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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三八式”老八路的百歲人生——記第八航空學校副校長闫玉和

作者:豐融春秋

一位“三八式”老八路的百歲人生

——記原解放軍空軍第八航空學校副校長闫玉和

作者 方凱聲

為了寫這篇文章,朋友謝守誠與我唠叨了有十多年的時間了。老謝請托我寫的這位老首長,當時年逾九旬,身體很棒,是六十年前謝守誠在部隊當兵時的老上司。老謝每每談起自己的戎馬曆程,除了吹噓他在部隊“過五關”的那點事兒,總是離不開對這位老首長的真誠贊譽,總是希望我能夠到老首長離休後的駐地遼甯省丹東市走一趟,當面聽聽老首長的故事。

說實話,可能是老謝的唠叨過于蒼白,他也說不清楚道不明白這位老首長還有什麼更深層的故事,再加上“鑼齊鼓不齊”的其他原因總是未能成行。2022年老首長過百歲生日的時候身體依然硬朗,但因疫情正勁,遂又錯過了一個重大的見面時間節點。

前幾天,老謝很急切地告知,老首長101歲了,目前已經卧床不起,說不出話了,咱們不要再等了,快點看看老首長去!看着老謝失落的神情,我被感動了,當即買了火車票直奔了丹東。

在老首長家裡,已經七十四歲的謝守誠拉着躺在病榻上的老首長的手,像孩子一般地輕聲呼喚,老首長,我是小謝,我看您老人家來了。老首長臉上緩緩露出一絲笑容,嘴角微微顫動,緊緊地攥住老謝的手,眼角流出了淡淡的淚水。老首長的家人們驚訝地說,這是老爺子一年來的第一次對外界有了生理反應。老首長的夫人,九十高齡的王明蘭阿姨,高興的合不攏嘴,說,看來他腦子裡還是很明白的。小謝,你來得太好了!老首長的家人王阿姨和五個兒女圍坐在我和老謝的身邊,講述了老首長的百歲人生。

(一)浴血太行山

老首長叫闫玉和,1922年2月出生于河南輝縣,1938年2月16歲參加八路軍,1939年1月加入中國共産黨,1979年6月從空軍第八航空學校副校長的上司崗位離休。

翻閱老首長四十二年戎馬生涯的人生檔案,可謂艱辛坎坷,曆程輝煌。老首長一生榮獲了很多的軍功章和榮譽獎章。王明蘭阿姨告訴我們,老伴最看重的是1955年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部頒發的那枚三級獨立自由勳章,因為那是他浴血太行山,參加抗日戰争的曆史見證。

1937年11月,太原淪陷。剛剛16歲的闫玉和,從河南過了三門峽的黃河,看着放羊的老羊倌左手一指,闫玉和順勢就上了太行。翻山越嶺了兩個多月,終于來到了位于太行山深處的山西武鄉王家峪——八路軍總部的所在地。可能是身材高大,體魄硬朗的緣故,闫玉和參加了八路軍後,經過短期的特訓,就被配置設定在了八路軍總部特務團的特務連警衛排,擔負了直接保衛八路軍總部首長貼身警衛的任務。是以,闫玉和很早就與朱德、彭老總、滕代遠和左權等老一輩革命家熟悉了,耳聞目睹了這些戰神們指揮着八路軍在華北敵後抗戰的章章頁頁,裡裡程程。他對此念念不忘了一生,也驕傲了一生。

從1940年4月開始,希特勒指揮着德軍在歐洲戰場長驅直入,橫掃西歐,接連攻克丹麥、挪威、荷蘭、比利時和法國。希特勒的勝利,大大刺激了日本迅速征服中國,進而獨霸亞洲的欲望,決心在1940年底之前,全力迫使國民黨蔣介石政府投降。在希特勒的配合下,日本對中國實施全面禁運。同時在其華北占領區祭出“以鐵路為柱,以公路為鍊,以碉堡為鎖”的“囚籠政策”,妄圖将堅持在華北敵後抗戰的我八路軍困死其中,不得作為。

1940年5月1日,日軍發動了武漢會戰以來規模最大的棗宜會戰,在廣東發動了良口作戰,并從5月18日開始,日軍航空兵對重慶國統區大後方實施了高強度高密度的“更新版”大轟炸,企圖從戰略上實施數點強壓,逼迫國民黨政府就範。日本全面加強了對中國的經濟封鎖、軍事進攻和政治誘惑,給中國的全民族抗戰增加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國民黨内部動搖、妥協的空氣也開始飄蕩。

