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傳心堂法脈薪火相傳:從王陽明至方以智

作者:中國社會科學網

The Practice of the Cultivation of Body and Mind:From Wang Yangming to Fang Yizhi

作者簡介:張昭炜,男,哲學博士、武漢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講師。(武漢 430072)

内容提要:青原山是江右王門講會的中心,傳心堂則是中心的核心。不同于《明儒學案》中陽明後學的分派模式,方以智後學所錄的《傳心堂約述》以陽明學标宗與踐行為主線,勾勒出王陽明、歐陽德、鄒守益、羅洪先、聶豹、胡直、王時槐、鄒元标、方以智、施閏章的薪火相傳法脈。明亡後,方以智與施閏章依然隐忍精進,冬煉三時,紹續陽明學不熄之薪火。

标題注釋: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後期資助項目“陽明學發展的困境及出路研究”(15FZX023)的階段性成果及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陽明後學文獻整理與研究”(立項編号:15ZDB009)階段性研究成果。

原發資訊:《浙江學刊》第20164期

陽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江右王門學脈源遠流長,三傳弟子以鄒元标最有影響。當時國内以江右、關中、東林、紫陽四大書院群遙相呼應,僅江右恪守陽明學。江右王門以青原講會為中心,青原會館的傳心堂位居核心。鄒元标晚年與關中馮從吾合作,在北京建首善書院,盛極一時。随着首善書院講會被禁,鄒元标去世,閹黨血腥屠殺東林學者,以及随之而至的明代亡國,覆巢之下,幾無完卵,江右也遭遇“會館荒落,正铎無人提起”的悲涼境況。①

在陽明學沉寂前,劉宗周絕食而亡,黃宗羲及身而止,王夫之隐居深山,顧炎武孑然一身,遊曆北方,這些親曆亡國之痛的大思想家深刻檢討、救正陽明學流弊。方以智“久淬冰雪,激乎風霆”,②“萬死一生,封刃淬海”③。死節易,立孤難,方以智栖身青原,忘記清廷所帶來的家仇國恨,在明亡寒冬儲藏核仁,傳遞薪火,為下一次儒學複興積累資源。

唐夢赍奔赴青原講會,賦詩一首:“策杖仙源谷口迷,白雲飛處重攀跻。殷勤良會真難得,莫負空山覓路蹊。遠别還偷三日閑,弦歌同見古人顔。木犀早已傳消息,一樹花開香滿山。”④此時明亡已成定局,清軍橫掃江南,使得盛行于江西乃至南中國的陽明學講會遭到毀滅性摧折。“谷口迷”、“重攀跻”、“覓路蹊”,唐夢赍曆盡艱辛,苦苦尋覓,因為這裡還儲存有陽明學未熄的火種。從詩中可以看出,唐夢赍不負此行,參“良會”,聽“弦歌”。“良會”是施閏章、方以智主持的青原講會,“弦歌”當指陽明學的九聲四氣歌法,是陽明學在民間傳播的重要媒介。⑤“木屖”,即木樨,指桂花。深山中的青原講會如同一枝桂花悄然綻放,即将百花齊放,滿山飄香,寄托了青原講會迅速向全國擴散的願景。劉逋寫道:“四十餘年寶墨痕,世間出世獨稱尊。”“憂時傷白發,耽隐戀峰青。山谷遺書在,木樨香滿庭。”⑥“獨稱尊”:入世時,方以智是真才子、真孝子、真忠臣;披缁後,是真佛祖。作為親曆明亡的大傷心人,他願化作藥樹,療治流弊四起的陽明學、千瘡百孔的儒學。劉逋為鄒元标弟子劉同升的後人,參與修複傳心堂、紹續青原講會,沿此可追溯傳心堂法脈。

