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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青在黑土地

作者:追趕小天才
穆青在黑土地

懸挂在黑龍江日報報業集團辦公樓内的穆青照片和他的名篇——《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10月14日攝)。

穆青在黑土地

這是黑龍江日報報業集團的辦公樓之一,穆青曾于此工作(10月14日攝)。本報記者鄒大鵬攝

一路從風雪中走來

“一九三七年沒有芬芳,沒有花香,等待我們的将是彌漫全國的抗日烽火,将是決定民族生死存亡殘酷的鬥争!”

在這篇《迎一九三七年》的文章中,一個叫穆亞才的15歲少年,在民族的寒冬風雪中,用筆書寫出浪漫與激情,也點燃了理想的革命火種。

坐标,河南杞縣。這年12月,他接到同學馮若泉的來信,毅然辭别家中父母北上山西。走潼關、過黃河、經風陵,最終到達山西臨汾八路軍駐晉辦事處。

《穆青傳》作者張嚴平曾描寫這段曆史:穿上了八路軍的軍裝,戴上了八路軍的袖标……參加革命了,應該改一個新名,叫什麼呢?年輕人青春是最寶貴的,那就把青春獻給革命吧!于是,他在表格上一筆一畫地寫下“穆青”。

1940年前後,在抗戰最艱苦階段,黨中央決定在八路軍前線部隊選調一些有文化的年輕人到延安教育訓練,因戰地通訊《紅燈》而被熟知的穆青,用9天時間走完了13天路程,來到了延安。1942年,在魯藝做着作家夢的他,被《解放日報》點名選才。從此,這事業伴其一生。

清涼山打開了穆青的新聞之門。他的采訪生涯是從通路一位邊區老勞工趙占魁開始的,二十多天的蹲點紮根,讓他走進了老趙平凡而高尚的内心世界,《人們在談說着趙占魁》等報道引起強烈反響,邊區把老趙評為特等勞動模範。穆青拿着報紙看了又看,第一次感受到了新聞的力量和獨特魅力。有緣的是,兩人三年後又在哈爾濱重逢,他鄉遇故知,再次采訪的場景定格成一張寶貴的照片。

1945年,新華社和《解放日報》按照中央要求,抽調編輯、記者、翻譯等共16人,組成挺進東北的先遣小分隊,新華社副社長吳文焘擔任隊長,穆青是其中一員。

全程幾千公裡靠腳步丈量。迎着風雪,小分隊12月抵達遼甯。此時的東北,滴水成冰,雪原茫茫,褲子和鞋上的雪凝成了冰疙瘩,腿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穆青和隊友在天黑時趕到了宿營的村子。得知他們是關裡來的抗日隊伍,一對陌生而熱情的老夫妻收留了他們。

炊煙袅起,生火燒炕。急着上炕的穆青,卻發現脫不下靴子,想要硬拽,被老漢制止:“孩子,千萬不能硬拽,也不能拿熱水猛澆,你的腿腳已經和靴子凍在一起……一爛恐怕連腿腳都難保住。”

沒有在東北生活過的人,根本不知道冰雪的法則和威力,更不懂那些人類的智慧和訣竅。老人端來一盆冷水,把冰碴化開,小心拽下靴子,把這雙冰冷的腳摟在胸前不停揉搓按摩。從麻到熱脹,終于恢複了知覺,那一瞬,老人的體溫也傳到了穆青的心裡。

多年以後,穆青這樣回憶:多少年過去了,這個雪原上的小屋,這個如慈父般的老人,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裡,我常常告誡自己,你的這雙腿甚至生命都是老百姓保護下來的,今生今世,無論任何時候都不能忘記他們。

