天天看點

《過往》:向南跋涉(一) | 齊宏

作者:書房讀書

一.江北水鄉

《過往》:向南跋涉(一) | 齊宏

從嶽陽城陵矶港搭乘一條機帆船逆江而上大約半個小時左右便到了長江北岸一處美麗而富饒的江北水鄉。這是一個較大的江邊村莊,村子裡有二百戶左右人家,千多人口。村子的行政區劃屬荊州地區監利縣的白螺矶鎮,村裡六個生産隊同屬一個大隊,我們落腳的是第六生産隊。這是江漢平原最東南端一處最富庶的地方,它和阰鄰的洪湖一道被譽為魚米之鄉。這裡稻田和魚塘相連,和村落相望,一排排岸柳,一條條水渠,縱橫相錯,把江漢平原美麗和豐饒的無邊春色,接天連地,鋪滿世界。村子裡青堂瓦舍,綠樹掩蔭,寬闊的村道,潔淨的庭院,匆忙的村民,閑适的老人,嘻戲的孩童,共同構劃出一派熙熙樂樂,歲月靜好的祥和畫卷。這便是我們将要落腳的地方,一個遠離河南豫東老家千裡之遙勝似江南的江北水鄉。

我們一家五口,父親和我們四兄弟從豫東老家半夜出發,不走村不串莊,隻跟随着三伯父這個豫東最具典型代表的莊稼老漢,在豫東平原的阡陌交通小道,急匆匆奔走了整個半夜,黎明時分到達了一個小車站。這個小車站是遠離村莊,建在從周口到許昌的小鐵路旁的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車站了。車站僅僅隻一大間房子,售票和候車室在房子的東邊,隔開便是搖旗扳道工和售票員兩人的卧室廚房。離這間房子遠遠的西北面有個不大的廁所,男廁所僅兩個蹲位和蹲位前一個僅夠三四個人的小便池。我們購了往許昌的車票後,遂在十多個人的候車室的長條椅上,平靜和歇息這半夜來的緊張和勞累。靜靜等候從周口開來的第一趟,也是一天裡唯一一趟小火車。

平安順利抵達湖南嶽陽車站後,我們父子五人終于長長地松了口氣。離開了生活長達十二年之久的豫東老家,我們沒有一絲的不舍與流連,有的是一種脫離苦難,逃離壓抑,擺脫羁絆的輕松與愉悅。有的是一種期盼命運的改變,渴望自由和平安生活的向往。十二年前,離開長沙,我們都還是童心燦爛,素心若雪的孩提,但十二年後我們離開豫東老家時卻是心事沉沉,憂海愁山的青年。這是一個時代的苦悶留在我們心頭的憂郁,還是我們自身命運的多舛,成長途中必遭的苦難,抑或二者兼之,我以為既是現實生活的必然,也是我們自身命運的擺布。多少年過去了,每每想起那十二年的艱難苦恨,我總是告誡自己,忘記那段歲月的遭際吧,與過往握手言歡。然而為了這忘卻的記憶,我仍然會不時的心緒滄桑。

三姐夫的侄兒把我們順利的安頓好後,我們便開始了又一段生活的磨難。初到這個江北水鄉第六生産隊,我們被熱心的隊長安排在會計家的大廚房暫住。這裡家家戶戶的住房闊大寬敞,但卻不像北方家家有處院落。每家的堂屋外僅不到兩米的地方,不是相臨着村裡的大路,就是阰鄰着另一家的屋山角。會計家堂屋有神龛香案,有方桌條櫈,是吃飯迎客聊天議事的地方。堂屋後門便是一間較大的廚房,廚房後是一條流動的水浚,供取水淘米洗菜所用,廚房的鍋竈被通往水浚的過道隔開。我們便在過道的東面,臨時搭的床鋪安頓下來了,反正也沒啥東西,每人的換洗衣服疊放在靠牆的床邊。我們在嶽陽置了兩床鋪蓋,因父親是送我們小住,隊上隻同意接收我們兄弟四人,除四弟剛進國中,我們三個皆是青年勞力。當時父親已近六十啦,這邊生産隊不接收,他們接收小弟,是因小弟也将是後備的勞動力。