為了克服這一嚴重危機,中共中央在1940年7月7日發表《為抗戰三周年紀念對時局的宣言》,号召“全國應該加緊團結起來堅決克服這種危險與困難”。正是在這個大背景下,八路軍總部決定把醞釀成熟的破襲正太鐵路的作戰設想付諸實施,主動出擊敵後交通線,給日本華北方面軍以有力打擊,牽制日軍正面戰場的攻勢行動,粉碎日本的戰略圖謀,為全國抗日局面的好轉創造條件。

由八路軍總部直接發動和指揮的著名的“百團大戰”由此而生。這也是闫玉和在整個抗日戰争期間親身經曆的持續時間最長,作戰規模最大,戰場拼殺也最為殘酷的一場大戰,闫玉和也是以看到了令他悲痛一生的慘烈一幕。

1940年8月8日,八路軍總部下達了《戰役行動指令》。我八路軍總部直屬部隊和晉察冀軍區、第129師、第120師三大作戰集團共一百O五個團,約四十餘萬兵力,于8月20日分别在正太鐵路沿線、南北同蒲鐵路沿線和晉西北腹地内完成戰役展開,對日寇實施了大規模的突然持續的破襲和打擊。

八路軍總部前指前出至太行山東麓的下良、西營村。闫玉和和他所在的八路軍總部特務團在這裡擔負了保衛總部首長機關安全的警衛任務。闫玉和曾經回憶說,那一段時間雖然沒有在一線戰場,但是依然能感受到百團大戰的硝煙彌漫。每天從早到晚,窯洞裡不停地傳出“滴滴哒哒”的電報聲,司令部的參謀人員拿着各類文電行色匆匆地出入總部作戰室。從作戰室裡時不時地傳出來的彭老總、滕代遠副政委、羅瑞卿主任和左權副參謀長等幾位首長爽朗的笑聲,讓在院中擔任警衛任務的闫玉和和警衛排的戰友們也都會心地笑了。他們知道,一定是前方又打勝仗了。

百團大戰戰至1941年1月下旬,進行了大小戰鬥1824次,重擊了日僞的嚣張氣焰,有力地配合了國民黨正面戰場作戰,極大地振奮了全國人民的抗戰信心。

1942年5月1日,侵華日軍從正面戰場抽調五萬兵力轉向華北,在日本華北方面軍司令官崗村甯次的指揮下對我八路軍冀中軍區和太行根據地實施了瘋狂的報複性大掃蕩。闫玉和經常地對子女念叨,那一段時間,是他戎馬生涯曆程中親曆的最驚心動魄的一次戰場過往。

5月25日,日軍出動大兵團在太行山十字嶺地區突襲我八路軍前敵指揮部。八路軍副參謀長左權親自率領特務團擔任掩護彭老總和總部機關,以及駐地群衆迅速撤離,突破日軍包圍圈的任務。已經擔任了排長的闫玉和,緊緊跟随在左權首長身邊,目睹了左權首長把生死置之度外,指揮若定,斷後殺敵的大智大勇。左權首長指令警衛人員把彭老總強行架離不久,敵軍飛機突然臨空,一陣狂轟濫炸,左權首長不幸犧牲。闫玉和不敢多想,和警衛排的戰友們擡着滿身血染的左權首長的遺體,一路穿山越嶺,輾轉騰挪,方得脫離險境。

同樣是毫厘之間即生死的闫玉和,卻自責愧疚了一生。他經常痛責自己,他說,十字嶺戰鬥讓我心痛了一輩子!是我們沒有保護好左權首長呀!如果我們早一步把首長拉下陣地,首長後來一定也是一位開國大将呀!哎,都是我們的失職啊!

在交談的過程中,闫玉和首長的家人聽說我曾經擔任過電視劇《亮劍》的執行軍事顧問,非常激動。老首長的大女兒闫萍告訴我,2005年9月12日,電視劇《亮劍》在中國中央電視台首播。已經是八十三歲高齡的闫玉和老人,看到了八路軍總部作戰科的參謀向彭老總報告八路軍副參謀長左權犧牲的一幕,嚎啕大哭。他說,《亮劍》說的都是真事,我當時就在左權首長的身邊!以後的十幾年間,隻要電視台播放《亮劍》,闫玉和老人都會一集不落的看完。每一次,都是淚流滿面,喃喃地自責不已。2022年,已經一百歲的闫玉和,最後一次觀看了電視台重播的電視劇《亮劍》,他對老伴王明蘭阿姨說道,我想念左權首長啊!

