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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海燕 ||《呼蘭河記》

朱海燕 ||《呼蘭河記》

作者 朱海燕

讀蕭紅的《呼蘭河傳》,讀上了瘾,我專程去了一趟哈爾濱市的呼蘭區,看看能否找到與小說中對應的東西。那裡不再偏僻,斷斷續續地和哈爾濱這座都市已連接配接起來了。

朱海燕 ||《呼蘭河記》

/走近 呼蘭河 走近蕭紅(圖檔來源網絡)/

呼蘭河,是黑龍江省松花江的支流,發源于小興安嶺西南麓的爐吹山。其源有兩條支流彙成,一條是下呼蘭河,另一條是上呼蘭河,至桃山兩河相彙,同入呼蘭河。至哈爾濱呼蘭區入松花江,全長523公裡,流域面積3.1萬平方公裡。此呼蘭河,即民國著名作家蕭紅作品《呼蘭河傳》所指的河流,故事發生在該河河口的呼蘭區。

《呼蘭河傳》這個書題甚好。未讀此書之前,我想蕭紅可能會以大段大段的文字來交代呼蘭河的背景。事實并非如此,蕭紅所寫的不是呼蘭河這條河,而是處于河口的名曰“呼蘭河”的這座小城。

小說開篇後不久,蕭紅這樣寫道:“呼蘭河就是這樣的小城,這小城并不怎樣繁榮,隻有兩條大街,一條從南到北,一條從東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華。十字街上有金銀首飾店,布莊,油鹽店,茶莊,藥店,也有拔牙的洋醫生。”

她接着寫道:“城裡除了十字街之外,還有兩條街,一個叫做東二道街,一個叫做西二道街。這兩條街是從南到北的,大概五六裡長。這兩條街上沒有什麼好記載的,有幾座廟,有幾家燒餅鋪,有幾家糧棧。”

蕭紅說,這兩條街上沒什麼可記載的。但是,她偏偏鎖定了東二道街上的一個大泥坑。小說的第一章,她濃墨重彩以大量筆墨圍繞着這個大泥坑而進行。

她寫道:“東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個,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漿好像粥一樣,下了雨,這泥坑就變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頭,沖了人家裡滿滿了是泥,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了,被太陽一曬,出來很多蚊子飛到附近的人家去。”

朱海燕 ||《呼蘭河記》

蕭紅小說的開始,是溫情的,溫情的背後,卻是無情的無奈的生活與愚蠢落後的觀念。她寫的是20世紀之初的小城的生活,但她讓我們看到了每一個中國人生活的那個小圈子的影子,很多熟悉的畫面,在書中你我的故鄉都可以找到,在翻動書頁之際,不知不覺間,你就能和你村中的王二狗對話,和他有徘聞的陳寡婦,會含着淚眼,來到你的身邊。又佛仿看到東二道街上的大泥坑就在你家的門口,那裡邊的泥,又黏又黑,比粥鍋潋糊,比漿糊還黏。好像煉膠的大鍋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那怕蒼蠅蚊子從那裡一飛也要黏住的。

蕭紅的作品,當然有她的時間性,她寫那個時代,寫她熟悉的生活,但是,我們讀她的作品時,又感到沒有時間性,似乎一切都發生在當下,一切又都在身邊,是以才能成為經典。

小說的第一章描寫呼蘭河的概況,呼蘭河上的大泥坑就是一個隐喻,其實就是指呼蘭城,大泥坑喻意人們身陷囹圄而懶于掙紮的悲哀。而用大泥坑的幌子來吃瘟豬肉,更是表現人們颠覆的懦弱,這樣的小城,在中國的内地比比皆是。

小說的第二章,描寫呼蘭人的精神大節:跳大神;放河燈;唱野台子戲;4月18逛娘娘廟……這些都是和鬼神相關的活動,表現了當地人在選擇解決生活的途徑時的一幫懶惰和愚昧。在呼蘭河,自由認為是大逆不道,沒有一個人不說他們的壞話;在那裡,孩子會把瞎子故意引到溝裡;在那裡,叫花子被狗咬了,仆人一看是要飯的,他會認為合情合理,要飯的命一文不值。