會計預支了我們一些稻谷,打成米後我們就在會計家大鍋竈邊砌了一眼小竈,放一口既可悶飯又可炒菜的鐵鍋。米飯悶熟鍋鏟鏟出盛盆後,洗鍋便可以炒菜,操作簡便。蔬菜除會計家給點,我們還向其他社員家買點,腥葷村裡有肉案,油鹽醬醋村裡有供銷社,柴草以燒殘斷的蘆杆蘆葉為主。總之,這裡的生活,較之豫東生活,友善許多,且三餐以大米為主,再無雜糧蕃薯。而且母親和姐姐節省下的糧油票補貼我們,可以去江那邊的嶽陽城陵矶的糧店買些挂面和食油。

會計是個精明強幹的中年人,打得一手好算盤,隊上的生産計劃,勞力調配,提成上繳,社員配置設定等等都是由他一手籌劃計謀,然後再由隊長領着全隊社員貫徹執行。其實,他才是隊上的總管和大當家的,他為何沒做名義上的隊長,我不知道,但社員非常信任他,當然大夥也極聽從隊長的。會計和隊長配合得很緊密,分工合作協調一緻。外出開會,上傳下達都是隊長的工作。隊長諸般雜務,全由會計兜底,一對好搭檔。

會計有一個善良勤奮的老母親,做飯操持家務,帶養孫兒孫女都是她在忙祿着。我們剛落腳下來,生活上諸多照應都是老人家給予的。我們為感謝報答她,也常把從城陵矶買回的白糖、糕點、掛面和豆豉送給老人家。會計的夫人是主外的,除在生産隊出工外,家裡一切應酬都是她在操持。她和婆婆的關系很好,倆人的配合也極默契,凡事都是和氣商量,很少有紅臉的時候,更别說争吵。會計兩男兩女,插花而生,大女上國中,大兒讀國小,最小的還不會走路,終日在座籃裡,任人逗抱。一家人和眭安靜,日子過得順息安康。

稍作安頓我們三兄弟便下田幹活了,四弟則在村戴帽國中上學,學校不遠,可以回來吃午飯。三弟和我是主要勞力,隊上砍蘆葦,撈木料,修堤壩這類外派活,我和三弟是隊上必須派遣的。二弟在隊上則和衆社員一樣,插秧擂禾,割豆漚田,打場曬糧。外出的活主要是水中的農活。砍蘆葦背蘆葦上船,都是在江邊的灘塗。撈木料則要跳進長江,推波逐浪,将撈的木料扛回船倉。修堤壩則要挖坑起土,修堤築壩,堵塞漏水洞眼。

《過往》:向南跋涉(一) | 齊宏

春末夏初之季,長江總要發大水。而浩大的水浪則往往把上遊或江邊囤集在水中的木排沖散,被沖散的木料漂流水面,順水東流。這個季節正是隊上抓經濟收入的絕佳機遇,隊上遂在收到天氣預報後,提前三五日,開動一隻機帆船,在囤有木排木料的江邊轉悠。一旦發現江面有飄浮的木料,立即組織船上的遊水好手,跳入風高水急浪湧湍流的水中去追逐撈起那些飄散的木料,運往船邊。開船的水手則迅速将船開往那些凫着水,搏擊着風浪,扛着木料的青壯社員身邊。船闆上不會遊水,或水性不怎麼好的社員則手裡握看鐵鈎杈,迅急将水中青壯社員扛的木料,用鈎杈套住,拖往船倉。大夥齊心協力,配合默契,幹勁十足地打撈江面的木料,唯恐錯過任一根随水沖浮的木梁。如果說豫東老家的麥收季節是“龍口奪食”的硬戰,那麼江水中撈木料,便是“水裡搶錢”的肉搏戰。且“水裡搶錢”比“龍口奪食”更驚險,更艱巨,也更具挑戰性的刺激。“龍口奪食”講究大兵團的突擊,“水裡搶錢”則講究高度配合的短兵相接。撈出的木料還要趕忙運回生産隊藏匿起來,怕江邊木柴廠,放排隊等水勢下去後,沿江邊村尋找。畢竟這是趁人之危的搶奪,雖不是明火執仗,但也不光明正大。然而這卻是生産隊一筆巨大的收入,風頭一過,運至木材交易中心,大把現金便入了隊上的金庫。