一、傳心堂法脈

《傳心堂約述》(以下作《約述》)法脈由王陽明開創,第一代弟子以鄒守益、羅洪先、歐陽德、聶豹為代表,與王陽明并稱五賢:“建立緻良知之宗,吉州鄒、羅、聶、歐會講青原,而其風乃昌,此五賢所由祠也。”“錢緒山、王龍溪十年兩會于此。天下初愕,而卒從之。”⑦第一代弟子後叙述歐陽德與羅欽順的良知之辯,這延續了王陽明與羅欽順論學的餘波,又征引浙中王門的錢德洪、王畿,與江右王門相印證,以兩位浙中代表強化江右王門的嫡傳及核心地位。第一代弟子代表尚有劉文敏與劉邦采,由二劉引出第二代弟子王時槐、胡直以及鄒元标,同時穿插劉元卿、王思、曾于乾、鄒士元、鄒德溥等。王時槐師承陽明弟子劉兩峰、劉文敏,于羅洪先之學多有契合;鄒元标由胡直提攜入門,侍王時槐三十餘年,這三代弟子既能傳承陽明學的核心精神,同時也有明确的師承關系。最後以施閏章與方以智結尾,二人講學青原,成為傳心堂的最後法脈。據此,傳心主線是:第一代鄒守益、羅洪先、歐陽德、聶豹、劉文敏與劉邦采;第二代王時槐、胡直;第三代鄒元标;第四代施閏章與方以智。《約述》采取了類似禅宗傳燈的寫作模式,重在心心相印的陽明學核心精神傳承,選擇的陽明後學重要代表與《明儒學案》基本一緻。《約述》将方以智的師承納入陽明學嫡系,行文中多處插入與方以智有關的師友,以強化從王陽明至方以智的嫡傳,為我們提供了一種不同于《明儒學案》的嶄新視角。

考察施閏章、方以智與陽明學關聯可知:施閏章“家學本于王父中明先生,實為建立、盱江之傳。而又嘗從沈公耕岩,得聞漳浦之學,故其和齊斟酌,不名一家。”⑧建立,為王陽明;盱江,指羅汝芳;漳浦,即黃道周。施閏章的祖父施鴻猷,字允升,号中明,學者稱中明子,曾受業于名儒陳九龍、焦竑之門,⑨一說“師事鄒守益、焦竑”⑩,并與羅汝芳的弟子陳履祥共學,亦可視為姚江學脈,試看四首詩:祭王陽明先生:“維此廬陵,誕萃群英。”“先生之教,罔不曲成。”(11)祭五賢祠:“日月既遠,典型未改。我登其堂,洋洋如在。”“願我同人,懷此舊德。”(12)祭羅汝芳:“私心仰止”,“予學無成,尚啟牖之。”(13)祭鄒元标:“維我先大父中明子奮迹諸生,接盱江之淵源。公相值于金陵,遂與焦、楊諸巨公亟推畏友,折節以相周旋;且為布衣作傳,垂不朽之大篇。予小子見其墨迹,想其遺風,如在公之左右。”(14)由此可看出施閏章願學王陽明、深深五賢情;仰止羅汝芳,祭拜鄒元标,追慕傳心遺風。

方以智遠紹方學漸之學,近承方大鎮、吳應賓、王宣,三人分别是方以智的祖父、外祖父、啟蒙老師,是方以智悟道記《象環寤記》中的赤老人、缁老人、黃老人。方大鎮字君靜,别号魯嶽:“薦諸君子(周海門、羅念庵諸先生)。所至康圭,他山相砥。高顧鄒馮(忠憲、端文、吉水、少墟四公),引入大理。建首善院,鼓鐘帝裡。”(15)周海門為王畿與羅汝芳弟子周汝登,吉水代指鄒元标,少墟即馮從吾。方大鎮與陽明後學互動密切,在首善書院獲益良多,有記錄鄒元标、馮從吾于首善書院講學的《聞斯錄》傳世,鄒、馮贊曰:“方魯嶽天下士,吾道中一人也。”其推重公如此。(16)首善書院被毀,方大鎮引疾歸,自号野同,于鄉裡講學不辍。方大鎮與鄒元标情感深厚:“首善書院奉指甚深”,“首善堂中握手親,野同岩上自書紳”(17)。另如王宣言:“鄒南臯公證明一,實合拍東林,與方君靜廷尉公會于首善,申無我有事之旨。歸龍眠,與吳觀我太史公激揚曆年。”(18)鄒元标與東林顧憲成、高攀龍合拍,與顧憲成、趙南星并稱“東林三君”,方大鎮由此進入首善書院學術圈。吳應賓(觀我)曾與羅洪先等陽明後學論學,師承林兆恩,林兆恩是陽明學向民間宗教次元發展的傑出代表,這是方以智深入陽明學的重要途徑。王宣的《書〈青原惜陰卷〉後》以江右王門為主,梳理陽明學法脈,可與《約述》互相發明:“青原山水護宮牆,鄒羅合爇餘姚香。”“野同家學以此藏。”“物有則而神無方,複見冬關來一陽。書此遠寄傳心堂,太平采擇留山房。善世遁世皆金湯,惜陰振铎聲琅琅。”(19)出家在家,念念不忘青原講會振興,方大鎮家學以此藏,繼承陽明學的核心精神。方以智到青原後,熊人霖緻信方以智:“吉州惜陰、傳心堂,今有留心者乎?”(20)這不正是期望方以智繼承發揚傳心法脈嗎?

