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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故事:傻子與夢魔

作者:月醒醒

奚奎,祖籍吳塘。原本還隻是當地一名小小的碼頭掌舵使,後偶得貴人提攜,去了鳳城市舶司做事。

許多年過去,他越來越懷念故鄉的山水,以及故鄉的父老鄉親,便要抽空回去看看。

民間故事:傻子與夢魔

快走到鄉裡熟悉的大路口時,正看見有位須發皆白的老翁拄着拐杖走出來。那老翁一看到他,又是訝異又是感動的,手裡的木棍将腳下的土地都捅出個小坑來。

奚奎聽到親切的家鄉話也很是激動,沒想到自己離開這麼多年了,樣貌早就變了,鄉裡卻還有人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老翁前面還說得好好的,後面突然變了臉。

“瞅你這一身,在外邊過得挺樂呵吧!你是發達了,家裡頭的弟弟妹妹們還在受苦受累呐……”

這卻把奚奎說得摸不着頭腦了,他不到十歲就沒了父母,哪裡跑出來的弟妹?

等他趕回家後,才終于在那座破爛又熟悉的土房子裡看到所謂的“弟弟妹妹”——一個嘴角還流着哈喇子的少年,與一位正從土裡挖東西玩兒的少女。

奚奎打量了好一會兒,也沒找出這兩人與自己長得相似的地方。試着喊了他們一句,兩人都齊齊擡起頭來看他,見他手裡提着散發出香味的紙包,就要撲上來争奪。

奚奎把街上買的吃食都大方拿出來給他們吃了,吃飽喝足,再問他們的身份,以及為何住在他家。

那位少年還是傻愣傻愣的樣子,倒是少女特别能說話,一說能說上個把時辰,且條理清晰,用語沉穩,像個大人一般。

她告訴奚奎,說他們一出生就在這裡了,就是這個家的人。

兄妹倆的名字到現在還沒有取,奚奎就喊那個少年奚六,因他時常晃着手比個六,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軀幹有病。另一位少女則取名為奚言,因其特愛說話。

奚言說起些日常來很是得勁兒,可當奚奎問起他倆是如何在沒人照看的情況下長這麼大的,奚言就突然閉嘴不談了,怎麼問都問不出來。

因休沐的日子不多,奚奎這幾日四處逛遍了整個吳塘後,便想盡可能安排好這個家,因為現在已經有了兩個活人居住,總不能再像過去那般當閑置的廢屋處置。

之前剛一進屋時,滿屋子的灰塵味兒,簡直難以想象這兩個孩子是怎麼在這生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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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六幾乎什麼也不懂,奚言倒是聰敏。奚奎隻需要教一遍,她就學會了打掃屋子、燒飯、洗衣以及各種日常家務。

幾天下來,兩兄妹終于不再是一開始那般灰撲撲的模樣了,變得幹淨整潔,身上也有了普通孩子的陽光氣息。

隻一件事令奚奎有些苦惱,就是奚六因為失智,嘴巴又饞,時常跑到别人家裡大喇喇地讨要東西吃。

現在年紀小,且鄉鄰們都看他可憐,偶爾施舍也是正常。但若是碰上脾氣壞的大人,就怕會讨來一頓打罵。

然而,無論奚奎怎麼跟他說都沒反應,讓奚言去勸導,也沒有任何作用。

沒多久,奚奎擔心的場面就出現了。

某天半夜,奚六嘴裡喃喃幾句“麻辣兔頭”,身體就如遊魂一般飄了出去,來到了養兔子的趙大娘家外邊。

兩個賊眉鼠眼的漢子正在人家院裡摸棚子,想摸幾隻兔子帶走。來之前,兩人還在商量着要做“麻辣兔頭”。

“诶嘿,連皇上都贊賞的美食,咱還不得多吃上兩回!”

倆小賊不知道的是,在他們剛說出這句話時,躺在床上的奚六就“聞味”而醒,跟着他們過來了。

小賊正摸兔子呢,忽然聽見後頭有腳步聲,回頭看見是那個傻子,晃着手比個六,站在那嘿嘿傻笑。生怕他喊來人,小賊的動作都有些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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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人小聲道:“一個屁都不懂的傻子,也值得你放在心上。他要敢喊人,正好咱們偷溜,到時事發全賴他身上去。”

