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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笃莊回憶家世:祖母站孝布後大罵袁世凱,袁仍對我父親大加重用

作者:讀書有味聊忘老

我的原籍是安徽省安慶,可是從高祖葉坤厚起,就離開了老家,先後在河南開封、山東濟南、河北保定和天津等地居住。高祖在河南任道台時,其子,也就是我的曾祖葉伯英,任陝西巡撫。那時家在開封大紙坊街,房宅跨大街兩側,有花園、假山石,并有"過街橋"高懸街道之上,連接配接兩側的諸多院落。解放前,那裡成了開封第四中學的校址,我有幾位留日的同學曾在這所中學讀過書,都說房子四中學的校址,我有幾位留日的同學曾在這所中學讀過書,都說房子很大。

我的祖父葉元琦住在保定,家有三個院子。他是葉伯英的長子,隻有他這一支移居保定,其餘各房仍住在開封。他移居保定是因為他是"直隸候補道",在保定候補,而保定當時是直隸省會,總督府的駐地。

我祖父死後,我父親去山東做官,移居濟南,家住大明湖附近。先是他和他的大夫人及二夫人(我的母親)去的,那時還沒有娶三夫人。他們去濟南後,我的祖母仍住在保定,後來也搬去濟南。據說我祖母到濟南時,我的父親騎馬走在我祖母坐的"八擡大轎"(八個人擡的綠呢大轎)之前,并有二百名"小隊子"(衛隊)前呼後擁。旁觀的路人都說這老太太真有"福氣"。

我父親于光緒末年由山東濟南調到直隸做官,因當時直隸總督住在天津,是以舉家又從濟南遷到天津。我們兄弟數人就是在天津河北三馬路上的一所房子裡長大的。這座房子在總督衙門旁邊,去白河約五十米,有三個大院落。袁世凱做直隸總督時,曾在此房居住過。房子前方有走廊,院落的斜對面還有一個"馬号"。一直到我進了高中,馬号裡面還養着三匹馬,停放着兩輛轎式馬車、一輛敞篷馬車和一輛黃包車。四個馬夫和一個黃包車夫都住在馬号裡。我家大門口牆上懸一塊約三尺長、一尺寬的木牌,上刻"皖懷葉公館"。北伐革命後,就換了另一塊木牌,上面僅刻着"葉寓"二字。

小時候,由于軍閥混戰,經常"跑反"。"跑反"就是由中國地跑到租界去避難。譬如直奉戰争,直軍敗了,退出天津時,一些散兵遊勇就會搶劫财物。而奉軍剛一入天津時,也有搶劫行為。是以當一方要失敗退出天津前,我們就會把财物裝箱運到租界,全家老幼帶着大部分男、女仆人和廚子,逃往租界暫住,隻留少數幾名男仆(大約三四人)看家。等到戰亂平息,市面恢複、買賣開張之後,我們全家又搬回河北住宅。在租界逃反時,或借住親戚家,或自己租房子。後來由于戰亂頻繁,爽性在日租界租了一所樓房,把上百隻箱子存在那裡,由二名老仆人看房子。平時無人居住,等戰亂時再搬去。這所房子的租金,每月為一百五十銀元。

有一次逃難,住在我的"丈人"家。他家在"特新一區"(舊德租界)有一座花園洋房,空着無人住,我們就暫時借住。這所房子很大,室内地氈都是專門按房間大小訂做的。由于房間多,又無電燈(電路壞了),夜裡蠟,是以感到陰森森的。據說這所房子鬧鬼。有一個女仆,夜晚碰上了鬼,被鬼卡住脖子,出不來氣,結果臉都腫了。是以家裡的小孩們一到天黑,就趕緊鑽進被裡睡覺。記得有一年冬天,室内隻生煤球爐子,西北風一起,把窗戶外的遮雨窗吹得啪啪地響,更加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我父親死後,為了緊縮開支,先是把河北住宅的後院騰空租出去,住在後院的家人搬到中院,中院的人搬到前院。過了沒有多久,又在租界租了房子,全家就搬到租界住洋房去了。河北的房子後來全部賣出。這所房子解放前改作肥皂工廠,解放後拆蓋建了新廠房。

河北住宅的大門門道内有兩條寬一尺、長一丈的黑漆闆凳。夏季上面常坐着幾名仆人,那裡有穿堂風,甚是涼爽。門道盡頭連接配接院落内兩側回廊處有四扇綠色灑金屏風門,遮住了前院,從大門口是看不見院内的。這四扇屏風門上貼着四個大字鬥方:"齊、莊、中、正。"而院落的兩扇大門上則貼着一副對聯:"受天之祜,與古為新。"每個字有一尺半見方。每年過春節之前,舊聯換新聯,都是由裱糊匠司其事。此外,各個卧室也有兩扇門,過春節時,也換貼新聯,例如,我祖母卧室門上的對聯就是"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在我十歲前,對聯都是由中文老師寫,我十歲那年,開始由我寫。父親對此很驕傲、有時送客人到大門口時,就會指着對聯說:"這是犬子寫的。"言下甚為得意。當然,客人也要照例恭維幾句。