這段記憶,成為穆青一生的珍藏,也讓人民情懷融入血液,如同陳年窖藏老酒,在歲月的積澱中曆久彌香。

兩座鉛筆樓述說往事

北京,宣武門西大街57号,形似鉛筆的大樓成為獨特的地标;哈爾濱,地段街和經緯街交會處,也有一座鉛筆形的老樓,靜靜伫立。

周保華編著的《新華社東北總分社簡史》中記載,1946年1月17日,吳文焘帶領小分隊到達古鎮海龍(今吉林省東南部)時,中共中央東北局還遠在本溪,後東北局遷到海龍,新華社東北總分社成立,吳文焘任社長。2月7日,《東北日報》在海龍複刊。同時,新華社東北總分社在海龍一座青磚瓦房裡開始正式辦公。5月,東北總分社遷駐哈爾濱。

新華社黑龍江分社原社長石堪砺在《穆青與哈爾濱》一文中介紹,那時的東北日報社和新華社東北總分社在一起,是兩塊牌子,一套人馬,穆青出任東北日報社采訪部主任。當時,東北總分社有64人,負責抄收總社和東北各地來稿,提供給《東北日報》采用,并把東北各地報道發往延安總社。辦公地點,就是哈爾濱這座鉛筆樓。

小樓始建于1938年,原為哈爾濱弘報會館。遠觀這座灰色的小樓,主樓和大廈形似鉛筆,兩方側樓形似稿紙,分别向經緯街和地段街延伸,空中俯瞰宛若一隻引頸展翅的天鵝。

穆青生前曾對人說,哈爾濱是他在戰争時期最有感情的兩座城市之一,并且深情地回憶說:“東北日報社就在哈爾濱中央大街附近,每當夜深人靜的晚上,馬車經過大街時,馬蹄踏在石子路上,發出‘得得’的清脆的聲音,就像一首美妙的樂曲……”他将這段兩年多的冰城歲月,稱為“記憶中的黃金時代”。

走近小樓,可以看到牆上鑲嵌着“哈爾濱市不可移動文物”的銘牌,主樓高三層,大廈高三四層,這座樓如今是黑龍江日報報業集團的辦公區之一。走進樓内,依稀能感受到曆史的滄桑,雖然當年的格子間,已經成了辦公的大平面,但一些年歲悠久、略帶殘破的實木門,被儲存展示在廊廳,這是穆青、劉白羽等名家辦公室曾用過的物什。

“穆青的房間究竟是哪間已不可考,但憑感覺應該是西側裡面的房間,這座樓當年是新華社東北總分社辦公和職工居住的地方。”黑龍江日報報業集團史志辦編輯王彥函說。

1991年,闊别40餘年後,穆青重訪哈爾濱。他和老伴續磊,既是伴侶,也曾是新華社東北總分社時期的同僚。故地尋蹤,穆青動情地說:“解放戰争時期我在哈爾濱工作、生活了三年,在這裡結的婚,在這裡生的第一個孩子,我對哈爾濱特别有感情,我的老伴對這個地方也特别有感情,這裡使我們回憶起許多當年的情形……”

在哈爾濱的時光,穆青生活艱苦,吃的是高粱米、小米飯,但工作卻是異常緊張和繁重。緊張到什麼程度?穆青說:“報社就那麼幾個人,大家整天地忙,沒有星期天。報社附近有兩個電影院,我沒去看過電影;不遠的太陽島也沒去過……”

這段光陰,也是穆青人民視角不斷深化的時期。他認真思考和總結新聞業務實踐,探索黨的新聞工作規律。1946年2月,他在《寫群衆》一文中寫道:“總觀《東北日報》近幾個月的來稿,我認為必須在我們一切寫稿同志中間,更明确地強調一個問題:即寫群衆。我們報紙的大量篇幅,必須為群衆生活、群衆活動所占據,反映群衆的要求,發揚群衆的創造,解決群衆的困難;并經常不斷地報道群衆運動中湧現的英雄人物和英雄事迹,借以教育群衆,推動工作。這是我們新聞工作中的一個基本任務。”