割蘆葦扛蘆葦又是水中的另一硬戰,其艱辛和驚險也毫不亞于“水中搶錢”撈木料的活兒。割運蘆葦分冬春兩季,長江兩岸的灘塗上往往種植着大片大片的蘆葦,這些蘆葦是造紙的上等原料。每年冬季蘆葦成熟了,灘塗一片金色的世界裡揚着雪白的蘆花,點染江邊成了個美麗而神奇的童話世界。然而割運蘆葦便是這個美麗神奇童話世界裡最艱辛最困苦的活計。蘆葦生長的灘塗泥水往往齊腰沒膝,就像草地上的沼澤地一樣,不小心就會陷進去。砍蘆葦要鋒利的砍刀,要飛快的動作,一摟一把往懷中一靠,刀起杆斷,遂連忙用葦葉梱綁,讓蘆葦一個個的站立在灘塗上,等下一步背上斜搭在船闆邊的斜跳闆裝進船倉。割蘆葦時,葦葉帶刺,搞不好就割傷了手掌,同時帶刺的葦葉也掃得臉生痛。

背蘆葦裝船艙就更艱難驚險了,船隻能停在江心或水深的地方,從灘塗到船艙往往要斜搭一塊長長的跳闆。肩扛着至少四梱葦稈,走在顫悠悠的跳闆上,時不時又要看前方還要顧腳下。十冬臘月,江風凜冽,寒氣似刀,你又不能穿得太多,穿多了身體笨又會出汗,肩扛蘆葦既不利索又要擦流進眼中的汗水,還要顧及腳下,稍一不小心腳下打滑,掉進碎冰碴碴寒冷的江水中,那就夠你受的啦。出水寒風似刀,吹得你如千刀萬剮,你得撈起落水的蘆葦個子趕緊扛在肩上,渾身淋漓着寒水走進船艙換衣服。春季往往是去收砍冬季未砍盡的蘆葦,雖已交春仍是寒風刺骨,春意料峭,絲毫也不亞如數九寒天。總之這水中灘塗砍蘆葦,冬春季節都是苦不堪言的重體力活。我那時雖已成年,但仍瘦弱矮小,其艱難苦困較之隊上高大的青壯漢子更甚十分。

修堤壩比之“下水搶錢”撈木材和冬春兩季砍背蘆葦自然要好許多,但時間較長,上了修堤壩的工地,沒有三個月之久,你是别想下工地的。冬季三個月還好,重體力活,挖泥填土,肩擔車運,汗流浃背,自可抗寒。最怕的是夏季漲水時節,那時驕陽如火,悶熱難擋。你光着脊背,穿條褲衩,赤着雙腳,幾乎整天泡在泥水裡,蚊蟲叮咬,奇癢難忍。但難忍你也要忍,頂着炎炎烈日,赤腳踏着爛泥,肩扛着裝滿泥沙土石的草袋麻包,要快步如飛。或躬腰碼包,一包接續一包,你要碼齊整且要留稍許的角度,否則你壘的草袋麻包可能會垮塌,既誤了工又怕砸傷了自己。一天下來,你腰酸背痛,但你不得懈怠,夜晚還要亮起一支雪亮的手電,看江水似乎漫延,或沖毀了那段堤壩,或那處堤壩有穿孔,江水順勢倒灌。發現險情,你得敲鑼鳴警。讓大夥立即進入搶險堵壩的戰鬥,戰洪鋒滅水患,時刻警惕。

南方水鄉,風光秀麗,蓮葉接天,米糧成川。然而這都是辛勤的汗水澆灌出來的。這裡的生活比之豫東要滋潤許多,但比之豫東的早地勞作卻也要辛苦許多。就說收拾稻田吧,紫雲茵翻犁耕耙還好,但收割後的蠶豆田就艱辛了。放水後你要把蠶豆秧棵撕碎鋪勻在水田裡,讓犁翻耙耘,犁耙勾起的秧棵,你還要繼續撕碎鋪撒,一遍遍,一輪輪,這樣蠶豆秧棵最終被全漚進了泥巴裡,隻等插秧了。插秧你不光手腳要快,扯秧分秧撒秧插秧,一環扣一環,你來不得半分懈怠和偷懶。腰彎痛,手腳漚爛,螞蝗叮咬,血流如注。割稻打禾,同樣辛苦萬狀。至此,我算是徹底領悟了古人的詩雲,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多年後,我當了一名中學教師,每每為學生诠釋文學描寫的農家春種秋收諸般辛勞,我的講解似也能打動他們。但每每看到他們半碗半碗的白米飯倒進泔水桶,甚至整個囫囵的白面馍扔進垃圾桶,我隻能心内如煎,五髒俱痛。

