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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丨狗

作者:近現代史論
莫言丨狗

十年前,我曾随一個作家代表團去過聯邦德國。現在回想起來,在聯邦德國那些美麗的城市裡,随處可見被衣冠楚楚的男人或是女人牽拉着行進的狗。從德國的北頭走到南頭,我還沒看到過一隻無主的狗。德國的狗花樣實在是多極了。有蠢笨如牛的,有玲珑如兔的,有長發飄飄如美女的,有皺臉裂唇如惡鬼的。幾乎所有的狗的脖子上都拴着一根鍊條。偶爾也能見到一條摘除了鍊條的狗,但脖子上還拴着皮圈。那根鍊條就在狗身後的主人的手裡提着,随時都可以挂上去的。即便是那些摘除了鍊條的狗,也像個好孩子似的乖乖地跟在主人腳後,主人走快它走快,主人走慢它走慢,無鍊條也好像有鍊條,看着都讓人感動。

在慕尼黑,我看到一匹似狗非狗的大動物,搖搖晃晃地跟在一個美麗的金發女郎背後。那女子袒胸露背,昂首前進,那怪物在她後邊,威風凜凜,狼行虎步。我心裡很是恐懼,因為打死我我也想不到世界上竟會有這樣的動物。它是老虎和綿羊交配生出來的雜種吧?它看到我看它,也冷冷地歪頭瞅了我一眼,掩藏在綠色長毛裡的那眼睛兇光逼人。它的比我的拳頭還要大的爪子吧嗒吧嗒地敲着地面,尾巴拖在身後,好像一把大掃帚。這東西如果出現在深山老林裡,一定是位令百獸觳觫的大王,但它跟在一個女人的背後,脖子上還挂着一根鍊條,它也隻能是條狗。

在高速公路旁邊的一家小飯店裡,我看到一對盛裝的中年男女,像侍候小寶寶似的,用一個銀盤子,給一條頂多隻有兩斤重的小老狗喂奶。這條狗嬌喘微微,令我想起中國的古典美人。它用紅紅的小舌頭,舔了一點牛奶,然後就搖搖頭。那女人咕噜了一句外語,我雖然聽不懂,但我能猜到她的意思。無非是說:寶貝,你不喝了嗎?你喝這點怎麼能行呢?那小老狗繼續搖頭。男人就從瓶子裡拿出一根金黃色的香腸,遞到小老狗的嘴裡。我們有時吃到的香腸并不香,但是這男子拿來喂狗的香腸真是香氣撲鼻。小狗聞了聞那腸,不吃。我心中感到很憤怒。十年前我們的思想還不跟現在一樣,我們的生活也不能跟現在相比。我這樣說的目的就是要承認那香腸的香氣勾起了我的食欲。十年前我還沒有勇氣承認,十年後我可以坦率地承認。其實,一切就是個所謂名分,上帝生長萬物,并沒有标出哪是狗食哪是人食。那根德國小老狗不喜吃的香腸品質優良,它勾起我的食欲完全正常。如果是現在,我就跟那個德國男人要一根吃。他給不給我是他的問題。他把那根小老狗不吃的香腸用紙包了包,扔到垃圾桶裡。我心裡感到很痛惜。那男人用一根雪白的手帕給他的狗擦了擦小嘴巴,然後,才和他的女人坐下吃飯。

還有一次,我們坐在面包車裡,在公路上奔走。一輛輛的豪華轎車,從我們車旁一越而過,一越而過,一越而過。我突然看到,在一輛剛剛超越了我們的奔馳轎車的後座上,蹲着一條笑嘻嘻的小獅子狗。這家夥,還對着我們的車叫喚,好像在笑話我們的車太慢了。我心裡很氣,恨不得把它揪下來踢一腳。但是它很快就随着奔馳絕塵而去。我忽然想到:這條狗如果頭暈,會不會嘔吐呢?如果嘔吐不是把那輛豪華轎車給弄髒了嗎?

又有一次,記不清是在哪座城市裡了,在一座教堂的邊上,躺着一個生着火紅色連鬓胡須的流浪漢。他老人家身前身後依偎着五條狗,好像他的五個孩子。這五條狗一條比一條漂亮,身上不髒,毛也很順溜,不像吃不飽的樣子。而狗的主人,則是面黃肌瘦。在他和它們的面前,放着一個盤子,裡邊有幾個硬币。每逢有人從他和它們面前走過,老流浪漢就說幾句話,聲音很低沉。老頭說完話,那五條狗也跟着叫幾聲,聲音也很低沉。他和它們表現出一種特别深沉、特别謙遜的态度。

我問我們的翻譯:他們說什麼?