大門内的四扇屏風門平時不開,隻有當我父親、祖母出入時,才推開當中的兩扇。遇到有貴賓來訪時,也總是開這兩扇門﹣﹣其時會有一名進階仆人把客人名片用右手高舉過頂,走在客人前邊三五步,領着客人到客廳門口,然後高聲唱到:"某某大人到!"仆人為客人打簾子,我父親站在客廳門口,把客人迎進去。送客時,一般客人就送到客廳門口,重要客人,則要穿過院子,通過屏風門,送到大門口。至于女客,都是在我祖母屋内招待,很少在客廳招待,主人也不送到大門口。

北客廳後來變成了小孩的遊藝室,室内有乒乓球台,還有圍棋、象棋。

北房共五間:小客廳一間,穿堂二間,大客廳二間;由于穿堂及大客廳内均無隔斷,北房内部隻有三間。穿堂内方磚漫地,大、小客廳(書房)則為木地闆。

正對穿堂進門是一道屏風,将穿堂一分為二。前面是會客廳,後面是通向二進院的門。屏風前面挂着一副對聯、一幅中堂(畫),穿堂西壁上挂着一個五尺見方的大鏡框,内為清道人(李瑞清)畫的梅花。對面東牆上挂着八塊一尺多見方的鏡框,内為傅山畫的水墨山水。這幾幅畫後來都送給了我們的家庭醫生、日本大夫會元了。小客廳入門左右兩側牆壁上挂着一幅長方形鏡框,内為伊秉绶寫的"彈琴古調,說劍雄風"。穿堂屏風前置一條幾,上面擺着一個已經壞了、不走的座鐘。座鐘兩旁有花瓶和大瓷瓶。條幾前又置一方桌。穿堂小門旁還有一個方桌,上面也放着一座不走的座鐘。穿堂裡的家具都是黃楊木的,椅子均為太師椅。

大客廳在穿堂東,内有藤沙發三件,此外還有十件藤椅、藤凳等,共十三件,叫做"十三太保"。客廳内的書架為舊式的方形書箱堆成,距屋頂一尺有餘。大客廳内無隔斷,地上鋪着兩塊地氈。牆上挂着王石谷的中堂,還有李鴻章、曾國藩寫的對聯。廳内圓桌上擺着一個宣德銅爐和十餘件青銅古鼎等物件;方桌上則擺着康熙、乾隆年間的五彩瓷碗和其他瓷器。

穿堂西面是小客廳。裡面也有高及頂棚的舊式書架。方桌上擺着禦賜給葉伯英的墨和端硯,廳内還有一套金陵書局刻的木版二十四史。

我父親請客時,就把飯菜擺在穿堂屋西邊的圓桌面上。大客廳、小客廳在冬季都生着桶式的洋爐子。大客廳平時不生火,小客廳後來由于兼作英文書房,是以冬季每天生火。中文書房則生煤球爐子。

中院上房也有五間,由東向西依次為女仆卧室,祖母卧室,堂屋,大哥卧室和大夫人卧室。堂屋裡有兩張方桌豎向擺在一起,方桌後為條幾。條幾上放着一些瓶瓶罐罐的擺設。靠牆還有一張方桌,上面放有一隻高一尺餘的大香爐,香爐兩旁擺放着鶴式蠟扡。鶴嘴叼着蠟扡,上面插着一尺長的大蠟,均系錫制。逢祖母生日,就在這裡給她叩頭拜壽,逢年過節也在這裡給她拜年、拜節。節日或祖母生日的酒席就擺在這裡,放一個圓桌面,圓桌面上鋪紅台布。正月十五燈節這一天,也會在這裡擺放許多盞各式各樣的花燈。

我祖母、大哥、大夫人,睡的都是鐵床,帶有欄杆,周角有四根豎起的鐵柱,用來挂帳子。祖母和大夫人的床,一年四季都挂着帳子。我大哥的卧室,兼作我父親的休息室。他經常在躺椅上休息。

祖母的屋子特别清潔,地闆和玻璃窗擦得非常之亮。她的屋子也是我們小孩活動的中心。

我的高祖葉坤厚小時家境貧寒,他母親需自己修理草屋頂,但她堅持供自己的兒子上學。高祖十歲生日時,向他母親說:"今天是我十歲生日,吃頓幹飯吧!"可是當他中午從學塾回家,揭開鍋蓋一看,還是一鍋稀粥,不禁熱淚盈眶,從此發奮讀書,後來考中了舉人,官至道台(大概是"汝南道",還做過"清河道")。

清朝設有一些專業道台。清河道是管理大清河的專業道台。我的曾祖和父親,也都做過清河道。清河道是一個肥缺,每年巡邊,即外出觀察河道情況,都會收到下屬照例孝敬的銀兩;此外河道泛濫時,搶險物資均系自行收購,由此也可以A錢一筆。我祖父一心想做一任清河道,結果未能如願。

高祖既然做了道台,曾祖葉伯英當然從小讀書,但他考試功名不高,隻考中過拔貢(秀才的高一級,低于舉人)。可是他趕上了太平天國,由于他是安徽人,參加了淮軍,立有軍功,最後官至陝西巡撫。但他在巡撫任上并不長,隻有一兩年的光景。