(二)奮馬黑土地

抗戰勝利前夜的 1945年4月23日,中國共産黨第七次代表大會在延安楊家嶺大禮堂召開。6月10日,毛主席在大會發言時高瞻遠矚地指出:“從中國革命的最近與将來的前途看,東北是特别重要的。如果現在把一切根據地都丢了,隻要我們有了東北,那麼中國革命就有了基礎。當然,其他根據地不丢,而又有了東北,中國革命的基礎就更加鞏固了。”

8月15日,日本宣布戰敗投降,中國共産黨與國民黨即刻就展開了“搶占東北”的戰略博弈。從9月份開始,黨中央從膠東半島和冀熱遼地區,派出10萬部隊、兩萬幹部,分别從海上和陸路向東北進發,搶先一步進入了東北地區。闫玉和老人說,還是毛主席看得遠,棋高一着。

太行軍區根據黨中央的決策與部署,也抽調了部分兵力加入了搶占東北的軍事行動。已經在太行軍區第一警備旅第二團警衛連擔任連長的闫玉和,随同着部隊轉隸到八路軍冀熱遼軍區的作戰序列,做為戰鬥骨幹,闫玉和被配置設定在冀熱遼軍區第二十二旅六十七團第八連擔任連長。1945年12月,闫玉和随着冀熱遼軍區部隊一進入東北黑土地,就參加了解放四平街和三下江南四保臨江等與國民黨部隊争奪東北的開局之戰。

其中,1946年3月在首戰四平街的戰鬥中,擔任主要方向攻擊任務的闫玉和帶着他的八連剛剛破城而入,左肩肩胛骨上側突然被流彈擊穿,血流如注。闫玉和做了個簡單包紮,硬是不下火線,指揮着連隊風卷殘雲般的直插敵人的防禦縱深。戰鬥結束後,闫玉和被評為大功,闫玉和堅辭不受,把大功讓給了八連一位失去右腿的戰士。

闫玉和經常的給兒女們講述他在東北的戰場過往。他說,他随冀熱遼部隊殺進東北僅僅一年多的時間,戰場态勢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部隊吃得好,穿得好,裝備好,仗打得更好。在林彪羅榮桓劉亞樓首長的指揮下,東北野戰軍發展到了近百萬之衆,徹底改變了過去那種“沒有吃,沒有穿,自有那敵人送上前”的後勤保障狀況。常常是一仗下來,繳獲敵人的武器裝備、被裝給養堆積如山。同時,我軍也開始組織了後方的各類軍工和軍需的生産,東北野戰軍的後勤保障工作出現了一個非常大的發展與跳躍。

1948年初,東北野戰軍組建編成了六個後勤分部,專門負責承擔東北戰場上的物資儲備、醫療救治和前運後送的後勤支援保障任務。闫玉和又一次随同部隊轉入了東北野戰軍後勤部第六分部的建制序列,闫玉和擔任了後勤第六分部警衛連的首任連長。

從作戰部隊轉入後勤部隊,闫玉和心裡老大的不願意。闫玉和認為不親身參加戰場的拼殺,這個兵當的就沒有多大意思。但是,分部剛剛成立,就提前八個月進入了遼沈戰役的後勤準備。闫玉和說,他們在基層并不知道上面的情況。每天看着大批的汽車、馬車和後勤民工在分部的倉庫裡進進出出地搬進搬出大量的作戰物資,在分部的醫院裡悄無聲息地進行着各項野戰醫療準備,他指揮的警衛連承擔的沿途警戒和駐地警衛的任務亦也不斷的加重,已經當了十年兵的闫玉和就意識到,要打大仗了。兵馬未動,咱們的後勤第六分部這是在“糧草先行”啊!闫玉和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果不其然,當年的九月,中國人民兩種命運大決戰的第一仗——遼沈戰役蓦然拉開戰幕。東野的林彪羅榮桓劉亞樓首長一番出神入化的軍事操作,棄長春,舍沈陽,突然閃擊錦州,東北戰局立刻形成關門打狗之勢。

在遼沈戰役的實施過程中,闫玉和帶着警衛連擔負了押運第六分部的後勤物資南下北甯線的沿途保衛任務。闫玉和清楚地記得,10月初,闫玉和押送物資的後勤第六分部的車隊抵達了塔山前線,正在緊張搶修工事的東野四縱的将士們一片歡呼。縱隊司令員吳克華和政委莫文骅親自在陣地前請前送彈藥的六分部的後勤人員吃了一頓烙餅夾肉,還送給每人一包香煙。10月16日,闫玉和在後方聽到了我軍的塔山阻擊戰取得勝利的戰況通報後很是激動,他說,我也參加了塔山阻擊戰!

