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书，信运气；公之言，告万世。”晚年曾国藩和同乡好友吴敏树、郭嵩焘闲聊时，说这句话可作为自己的墓志铭。（见朱克敏的《雨窗消夏录》）
曾经以为文正公此说，有些矫情。前些日子去益阳，拜谒“胡林翼陈列馆”，方悟这是文正公功成名就、余生无多时的大实话。人生最大的运气，其实是寿数。胡林翼比起同辈的曾国藩、左宗棠，最大的差别是天不假寿，只活了49岁。
曾国藩生于1811年（嘉庆十六年），殁于1872年。左宗棠和胡林翼都是1812年出生，比曾国藩小一岁。胡林翼殁于1861年9月30日（咸丰十一年），左宗棠殁于1885年（光绪十一年）。左公比曾公多活了13年，比胡公多活了24年。这是上天对科场蹭蹬、出仕最晚的左宗棠钟爱，使他在平定洪杨后，仍有机会参与平捻、创建马尾船政学堂、平息西北回汉之争，收复新疆。
12月1日一大早，我赶到益阳市区茶叶市场内的“胡林翼陈列馆”。邵阳和益阳同属资江流域，我在资江上游长大，离湘近三十年，一次次回乡，这回竟然是第一次来益阳。这个陈列馆不是官方办的，而是一位景仰胡林翼的当地商人自己掏钱设立，在一幢楼的第二层。我早晨8:30来到门前，看到的是大门紧闭，门前不知道是哪位乡亲搁下一袋自家地里收获的萝卜、菜薹，馈赠给主人。于是下楼，一家正在晾晒萝卜条的娭毑热情地请我坐到她的店子前等待。
等到9:30，陈列馆的管理者——一位青年人，前来打开大门，我尾随而进。只有我一个游客，他格外热情，陪着我边看边聊。他和我的看法一样：“人还是要身体好，胡文忠公寿数太短了，如果他多活五年，那历史地位大不一样呀。”
不用多活五年，只要胡林翼多活三年，活到1864年天京城陷落。清廷论功行赏，他笃定封爵在伯以上（出山晚的左宗棠和晚辈李鸿章都是伯爵），他的职位也不会终止在巡抚——尽管他死后赠总督，但这只是一种死后哀荣。
中国是个官本位社会，多数人评论一位政治人物，更注重其生前当过什么样的官。且不说曾国藩和左宗棠生前封侯，当过总督，晋位大学士（也就可尊称为爵相）了，小胡林翼4岁的彭玉麟官至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兵部尚书，封一等轻车都尉。说起清代中兴的湘系四大臣，有“曾左彭胡”之说，我以为这种排列，纯是按生前的官爵。彭玉麟当然功勋卓著、品行高洁，但其历史地位和对清廷的贡献，恐怕是比不上曾、左、胡三公。
晚清湘系政治、军事人物可谓群星闪耀，能称为湘军领袖的，应该只能是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三人。而胡在中道而逝，未目睹东南底定之全功。
如果以职业或日用物来作比拟的话，胡林翼是湘军的保姆，是湘军的蜡烛。他保护、举荐、识拔了众多湘军大佬；他燃烧了自己，去照亮别人。
和曾国藩、左宗棠出身于半耕半读的寒素之家不同，胡林翼是标准的官二代。其父胡达源是嘉庆二十四年（1819）殿试一甲第三名进士（俗称探花）。仕途从授翰林院编修起家，官至四品京堂。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又加上绝顶聪明，胡林翼少年时难免有些纨绔习气。也有人说因为他少年时频繁出入秦楼楚馆，使体质变得虚弱，没有左宗棠那样壮实得像牛犊的本钱。
胡林翼道光十六年中进士，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散馆后授编修。父子翰林在江浙等文化发达的省份或许不算什么，但在清代的湖湘，可是全省少有的佳话了。步入仕途的前期，胡林翼的官运远不如十年内做到侍郎的曾国藩，道光二十年（1840），胡林翼充江南乡试副主考官，因为正考官、满蒙权贵文庆携带举人熊少牧入闱阅卷，受到牵连降一级调用。接着因父丧回益阳守制，一呆就是五年。眼看着起复无望，最后在亲友的资助下，捐了一笔巨款，胡林翼才被重新起用为知府，分发贵州。——也就是说，胡林翼是用钱买来了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机会。他一上任就遇上黄平、台拱、清江、天柱等地苗民起义，从此这位贵公子开始了血与火的战争生涯。
曾国藩带领湘军出省作战的前期，朝廷出于对汉族高官领兵的忌惮，不给他巡抚等地方官职的实权，曾国藩坐困江西，很是煎熬。当时胡林翼在湖北巡抚任上，全力支援曾国藩。湘军有名的战将，如罗泽南、李续宾、李续宜、鲍超等人，曾经一度受胡林翼调度。
胡林翼举荐左宗棠，到了“到处逢人说项斯”的地步。左宗棠因羞辱樊夑触怒湖广总督官文，被告黑状差点被咸丰帝要了性命，也是胡林翼和郭嵩焘多方斡旋，不但救了命，且让左宗棠得以自领一军，从此一飞冲天。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一个出身优越、少年科第、才能出众的人，懂得官场，擅长用权术，却又能心地善良厚道，立身正，这实在太难得了。胡林翼就是这样的一条汉子。他对朝廷赤忠，对朋友仗义，对同僚则大度能容，而处事却善于圆融变通。若按当大领导的综合才能，我以为胡林翼超过了曾、左二人。曾国藩评价胡林翼“润之之才胜我十倍”，不完全是自谦。
胡林翼在咸丰帝驾崩后一个多月去世，曾国藩挽曰：
逋寇在吴中，是先帝与荩臣临终恨事； 荐贤满天下，愿后人补我公未竟勋名。
胡的“未竟勋名”，最终由曾、左等人弥补，这是曾、左的历史机遇和人生荣耀。对胡林翼这位湘军蜡烛个人而言，却是永远无法补全的历史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