他病重時,正趕上陝西省考舉人,巡撫必須親臨考場叩首封門,那次他是由人扶架着完成這一禮儀的,不久就死在任上了。

他觐見過兩次皇上,我看過他見皇上時的情景記載。皇上問的很簡單,"陝西的年成好嗎?""你進京走了幾天?"看說話情景,連行禮在内,也不過三五分鐘就完事。

我小時候看見過家裡的一封一封用數層毛邊紙包着的金葉子,每一封(包)為五十兩。内中就是一疊金葉子。據說這是新疆的産物,都是當時給曾祖送的"官禮",其實就是行賄。

我小時,家裡還有一二百件細毛皮襖,有紫貂、狐絨、狐裘、猞猁……其中有些也是送的"官禮"。我父親死後,這些皮貨都賣了,大約賣了九千多銀元,其實上了大當,當時一件紫貂就值一千多元。

在陝西,至今還有曾祖葉伯英留下的的行迹,如榆林城外有一塊大石碑,上面刻着"威震九邊"四個大字,就是他寫的。延安清涼山上有一座小屋,這座小屋曾用作《解放日報》社的社址,當時我去那裡看望徐冰時,看到牆壁上鑲嵌着一塊一尺寬、三尺長的石刻,上面刻着某年某月某日"葉伯英閱武于此"。這座小廟式的建築,就是為了紀念他此行而造的。此外,西安大雁塔大雄寶殿的正梁上還寫有光緒某年某月"陝西巡撫葉伯英率某某捐體重修"。

祖父葉元琦沒有功名,是候補道。他終生候補,從未補過實缺。那時候候補沒有薪饷,可是還要擺做官的排場,是以有很多人"候補"到後來,落了個窮途潦倒。候補道都是捐班,就是向政府捐一定的錢,去買到一個"候補"。買到之後,想得到一個肥缺,還得有關系,走門路和行賄,用上很大的一筆錢。但祖父是巡撫的長子,有家産,是以候補得起。

祖父死得很早,大約五十多歲就去世了。據說最後他獲得了一個實缺,又被楊士骧(後任山東巡撫)頂去了。沒有弄上這個實缺,一怒之下,急火攻心,得了"砍頭瘡"。當時直隸總督是袁世凱,楊士骧就是走的袁的門路,得到那個實缺的。後來袁由天津派來一個軍醫(西醫),到保定後給祖父開刀,上午開的刀,下午就死了。

祖母認定祖父是袁世凱害死的。開吊那天,袁特地由天津來保定吊唁。這時我祖母站在孝布後面大罵袁世凱,據說袁拍着我父親的頭說:"将來你的前程包在我身上了。"後來袁把我父親推薦給山東巡撫楊士骧。楊當然明白袁的用意,是以對我父親大加重用,除了任我父親做巡撫衙門的"總文案",又委任了六個"差使",在當時有"小巡撫"之稱。話又說回來了,我父親也沒有功名,隻是一個監生,是皇上賞的,"入國子監讀書"。他也是候補道,可是當他二十七八歲時,就在山東"紅"極一時了。

葉笃莊回憶家世:祖母站孝布後大罵袁世凱,袁仍對我父親大加重用

【葉笃莊(1914-2000),中國農業科學院研究員,著名農史學家、民主人士,譯有《物種起源》、《達爾文進化論全集》等,生前曾任民盟北京市委常委、民盟中央參議委員會常委。葉笃莊南開中學畢業後,先後就讀于金陵大學農學院、日本東京帝國大學農實科。在日本留學時,即投身"左翼"活動,參加過中共的外圍組織"中華留日劇人協會"。抗戰軍興,毅然放棄學業,歸國投身抗敵事業。先與幾位弟弟一起在天津創辦"知識書店",宣傳進步愛國思想。北平、天津淪陷,轉戰敵後,曆經千難萬險,到山西一帶打遊擊,初隸屬陳赓所部129師386旅,任敵工幹事。1939年"雙十二事變"前,受黨委派,到河南泗水一帶做土匪收編工作,短短數日,即動員得二千餘人。後至山西晉東南長子、沁源地區,幫助籌辦"對敵軍工訓練班",親任班主任,教授日語。再後,受黨指派,在重慶潛入國民黨"特種情報所",與于光遠先生的嶽父孟用潛一起創辦"太平公司",在昆明參加美國戰略情報局 GBT 小組、公司",在昆明參加美國戰略情報局 GBT 小組、 AGAS (美軍陸空輔助隊),赴北平營救盟軍戰俘。1940年代末又受黨指派,加入民盟,參與民盟北平市委籌建工作,參與國共和談。1950年代後,長期任中國農業科學院研究員,主持編譯委員會,對建國初期農業知識的普及、提高,貢獻至偉。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後以"敵特"嫌疑,被捕入獄,含冤受屈十八載。1976年特赦"國民黨縣團級以上幹部",始被釋放。1979年予以平反,恢複名譽。晚年以翻譯達爾文著作為職事,出版譯著多種。2000年1月30日逝世,享年87歲。一生愛國,終始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