(三)壯歲寄長天

遼沈戰役的秋風掃落葉,催生了平津戰役和淮海戰役的狂風暴雪。闫玉和跟随着第四野戰軍的百萬雄師殺入山海關不久,三大戰役很快就以我軍的全勝為新中國的誕生奠定了不朽的基石。而此時,在第四野戰軍後勤第六分部已經當了副營長闫玉和,卻遇到了他戎馬人生中的重要曆史拐點。

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剛剛成立,戰火硝煙尚未散盡,毛主席、黨中央即決定組建人民空軍。11月11日,第四野戰軍參謀長劉亞樓從毛主席那裡直接領命,擔任了空軍首任司令員,并迅速展開了人民空軍的籌建工作。

初創時期的人民空軍,除了有一個1946年3月我東北民主聯軍在吉林通化建立的一個老航校,還有從日軍手裡接收、從國民黨手裡繳獲的九架P—51“野馬”戰鬥機、兩架“蚊式”輕型轟炸機、三架“C—46”運輸機、一架“L—5”聯絡機和兩架“PT—19”教練機。當時的空軍真的是一個“空軍”,空空蕩蕩的“空”。就是這十七架破舊的飛機,還都悉數飛過了天安門上空,參加了開國大典。

劉亞樓司令員一上任,就先辦了兩件大事:一是立即着手從五百萬解放軍陸軍部隊當中按照“軍政體皆優”的标準“萬裡挑一”,“優中選優”,調集了一批陸軍精英進入空軍部隊,為盡快培養出新中國空軍的第一代飛行員,以及迅速建立空軍指揮體系和各項專業保障體系進行人才準備;二是親赴莫斯科,商請蘇聯老大哥施以援手,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的建設與發展提供支援。

“軍政體皆優”的闫玉和,趕上了這一撥。1949年底,闫玉和被“衆裡尋他千百度”,選拔調入空軍第一航空訓練總隊預科,加入了新中國空軍第一批飛行學員的訓練序列。離“三十而立”還差着兩年時光的闫玉和,自此,就義無反顧地投身在人民解放軍空軍部隊,一幹就是整整三十年。

還是有一點點遺憾。經過了層層篩選,闫玉和在選飛身體複查的最後時刻,卻因鼻窦炎未能進入飛行學員的訓練序列,而是擔任了空軍第一航空預科總隊第一大隊二中隊的中隊長。用今天的話說,人行百裡,就差最後一公裡卻未能走到終點,确實遺憾了。1954年,闫玉和遂又轉任了空軍航空兵第十五師四十三團二大隊參謀長,開始填寫了一段空軍航空兵部隊飛行指揮軍官的新履曆。

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開始到六十年代中期,在劉亞樓司令員的上司下,人民空軍進入了一個起步騰升的大發展時期。闫玉和先後擔任了沈陽軍區空軍大堡場站、遼陽場站、鞍山場站和沈空鞍山基地的正副站長以及基地後勤部部長等上司職務。無論是當少校站長還是當中校部長,闫玉和在每一個工作任内上,都是因為作風嚴謹,認真負責,要求嚴格,工作标準很高而受到官兵的擁護和上級的肯定,他所負責的各項工作的業績考評總是第一。其中,闫玉和擔任沈陽軍區空軍鞍山基地後勤部部長期間,鞍山基地被空軍上司機關授予了空軍正規化建設先進機關的榮譽稱号,劉亞樓司令員親自簽發的空軍通令嘉獎的先進人員名單中,基地後勤部長闫玉和中校位列其中。

(四)大漠戍輪台

1967年4月,根據毛主席和中央軍委的指令,空軍第八航空學校在新疆哈密柳樹泉組建。空軍上司機關直接點将,指派闫玉和參加了學校籌建工作的四人上司小組。

被任命為第八航空學校副參謀長的闫玉和,和同時到任的航校四人籌建上司小組的副校長孫長海、副政委王善良、政治部副主任王秉文,奉命來到北京位于海澱區公主墳的空軍上司機關。在空軍司令部會議室裡,空軍和空軍司政後機關的首長,還有空軍作戰部、軍訓部、軍校部、裝備部、幹部部、後勤司令部、财務部、軍需部、油料部和營房部的上司全部到場。