二、傳心要旨

《約述》記載陽明傳法要語,首先看道體:“陽明以四句标宗,其實指曰:理無動者也,循理則酬酢萬變而未嘗動,不則,雖槁心而未嘗靜。良知之體本自甯靜,卻添個求甯靜;本自生生,卻添個欲無生。”(21)“陽明以四句标宗”,指四句教傳心法印。靜與動在表象上不相容,而在陽明學中,“動靜亦強名”(22)。二者内在統一,“良知之體本自甯靜”,“本自生生”。鄒守益“以寂感體用,通一無二為正學。”羅洪先學友劉方興“本體洞徹,直悟人生以上之境,自虛自靈,自寂自感。”羅洪先與王畿言:“一切雜念不入,亦不見動靜二境。”鄒元标答周汝登曰:“寂然不動,性之體也;感而遂通,性之用也。用即是體。”王思曰“知貫寂感。”(23)由此可見傳心堂諸賢均在功夫踐履中體認良知動靜合一。以靜言體,以動言用,即體即用,用以顯體,動靜以良知一以貫之。無欲以求良知之靜,此為江右王門學風;放任良知流行之生生,為泰州學派所看重,二者殊途同歸:劉元卿恍然大悟孟子火燃泉達之旨,“無欲恐非覺後語,識仁疑是夢中天。人人自有中和在,何必深求未發前。”(24)猶如火燃泉達一樣,良知本自生生,具有像火燎原一樣的勢能,具有淵泉時出一樣的動能,在動态發展中不斷豐富,《約述》結尾亦言此意:“次舉山農告近溪制欲與體仁話,藥曰:知其故乎?萬物備于我矣。”(25)此句“藥”指方以智晚号“藥地”,制欲是克己去私,以複仁體,去妄動以歸靜;體仁擴充良知,是發揮良知的生生之動,二者均由陽明學真實道體所呈現。