翻譯說:老頭說可憐可憐這五條無家可歸的狗吧。

我問:狗呢,狗說什麼?

翻譯笑着說:我不懂狗語。

我說:你不懂我懂,狗必定是說,可憐可憐這個無家可歸的人吧!

這是真正的相依為命,也是真正的互相關心、互相愛護。我們盡管很窮,但還是掏出幾個硬币扔到他和它們面前的盤子裡。他對我們說了一句話我敢肯定是謝謝,狗對我們一齊汪汪汪,表達的也是感謝之意。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中國的狗是不是能聽得懂德國狗的叫聲?

在德國看了那麼多奇形怪狀的狗,于是就想到了家鄉那些狗和家鄉人講過的關于狗的故事。我有一個很不好的習慣,那就是在外邊無論見到了什麼事,總喜歡和家鄉的同類事情作比較,一比較就難免說一些不該說的話,為此得罪了許多人。今後盡量地改正吧。我們故鄉的狗很少有脖子上戴鍊條的,是以,雖然我的故鄉的狗撈不到牛奶喝也撈不到香腸吃,但它們比德國的狗自由。香腸雖好吃,自由價更高。它們白天漫遊于田野,夜晚卧伏于草垛邊,願意為主人看家就叫幾聲,不願看家就出去撒野。事實上也比德國狗愉快。

70年代中期,我在生産大隊養豬場裡當了一段警衛,每天夜裡都要跟前來偷豬食的狗作鬥争。我抱着一杆土槍,埋伏在土牆後。在銀色的月光下,看到它們跷腿蹑腳地來了。狗眼綠瑩瑩的,好像鬼火一樣。看看近了,就摟火。震天動地一聲響,狗慘叫着跑了。不是我槍法不好,是我不敢打死它們。都是村裡人家的狗,打死了不好交待。這就叫打狗也要看主人。

村裡文化活動很少,碰上打“對狗”就像過年一樣。往往是看到兩個狗在一起轉起圈子來了,我們就開始興奮。一旦它們交配成功,我們就手持棍棒或是磚頭瓦塊,一擁而上,就像當年到海灘上去抓跳傘逃生的敵特一樣。有一個謎語:“四個耳朵朝天,八條腿着地,中間一根轉軸,兩頭喘氣。”就是說“對狗”的。它們連結在一起,互相牽扯,行動不便,被我們打得叫苦連天。不但我們這些讨狗厭的孩子打,大人也參加這罪惡的活動。但在當時,我們也并不認為這樣做不狗道。因為鄉下傳說,“對狗”不打不開,一天不開母狗死,兩天不開公狗死。有這樣的傳說墊底,我們打“對狗”,就是積德行善了。後來我進城之後,才明白鄉下的傳說是胡說。

現在回想起來,德國的狗都不喜歡叫,即便是叫也是低聲叫,好像怕驚動了别人似的。我們到德國,也算是外國人了,但那些德國狗理也不理我們。我記得我們一行十幾個人到漢堡郊外一個德國姑娘家去做客,她家那條大個狼犬對其他的人一概不理,懶洋洋地連頭都不擡,唯獨對我狂吠。有一個人說我:連狗都知道你不是好人。我卻為此得意了好久。我得意的理由是:除了我之外,那天同去的其他人,連狗都懶得理他們了。前幾年,一個德國作家到我們村裡去,村子裡的狗一傳十、十傳百,全都來了,集中在我家外邊的打谷場上,齊聲大叫。那德國作家吓得臉色發黃,我對他說:别怕,它們是在歡迎你呢!

可能是出于偏愛,我還是覺得我們家鄉的狗好。德國狗太傲慢,我們家鄉的狗多麼熱情。德國狗是德國人的玩物,我們家鄉的狗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家鄉的狗能跑能跳,狂呼亂叫,很不含蓄,沒有德國狗那麼好的修養,但也沒有德國狗那麼陰沉。當然我們家鄉的狗也會向主人搖着尾巴獻媚,但狗向人獻媚總比人向狗獻媚好。當然我們家鄉的狗也不是真正的狗,真正的狗其實就是狼。

德國的狗百分之五十沒有尾巴,問一問,說是動手術割了去了。我問同行:你們知道為什麼要把狗尾巴割了去嗎?他們有的說不知道,有的說是為了美觀。我說:你們說得都不對。我們家鄉有一句歇後語,叫做“沒尾巴狗跳牆——利索”,切掉狗尾巴,就是為了讓它們跳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