空軍副司令員曹裡懷宣布了毛主席中央軍委關于組建空軍第八航空學校的指令,空軍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王輝球宣布了四個人的任職指令。空軍首長還交代了任務,明确了要求。空軍機關有關業務部門的上司,與四人上司小組進行了迅速展開航校籌建工作的業務對接。

端坐在空軍司令部會議室的四位領命者,無不感到了震撼。很多年以後,闫玉和每每回憶起在空軍上司機關受領任務的那一刻,總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動。他說,那是毛主席和中央軍委的決策,空軍首長親自把這份千鈞重擔交給了我們,這是我一生的光榮!會議結束,互相之間還不太熟悉的四個人立即趕赴北京西郊機場,乘坐空軍第三十四師的值班專機,四個小時之後,直接在兩千多公裡之外的新疆哈密柳樹泉降落了。

四位“新官”剛剛走下飛機,三十四師的專機立即騰空而起繼續西行,向烏魯木齊方向飛去。第八航校的四位開創者站在寒風凜冽的黃沙戈壁,望着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思緒翻騰,久久無語。或許,宋代詩詞大家王昌齡的那首:“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絕句,就是第八航空學校的四位前輩,此時此刻難以平複的浩然心境。

柳樹泉,這個昔日絲綢古道上幾乎無人知曉的駝隊驿站,用今天的網絡語言表述,就是一個根本就沒有任何關注度和“點選量”且幾無人煙的荒漠小鎮。這個小鎮,卻讓已過不惑之年的闫玉和振奮不已。他又一次揚起了奮力沖殺的熱血風帆,把自己百歲人生中最為寶貴的一段黃金年華,定格在了祖國西部的邊陲大漠,開始了他軍旅生涯最後一段時光的莊嚴旅程。

新疆,千百年來就是一個飽受戰亂之災的多事邊地。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清軍平定天山南北,把這塊曾經的漢代西域護都府,重新歸入了大中華的版圖。乾隆皇帝遂取了“故土新歸”之意,将一百六十六萬平方公裡的廣袤疆域,定名為“新疆”。光緒二年,(1876年)4月27日,六十九歲的大清國陝甘總督兼領協辦大學士左宗棠率十二萬大軍攜棺西征,在讨伐被中亞汗國的阿古柏和沙俄帝國侵占新疆的遠征行動中,就是先在哈密建立了前進基地。爾後“先北後南”,“緩進急戰”,用了兩年時間,左宗棠指揮西征大軍橫掃新疆南北十六座城池,打了大小七十八場惡戰,徹底擊敗了阿古柏,并逼迫沙俄帝國退出伊犁,最終取得了收複新疆全域的完勝。

從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開始,中蘇兩國關系進入低谷。毛主席和中央軍委從強邊固防,穩定北線的戰略全局考慮,對我軍“三北”地區的軍事部署進行了前瞻性的加強與調整。在新疆哈密地區的柳樹泉建立空軍第八航空學校,就是貫徹落實中央軍委戰略部署調整的重要舉措。1969年3月2日發生的黑龍江珍寶島事件和8月13日發生的新疆鐵列克提事件,中蘇兩國這兩次突發的武裝軍事沖突,都充分佐證了空軍第八航空學校在當時的曆史背景下應運而生的重大意義。

在柳樹泉一間“幹打壘”的土坯房子裡,籌建小組的四位上司做了工作分工。王善良副政委任臨時黨委書記,孫長海副校長負責訓練教學工作,王秉文副主任負責政治工作,當過後勤部長的副參謀長闫玉和負責後勤工作。

第八航校先是編制三個飛行教練團,後來又增編了一個。四個教練團的駐地和訓練飛行場站從哈密東端的駱駝圈子順着天山南麓依次向西延展至哈密、柳樹泉、鄯善,有足足六百多公裡的距離空間。初創時期的航校駐地四圍,幾近荒蕪。幾處破舊的老營房,不多的幹打壘土坯房、地窩棚和一排排臨時搭建的軍用帳篷,是辦公、教學和住宿生活的标配,當時的第八航空學校的艱苦狀态可見一斑。

要讓航校工作盡快地運轉起來,要讓飛行學員早點走進正規的教室,早點飛上藍天,早點生成戰鬥力,成為航校工作的當務之急,重中之重。營區基本建設的擔子,理所當然地壓在了闫玉和的肩上。建設辦公大樓、教學大樓、飛行訓練場,還有飛行學員宿舍和家屬宿舍的建設也同時起步。繁重的工作,可忙壞了負責航校硬體建設的“總承包人”闫玉和。闫玉和說,那一段時間的工作太緊張了。兩眼一睜,忙到熄燈,每天連踢帶打再加上翻着跟頭的拼命幹,也總是感到時間不夠用,工作進度太慢。教學大樓、訓練機場不快點建起來,飛行學員就不能飛起來,着急啊!

