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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泊湖的春天

作者:中國青年報

作者:王松 楊伯良

團泊湖的春天

插圖:郭紅松

秋風像一把柔韌的梳子,梳理着靜靜的團泊窪;

秋光如同發亮的汗珠,飄飄揚揚地在平灘上揮灑。

高粱好似一隊隊的“紅領巾”,悄悄地把周圍的道路觀察;

向日葵搖頭微笑着,望不盡太陽起處的紅色天涯。

矮小而年高的垂柳,用蒼綠的葉子撫摸着快熟的莊稼;

密集的蘆葦,細心地護衛着腳下偷偷開放的野花……

45年前一個秋天的上午,窪澱裡,羊群在靜靜地吃草,一個臉頰瘦削卻棱角分明的中年人懷抱羊鞭,倚着一棵低矮的垂柳在吸煙。他慢慢擡起頭,朝遠處望去,這詩句,就從心底流淌出來。他就是詩人郭小川,這首詩,也就是後來廣為流傳的《團泊窪的秋天》。

泰戈爾說:“世界用圖畫和我說話,我的心,以音樂應答。”從詩人心底流淌出的音樂,是浪漫的詩句。那麼當時,在我們的詩人眼裡,團泊窪是怎樣一幅圖景呢?

除了雜草和蘆葦,還是雜草和蘆葦。

這是一片漫無邊際的荒澱,史料記載,面積曾有410平方公裡。因為地處白洋澱下遊,每遇瀝澇災年,客水傾下成一片沼澤。清康熙年間,有李姓人家遷此,以打漁為生。嗣後,又有程姓和趙姓先後來此定居,漸漸形成村落。村落是一個高出水面的土台,漁船經常團團圍泊四周,這也就是“團泊”的由來。這一帶海拔僅兩三米,又是遠古退海地,低窪易澇,貧瘠鹽堿,隻能生長蘆葦、雜草和野菜。當地曾流傳一個粗陋卻很生動的民謠:“老東鄉,吃菜糠,喝苦水,尿褲裆。”所謂老東鄉,指的就是這一片窪澱。

這就是郭小川當年眼中的團泊窪。很難想象,他當時看着這樣一片荒草萋萋的荒窪野澱,竟能寫出如此優美浪漫的詩句,可見,這才是一個真正詩人的情懷。當時“五七幹校”的校址,是河北省新生農場的孵化場。與郭小川在一起的還有張光年、秦兆陽、屠岸等一批作家和當時中國文聯各協會的一些知名藝術家。那時,郭小川經常趕着羊群到窪澱裡,抱着羊鞭,一邊吸煙,一邊望着北面的獨流減河和遠處的村莊出神。那村莊的土屋如同一片低矮的長滿荒草的土丘。他當時在想什麼?沒人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們的詩人絕不會想到,45年後,他眼中和筆下的團泊窪,已經變成了今天的樣子。

團泊窪,今天在團泊已經沒有人再用這個名字。在它的深處,已是一片寬闊迷人的水面,成了遠近聞名的風景區,它今天的名字叫“團泊湖”。這片水面有61平方公裡,相當于11個杭州西湖。在湖畔,已建起一座現代化的新城,它叫“團泊新城”。郭小川也不會想到,這片曾經荒蕪的“老東鄉”,今天已經高樓林立,鮮花盛開……

這就要說到團泊人了。

團泊人是厚道的。當年吃菜糠、喝苦水的經曆,讓他們對美好生活充滿渴望。團泊湖畔的這座新城規劃伊始,它的東區幾乎覆寫了團泊鎮全部8個村莊的所有土地。當時根據國家相關的土地政策,已做了通盤的統籌考慮。但對團泊人來說,面臨兩種選擇,是固守這裡,還是為新城做奉獻,離開這片祖輩生活的土地?