兩人正嘀咕着,忽然一人發出徹骨的慘叫。

傻子奚六不知何時拿了把刀在手裡,生生往其中一人後背劃去,嘴裡還喃喃着“麻辣兔頭”。

另一人這才反應過來,他帶來的刀不見了,也不知那傻子什麼時候給偷了去的。

再說那小賊嚎了這麼一嗓子後,把屋裡的趙大娘給吵醒了。趙大娘循聲而出,見有人偷兔子,立刻火冒三丈。

她雖是一個人住這間屋子,但她嗓門大,隻需吼一嗓子,隔壁的兒子兒媳就立馬亮火過來了,将那倆想偷兔子的小賊給逮了個正着,而奚六卻早在趙大娘出來前就消失不見了。

趙子近來脾氣大得很,又無處發洩,正好叫這賊人嘗嘗他的鐵拳頭。期間,兩個小賊也曾試圖解釋,但隻會迎來更重的痛打。

本以為這事就這麼過去了,沒想到隔天突然傳出奚六殺人的流言。

偷兔子的賊喊捉賊,仗着奚六不會說話為自己辯解,便要誣陷他,說是傻子嘴巴饞要去偷兔子吃,他們二人幫着抓的賊,結果還被恩将仇報打了一頓。

最後,躺在擔架上的小賊又亮出自己後背深可見骨的傷勢,非要讓官爺抓了那傻子嚴加懲治。

聽說奚六傷了人,奚奎在家急得團團轉,問他又問不出來,想幫都不知道從哪裡着手。

沒想到當日還沒天黑,聽說事情就已經解決了。

那趙大娘昨夜并沒有看見奚六,隻瞧見了那兩個偷兔子的賊,便讓兒子把他們教訓了一頓。如今因小賊要狀告,她才知原來昨夜是奚六幫她抓的賊。

當天中午,趙大娘連飯也來不及做,就拉了兒子去找官爺說出真相,說什麼也要保下奚六來。

結果顯而易見,兩個真正的賊見事情敗露,落荒而逃,離開了吳塘。再留下來,隻怕沒被手勁兒大的趙子多補幾拳,也得被鄉民們的唾沫星子給淹死了。

而奚六則是被趙大娘請到家裡拿好菜招待了一頓,就這麼逢兇化吉了,奚奎知道後也是長舒了一口氣。

當晚,奚奎正酣睡着,忽被床邊一陣尖利聲吓醒。他慌忙爬起來點燈,隻見一個妖娆無比的女子,舉着一隻狐狸的利爪要撲向他,卻被奚言用一隻鐵鈎子給狠狠拖住了。

“那不是你要找的人!”奚言大喊。

說完這話時,那狐精也已經看清了奚奎的模樣,果然不是她要找的負心漢。見狀,她隻得收回利爪,卻還拿眼睛去瞟面前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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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奚奎給他們兄妹起了名字,當自家親弟妹養之後,奚言就把奚奎當成親大哥了。見生母來了,她便把一切事情都原原本本告訴了奚奎。

原來,奚奎家裡的房屋長年無人居住,被狐精占了去。狐精美貌非常,一位趕夜路的路人男子看到後,情不自禁跟她進了屋。

狐精懷了孩子後,男子見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尋歡作樂,悄悄跑到外地去了。狐精恨他無情,生完兩個孩子撂在屋裡後也走了,奚六和奚言就是這麼來的。

奚言正解釋間,奚六聽見動靜也起來了。跟他妹妹一樣,見生母來了也沒反應,更别說喜悅了,仿佛在看一個生人。

以往狐精都是隔一段時日來看他們一次,每回來會帶一包吃食。放下東西後,狐精便會立即轉身離開。每每都是這樣,再沒有其他多餘的交流。

她怕孩子們長期住在這名不正言不順,就讓他們對外說自己是這家的孩子,鄉鄰一聽便都會覺得是奚奎的弟弟妹妹了。

每回過來,除了給孩子送點吃的,更主要的,是想找找那負心漢回來了沒有。

因奚六殺人那事在鄉鄰裡都傳開了,狐精也知道了這屋裡有人回來的事。還以為是她那個相好過的負心漢,因而即刻就飛奔回來要報複,結果卻令她失望。

狐精自來不甘寂寞,沒了個負心漢,又見奚奎生得俊朗,便想去勾引他,連親女兒都有些拉不住了。

奚奎大罵:“怨不得人都說狐精該打,你這是自作自受哇!”

