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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三國沮授的悲情談起

作者:奧雷裡亞諾第七十三

沮授是個悲情的人物。

在東漢末年那個高潮疊起的年代,他的高光時刻是在登場時。那時他剛離開韓馥加入袁紹陣營,一通彩虹屁讓他被袁紹引為知己,順便封了個奮武将軍。然而,在此後存活的那幾頁史書裡,他的所有登場,沒錯是所有登場,都是這種尴尬的局面:

李傕、郭汜作亂,沮授提議搶占先機,挾天子而令諸侯,“紹不從”。

袁紹把長子袁譚派去管理青州,沮授對這種分權行為表示反對,“紹不聽”。

打敗公孫瓒後,袁紹計劃接着攻打曹操,沮授提議先休養生息,袁紹沒有接受。

袁紹派顔良前往白馬攻打東郡太守劉延,沮授說他性格狹隘,不能獨自勝任,“紹不聽”。

白馬兵敗後,袁紹決定渡河追擊敵軍,沮授提議留守延津,分兵官渡,“紹弗從”。

袁紹和曹操兩軍交戰,沮授建議和物資缺乏的南軍速戰速決,和兵力較多的北軍打持久戰,“紹不從”。

袁紹派大将淳于瓊押送糧草,沮授提出另派一支軍隊協助,防止曹操抄後路,“紹不從”。

我們甚至可以得出一條“三國第一定律”:當沮授向袁紹提出一條建議時,袁紹必定不會聽從(很想知道如果沮授建議永遠不要聽從自己的建議,袁紹會如何回應)。

而同樣在袁紹手下做事,一個不從,許攸跑路投靠曹操;一個不聽,張郃、高覽跑路投靠曹操,順便不講武德地把武器庫給燒了。隻有沮授,不停地提建議,不停地被拒絕,然後再不停地提建議。從最開始統管三軍,到統管一軍(紹乃分授所統為三都督,使授及郭圖、淳于瓊各典一軍),到最後統管自己(紹……,復省其所部並屬郭圖),盡管中間也想托病辭職,但他還是忍不住要講話。

甚至在《後漢書》的記載裡,沮授的劫難似乎從在韓馥手下就開始了:韓馥打算投降袁紹時,當時為他效力的沮授和耿武、闵純提出反對意見——結局當然是“馥不聽”(盡管《三國志》和《資治通鑒》的版本裡,李曆代替了沮授的位置,但單憑韓馥為避免被他人謀殺而選擇自殺的腦回路,有理由相信三國第一定律可以進行推廣)。

如果做一個“感動三國”人物評選,我想沮授應該算一個。

沮授的忠誠是令人費解的。如果談從一而終,袁紹并非他的第一任主子;如果談知遇之恩,除了剛加入時的馬屁讓袁紹大為贊許外,之後就是漫長的“不聽”、“不從”。官渡戰敗被曹操抓住時,沮授拒不投降,在被曹操赦免後還依然謀劃回到袁紹身邊,直到最終被處死——這不得不讓人懷疑沮授有某種受虐傾向。當然,他對曹操的解釋是為了顧全家人性命(叔父、母弟,縣命袁氏),但未免有些牽強。

古希臘神話裡的劫難總是包含某種無盡的循環:把滾落山腳的巨石一次又一次往山頂推的西西弗斯;被鷹一次又一次啄食重新長出的肝髒的普羅米修斯;往沒有底的缸裡一次又一次倒運過來的水的達那伊得斯。沮授經曆的就是這樣一種古希臘神話式的劫難——向一個永遠不會聽從他建議的主子提建議。

從三國沮授的悲情談起

《承受灌水刑罰的達那伊得斯》約翰·威廉姆·沃特豪斯繪 (來源:Wiki)

在那個“良禽擇木而栖”的年代,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沮授,注定會是個悲情人物。袁曹決戰前,他似乎預感到自己的命運,出發前召集宗族,散盡家财,大有荊轲辭别燕太子丹的悲壯。

與其他璀璨的人物相比,沮授毫不起眼,史書上隻登場了幾次,每次還都是相同的劇情。但他身上蘊含着某種普通人擁有的溫和的力量。這種力量不是那種移山填海的英雄式的神力,它有點溫吞,有點呆闆,甚至有點蠢笨,但它頑強地生存着,并在千年後的某個時刻仍能打動另一顆普通的心。

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傑伊·蓋茨比為了挽回迷戀物質的心上人黛西,買豪宅,送禮物,辦盛大派對。最後他頂替黛西的車禍罪名,被事故死者的丈夫槍殺。斯科特·菲茨傑拉德将小說的結尾寫得極為哀婉動人,原諒我不顧篇幅将原文摘錄在此:

And as I sat there brooding on the old, unknown world, I thought of Gatsby’s wonder when he first picked out the green light at the end of Daisy’s dock. He had come a long way to this blue lawn, and his dream must have seemed so close that he could hardly fail to grasp it. He did not know that it was already behind him, somewhere back in that vast obscurity beyond the city, where the dark fields of the republic rolled on under the night.

Gatsby believed in the green light, the orgiastic future that year by year recedes before us. It eluded us then, but that’s no matter — tomorrow we will run faster, stretch out our arms farther…. And one fine morning ——

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

當我坐在那裡緬懷那個古老的、未知的世界時,我也想到了蓋茨比第一次認出了黛西的碼頭盡頭的那盞綠燈時所感到的驚奇。他經曆了漫長的道路才來到這片藍色的草坪上,他的夢一定就像是近在眼前,他幾乎不可能抓不住的。他不知道那個夢已經丢在他背後了,丢在這個城市那邊那一片無垠的混沌之中不知什麼地方了,那裡合衆國的黑黝黝的田野在夜色中向前伸展。

蓋茨比信奉這盞綠燈,這個一年年在我們眼前漸漸遠去的極樂的未來。它從前逃脫了我們的追求,不過那沒關系——明天我們跑得更快一點,把胳臂伸得更遠一點……總有一天……

于是我們奮力向前劃,逆流向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進入過去。(巫甯坤譯文)

現實中,菲茨傑拉德為了讓自己的“黛西”——名門之女澤爾達·塞爾在和自己結婚後繼續維持奢華的生活,疲于寫作賺取稿費,最終四十四歲因心髒病死去。

從三國沮授的悲情談起

斯科特·菲茨傑拉德之墓,下面的石闆印着《了不起的蓋茨比》的經典結尾(來源:Wiki)

南韓電影《熔爐》有句台詞:我們一路奮戰,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不讓世界改變我們。可很多時候,我們連這點也很難做到。船不斷地被急流推向過去,我們隻有雙手而已。

但幸好我們還有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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