團泊人選擇了後者。

當然,客觀地說,這對團泊人也是一個難得的機遇。但是,之是以說奉獻,是因為一旦做出這樣的決定,這裡的人們從此就要徹底改變生活,或者說,将要面對一種全新的而且是完全陌生的生活方式。日子再難,畢竟是故土,家再破,也“值萬貫”。生活在這裡的團泊人祖祖輩輩已聞慣了泥土的氣味,也聽慣了蘆葦與雜草在深夜摩擦出的沙沙聲。現在,要讓他們放棄這一切,顯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但團泊鎮政府還是決定,為了新城開發,全鎮所有的8個村莊,整體搬遷。團泊鎮的鎮長張強是個話不多,也很低調的人,但看得出,内心很有定力。他說,雖然說到底,是讓所有村民受益的事,但也要耐心細緻甚至是艱苦地去做說服動員工作。

應該說,隻有具體做過這類工作的人,才會體味到這番話的分量。不言而喻,在我們經濟快速發展的今天,在諸多與适應發展相關的工作中,類似這樣的工作是最常遇到,也最複雜,最繁重,而且最困難重重的。那段時間,大家幾乎沒睡過一個整覺。眼熬紅了,嘴也起了泡,嗓子啞得已說不出話來,刮再大的風,下再大的雨,也得一腳水一腳泥地去村裡挨家挨戶做動員工作。大家心裡明白,在為新城做奉獻的同時,其實也是讓村民向小康生活邁出一大步。但道理是這個道理,有的人還是一時不能了解,且不說生活方式的徹底改變,就是日常起居,很多人,尤其是上年紀的人,也有很多不能适應的地方。孟家房子村曾有過一件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村民搬進樓房以後,小區周圍經常會出現一些糞便,後來一了解才知道,很多村民已習慣了在農家院如廁的“蹲坑”,搬進樓房,坐在衛生間的馬桶上總感覺别扭,使不上勁,是以甯願下樓,跑到小區外面的野地去蹲着友善。

顯然,要讓大家适應新的生活方式,總要有一個過程。但所有的人都明白,不管怎樣,既然新城東區的規劃是在團泊鎮,就一定盡全力配合,絕不能拖後腿。

有一句古諺,贈人玫瑰,手留餘香。團泊人的奉獻也得到了回報。就在他們啟動為新城開發整體搬遷的時候,團泊鎮也被天津市政府列入第二批示範小城鎮。這對團泊人徹底擺脫貧困和舊的生活方式,走向新時代的小康生活,起到了關鍵,也是決定性的作用。

當年郭小川在窪澱裡放羊時,曾經常遠眺的村莊叫團泊村。

團泊村在幹校正西,相距8華裡。這裡又稱“下窪”。村裡的趙福喜老人回憶,過去村裡人都是喝坑裡的水,不光草根子味,還又苦又澀,住的低矮土屋就更不用說了。說起現在的生活,老人連連感歎,和郭小川在的時候相比,真是一天一地啊!

趙福喜老人當年曾與郭小川接觸過。那時,他還是個20來歲的年輕人,一次有上司來看望這些作家和藝術家,讓他陪着一起去。也就是那一次,他見到了郭小川。老人回憶,郭小川是個不太引人注意的人,比較沉默,也有些口吃,當時大家都圍過來說話,隻有他,靜靜地在一邊,隻是偶爾插上一兩句。當然,趙福喜不會想到,就是這個沉默寡言的詩人,後來寫了一首叫《團泊窪的秋天》的詩,竟然讓這裡成了全國聞名的地方。

團泊村在團泊鎮的8個村裡是最大的村落。全鎮有2400多戶,團泊村就占了将近一半。這次整體搬遷,團泊村是重中之重。團泊村有很好的傳統和村風。至今,在村邊仍立着三座高大的墳墓,當地人叫它“三座好漢子墳”。墓主人分别是程天效,程友明和程宗法。程天效是清乾隆年間的著名镖師,打敗過國外的著名大力士巴羅夫斯基,提振了國民的士氣。乾隆二十四年,台灣發生潮災,海平面上升,程天效又押赈赴台,一路兇險,曆盡艱辛将赈災物資送到海峽對岸。程友明是程天效的兄弟,程宗法是他的侄子,也都是義士。這程氏三傑,為村裡的後人樹立了正義、正直、凡事以大局為重的榜樣。這“三座好漢子墳”已被當地政府列入地方文化遺産名錄。