由動靜可延伸至未發與已發,進而關聯有無,《約述》引陽明言:“亘古常發,亘古常未發”。(26)“未發在已發之中,而已發之中未嘗别有未發者在;已發在未發之中,而未發之中未嘗别有已發者存。”(27)聶豹主歸寂,“特揭未發之中。蓋以良知本寂”。劉文敏貫通之:“發與未發,非判斷之二也。能緻其知,則寂感一也”(28)。未發之中與已發之和對應靜動、寂感、體用,可分可合,互為體用,統一于良知。借用王陽明二喻說明:一是鐘聲喻:“未扣時原是驚天動地,既扣時也隻是寂天寞地。”(29)鐘聲未扣時不可謂無,既扣不可謂有;二是瘧疾喻,由此進一步引申出有無問題,“既未嘗無,即謂之有;既謂之有,則亦不可謂無偏倚。譬之病瘧之人,雖有時不發,而病根原不曾除,則亦不得謂之無病之人矣。”(30)“病瘧之人,瘧雖未發,而病根自在,則亦安可以其瘧之未發而遂忘其服藥調理之功乎?”(31)江右王門收攝保聚,退藏于密,目的是從源頭上清除潛意識中的惡,從病根上用功,争取做到無病之人,進而發必中節。浙中王門的王畿先天正心,無心之心則藏密,先天的良知已蘊含了無盡藏,以先天化後天,即無而有,不扣則已,扣必驚天動地。盡管王畿仍然延續了陽明“已發即未發”的宗旨,(32)但是圍繞未發已發、有無問題,陽明後學異見紛出,天泉證道、嚴灘問道、九谛九解之辯無不與此有關,這也成為方以智思想的重要内容:“體道于無,可以養神虛受;還事于有,便知物則鹹宜。火候自适于兩忘之無,是以調氣踐形而泯性情也;實務藏用于法位之有,是以随分安時而無思慮也。”(33)方以智有無兩兼之,分述各自的優點及适用性,這一貫于他的三冒思想。三冒即顯冒、密冒、統冒,分别對應于有、無、有無相合,三冒遞進,由顯冒上升到密冒,以得本達源;再由密冒下貫到顯冒,以無即有,以免堕空。三冒互相交融,舉一明三,由此總結陽明後學,進而為陽明學的發展困境尋求出路。(34)二王(王艮、王畿)是陽明非常看重的兩個弟子,在入室前,王艮的飾情抗節、王畿的放蕩不羁已露端倪,陽明動心于二王之真性情、穎悟,但對二者可能導緻的流弊有清醒認識:王艮初名王銀,陽明易其名為艮,字以汝止,用意深遠;在天泉證道中,陽明特别提醒王畿:如果以無說教,極易導緻懸空想個本體,不過養成一個虛寂。後來果然不出陽明所料:泰州學派夷良于賊,自恣而不止;浙中王門一是皆良,空而不實,流弊四起。黃宗羲、王夫之、顧炎武采取堵的辦法批判二王流弊,一無是處地嚴厲批判,恐非未能吸取陽明學精義;方以智于此深刻警醒:“執空亡之無,則或抹殺道理,或頑荒,或率獸矣。”(35)但更能深度融合二王思想的精義,以顯冒上升到密冒,即有而無,肯定二王陽明學的深密義,再由密冒下貫到顯冒,即無而有,落實到日用處,深度融合陽明後學各派。

陽明學知行合一,“修己治人之實學”一貫于傳心堂法脈,引陽明言:“不知必有集義之事,是空鍋燒破也。”(36)鄒守益強調:“将稽師門傳習之緒,而精進者寡,因循者衆,是忽實修而崇虛談。”(37)緻良知必有事焉,必有實修作為内在的支柱,方稱實緻良知。否則,脫離了實修的緻良知是“空鍋燒破”,此處空鍋之意,當指沒有實際集義之事,僅燒空鍋,火愈旺而鍋壞得愈快。空鍋必有集義方才能烹調,積善實功與止至善一緻,為《孟子》暗合《大學》處。實修與止至善為止修學派宗旨,如果王艮及後學按陽明的深意艮止實修,未必會流弊四起。方學漸号本庵,人稱明善先生,他重視實修、為善之實功,方大鎮“紹連理堂本庵先生之學”,在首善書院與鄒元标、高攀龍等切磋:“學孔自學孟始,正以養氣知言,必有事,乃能行無事,集義而道明矣。”(38)由此可見方氏家學對于陽明學精髓的領悟與踐履以及方以智“藏悟于學”的學術根基。施閏章重興青原講會,嚴厲批判那些“燒破空鍋”者,“因文成良知之說,提撕躬行為一實地,切切存誠,言皆平近。蓋以理學日衰,高談無忌,廉隅蕩然,故欲守先聖之矩,立後學之閑,虛說萬言,不如行得一字。”(39)陽明學是行的學問,不在言國文字中,知而不行、玄談空說會戕害陽明學。傳心堂諸子于潛行密修處默契,提撕躬行,通過生命的切實體證及事功将陽明學展現出來。