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哈爾濱剛解放不久,我們黨在哈爾濱鎮反、整頓社會、開展土改,以鞏固新生的人民政權和支援全國解放,任務十分繁重,穆青忘我地投入到采訪報道中。哈爾濱當時有個“鬼市”,這是一些專搞盜竊、搶劫、詐騙的不法之徒交易贓物的場所,他們在夜裡交易,天一亮就散市。穆青半夜裡起來“化裝”,穿上長袍,戴上禮帽,摸清“鬼市”黑幕,這可能是新華社曆史上最早的“暗訪”之一。

在哈爾濱市的道外區,當時有個“荟芳裡”,是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妓院聚集區,政府開展了堅決取締和打擊娼妓業的鬥争。穆青深入采訪,寫下了揭露妓院黑暗和妓女們悲慘遭遇的内部報道。

那時,穆青經常到農村蹲點采訪,就睡在老鄉的炕上,吃在一起。當時有土匪侵擾破壞,下鄉報道艱苦又危險。是以,有記者下鄉,同僚們就走到報社附近的霁虹橋頭送行;采訪歸來,大家又到霁虹橋頭相迎。穆青曾感慨地說:“那真是戰友情啊!”

穆青曾在哈爾濱的新華社東北總分社樓頂拍下一張照片,他雙手抄着袖口,胸别鋼筆,頭戴軍帽,胡茬兒微露,年輕的面龐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這幾年,他是幸福而充實的,1948年元旦,穆青與續磊結婚,報社新年會餐,就是他們的“婚宴”,續磊準備了一大塊紅綢布,華君武夫婦、劉白羽夫婦等朋友、同僚都在上面簽了名。這些有理想、有抱負、有文采的年輕人,在這裡啟航跟随解放大軍一路南下,迎來了新中國,也迎來了新聞和文學創作的新舞台。

三張舊報的記載

黑龍江省圖書館特藏部内,一張張陳年舊報被掃描微縮成膠片,通過放映裝置,在電腦上一幅幅打開,如同歲月的幻燈片。《東北日報》,當年還是繁體字,從右向左的豎版,定價每期四角。

在浩渺的曆史中尋找答案,在厚厚的報紙中翻閱過往,如同大海撈針。也許是機緣巧合,管理者尹澤在一卷膠片中,随手一點,就選中了第六十六期。這期的頭條刊登了周保中将軍的照片,标題為《闡述抗日聯軍鬥争簡史及東北建設意見——周保中将軍答本報記者問》,稿件沒有署名,但大家都知道作者正是穆青。

1946年2月,穆青接到任務,采訪東北抗聯周保中将軍。在一個班戰士的護送下,他與作家魏東明乘着卡車,冒着零下30攝氏度的嚴寒,走了兩天兩夜,來到東北抗聯司令部。

周保中将軍與中央失去聯系十多年,見到延安的親人分外激動。《穆青傳》中,作者張嚴平曾講了兩個故事,一個是孤軍奮戰的東北抗聯,與中央及關内失去聯系,好不容易找到一份《論持久戰》,大家如獲至寶,你傳我、我傳你,抄的抄、摘的摘,按照戰略思想指導遊擊戰。另一個,則是周保中在最難時,面臨敵人的圍剿和封鎖已斷糧多日,派陶副官帶領兩個戰士下山尋糧,結果兩名戰士熬不住,把槍挂在樹上離隊去“找活路”,周保中沉重地說,“就是剩下我周保中一人,也要抗日到底。”

東北抗聯老戰士李敏,晚年曾不止一次眼含淚水,向人說起當年艱苦卓絕的鬥争:“我們被日僞軍圍困了三天三夜,彈盡糧絕,幾個剛剛突圍的同志忍不住趴在沼澤裡喝泥水,結果沒喝幾口就被追來的敵人打死了。樹皮、草根在最孤絕殘酷的時期,也成為‘奢侈品’;因為缺少子彈,每一顆槍彈都要從敵人手中繳獲,戰鬥時要同時背幾條不同的槍;為防止暴露,密營不能生火,許多戰士生生凍掉了手腳……”