朋友謝守誠1965年當兵,在遼陽場站給闫玉和當公務員。1967年跟随着闫玉和來到柳樹泉。他回憶說,那個時候,老首長幾乎每天都要乘坐“安2”型教練機到幾百公裡外的幾個教練團督導營房和機場的建設程序,幫助解決問題。有的時候,一天就能風風火火地打着“飛的”跑完相隔幾百公裡的幾個教練團。

謝守誠記得,1969年的夏天,老首長闫玉和不顧正發着高燒,連續跑了三個教練團,幫助解決了基本建設、訓練教學和後勤保障等一系列的問題。回到柳樹泉後,連續輸了五天的青黴素才得以康複。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期,第八航校的基本建設全部完成後,空軍後勤部部長楊尚奎親自帶着一個由空軍司政後機關抽調的人員組成的工程驗收組,對第八航校的建立項目實施了全面檢查驗收。半個多月的檢查驗收結束後,楊尚奎部長對航校上司感歎地說道,1967年毛主席和中央軍委定下建立第八航校的決心後,空軍黨委就确定,标準經費除外,以四年為期,專項撥付一億二千萬元建設經費。你們知道嗎,我們的國家還不富裕。1969年珍寶島事件後全軍進入臨戰狀态準備打仗。緊急動員後的全軍兵員總額一下子就達就到了六百萬之衆。但是,年度軍費總額度還是原來的一百七十六個億。我們空軍和全軍部隊一樣,都是錢緊啊!但是,對你們這個航校,空軍黨委還是堅持了建設經費不減不拖,足額保障,就是希望你們把航校早點建好,讓我們的空軍在“三北”地區有更大的戰略底氣。我呢,一直擔心你們能不能把這筆錢用好。現在,我可以向空軍黨委報告了,第八航空學校的基本建設工作幹得太好了,這一億二千萬的建設經費花的物有所值!闫玉和又一次獲得空軍上司機關的通令嘉獎。

闫玉和說,新疆真是一個好地方,當時也是一個窮地方。1975年,已過“知天命之年”的闫玉和當了第八航空學校的副校長,還是主抓後勤工作。闫玉和最感到頭痛的是航校的食品供應問題,具體地講就是空勤竈和地勤竈的保障。飛行學員吃的好不好,肯定影響訓練品質。當地的物資供應水準有限,雖然基本沒有粗糧,但是供應的機米和混合面,營養成分低,也很難入口。蔬菜供應也是數量少品種更少,無法滿足需要。

闫玉和很大的一部分工作精力就是協調好解決好對航校空勤竈和地勤竈的夥食保障。那一段時間,闫玉和又一次四處奔波,不停地換乘搭載着幾個軍區空軍的值班專機頻繁密集地打起了“遠端飛的”,飛遍了大半個中國。黑龍江五常的大米、吉林敦化的黃豆、陝西關中的白面、山東章丘的大蔥,河南商丘的白菜,甚至浙江舟山的大黃魚,都是闫玉和在空軍後勤部的協調下,通過國家商業部下達的調撥名額,直接在現地采購後又乘坐着悶罐列車,親自押運回到了柳樹泉“那個遙遠地方”。闫玉和還組織學校和教練團的後勤部門大力開展養豬種菜,進而確定了學校空勤竈和地勤竈的夥食标準始終在高位運作。闫玉和副校長經常親自檢查空勤竈的飯菜品質,與那些年輕的飛行學員們交談,聽聽他們的意見,好及早發現問題改進不足。

闫玉和在任的十二年時間,跑遍了航校四個教練團的空勤竈食堂,與一批又一批飛行學員們相知相交。期間,第八航校飛出了五百多名強擊機飛行員,到1992年航校撤編時,第八航空學校已經為空軍培養出了一千三百多名軍政兼優技術過硬的強擊機飛行員。

許多将軍包括上将、中将少将等及中國的第一位航天英雄楊利偉少将等三十四名進階将領和八百多名校級軍官,都是從第八航空學校飛出去的空軍精英。闫玉和前輩常常念叨起這些年輕的後來者,心中充滿欣慰。他說,我在柳樹泉的十二年的用心用力,沒有白幹,值了!