再看陽明論道體與功夫:“戒慎恐懼是功夫,不睹不聞是本體。又曰:不睹不聞是功夫,戒慎恐懼是本體。”(40)本體功夫打并為一,“功夫不離本體”(41)。據《中庸》“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戒慎恐懼當為功夫,不睹不聞指向道體,陽明更進一層:不睹不聞是功夫,戒慎恐懼是本體,他解釋說:“此處須信得本體原是不睹不聞的,亦原是戒慎恐懼的。”“見得真時,便謂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功夫,亦得。”(42)王畿承接此意:“蓋工夫不離本體,本體即是工夫,非有二也。”(43)道體與功夫本是一體,本體即是功夫,功夫是本體的自然展開;功夫即是本體,功夫所至即是本體。浙中王門偏重本體,江右王門側重即功夫,泰州學派即本體即功夫,止修學派即功夫即本體,這正是陽明學圍繞本體功夫展開的邏輯進路,并在後學發展中相交裹,如《約述》引王時槐言:“戒慎于瞬息,而經綸事業,皆盡性之實學也。”(44)此為兼言江右王門與止修學派,以修盡性。引鄒元标書:“戒懼,慎也,而優遊涵泳亦慎也。兀坐一室,慎獨也;兵戈搶攘千萬人,吾往,亦慎獨也。”(45)此為融合泰州學派的和樂而展現出與江右王門風格迥異的慎獨功夫論。唐夢赍赴會後,“寄書藥地曰:施公祖謂戒懼為一息尚存之樂事,而力行不盡,即性中之用有未盡處。”“是與大師離用無體、二即是一之微言了了不異。”(46)由此透露出施閏章與王時槐一緻,崇尚力行;與鄒元标一緻,破除戒懼之謹嚴,以泰州學派之和樂灌注于良知的功夫。“離用無體、二即是一之微言”,這正指向方以智的“體用用體”及三冒思想。

傳心堂法脈以陽明學的核心精神貫穿,綿綿不絕,形成王陽明至方以智這一主線。按鄒元标所論,初學者可通過兩種途徑進入:“由宗者,不涉程途,提刀直入,如入無人之境;由教者,尋源問津,如入百花之谷,各從其質之所近,及其至則一也。”(47)以良知為宗,勇闖聖域,直接進入陽明學的精神核心;重教者,循諸賢證道之所經,依傳心法脈之所證,學其所證,證其所學,宗、教歸一,源源相繼。

三、“西江杏壇”冷灰重爆

以傳心堂為核心的青原講會根基深厚,如錢德洪所記:“窮鄉邃谷,田夫野老皆知有會,莫不敬業而安之。”(48)1661年,施閏章分守湖西,轄臨、袁、吉三州,方以智入青原山,為師兄笑峰定塔基。次年,施閏章與方以智重逢,共複青原講會:“因會于白鹭者再,會于青原者一。先生居官清簡,上下信服。一時山中父老,扶杖而來,環橋千人,三日乃罷。有聞而流涕者,甚矣斯道之不遠于人心也。”“根基止要加以存養。或有問:兇何以生大業?先生曰:生于憂患,即先幾之吉也。”(49)清軍入關後,哀鴻遍野,陽明學遭重創,國複不在,業何以興?學何以講?但在吉安,仍有張貞生、彭舉等堅守陽明學遺響。講會的荒落當為提起正铎之際,亡國的寒冬正是積攢複興力量之機。若想重續陽明學薪火,恢複元氣,勢必要存養根基,這不僅要靠核心精英的修行有得,不言而信,感召更多的向道者,而且要為陽明學的複興培育種子。通過講會鋪墊,傳心堂法脈重振,由“環橋千人”講會傳播至更多人,青原講會複興有望。

