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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潮丨陈斌先 :袭常

袭常

文丨陈斌先

含你入口

还要秘密抚育

此处的哈欠无声无息

小青又想起小辫子写的诗。从梦里挣扎而出,小青便听到苦恶鸟的叫声。她见过苦恶鸟,白色颈腹,黑色羽毛,被人们称之为水鸡的家伙,清晨或者傍晚都喜欢在淠河芦苇荡中拼命嘶吼。小青知道 “淠”字生僻,读“沛”读“界”都有。传的最开的笑话说,上任伊始的淠河化工厂厂长,面对“淠”字,脸呈难色,随后机智转头问身边的副厂长,叫“沛化”好呢?还是叫“淠化”(屁话)好呢?

身边的副厂长呵呵说, “沛”字多好呀,蕴含生机不说,也比“淠”字好听。

职工们听到厂长和副厂长的嘀咕声,哄堂大笑说,淠化(屁话)啦,“淠”字不识,当啥厂长么?

小青是淠河化工厂的播音员,自然认得“淠”字,播音时她不喜欢用简称,总是一本正经、完整地播出化工厂的全名。现在淠河化工厂的旧址改建成了公园和住宅小区,中间还穿插上横竖笔直的沥青路,沥青路两边植有高低不一的风景树,树的另一边就是楼房,鳞次栉比,望不到边儿似的。

小青几次寻找昔日化工厂的影子,看了几回,伤感几回,好像化工厂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一次感伤,抹着眼泪,拽住身边的小姑娘怯问,知道化工厂么?

化工厂?

小青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小姑娘的手说,就在这里,路和楼房的下面,过去生产盐酸和化肥,好热闹哦。

小姑娘被小青的样子吓到了,挣脱出小青的手,急慌慌跑了。小青想,都跑了,我还看什么?擦干眼泪之后,小青想去看看淠河,淠也好,沛也罢,没有它,就没有现在的折腾和苦恼。

苦恶鸟就在河边的芦苇荡中,那家伙见到她,仿佛无视她的存在一般,继续“苦啊”“苦啊”地鸣叫。听了半天,小青才说话的,她对着“苦啊”“苦啊”的声音说,为了让你喊声苦,我们吃了多大的苦。

苦恶鸟听到她的说话声,兀地停止了鸣叫,雾气跟着河水打旋旋,罩住芦苇,也罩住小青的心思,一样的缭绕和浓稠。

说不出来的苦不在化工厂那里,治理淠河,大势所趋,何况厂方买了养老保险和公积金,还给了一笔数额不菲的补贴呢。只是苦在下岗之后,播音腔失去了用武之地。没有化工厂,她到哪儿播音去?无数个早餐,听到苦恶鸟的叫声,她都会走进芦苇荡里,情不自禁来番播报。今儿,她也如过去一般,先清了清嗓子,再字正腔圆道,工友们,欣赏了《让我们荡起双桨》之后,是不是勾起了我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呢?爱祖国,爱人民,爱生活,让我们荡起生命的双桨,再次扬帆启程。这是她常常播报的开篇词,播报中,她仿佛看到很多工人穿梭来往,有的还在哈哈大笑。今儿,她脑中没有浮现出工人们的欢笑身影,倒是苦恶鸟的样子越发生动,正在发愣时,突然看到,苦恶鸟从芦苇荡中飞出,尾巴扯带出水花,打着音乐节拍似的。回过神,小青发现自己居然赤脚站在水里,她想,肯定吓到苦恶鸟啦,真的吓到它了,我这就走,我们都回到各自那儿去。