在團泊村,還曾出過一位叫趙德恩的烈士。趙德恩是團泊村的民兵隊長,1946年前後,團泊村的民兵組織在趙德恩的帶領下骁勇善戰,曾配合解放天津,數次參加規模較大的戰鬥。後來趙德恩不幸被捕,敵人逼他說出村裡的基幹民兵,但酷刑之下,他甯死不屈,最後在村北的大場上英勇就義。團泊村的人至今說起趙德恩烈士,仍引為自豪。

也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傳統,團泊村在這次搬遷中,總體上很順利。示範小城鎮的建設,首先的原則是自願,具體說就是百分之九十五的村民支援,百分之五的村民不反對。可以想象,這無疑為工作增加了更大的難度。但是,團泊人做到了。現在,全鎮8個村的農戶已基本遷入新小區。小區分南北兩部分,一路相隔,林蔭綠地中,一棟棟樓房錯落有緻。樓群裡設有各種體育場地和健身設施,學校裡傳出琅琅讀書聲,色彩鮮豔的幼稚園裡,孩子們在陽光下快樂地遊戲……一眼望去,俨然是一個城市裡的現代化居民小區。

這個小區是按“示範小城鎮”的高标準和高品質規劃的,住宅樓完全采用節能、低碳和環保技術。供暖用地熱,家庭的日常用熱水采用太陽能,整個小區還建立了一整套雨水收集系統,引進了智能電網,建立了電動汽車充電站。考慮到不同村民的實際情況和不同年齡層的人群需求,也特意設計了幾種各具特色的房型。尚緒臣老人是孟家房子村的村民,他住的這片小區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夢佳馨苑”。他說,當年在村裡時,最早住的是三間坯屋,當地叫“一明兩暗”,後來改善了,也隻是磚屋。剛開始聽說要搬遷,也有些想不通,總擔心不适應。可搬來之後,才真正體會到這種現代化新生活的舒适和友善。屋裡是地面采暖,不僅幹淨,也暖和,做飯有天然氣,衛生間有抽水馬桶。老人滿足地說,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過上這樣的日子。接着,又笑着說,這應該就是小康生活了吧!

團泊村的程樹勝,住的小區叫“富津馨苑”。在這個集中居住的新小區裡,每個村是一片小區,每片小區都有一個充滿詩意,且帶有美好祝福意味的名字。程樹勝已60出頭,但看上去還很健壯,像個40歲的中年人。他現在仍在工作。村民搬來這裡之後,除去生活方式和環境的改變,相當一部分人也擔心就業壓力。但這也已經不是問題。這幾年,團泊鎮周圍的高速公路四通八達,今天的團泊鎮,距天津中心城區隻有25公裡,加之團泊新城的開發建設,不僅為就業提供了友善,也提供了更多的機會。但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團泊這一帶的水資源很豐富,是以有的村民仍然從事水稻種植,還有一部分村民則堅持養魚的傳統。程樹勝就是養魚的一把好手,現在仍承包着180畝魚塘,養了草魚、鲫魚和蝦。忙起來的時候要照顧魚塘,就和妻子住在塘邊,休息的時候才回來。長年的水邊勞作,風吹日曬,把他的臉膛曬得黑裡透紅。他樂呵呵地說,每次從魚塘回來,一進門,感覺不光友善,也舒服多了,冬天不燒爐子不用煤,幹淨,也更暖和,過去在村裡時,髒水都要統一拉出去,現在自己家裡就有下水道,太友善啦!他妻子也在旁邊笑着說,是啊,我們總說呢,這生活條件一好,日子過得也更有勁了,幹啥都有心氣兒!