在笑峰主持青原期間,方以智緻書:“青原傳心堂與白鹿同,東廓、念庵本從此入,青螺、南臯皆知回互。”(50)未至青原前,方以智注意到傳心堂的重要象征意義,吉安是正氣之鄉,方以智曾緻信王夫之:“道吉安人士孤貞自守者,如劉安禮、周疇五,皆夙聞其風操。别有魏冰叔、林确庵,亦鼎鼎非此世界中人。”(51)魏禧(叔子)屬易堂九子,其餘皆為吉安人,錄《約述》的郭林,吉安泰和人,也是奇士。劉安禮即劉同升之子劉季鑛,劉同升諸公子“皆樹立清節。”(52)劉同升抗清而卒,劉同升之父應秋為鄒元标學友,再上追溯則為劉方興。幾代人薪盡火傳,江右又何止劉氏一家?“青原道場,勝冠吉州。迩藥地大師駐錫,闡示宗教。遠近人士及缁俗等衆,譯斯旨趣,如大夢忽覺,旅客乍還,各證悟本來面目,興起贊歎。”(53)可見方以智化育卓有成效,能夠借助青原道場實作自己的理想:“青原于天下遂為儒佛輻湊之區。”“使者即此,皆可明儒佛之通,而益知山中人之非山中人也。”(54)方以智儒佛雙契受益于外祖父,吳應賓椎無生铎安生,暗合青原荊杏雙修,以“聖谕”與念佛同參。“此一念字,即《莊》之怒字、《易》之乾字。善遊息者,一怒而鲲可為鵬;善統用者,一乾而潛可為飛矣。”(55)念佛非為得往生,而是積攢時惕乾稱的精神,将念佛轉化成羅汝芳的講學宗旨太祖聖谕,将逃世無生轉化為孝悌慈的安生,由此不難了解方以智心中的孤憤以及“山中人之非山中人”影射的家國天下關懷。

據王夫之言:“密翁雖住青原,而所延接者類皆清孤不屈之人士,且興複書院,修鄒、聶諸先生之遺緒。”(56)鄒、聶即鄒守益、聶豹二賢,代指傳心堂法脈。傳心堂中培養出一個個陽明學的種子,随着這些士大夫們的宦迹而播撒到全國。青原會館複建時:“前建傳心堂,後祀五公。”“藥地智師複修廊室,題曰‘核室’因‘仁樹’也。”(57)對于天地自然而言,亥子為天根,天地之心于亥子見之;對于人而言,“亥子中間得最真”,極靜而動中昭示着盎然生意;核為樹木之亥子,“以藥樹悟仁樹,而核中之仁,其卷舒貫之者也”(58)。正是在明亡的寒冬,儒家學說的核心精神得以儲存。“天地托孤于冬,雪霜以忍之,剝落以空之,然後風雷以劈之,其果乃碩,其仁乃複。”(59)仁寓于核,冬煉三時,核仁經雪霜鍛煉後生命力更加堅韌,在青原的核室中,方以智不正是在培育鍛煉核仁嗎?“震雷一發,孚甲迸裂,千枝萬葉敷榮而出。”(60)一旦時機成熟,種子破核發芽,落地生根,蔚然成林,陽明學何能不興?

青原講會在方以智、施閏章的帶動下迅速發展:“士大夫之行過吉州者,鮮不問道青原;至則聞其言未嘗不樂而忘返。”(61)唐夢赍初與會,寄書方以智曰:“出之激切,聞者震動,反複丁甯,雙淚俱下。”“賢者治其精以統禦,百姓演其粗以舞蹈。江右理學之區,故興起如此其速也。”(62)傳心堂法脈聯芳續焰,江右成為陽明學傳播的沃土,盡管青原講會摧折嚴重,但底氣不減,稍加提振,“西江杏壇”冷灰重爆。1671年,方以智或許預感到即将發生不測,如王夫之《南窗漫記》言:方以智“屢招餘,将有所授。誦‘人各有心’之詩以答之,意乃愈迫。書示吉水劉安禮詩,以寓從臾之至”。情見乎詞。(63)劉氏為樹清節之士,方以智晚節依然介如石堅。現無從考證方以智想要托付王夫之的具體内容,而他急迫的心情預示着傳心堂法脈絕唱的戛然而止。

注釋:

①《傳心堂約述》,《青原志略》,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81頁。《傳心堂約述》由方以智後學劉洞、王愈擴編、郭林錄,收至笑峰編稿、旌閏章補輯、方以智結集定稿的《青原志略》卷三《書院》之首。