朱海燕 ||《呼蘭河記》

《呼蘭河傳》,打破傳統的繩墨,以細膩的童真、單純質樸的筆墨,描繪了故鄉呼蘭河的人情風貌和真實的生命。初看,以為是懷念回不去的故鄉,飽經歲月的風霜後再看,才明白寫滿了對複雜人性的深刻剖析,越看越充滿着悲涼。在那裡,人除了自救别無選擇。那裡的百姓每天起早貪黑地過着蕭條的生活,在貧乏的小城,很多東西被當成稀罕物。有的人買不起豆腐,每次聽到賣豆腐的吆喝聲,饞得口水直流,他們的孩子夢想着長大後開個豆腐坊。有的遇到賣麻花的老太太,用黑乎乎的手一次又一次摸麻花,最後因為貧窮無錢隻得放下。在那裡,人活着就是穿衣吃飯,可是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總是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他們,随着他們的還有愚昧和無知。苦是生活的原味,本應用人生的調味,把它調和的稍甜一些,但那裡人們隻能用愚昧把生活拌得更澀更苦。魯迅說:“勇者憤怒,抽刀向更強者;怯者憤怒,抽刀向更弱者。”生活之苦,同樣是掙紮在最底層的人,本該惺惺相惜,然而,恃強淩弱在呼蘭河才是人的本性。在那裡,人若老實了,不但異族要來欺辱,就是同族也不同情。

從呼蘭河這個小城,讓人們悟到一些道理,這世上很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人性遠比五顔六色的顔料更為複雜。

但這一切遠去了嗎?百年之後,這些依然存在當下,依舊發生在身邊。燒香、拜佛、跳大神,老人摔倒在地,隻有旁觀,而無人敢去幫扶。一百年前,發生在呼蘭河上故事,隻是換了一種社會行為一種形式一種說法而已,這些依舊重演于這個社會,人們的認知仍然徘徊在蕭紅書中的那個時代的境域之中。

近讀台灣文學大師齊邦媛先生的《巨流河》,她書中有一名句:“渡不過的巨流河。”我想,蕭紅筆下的呼蘭河,不就是一條“渡不過的呼蘭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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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1911. 6.2-1942. 1. 22),著名 女作家(圖檔來源網絡)/

文天祥詩雲:“山河碎破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以這句詩來形容蕭紅短暫、坎坷的一生,是再合适不過的了。1911年,蕭紅出生于呼蘭縣的一個地主家庭。父親專制而保守,在蕭紅國中畢業以前就為她訂了婚,畢業後不再讓她上學。她人生的權利過早地被剝奪了。尼采說:“獨處的人并不是因為他想孤獨,而是因為在他周圍找不到他的同類。”因為戰亂,亦因為尋找同類,蕭紅颠沛流離,過起了動蕩的流亡生活。但她始終堅持着一個作家的誠實與呐喊。

在流亡的生涯中,她認識了魯迅。魯迅稱贊她是“當代最具前途的女作家。”她也是繼魯迅之後,現代中國的一位偉大的平民作家。說她偉大,是因為她在短暫的一生中,始終展現了對窮人和婦女等弱勢群體的靈魂的皈依。她的善和愛、悲憫與同情是廣大的,而且,這與她對民族傳統文化的專制性,以及社會不會的批判是聯系在一起的,顯示着一種人性的深度。當她以書寫的方式表達着所有這些的時候,她無視任何範式,而創造出了極具個人特質的自由的風格。由于婚姻、貧困、疾病所迫,她僅活了31歲,臨死前,她留下的最後一部重要的著作,就是《呼蘭河傳》。

這樣,蕭紅的文化身份自然生成兩個視角:一個是女性,一個是窮人。這兩個視角是本體的,又是重疊的。作為知識的女性,蕭紅雖然不如西方的女性主義者那麼激烈,直接訴諸政治行動,但是,在要求男女平等,反對歧視、壓迫和侮辱婦女,争取婦女的獨立與自由方面,她的态度是非常明朗和堅定的。蕭紅一開始,就把她的文學,獻給了“永遠被人間遺棄的人們”,其實也就是窮人和婦女這兩部分人。她着重揭示的是她們的不幸、痛苦和不平,是整個社會的不公。《呼蘭河傳》第五章寫小團圓媳婦在十二歲那年嫁過門去,婆婆就開始打她,甚至吊打,院子裡天天有哭聲。然後,是接連的跳神、看香、趕鬼、吃偏方,野藥,扶乩,一直到小團圓媳婦發燒害病不能起床。最後,用開水給她洗澡,這是多麼觸目驚心、慘無人道的一幕啊!一個晚上就用開水燙了三次,燙一次昏一次,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女孩——小媳婦就這樣死掉了。

蕭紅的小說,與魯迅的《狂人日記》一樣,織出那個社會一張“吃人”的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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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之作。”

《呼蘭河傳》有這樣一段諷刺性的議論:

“這都是你的命,你好好地耐着吧!”