洗脚、穿鞋,上了岸,她又想起小辫子的诗,含你入口,还要秘密孵化。想了一会,才弯腰对着河水中的苦恶鸟说,对不起,谅解才是。

起风了,芦苇跟着晨风点头。苦恶鸟踩着波光慢慢回游,直到再次钻进芦苇荡里。

见苦恶鸟小心翼翼的样子,小青刻意慢慢后退,退到滩涂地,才默不作声想,你苦还落得一声喊,我苦都在心里头。

太阳慢慢升起来,有雾的河边,晨曦羞涩,好像抬不起头一般。小青迎着怯生生的晨光,顺着堤坝,向更远处走去。春风顺着河堤柔顺散开,潜入绿肥红满的花草中,好像沾染上魔力似的,红的一片,黄的一片,有的还用色彩围成了各种图案。海棠树是站着的,其他的树叶也是。倒是桃枝站着的、横着的都有,扯带出犬牙交错的模样,最后都成了粉嘟嘟的模样。她站在桃花下面,又想起小辫子,她还想起了“此处的哈欠无声无息”那句话。她想,小辫子到底想说啥,秘密入口,无声无息,为啥还要哈欠连天呢?她想问问桃花,当她发现,桃花的花瓣中蓄满的露水,好像晨曦那么活力四射时,她终于打上一声哈欠。那时,她弯下腰,想嗅闻下桃花的芬芳,那时,她才明白,桃花没有浓香,有的只是苦涩的气息,拿桃花对比海棠、杜鹃和迎春花啥的,面对春色,桃花一点也不示弱。来回嗅闻中,她有了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晨曦和雾气,慢慢洇染开来。她想,春天就该做春天的事情,含你入口,秘密抚育,小辫子诗中就是那么说的。

回到家里,想了许久,她决定开家花店,悄悄养活自己。开花店不久,小青便认识了小常。小常不会写诗,也不太说话,可他脸上的明净和忧伤,照例惹人注意。小常选的是玫瑰和康乃馨,小青问他表达什么心情?小常说,女友病啦。只说一句,便伤心地低下头,脸上的白净好像跟着他的沉默喘息似的。

小青不敢深问了,低头修剪花枝,快包扎好时,她又抬头看看小常。小青发现小常泪光涔涔一般想着心事。不知为啥,她生出了恻隐之心,她没有丝毫犹豫,顺手拿出一支百合说,免费送你一支百合吧,爱情需要“合”,身体需要“合”,百合才能完美。那天她的话特别多。

没等到小常说声感谢,她又用播音腔说了一句,也许我们都在寻找秘密抚育,也许我们走不出自己,都被困在忧伤里。说完这些话,小青便将包扎好的一束花轻轻递给小常,还特意眨巴几下眼睛。

小常接过花,弯腰致谢。而后,转身走出花店,瞬间消失在人群里。

随着小常的离开,小青又想起了小辫子,这个家伙,连个哈欠都没留下,倒是验证了无声无息。想起了小辫子,掐去了笑色。她想,也许,他就该停留在诗歌里。

说白了,是她主动接近小辫子的。小青喜欢小辫子蹙着眉头的样子,也喜欢他读书时的神情。她曾对小辫子说,喜欢你的诗,更喜欢你锁住眉头的样子。

那时候化工厂的年轻人都喜欢小青,哪怕能跟小青说上一句话,都会高兴的。可小青不喜欢其他年轻人,只喜欢小辫子。小辫子受宠若惊,还仰面朝天说,苍天眷顾么?回过神之后,小辫子开始疯狂写诗。一首首写下去,好像要把小青化作各种意象似的。

小青随着那些文字而慢慢陶醉的,她喜欢小辫子的每一首诗,更喜欢这么几句:

她喜欢“含你入口”这句话,爱就要含在嘴里。她更喜欢“还要秘密抚育”,秘密才有滋味,幸福本身都不值得分享。很多感受,她说不出,小辫子的诗歌能。

随着化工厂关停,原本有序的生活突然间被打乱了,浪漫的感觉也如肥皂泡一般飘散的四处都是。那段时间,小辫子再也不去写诗,而是到处发牢骚,说话的口气都是火光冲天的。他骂厂长,骂淠河,还说淠河就是祸害精。最后,他把一腔怒火全部倾泻给小青,说小青播报那些狗屁话,同样罪不可赦。实际小青也不想播报那些内容,关闭化工厂,撕碎的不仅仅是大家的生活,还有一系列生活保障。

厂房在推土机声中,小辫子在陷入平静。那天,他找到了小青,还扬了扬手说,人得顺应现实。他挥手的姿势并不美,也不浪漫,好像浑身上下充满了世俗之气,扬完手,他就捂住脸庞,抬头时,又说了句,现实逼迫我做出选择,秘密从来都不是无声无息的。

小辫子咋啦?