②方以智:《東西均開章》,《〈東西均〉注釋》,中華書局,2001年,第10頁。

③方以智:《易餘·易餘小引》,《象環寤記 易餘 一貫問答——方以智著作選》,九州出版社,2015年,第322頁。

④《傳心堂約述》,《青原志略》,第81頁。

⑤張昭炜:《王陽明九聲四氣法的三個層次》,《世界宗教研究》2015年第1期。

⑥劉逋:《上淨居尊者》,《青原志略》,第323-324頁。

⑦《傳心堂約述》,《青原志略》,第64頁。

⑧全祖望:《愚山施先生年譜序》,《施愚山集》(四),黃山書社,1992年,第239頁。

⑨施閏章:《施氏家風略述》,《施愚山集》(四),第105-107頁。

⑩何慶善、楊應芹:《施愚山年譜簡編》,《施愚山集》(四),第295頁。

(11)施閏章:《祭王陽明先生文》,《施愚山集》(一),第466頁。

(12)施閏章:《青原五賢祠祭文》,《施愚山集》(一),第465-466頁。

(13)施閏章:《祭羅明德先生》,《施愚山集》(一),第467頁。

(14)施閏章:《祭鄒忠介公文》,《施愚山集》(一),第466頁。

(15)方以智:《慕述》,《合山栾廬詩》,安徽博物院藏本,第18頁。

(16)陳濟生:《方大理傳》,《七代系傳》,《桐城方氏七代遺書》,清刻本,第1頁。

(17)方大鎮:《懷鄒南臯總憲》,《青原志略》,第238頁。

(18)(19)王宣:《書〈青原惜陰卷〉後》,《青原志略》,第240、240-241頁。

(20)熊人霖:《寄藥地師書》,《青原志略》,第185頁。

(21)《傳心堂約述》,《青原志略》,第64頁。

(22)王畿:《次白石年兄青原論學韻》,《青原志略》,第226頁。

(23)(24)《傳心堂約述》,《青原志略》,第66-77、71頁。

(25)(26)(28)(36)(37)《傳心堂約述》,《青原志略》,第81、64、68-70、64、70頁。

(27)王守仁:《答陸元靜書》,《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4頁。

(29)王守仁:《傳習錄下》,《王陽明全集》,第115頁。

(30)王守仁:《傳習錄上》,《王陽明全集》,第23頁。

(31)王守仁:《答陸元靜書》,《傳習錄中》,《王陽明全集》,第70頁。

(32)王畿:《次白石年兄青原論學韻》,《青原志略》,第226頁。

(33)方以智:《仁樹樓别錄》,《青原志略》,第87頁。

(34)張昭炜:《方以智三冒思想與儒學發展》,《哲學動态》,2015年第7期。

(35)方以智:《仁樹樓别錄》,《青原志略》,第87頁。

(38)方以智:《仁樹樓别錄》,《青原志略》,第82頁。

(39)(40)(44)(45)(46)(47)(48)(49)《傳心堂約述》,《青原志略》,第81、64、71、76、81、75、70、81頁。

(41)(42)王守仁:《傳習錄下》,《王陽明全集》,第92、105頁。

(43)王畿:《沖元會紀》,《王畿集》,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3頁。

(50)方以智:《緻青原笑和上》,《青原志略》,第184頁。

(51)(52)(56)王夫之:《搔首問》,《船山全書》第12冊,嶽麓書社,2010年,第622、630、631頁。

(53)焦榮:《青原未了緣引》,《青原志略》,第173頁。

(54)黎元寬:《青原志略序》,《青原志略》,第9頁。

(55)方以智:《念佛孤頌》,《冬灰錄》,興月錄“藥地蒼天語”冊,安徽博物院藏本,第5-6頁。

(57)《五賢祠》,《青原志略》,第26頁。

(58)方以智:《核室說》,《青原志略》,第130頁。

(59)方以智:《象環寤記》,《象環寤記 易餘 一貫問答——方以智著作選》,第21頁。

(60)方以智:《一貫問答》,《象環寤記 易餘 一貫問答——方以智著作選》,第748頁。

(61)施閏章:《無可大師六十序》,《施愚山集》(一),第167頁。

(62)《傳心堂約述》,《青原志略》,第81頁。

(63)劉毓崧:《王船山先生年譜》,《船山全書》第16冊,第230頁。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