年輕的女子,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有這樣的命,于是往往演出悲劇來,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

古語說:“女子上不了戰場。”

其實不對的,這井多麼深,平白地你問一個男子,問他這井敢跳不敢跳,怕他也不敢的。而一個年輕的女子竟敢了,上戰場不一定死,也許回來鬧個一官半職的。可是跳井就很難不死,一跳就多半跳死了。

那麼節婦坊上為什麼沒寫着贊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贊詞?那是修節婦坊的人故意給删去的。因為修節婦坊,多半是男人。他家裡也有一個女人。他怕寫上了,将來他打女人的時候,他的女人也去跳井。女人也跳下井,留下來一大群孩子可怎麼辦?于是一律不寫……”

蕭紅的小說,沒有文人氣,她直接介入中國農村的黑暗現實,沒有距離,沒有所謂的美學觀照,她以女性的風格最大自由度地逼近生活,最後也把自己燃燒在生活之中。

在寫作中,蕭紅大膽打破傳統的寫實的方法,而采取一系列頗類現代主義的手法,主要表現在内傾的、斷裂的、碎片化的處理方式,把故事還給生活,把空間還給時間。生活是開敞的、多元的、多序的、庸常的、片斷的。也不像寫現實主義小說那般将生活系統化和戲劇化。它的故事往往是反完整的、随意的。《呼蘭河傳》每章都相當于一個獨立的單元,而彼此間并無廊庑相連。故事沒有中心,沒有主角,甚至于沒有情節。沒有一個人物是主導性的,支配的力量惟在人物命運的邏輯本身。她讓寫作回歸本原,讓心靈和生活面對面呼吸、對話、吟唱。

《呼蘭河傳》出版之後,并沒有得到社會的重視,也沒有得到讀者的認可。包括大作家茅盾都把小說的價值縮減為田園牧歌式的美文。他批評作品反映的隻是寂寞的心态,看不到作者博大的愛,深銳的痛,無視作品的思想文化價值。茅盾甚至批評小說,在北方人民的生活那裡,卸下了封建剝削和壓迫,以及日本帝國主義侵略這樣“兩重的鐵枷”。從今天的視覺看,這種對《呼蘭河傳》的批評顯然過于簡單粗暴了。

美國學者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對蕭紅的評價文字隻有一行:“蕭紅的長篇《生死場》寫東北農村,極具真實感,藝術成就比蕭軍的長篇《八月的鄉村》高。”夏的著作在大陸,是被大批的學院中人奉為文學史圭臬的。但是,在1978年,夏志清給他的書寫《中譯本序》時,說自己在書中對蕭紅的《生死場》與《呼蘭河傳》未加評論,實在是最不可寬恕的疏忽。2000年,他重提譯序中述及蕭紅處,說是“對自己的疏忽大表後悔”;還提到他在另外一篇文章裡對《呼蘭河傳》的“最高評價”:“我相信蕭紅的書,将成為此後世世代代都有人閱讀的經典之作。”

朱海燕 ||《呼蘭河記》

幾十年時光無情地流逝過去,當我們遠離了滿目瘡痍的戰亂的中國,人們突然發現蕭紅的《呼蘭河傳》,像一朵不死的花朵,深藏于曆史的深處。蕭紅短暫的一生,如同内涵豐富而深刻的生活文本,她的記憶之繩,将曆史深處的珠子一一串起,便成了《呼蘭河傳》這一文學的經典,也成了中國文學上最美的收獲。

我從呼蘭城區,走到呼蘭河注入松花江的河口,望着那奔騰的河水,我想,蕭紅的故鄉人能否真的像這呼蘭河水一樣,讓自己的心靈與認知流過呼蘭河,擺脫曆史“大泥坑”的困擾。

行文至此,我想以《呼蘭河傳》的開頭作為本文的行尾:

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着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的,便随時随地,隻要嚴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

嚴冬把大地凍裂了。

年老的人,一進屋用掃帚掃着胡子上的冰溜,一面說:

“今天好冷啊!地凍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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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海燕簡介

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鐵道兵七師任戰士、排長、副指導員、師政治部文化幹事。

1983年調《鐵道兵》報,1984年2月調《人民鐵道》報任記者、首席記者、主任記者。1998年任《中國鐵道建築報》總編輯、社長兼總編輯,進階記者。2010年3月調鐵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級副主任,專司鐵路建設報告文學的寫作。

第六屆範長江新聞獎獲獎者,是全國宣傳系統“四個一批”人才,中國新聞出版界領軍人物,中央直接掌握和聯系的進階專家。八次獲中國新聞獎,九十多次獲省部級新聞一、二等獎,長篇報告文學《北方有戰火》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出版各類作品集四十部,總字數2000萬字。享受國務院津貼待遇,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編輯:樂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