小辫子不想解释,站起来,没有扬手,而是连番向下摆手,好像要摆出很多“罢了”似的。

小青明白小辫子意思后,上前抱住小辫子。

小辫子推开小青,头也没回,大步走上人群。

最后见到小青时,发现小辫子已把辫子剪了,小青追问原因时,小辫子拒绝回答跌跌撞撞走进人群。

小青奋力追赶过去,跑过一道又一道街巷,几次差点让车子撞倒,最后还是跟丢了小辫子。秘密抚育,无声无息,这样的结束,太让人痛心。

好在小青才二十刚出头,面对挫折和变故,尚有抵御的能力。她想,咬咬牙,再咬咬牙,多大的事呢。

夜深人静时,她才发现很多事情都没有过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里早存下了深深的烙印。烙印像钢圈,一大一小,大的是失恋,小的是失业,两个钢圈交叉站着,根本无法安静。

小常再次走进她的花店,已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春天的花朵开始凋谢,夏花登场时,她看见了另一个小常。明净变成了浑浊,忧伤变成的悲痛。小常好像无意走进花店,真的步入花的世界时,他突然愣怔住了。小青当时并没有认出小常,她如往常,问小常想买什么?

小常到底说话,话语中带上了哭腔。小常说, “合”字丢了,我想为自己买束花。

提起“合”字,小青想起免费送出的百合,她感到吃惊,迟疑问,分了,还是走啦?

癌症无法治愈的。小常说完这句话,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由小常的泪水,她再次想起了小辫子,比起小常,她是幸运的,起码小辫子还在,念想不会跑远的。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小常,见小常不停擦抹眼泪,她能做的就是不停递上抽纸,递到最后,她才说,好在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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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常说,怎么会无声无息呢?我记住她所有的样子。

我也记住小辫子的所有样子,有用么?她也想流泪,也想大哭一场,问题是,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小常不知道小青为啥流泪,以为替他伤心,心里多了歉疚,反过来安慰小青说,其实,我只想给自己买束花,安慰下自己,谢谢你的同情。

同情?我能同情谁?小青擦干泪水说,是的,生活总会发生变故的。

小常说,送了她很多花,我得为自己送一回。

小青问,选吧,你看什么花合适呢?

小常说,百合和玫瑰吧,我喜欢这两样花呢。

她开始挑选百合和玫瑰,她想把最新鲜的那些挑给小常。等小青挑选好花枝,修剪、包扎、一气呵成,递给小常之后才说,送给自己蛮好的。

小常交了钱接过那束花,准备转身的瞬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回头看看小青,见小青还在微微含笑看着他,于是他动作夸张地把花递到小青面前,嗫嚅说,我已经给自己送了一回,可以把花免费退还给你么?

送完自己,又退还给我?

小常问,为了你的忧伤,我觉得合适。

小青不知道说啥好,很久才想起解决的办法,于是大方说,这是你的钱,这束花你拿着,算我安慰你的。

小常接过花和钱,不知道如何处理处置,愣怔很久,丢下钱和花,蹭蹭跑了。

后来免不了来来往往的,因为小辫子和走了的姑娘,俩人多了倾诉的理由。她喜欢说小辫子的无声无息。他常常说,走了的那位姑娘,临终前的不舍和绝望。一来二往,伤感好像要把他俩粘连在一起似的,谁也离不开谁。

结婚后,小青依然开花店。

可花店的生意好像出了问题。调查发现,她在结婚办喜事的一个多月里,附近呼啦啦开了好几家花店。

竞争需要降低成本,降低成本就需要一间保鲜室或者栽培用的阳光房。而她什么都没有,滞销的花草不是枯萎就是冻死,今年冬天真冷。亏本日甚一日,唯一选择只有关门。小青把笑隐藏在双唇之内,回家忐忑不安地对小常说,对不起,我把花店弄丢了。

小常说,丢了的,不一定是最好的。

她想,什么才是最好的?