今天的團泊人,過日子不僅有心氣,也更有滋味了。當初曾見過郭小川的趙福喜老人也住在“富津馨苑”。老人的家很豁亮,130平方米的房子,還有一個寬敞的書房。這些年,老人除去喜歡寫寫東西,還有一個愛好,就是做剪報。在書櫃旁邊,整整齊齊地摞着剪報本。老人自豪地說,将來有一天,把它們捐獻給鎮裡的圖書館!這樣的書房,孟家房子村的史建林也有一間。這是個很結實的中年人,膚色黝黑,眼睛很亮,一看就是個農田裡摔打出來的漢子。但他卻寫得一筆好字。在史建林的書房裡,案上和地下,到處鋪展着剛寫好的隸書作品……

團泊,已不是當年的“團泊窪”了。

45年前,我們的詩人絕不會想到,他寫下《團泊窪的秋天》,也為這片土地留下了一筆珍貴的文化遺産。但今天,很少有人知道,這首詩也有過一段曲折的經曆。當時郭小川把這首詩寫出來,先寄給一個叫劉小姗的朋友。劉小姗當時在中國作協工作,曾被輪派到團泊窪“五七幹校”值班,在這裡工作了一個多月。1975年9月底,已經回北京的劉小姗忽然接到郭小川的一封信,信中,就是這首《團泊窪的秋天》。劉小姗回憶,這首詩寫在幾張普通的信紙上,也沒有别的附加文字,詩人隻在末尾寫了一句話:“初稿的初稿,還需要做多次多次的修改,屬于‘參考消息’一類,萬勿外傳。”劉小姗讀了這首詩,立刻被詩人浪漫的情懷與激蕩的思緒感動了。後來,郭小川在北京又見到劉小姗,讓她把這篇詩稿拿出來,但匆忙中,隻把原稿的“大雁還沒有北來”一句改為“大雁還沒有南去”。這也是郭小川後來為這首詩做的唯一一處改動。再後來,由于各種原因,郭小川的書信都沒有保留下來,唯這篇詩稿,劉小姗一直小心地珍藏。為保險起見,她把這三張信紙疊好,用塑膠薄膜封起來,用四枚圖釘釘在一個花梨木大衣櫃的底部。直到1976年以後,劉小姗才将這篇詩稿拿出來,交給馮牧,馮牧當即決定在《詩刊》發出來。接着,在北京的一次大型文藝晚會上,著名演員瞿弦和朗誦了這首詩,引起全場轟動,萬餘人的會場掌聲經久不息。這以後,又在各種詩歌朗誦會上被朗誦,從此廣為流傳。再後來,還被編入北京市中學國文課本……

當年的團泊窪,今天的團泊湖,因為這首著名的詩,被世人所熟知。

詩人當年生活過的地方,今天,門前長滿半人多高的荒草,兩扇緊閉的鐵門也已鏽迹斑斑。不遠的獨流減河,仍在嘩嘩地流淌着,日夜不停地奔向那“太陽起處的紅色天涯”——渤海灣。大堤下,曾有一個很大很深的“水窩子”,那是當時的揚水站用水泵抽水的地方。當年,郭小川和屠岸、華君武、吳祖光等勞作一天之後,傍晚,經常來這裡洗澡,嬉戲着解除一天的疲勞。現在這個水窩子已經被濃密的林蔭掩映起來,隻有不遠處,當年郭小川放羊的地方還依稀可辨。站在這裡,向西眺望,已經看不到團泊村的低矮土屋,取而代之的是林立的高樓大廈。在那些高樓中,有一片造型獨特的建築群格外顯眼,那是團泊體育中心、團泊足球場、團泊國際網球中心和薩馬蘭奇紀念館。向西南和正南方向望去,一片濃蔭掩映着星星點點的建築,那裡是團泊鎮建立的“光合谷生态文化産業園”、仁愛大學和石油學院……

今天的團泊湖已經是一個優美的風景區。

寬闊的水面與天際相接,水中像漂浮一樣點綴着幾個蘆葦叢生的小島,旖旎的湖水共長天一色。這裡也是鳥類自然保護區,被國家列入“中國濕地自然保護區名錄”,是世界上候鳥遷徙的重要驿站。湖中栖息的珍禽有天鵝、白鹭、鴛鴦等,多達38科160多種。湖中還有各種魚類,且有豐富的地熱資源。鎮長張強動情地說,這裡是我們的詩人郭小川的第二故鄉,如果他還活着,我會對他說,咱們這裡已是著名的“魚葦之鄉”“魚米之鄉”,你在的時候有故事,将來,也一定會更加欣欣向榮……

(作者:王松,系天津市作協副主席;楊伯良,系天津市靜海區作協主席)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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