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撰文 | 劉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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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人物志原創
如今，女性獨立的口号已經從一線城市滲透進縣城和鄉鎮，婚姻生活的不順，自我意識的覺醒，也進一步催生了許多女性自立自強的願望。
在縣城，引發衆人追捧和模仿的“女強人”有一套固定形象，她們往往衣着光鮮，事業心極強，對感情問題看得透徹，時常把“女人就該變美、搞錢、不靠男人”挂在嘴邊。
然而，苦于學曆不夠，認知受限，想做點事的門檻太高，縣城女人的職業之路沒有過多選擇——“離異、投身美業、搞傳銷”幾乎成了縣城“獨立女性”的标準三件套。
在醫美、大健康、養老等概念正火的當下，許多女性心懷憧憬踏上獨立之路，卻在混沌中投身欲望之地，過上了迷幻生活。
身在縣城，胸懷世界
“對了姐，你去年說要買的那個Loft（複式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後來怎麼樣了？”
一次慣例的臉部護理中，相熟的客戶和薛虹聊起買房的話題。去年，薛虹計劃買房，客戶以“經濟形勢不好”、“小縣城房價一直在跌”、“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沒必要買”等理由勸住了她。半年沒見薛虹，客戶很關心她的近況。
“我們老闆說，現在這個大環境，房子、車子都是身外之物，不如把錢花在當下，保持健康的身體，認真生活，比什麼都強。”薛虹說得一本正經，客戶也頻頻點頭。結果薛虹話鋒一轉，表示自己想拿出一半買房錢，跟着店老闆投入大健康産業。
她眉飛色舞地說，自己已經加入了某大型跨國醫療集團的“未來雄鷹領袖計劃”，還跑去省城參加了健康财富論壇和身心靈養生辟谷訓練營，“老總讓我們挨個分享自己的故事，咱也不會說，就瞎介紹幾句，人家居然看上我了，讓我以後每天主持大華北區的早會”。
對未來，薛虹充滿信心——跟着老闆混，将來人家掙百萬，她掙十萬；人家掙千萬，她掙百萬；她們的産品過硬、模式創新、系統成熟、商機無限……總歸是不會吃虧的。
薛虹所在公司的宣傳圖
像薛虹一樣，身在縣城、胸懷世界的女性并不少。黃姐最近剛從香港“出差”回來，朋友圈裡，她用30多條小視訊詳細記錄了這趟旅程，看客們也全程圍觀了她兩天一夜的香港學習之旅。
黃姐以前在美業幹了十多年，有時候廠家推銷産品和機器，會給美容院一兩個名額去總部學習，總部往往設在廣州、武漢、天津等大城市，黃姐年輕時就跑遍了大江南北，漲了很多見識。
在縣城，黃姐的“拼命三娘”形象深入人心。她每天穿着亮色女士西裝到處跑，頻繁出入高檔酒店。社交平台上，黃姐非常自律，戴着“提拉繃帶”做臉部塑形，堅持打卡了幾百天，還練習公衆演講技巧，時不時分享成功學書籍的抄書筆記，認識的人說起她，無不稱贊她是個勵志女性。
和黃姐類似，青青的生活也頗受周圍人羨慕。她的行程豐富多彩，今天參加紅酒品鑒，明天練習形體禮儀。社交平台上，青青常常發表一些對女性智慧、生活經驗、兩性關系的感悟，比如，“一個成功女性的一生是三味混合體，煙火味、胭脂味、書卷味”，“聰明的女人要以天下至柔，馳騁天下至剛”。
青青是不少人的知心姐妹、電子閨蜜。不管你和她是一面之緣還是交情甚厚，她永遠會挂着微笑，用暖心的一句“親愛的，咱們女人……”來和你拉近關系。“格局”是青青人生的關鍵詞，“通透”是她的處世準則，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都不像是縣城鹽堿地裡培育出來的水仙花。
心強命苦
經濟獨立、打扮光鮮、事業有成、對感情問題看得透徹，“青青們”活成了很多縣城女性向往的樣子，用時興的話說，她們拿的是“大女主”的劇本。
然而，走進她們的真實生活，會發現這些女性身前是沉重的現實，身後無家庭托舉，她們的“要強”,很多時候也源于不得已。