狐精一聽這話,滿臉羞臊。偏頭看了一眼她的兩個孩子,随即扭頭就走了。此後,狐精再也沒有來過。

……

再說偷兔子那事中,逃走的其中一名小賊,姓吳,就是後背被奚六用刀劃傷的那個,家裡還有一位老爹。奚奎回家那天,在路口遇見的老人家就是這位吳父。

想起小時候受過吳父頗多照顧,而吳子其實比自己也小不了幾歲,奚奎一時有些眼熱,倒是意想不到如今會鬧成這般。

雖說是吳子有錯在先,但眼下實在鬧得難看,奚奎想了想,還是提了些老人家能吃的果品去看望吳父。唯一的兒子如今走了,老人家心裡多半是不舒服的。

奚奎到吳家的時候,吳父正攀着梯子在屋檐處搗弄着什麼東西。奚奎見狀,忙上前扶好梯子,勸吳父先下來,有什麼事讓他來做。

吳父看見是他,一瞬間眼神有些複雜,但很快又平靜下來,就像奚奎小時候那樣和他說話。

“你嬸嬸前幾年走後,就一直沒有燕子來家裡做窩了。今年我想起來,新做了個窩。這不,燕子一來,喜事就來了,連帶着我兒也回來了……隻可惜呀……唉……”

吳父說着,忍不住空出隻手抹了把臉。

奚奎這才知道,原來吳子和自己一樣,多年在外邊做工,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結果還沒住幾天,就因為偷兔子一事不得不再度離家了,吳父心裡能不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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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開口勸慰些什麼,那吳父忽然說:“我估摸着啊,就是夜裡頭風大,把新做的窩給刮壞了,燕子也飛了,好事也沒了。如今我已把它修補好,燕子一定會再回來的,你說是不是?”

聽到這樣的話,奚奎更不好說什麼了,隻是出聲應和兩句。

接下來的幾日,奚奎日日過來幫吳父做飯打掃。鄰家心直口快的嬸子見了就笑,說吳父走了個假兒子,回來個真兒子。

吳父聽了有些不高興,奚奎就趕緊拿話敷衍那嬸子離開。

這天早上,奚奎照常去吳父家裡幫他做家務,沒成想都這個時辰了,一向早起的吳父居然還沒起來。奚奎不好打攪,正要離去,忽聽得屋裡傳出哀嚎,那聲音分明是吳父的。

他擔心老人家出事,立刻闖了進去。隻見昏暗的房間裡,吳父閉眼躺在床上胡亂揮手,似是在恐懼着什麼。奚奎一看就知他是遭夢魇了,遂上前将他喚醒。

老人醒來的那一刻,顫顫地摸着自己的左手冷汗直流,心中止不住地後怕。他嘴裡嗫嚅着什麼“血”“手斷了”。奚奎趕緊安慰,說那都是夢,算不得什麼。

但吳父卻好似什麼也聽不到,又好似還沉浸在噩夢裡出不來,無論奚奎怎麼叫他拍他,他都仍是直愣愣地坐在床上,再沒有其餘的動作。

更驚悚的是,餘下一天裡,吳父都還是這樣,活像是被吓過了頭,根本無法正常吃飯做事。

直到第二天,奚奎才搞清楚吳父的症狀緣由。

湊巧從吳父家回來後的那天晚上,奚奎也做了個夢,極其真實的美夢!

夢裡,他回到了小時候,父母都還健在,且相處和睦。父親沒有将母親打死,也沒被戴官帽子的人帶走。他也不用卑微讨食,一家人日日圍坐一團吃飯,溫和有愛,令人羨慕。

這個夢簡直真實得詭異,夢裡的奚奎甚至能清晰地品嘗出食物的味道、觸摸家門的感覺,連微風拂過的青草香都和童年時一模一樣。他真的覺得自己就是還小,還是吳塘那個不到十歲的普通孩子。

就因為夢境太過美好,這天直至日上三竿,奚奎才在奚言的叫喚聲中醒來。醒來後,他還愣愣地坐在床上呆了近一個時辰,似乎還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說來也奇,他這人睡覺一向安穩,很少做夢。不知為何,自打回到家後,每天晚上都會做夢,沒有一晚是閑的。好在都是美夢,他也不讨厭。

但他敢說,過去做的所有美夢,絲毫也比不上方才那個真實!那是實實在在的身曆其境!導緻他醒後很長一段時間,整個人還呆呆傻傻的,回不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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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想起吳父昨日的情況,更覺得邪門,和兩兄妹說了聲,就要出門去廟裡找個大師支招,哪知被奚言給攔住了。

“那是美夢,為何你不喜歡?”奚言問得很直白。

“既然是夢,那終歸是假的,我們不可能一輩子待在夢裡頭,那不如趁早出來的好。”奚奎很是坦然。

“若我能讓你一輩子身處美夢當中呢?”奚言迫不及待回道。

聽見這話,奚奎就知自己今日不用去找什麼大師了,始作俑者就在眼前。

一問,果然,所有的夢,包括他和吳父的,全都是奚言幹的。

奚言生來就有讓人做夢的能力,乃至深深沉浸在夢境當中,甚至是永遠都醒不過來!那吳父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若非奚奎去找他,恐怕人已經永遠留在噩夢裡了。

問及為何要如此折磨一位老人,奚言眨了眨眼,道:“這哪是我折磨他?是這人被自己的過去困住了!”