近半個月的時間裡,穆青常常邊談邊寫、邊寫邊哭,處于極度感奮之中。最終,他以筆名“關寄晨”,在《東北日報》第八十六期,發表了《中國共産黨與東北抗日聯軍14年鬥争史略》,12000字的文章從一版一直轉到四版。記者在膠片中搜尋到了當年的報樣,雖字迹有些模糊,但文章開頭清晰可見:中國共産黨及其上司下的東北抗日聯軍,十四年來在東北的抗日鬥争,是一部用血淚寫成的曆史,也是中華民族在暴敵侵淩下,所顯現出的光榮和驕傲。

這是第一次,向世界展示東北抗聯震天撼地的英雄史詩,中國共産黨上司的14年浴血鬥争,挺起了中華民族不屈的脊梁。随後,穆青又投入到挖掘楊靖宇烈士的英雄事迹中。

人民是英雄,是曆史的創造者。在東北總分社期間,穆青從人民身上源源不斷地尋找着燃燒的激情,五常是他經常蹲點的地方。在1947年的《東北日報》中,很多篇幅都留給了各地潮湧般的群衆運動。

五常市地方志辦公室原主任張偉說,當年東北解放區在黨的上司下,掀起轟轟烈烈的打土豪、分田地,摧毀封建勢力的土改運動。當時五常周家崗屯的惡霸地主王雲才外号“王把頭”,不甘心失敗,耍陰謀,放暗箭,屢次向翻身農民進行反撲,經過七次鬥争,終于受到應有的懲處。

當地流傳的這個“七鬥王把頭”的故事,也成為穆青筆下的經典。“你處8月上旬稿件源源而來,甚喜。穆青同志所寫《五常農民的攻勢》一稿,有聲有勢有過程,看出了五常群運的概貌,這是群運報道中值得學習的。”新華社總社緻電東北總分社說。

四字箴言的期待

“勿忘人民”——這是穆青生前最愛寫的字,也是他一輩子的座右銘。文如其人,字如其人。穆青,這位新華社老社長,用一生,凝結成這一片心魂。

“我是人民的兒子”,這心靈深處的聲音,引領穆青的腳步不停地走向群衆。他來自人民,熱夫妻民,六訪蘭考、八下扶溝,書寫人民。1991年7月31日,穆青來到新華社黑龍江分社,與全體人員座談,語重心長:

“群衆當中,實際當中,有非常豐富的東西,那是一本非常豐富的、無字的書……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裡路……應當到實際工作中去,增長知識,了解我們的國家,了解我們的人民,了解黨的政策,這是非常重要的。這個基礎打好了,以後就有了自由,可以為人民做出貢獻……我們新華社老記者都是從這條路走過來的。”

穆青,就是從這條路上,一步一個腳印跋涉登峰。談及年輕記者成才,他也是殷殷囑托:“成才曆來和艱苦奮鬥、下苦功夫分不開,沒有那種像二道販子一樣倒一個什麼就發家的。要想成才,就老老實實到群衆中去,踏踏實實搞調查研究,練好基本功,把自己的基礎搞得牢固、再牢固,在任何情況下不至于迷失方向。這一點特别重要。有些人很有才,自己就是抛不開‘名利’二字,抛不開個人的東西,結果真正成才的很少,不是在這個問題上就是在那個問題上栽了跟頭。”

逝者長已矣,存者猶可追。“穆老頭”,用四字箴言,早已給出了答案——勿忘人民。

隻有曆盡滄桑的人,才有如此深厚博大的情懷。他一生堅守自己的信仰,是以他一生有愛;他一生有愛,是以他一生噴湧。穆青離開黑龍江分社時,還曾在分社的小院,留下一幅墨寶——“繼往開來”。

時光荏苒,何以慰懷?東北的秋陽,暖暖地射在東北總分社的舊址上,路口的車子和人川流不息,遠處奔流不息的松花江,仿佛在激蕩湧訴……(鄒大鵬 參與采寫劉赫垚)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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