三弟病倒了,且病情沉重,上嘔下洩,連蹲廁所都要我扶着,且水米進不了口。适應了豫東旱地的勞作,水鄉的諸般辛勞,尤其是“水中搶錢”撈木材的艱辛終于擊垮了一向健壯的三弟。三弟送進了嶽陽城陵矶港務局職工醫院,我成了陪護。醫院的診斷是勞累過度引起的急性傷寒症。我們落腳在這處江北水鄉的六隊,正值一年裡最忙碌的時節。超強度的勞累,滿負荷的運轉,的确我們一時難以适應。但難以适應也要适應呀,隻能咬牙堅持,别無它法。是的,這裡的勞動強度的确要比豫東老家更甚十分,本來南方水鄉勞作就比北方旱地勞作要辛苦許多,這點我們早有有心理準備,但江北水鄉的艱辛勞作還是超出了我們的承受。

《過往》:向南跋涉(一) | 齊宏

江北水鄉是湖北的最南邊界,天高皇帝遠,沒有濃厚的政治羁絆,沒有人為的政治岐視,隻要你俯下身段,吃苦耐勞,比之我們在豫東老家的生活還是要輕松許多,至少沒了精神的壓抑了。但問題來啦,你可以在這裡生活,這裡也無須遷戶口落戶,然而你沒能從老家遷出戶口,沒有戶藉終究是黑人一個,老家向來會把你當做沒有身份的流竄犯,随時派基幹民兵前來抓捕。沒有戶口四弟今後怎麼考學校呢?1974年,雖已是文化大革命到了被廣大人民深惡痛疾的地步,但政治形勢仍然是左派橫行,階級鬥争仍甚嚣塵上。出外投宿沒有機關介紹信,不能證明你的身份,你連露宿街頭都會被戴紅袖章的抓捕,即便車站碼頭都要憑介紹信買票上車登船,沒戶口,終究不是長事。

二舅舅那裡怎麼樣呢?給母親去信詢問後,母親秉實相告,那在豫東老家,在三伯院子裡掘地三尺刨磚賣的錢,悉數交給了二舅,二舅交給了那個李書記。然而落戶道湖的事還是泥牛入海無消息。母親聽聞江北水鄉也不可能遷戶口,她心内如煮,去道湖二舅那裡打探虛實,二舅支支吾吾,最後明說,仍差錢,可到哪兒去搞錢呢?

三弟經此一病,身體便很快垮了下來,隊上的外出重活,暫時也不能參加了。我又較瘦弱矮小,漸漸的生産隊上一些人開始說閑話啦。這也難怪人家,他們需求的是整壯勞動力,而我們來這幾個月的勞動情況,他們是難滿意的。尤其是會計,他對我們的臉色便大不如前了。記得我最後一趟背完蘆葦回來後,躺在堆積如山的蘆葦上,我就聽到了隊上兩個青壯社員躺在我身邊另一側不遠的蘆葦上嘁嘁地議論會計和隊長的談話内容。

好像會計對隊長說,當初隊長相信了一隊的彭老爹,說彭老爹介紹我們來之前,吹噓得言過其實了。說我們三兄弟都是身強力壯的整勞力,小弟弟也正成長,很快國中畢業後就又是個整壯勞力啦。還議論會計說的,原指望三弟還不錯,但一場病就累垮了,很難恢複成精壯勞力啦。老大又是那樣瘦小,老二呢人倒是老實,但也不适宜外出幹活。他們還說回去馬上要去修堤壩了,隊上會派老大去,但會計也對隊長說,老大太精明,也不是能指望的整勞力。

我躺在蘆葦剁的另一邊,順風的話全入了耳朵,也進了心底。我說不出的一種思緒在腦海中翻湧着,我們兄弟咋就這麼難呢?難道我們又隻是江北水鄉的過客,在這兒就紮不了根?難道我們的命運注定就是這般多舛,天地之大,竟容不下我們卑微的生命?望着西墜的一輪碩大的紅日慢慢落進金光閃耀的江水中,望着西方天際燃燒的一片火紅晚霞,我在想如果真如船上那兩個社員的議論,那接續下來,我們兄弟在江北水鄉的生存将會變得逐漸艱難起來。

難怪上次我問會計我們落戶一事,會計推辭說,要想遷戶口至少較長一段時間是不可能的。我當時心裡就涼了半截,我想江北水鄉,我對你很可能是自作多情一番,何以為家,哪裡會是我們的歸宿呢?于是我躺在蘆葦稈上,我心事浩渺,在唯見長江天際流的茫茫夜色朝我鋪天蓋地罩來的時候,我暗下決心,此處不留人,定有留人處,天無絕人之路,走過去或許前面會是一片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