吳父年輕時候跟朋友一同開店做生意,後來竟悄悄卷跑了兩人掙下的大部分銀錢。而他朋友卻是身負債務,妻離子散,自此一蹶不振,大半輩子都過得十分凄慘。

說起來,吳父那會兒确實影響不良,連帶着把親兒子也給帶壞了。

前幾日吳子偷兔子敗露後,本來還沒想要跟另一個小賊一起走的,畢竟才回來沒幾天呢。哪知吳父一直在他耳邊叨叨,指責他如何如何做錯事,在鄉民們面前丢臉。

吳子被氣了個倒仰:“這還不都你們從小教我的,不害别人,又怎能撈得到好?如今倒是會推錯!”

他撂下這話就收了包袱走了,也不知這一走,父子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

兒子那幾句話,讓吳父想起自己年輕時候犯下的過錯,但如今想要彌補,為時已晚。明明腦海中隻是起了個念頭,誰能料想到晚上會做如此噩夢,險些醒不過來。

夢裡,被他背叛的朋友化身成恐怖鬼怪的模樣,舉着把鋒利的砍刀一路追殺他。吳父避閃不及,被生生砍下了左臂。

也不知是否是在夢裡的緣由,在那種劇痛之下,他居然沒有昏過去,一直意識清醒地感受着斷臂的痛楚。

他動彈不得跪倒在地上,又見朋友提了隻木桶,往他身上一潑,隻見密密麻麻的蛇蟲鼠蟻攀爬在他身上。他很想向朋友求饒,可嘴裡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萬幸奚奎在這時過來叫醒了他,不然還不知後面還有什麼樣的酷刑在等着他。

奚言告訴奚奎,其實自己也不能完全得知做夢者的心事以及夢境的内容,總歸是先有他們的“心病”,才有材料編織出噩夢或是美夢來。

像吳父那種程度的噩夢,恐怕是前半生犯錯後不知悔改,過得太好了,現在反噬才會如此嚴重。畢竟該還的,是半點也少不了。

奚奎畢竟已經嘗過了從夢境切換到現實的不适感,就要讓奚言給他斷了做美夢這事,還幫吳父也說了。

方才還叽叽喳喳說個不停的少女,這會子又突然噤聲了:她隻有開啟别人夢境的能力,卻無法強行将其關閉。

畢竟說來說去,那夢不都是人的“心魔”所緻?她隻能借着做夢者本身的心念為引線,勾連出一出夢境,卻無法為了中斷夢境而替他們中斷原始的心念。

……

轉眼,奚奎到了要傳回城裡的日子了。

臨走前,他特地去看了吳父。吳父居然又攀上梯子了,據他所說是在各處都做了窩,好讓更多的燕子帶着喜事回來。

微風吹過,奚奎發現屋檐下挂着個小木牌,走近了才看清上邊寫了個人名,木牌的另一面寫了很多祝福。

奚奎把鄉裡從小到大見過的人都想了一圈,确定沒人叫這個名字。

吳父在此地生活了半輩子,很少出遠門,想必是年輕時候認識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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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奎不知道的是,吳父自從第一晚做了被追殺的噩夢後,此後心境愈發平和了。

他總是在睡前想:“如今,我倒是甯可他對我再差一些,我這心裡啊也能安甯一些。也不知他還在不在人世,我真怕他先我一步下去,那我才是無顔見他了……”

……

與吳父告别後,奚奎最後回到家裡,拿了包袱就得走了。

一拐角,正見奚六像模像樣地攀着梯子往屋檐上搭窩。嘴裡還嚼着吃剩的肉,吧唧吧唧道:“窩……燕子……喜事……”

奚奎明白他的意思,心裡頓時覺得暖暖的。

這時,奚言從屋裡把奚奎收好的包袱給他拿了出來,笑着說:“燕子能帶來好運呢,能保大哥在外順順利利的!”

奚奎聽了更是感動,忙點頭回應:“今年我們家一定喜事連連!”

過去十幾年,他因為幼時的慘痛回憶,一直不願意回來。如今家裡有了人在等他回來,他在外面做活也有了盼頭,有了對回家的期盼,過去的灰暗已經漸漸被如今的溫暖所覆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