五十年後的2017年,從第八航校飛出來的學員們相聚北京。他們深情的回憶說,在國家經濟那麼困難的情況下,教練團的夥食“真是太好了!”

這些曾經的空中嬌子們隻說對了一半。當時學校的首長和機關的幹部戰士,一律在大食堂按照總後勤部規定的北方六類竈每天四角五分,再加上一角錢的邊疆夥食補貼,總共五角五分錢的标準用餐,無人例外。15歲就從江西入伍的謝守誠,當時在學校後勤部營房科是唯一的專職電工,工作量大,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飯量不小又實在吃不慣食堂的清湯寡水,就常常餓着肚子跑到老首長闫玉和的家裡去蹭點吃的。闫玉和家中的竈台也是空空如也,王明蘭阿姨拿出幾個混合面饅頭,烤成饅頭片給謝守誠墊了肚子。

這次在丹東,王明蘭阿姨攜五個兒女請謝守誠和我在鴨綠江邊的一家老字号飯店吃了一頓大餐。謝守誠談起這些他自認得意的往事後還一番抒懷,殊不知闫玉和的大兒子闫君卻說道,謝大哥,你知道嗎,你每一次拿走了饅頭片,我放學回來就沒的吃了,我媽媽還不讓我告訴你,我當時真是挺恨你的!全家都笑了,謝守誠足足五分鐘沒緩過神來。看得出來,老謝過心了,很内疚。

(五)低吟黃昏頌

1979年6月,闫玉和副校長接到了空軍上司機關下達的離職休養指令。闫玉和當年五十八歲,年近花甲。按照1955年2月8日國防部首次頒發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官服役條例》的規定,闫玉和足足超齡服役了三年。我想,如果沒有年齡因素的考量,空軍黨委一定還會讓一生都在默默奉獻的闫玉和副校長繼續幹下去。遺憾的是,曆史沒有如果。

從1938年被老羊倌“左手一指上太行”參加了八路軍開始,到1979年在新疆柳樹泉離職休養,闫玉和揚戈馬上,從華北殺到東北,又從東北轉戰西北,四十二個年頭縱橫捭阖了大半個中國,幾乎占據了他百歲人生的一半時光。這一刻,金戈鐵馬已半生的曆史大戲悄然落幕了。闫玉和他和相濡以沫25年的老伴王明蘭帶着五個兒女來到了遼甯省丹東市的空軍幹休所,馬放南山,解甲歸田,一切都是那樣的舉重若輕,一切又都是那樣的平和淡然。

丹東市,在中國的城市行政級别排位上雖然是一個地級市,卻屬于五線城市。如果沒有抗美援朝這場新中國的立國之戰,丹東恐怕迄今都不會成為中國的“網紅”城市。

遼甯是王明蘭阿姨的家鄉。闫玉和接到離職休養的指令後被告知,可以選擇入住西安、鄭州、沈陽這幾個省會大城市的空軍幹休所。闫玉和在空軍服役的三十年來,多次調動工作,次次都是人走家搬。每一次變動,老伴王明蘭阿姨從不講二話,帶着五個兒女“打好行李就出發”,遂才有了闫玉和可以始終保持全身心投入工作的精神狀态。這一次,王明蘭阿姨說話了,回遼甯老家去。這一次,闫玉和也聽從了老伴的話,攜全家來到了鴨綠江畔。

闫玉和二女兒闫莉說,剛剛搬到丹東,第一次上街時就失望了。一條窄小的馬路,一個破舊的交通崗樓,馬路兩側沒有多少逛商店的行人。這裡還不如在柳樹泉趕大集熱鬧,更别說哈密市了,新疆可比這裡強太多了!當時,偶然還能碰上幾個從鴨綠江對面過來的北韓人。從他們的衣着和不屑的面部表情中都能感受到,北韓那邊的生活,比丹東強!

這些,還不是闫玉和幾個兒女們最大的不滿。幾個兒女跟着闫玉和颠簸了大半個中國,此刻都進入了走上社會,該找工作的年齡段。孩子們跟随着闫玉和在西部大漠度過了青少年的中國小時光,邊疆學校與内地學校教學品質的差距,使得幾個子女,除了大兒子當了六年兵,沒有一個孩子考上正規的大學。闫玉和真是應了部隊對在“老少邊窮”地區(老區、少數民族地區、邊疆地區和窮困地區)的服役軍人總結出來的那句話:“半生戎馬獻青春,獻了青春獻子孫”。闫玉和幾個孩子的青春年華也都被奉獻了出去,實際上是都被耽誤了!