黃姐今年快60歲了，外表一點兒看不出來，美顔一開，說她40多都有人信。同齡人早就幹不動了，在家含饴弄孫，她仍精力旺盛，激情滿滿。離開美業後，黃姐先後經手了兩個幼稚園，幼稚園倒閉，她又投身美業新零售再次創業。
黃姐說，她其實沒有發财夢，單純想多給孩子攢點老婆本。黃姐的丈夫是個司機，開車替潤滑油廠給周邊縣市送貨，隻圖安穩，不求上進，同僚們轉行開大貨車掙大幾千，他也不為所動，20年來工資幾乎沒漲過。
結婚頭十年，身材瘦小的黃姐一直要不上孩子，懷上了也很快流産。黃姐覺得丈夫對她沒什麼感情，“十年流産六次，但凡他家有一點本錢，絕對把我換掉了”。
流産次數多了，黃姐對孩子的執念也越來越深，不惜從外面抱養了一個孩子回來，過了兩三年才終于迎來自己親生的兩個孩子。這些年，三個孩子的生活都是靠黃姐在外打拼維系，“老公是肯定指靠不上的”。
縣城街景
對于許多女性來說，打拼事業的起因，都是無法從婚姻裡擷取安全感。和黃姐一樣，薛虹也并不是一開始就對工作這麼上心，她結了兩次婚，第一個男人條件不錯，婚後剛生下女兒不久，婆家就趕上了馬路擴建拆遷，拿了一大筆拆遷款，公婆還誇她是福星。可幸福僅僅維持了一年多，老公便開始不着家，風言風語說是他在外面有了人。
第二個男人是村支書家的兒子，家底頗豐，對方因前妻無法生育，選擇和薛虹二婚。薛虹也很争氣，第一年就生了個大胖小子，然而同樣的劇情再次上演——老公又不回家了，天天混在麻将館。
娘家人都以為薛虹好命高嫁，實際上，她的家庭地位極低。錢攥在老人手裡，每個月漏點給孫子花，兒媳非親非故，誰管？
為了生存，薛虹不得不找工作養活自己。她隻有國中文憑，沒什麼技能，賣空調時客戶看她為人實在，問願不願意去自己店裡幹，她就這樣去了美容院。美容院的理念是要有錢、要變美、要獨立，薛虹受此浸染，找到了“女人就該要強”的信念。
縣城附近的村鎮
青青總在自己的私享會上和姐妹們分享，“結婚是一種幸福，離婚也是”。在本地，青青社交圈發達，衆人都傳言她獨立帶孩子多年，但奇怪的是，沒有人知道孩子的爸爸是做什麼的。
青青對自己的婚姻狀況閉口不談，她不允許離婚這個“前科”成為别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在她看來，女人搞錢才是正經事。青青在本地的解放大樓開了賣鞋的檔口，一開就是多年，可惜她沒抓住機遇，當初一起開裆的友鄰友商有些轉型幹電商，賺得盆滿缽滿，有些傍上了大款，有些賺夠提早退休了，隻有她還守着一畝三分地。
青青鞋店所在的商場，如今已顧客寥寥
實體業日益凋零，原來的國營商場早就被新開的商超綜合體取代。青青度日維艱，不得不折騰各種新事業，在朋友圈開服裝店，策劃節日活動，加盟形體禮儀館。幸運的是，這一次，她“趕上了風口”。
中年女性的時代，真的來臨了嗎？
“九紫離火運，女性地位攀升，中女時代來臨，普通人逆襲的機會就在這一兩年。”在縣城“大女主”們的朋友圈裡，這些帶有玄學色彩的勵志語層出不窮。輕投入、不囤貨、時間靈活、動動手指就能分享美與健康，是她們選擇事業的标準。
自從加入某大型跨國醫療集團後，薛虹被洗腦嚴重，為了讓顧客相信她們的一款頭療産品真的能疏通血管、白發變黑發，治療失眠，濕疹，神經衰弱等疾病，她偷偷剃成光頭，每天戴假發出門，完美诠釋了公司的口号：專注才能出品質！你有沒有讓你的夥伴看到你的專注？
薛虹的朋友圈
黃姐也很信奉運勢的說法。幾年前，她加盟某糖葫蘆冰激淩品牌，号稱0租金、0加盟費，0轉讓費，公司自主投放櫃機，全自動經營，每天躺賺，投資回報率高達148%。結果缺乏驚喜——花了大幾千，也沒賣出去幾根冰棍。今年她幹新零售美業還沒多久，開局就很有起色，黃姐覺得，這是因為時機到了。
朋友圈是黃姐發展事業的重要陣地。點開她的朋友圈照片，美業集團的美女老總正在與某産業園上司簽證戰略合作協定，來自歐盟某小國的經濟部上司正率隊參觀她們的細胞研究基地。黃姐本人還專門飛過去參加訓練營，她戴上眼鏡，穿着白大褂，在實驗室門口拍照，不了解的人還以為她是生化專家，反正年紀、姿态都挺像回事。
黃姐稱，抗衰是女人一生的事業，她頻繁在朋友圈曬出交易截圖，表示産品背後的技術都來曆不淺——有的技術甚至曾用于美國Nasa計劃，幫助太空員緩解肌肉萎縮、細胞變異。如此高大上的産品，價格卻十分“實惠”，黃姐是以俘獲了不少客戶。可是黃姐說，她的目的不在賺錢，而是要幫助更多姐妹“分享美業潮流，傳遞健康幸福”。
和前兩位主打帶貨不同，青青賺錢的思路，是給女性顧客提供足夠的情緒價值。青青在縣城租了場地，開班教女性做氣質管理，有點小存款的縣城女性們在這裡學習形體禮儀，練習瑜伽、舞蹈、普拉提，參加花樣繁多的情感課堂，學習經營婚姻家庭關系。
青青開辦氣質管理班，用于宣傳招生的海報
青青很懂女人們要什麼，每次舉辦活動都會請來化妝師和攝影師，把大家拍得美美的。若有人過生日，驚喜是必須安排的，鮮花、蛋糕、珠寶禮盒齊上陣，店員們舉着生日字母燈一起唱歌許願，青青帶頭送祝福，“一定要愛自己，從此優雅性感地征服世界，美麗而驕傲地活着”，經常有顧客被感動得稀裡嘩啦，哭着表決心要向青青姐看齊，做智慧獨立的大女人。
冷暖自知
縣城“精英女性”的朋友圈總是一片繁榮，每個人都像是能量爆棚的工作機器人，隻有私下面對熟人時，才會偶爾露出疲态。
薛虹的孩子今年夏天聯考，成績不好，薛虹前段時間正為填志願這事兒煩心，相熟的客戶聽說了，熱心幫她參謀，薛虹感激得很，聊天時大倒苦水，說跟着店老闆投資大健康産業，投了一筆又一筆，還沒見到回頭錢。“跟了她（老闆）這麼些年，她不至于掙我的錢呀”，薛虹很困惑，覺得自己活得很累，但很快又調轉話峰，借機推薦自己的産品。
受限于學曆和認知，薛虹其實并不太清楚這些産品是否合規，更看不懂集團背後的生意模式，她與外界唯一的聯系就是同僚，大家的水準大差不差，無人擡手指點。有時候遇到不懂的問題，她想去短視訊平台查查，但她們的使用者畫像早已被大資料看得一清二楚，每天精準投喂低質視訊，陷入資訊繭房，難以找到突破口。
另一邊，黃姐也不明白所謂的“一站式産業生态孵化平台”到底是啥意思，更别提從裡面撈到利。她隻需每天上早課時，牢牢記住公司營銷總的話術：六大闆塊抗衰，排油阻糖，絕對優選……每次有人問她，她的嘴就和機關槍一樣，說得停不下來，至于實際收入像不像她曬得那麼多，隻有她自己知道。
青青倒有繼續深造，給學曆鍍金的想法。她曾經和顧客姐妹們宣布，說自己要去複旦大學讀金融研究所學生，在圈子内引發轟動，沒過多久，青青在朋友圈曬出畢業照，又迎來一波點贊。
但放大照片一看，商科碩士本應穿藍袍粉領，而青青卻穿着象征工科的黑袍黃領，還是大學服飾，再看她手上的證書，不是畢業證，而是結業證，顯然是一些鄉鎮企業家、城市上班族為了鍍金上的短期課。網上一搜，此類課程多如牛毛，有些課程不到700元就能買一個證，甚至本人都不用到場。
青青在朋友圈曬出複旦求學照
這些漏洞百出的操作，懂的人笑而不語，可對久居小城市的生意場夥伴、親朋好友們來說，效果已經達到了。
青青本人可能也分不清畢業證和結業證在學信網上的差別，她隻是堅信，越努力，越幸運。最近，她又加盟了一個網紅皮膚管理品牌，稱自己在最好的年紀遇上了最好的賽道，要讓每個縣城姐妹也感受科技之美。
不過，從頻繁換賽道的狀況也能看出，她們的事業并非一帆風順。青青之前開辦的氣質管理班，因為生意不佳，已經奄奄一息，把場地搬去了偏遠的城郊。而薛虹所在的跨國醫療集團的所謂老總，去年已經被抓，裁判文書網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産品功效誇大宣傳，代理模式涉嫌傳銷。
很難說到底是不知道，還是不願意相信，薛虹依然深陷在集團老總描繪的美好幻夢中。她覺得，疫情之後人們最關注身體，大健康行業的未來發展前途無量。顧客幫她孩子篩選聯考志願時，她都興緻勃勃地問，能不能給孩子報個大健康專業？把人聽得哭笑不得。
顧客翻看了薛虹過去所有的朋友圈，沒幹這份“事業”時，她胖胖的，留着頭發紮成馬尾，和孩子跳當時網上流行的手勢舞，生活氣息十足，委婉表示那時的薛虹狀态才正常。
薛虹卻說，她受夠了千人踩萬人踏被碾成泥的日子，她更喜歡現在的自己，有事業有底氣，因為“任何時候，女人都隻能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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