因為有了抗美援朝這段不朽的曆史,丹東市的擁軍優屬工作還是做得不錯。每年的建軍節和春節,丹東市的主要上司,都會帶着黨政機關各方諸侯來到幹休所進行慰問。每一次,市上司都會認真地詢問闫玉和前輩,家裡還有什麼困難需要市裡幫助解決?每一次,家裡幾個孩子都眼巴巴的看着闫玉和,急切地盼着老爺子趕緊出手,反映一下幾個兒女連工作都找不着的困境。然而,每一次闫玉和前輩都是淡淡地表示家裡一切都好,輕風細雨之間婉拒了丹東市上司的關心。

闫玉和的家風好,家教嚴。幾個兒女不敢和老爺子當面“叫闆”,就找王明蘭阿姨“訴苦伸冤”。王明蘭1954年與闫玉和結婚,相愛相知相守了快七十年,共同養育了五個兒女。他太了解也太了解闫玉和了。王明蘭阿姨說,老伴跟着共産黨幹了一輩子,什麼時候對組織上提出過一點點個人的要求?他不是不敢,實實在在的是根本就不會!是以,每當兒女們“訴苦伸冤”到了尾聲,王明蘭阿姨總是輕輕地說上一句話:“你們有困難,都餓着了嗎?”幾個兒女們知道,今天的話算是白說了,家庭會議結束。

闫玉和老人一生清廉正氣,但凡個人的事情,絕不會向組織伸手。闫玉和一九三八年初參加八路軍,1965年全軍取消軍銜時,按照中校正團級套改為行政十三級,按當時中央的規定,列入進階幹部的行列。1979年,已經十五年沒有再調過一級的闫玉和,按照副師職務離休。

1980年,全軍普調一級,并且對離休待遇做了新的規定。如果是紅軍,或者是行政十二級,闫玉和就可以享受正師職離休待遇和副軍職醫療待遇。有人告訴闫玉和,你是兩頭就差了半年,太吃虧了,建議闫玉和提出申訴,并告訴他,有人申訴成功,被上面準許提高待遇了。闫玉和隻說了一句話,我勸你們都不要亂彈琴,沒出息!

這次丹東之行,闫玉和的五個兒女闫萍、闫莉、闫君、闫敏和闫甯我都見到了。推杯換盞之間,我也聽了五個兄弟姐妹這半生酸甜苦辣的人生過往。我感到,這一家子兄弟姐妹的最難能可貴之處就是,他(她)們通過自己的努力與打拼,都沒有虛度,都為社會做出了貢獻。雖然都已經退休了,但是家庭幸福,生活美滿,我和謝守誠都有欣慰之感。

幾個兒女說,這麼多年,我們真的都沒有沾上老爺子的一點光。我說,不對,你們兄弟姐妹已經把老爺子骨子裡的東西繼承下來了!謝守誠舉杯說道,這句話說的好!一瓶茅台瞬間見底。

2017年5月,紀念空軍第八航空學校五十周年的活動在北京舉行。五百多名航校當年的老校友們從四面八方彙集京城,握手相會。活動主辦方專門向唯一尚還建在的第八航空學校的四位開創者之一,——已經九十五歲高齡的闫玉和前輩發出邀請,懇望在北京相聚。

活動的主辦方對闫玉和前輩的出行做了精心安排。可惜的是,當闫玉和知道了自己一個人出行,除了家人還要有從北京專程過來的醫護小組一路保駕護航。這樣的動靜,讓淡泊一生的闫玉和老人瞬間決定不去了。他婉拒了航校老戰友老校友們的盛情邀約。他告訴老伴王明蘭阿姨,我已經做不了貢獻了,就盡量給國家節省一點吧。航校的戰友們都還記得我,知足了------

面對一位老八路,一名老共産黨員,在本文收筆的時刻,做為軍中晚輩,我亦感到自己也經曆了一次浴火重生般的精神洗禮。

我真誠地祝願已過百歲人生的老首長闫玉和前輩健康長壽,而且還要一百二十歲上不封頂!

(2023年10月26日)

一位“三八式”老八路的百歲人生——記第八航空學校副校長闫玉和

作者簡介:方凱聲,男,原總後司令部退休幹部,海澱區翠微路軍休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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