小常嘻嘻说,也许适合才是最为重要的。

这么说小青高兴。

关了花店后,很长时间小青都呆在屋里,小常见小青把自己封闭起来,有些不高兴,说话口气也是忽高忽低的。小青觉察出小常的不高兴,弥补的方式,就是多做做家务活吧。小青把烧刷洗涮全包了,目的是希望小常开心点。

盛夏来临后,小常终于憋不住坏情绪了,呛声说,你手上不是还剩几个转租钱么?不行开个理发店吧,反正我是理发师。

小青做梦都没有想过要做理发这种生意,可眼下做什么合适呢?为了小常,开理发店或许行。

理发店开在昔日化工厂的地盘上,小常从别家理发店辞了职,到了小青的店里。小青负责店面,小常负责业务。刚开始时,一切都有条不紊的。三个月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变化从小常插手营业收入开始的,接着小常事事都要当家,好像这个店不是她开的。面对小常的支派,小青噘嘴说,不是这样的。

小常说,一家人,本来就不该分出青红皂白的。

小青说,现在我好像跟在你后面吃闲饭的人。

小常说,感觉也可以改变的。

她投资的店,自己却成了附庸。心有不服,一生气,把店给了小常。之后,四处借了钱,在不远处开了一家小商品批发店。她想,生活从吃喝拉撒睡开始,小商品是日常家居的必需品。不知为啥,自打开了小商店,便连续亏本,问题是算了算营销额,依然不明白亏在哪儿?入不敷出时,唯有关门,补偿金和借来的钱很快在来来回回中消磨殆尽。

小常有了一点结余,拿出一些闲钱对她说,不行,你在理发店旁边开个足浴店吧,给人洗脚不会亏本。

小青压根儿没有想过给人洗脚,想起抱着别人的脚揉啊捏的,就想反胃。

小常说,把自己想成播音员,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是的,要吃饭,要穿衣,未来还要养孩子,洗脚就洗脚吧,啥活都是人干的。

小青低调开了家足浴店。小门面,小包厢,大的只能容纳三两个人,小青很满足,反正这种小巧,让她觉得合适。

开足浴店,免不了招技师,固定的这块,招聘了三个,还有几个随叫随到的。随叫随到的多为进城陪读的中年人,中年人、年轻人,有了随叫随到的,生意还能经营下去。偶尔顾客多了,随叫随到的不能及时赶来,小青只能自己顶上去。那时候小青感觉委屈了顾客,临泡脚前,总会声明,我才学的。

顾客好像不在技师的手法,而在于技师的容貌上,看看小青样子,大多数的顾客都会笑笑,不再吭声。

很快,顾客发现小青说话好听,洗脚房里,没有几个能把普通话说的这么标准的,于是睁开眼睛问,外地的?

小青说,猜。漫无边际猜?顾客心里多了不愉快。

有天来了一个刺青胳膊,说话不中听,小青容忍不了这等轻薄的人,话语间多了不屑,惹得刺青胳膊,一脚踢翻足浴盆,还大声骂,喊你们老板来,根本不会捏脚么。

小青说,我声明过的,你说随意的。

我说随意也不能这么随意吧?

小青不知道刺青胳膊说的随意是什么意思,她把眼泪摁回肚里,又打来一盆水,再次放上中药后,掏出手机,催促随叫随到的。

随叫随到的终于来了,顾不得满头大汗就蹲下身子,吭哧、吭哧接过她的活。

小青那时就蹲在一边抹眼泪,想,一个播音员,为啥落得这般田地?

派出所干警就在那时出现的,态度特别严肃,查看完每个房间后,厉声问小青,有没有不法行为?

小青说,这里都是正经人。

干警让刺青胳膊站起来,最后带走刺青胳膊说,还说没有不法之徒?

小青眼泪刷刷往下掉,然后说,小常就在隔壁,不信问他去。

小常是谁?

我老公,我哪里知道,他是你们追捕之人?

想想刺青胳膊,小青就害怕,小常听她描述后,阴沉沉笑着说,你是开店的,来的都是客。

这些还不算,关键得伺候三个固定的技师,别看她们是员工,可她们游走江湖多年,个个伶牙俐齿。饭菜差了,提成少了,少不了骂骂咧咧。一次她们仨合伙把小青骂哭了。

吞吐烟雾的技师说,谁不是一肚子委屈?哭给谁看呢?

小青说,我是老板,没有员工欺负老板的。

另外两个帮腔说,老板?这样的老板一抓一大把,我去。

里外受气,小青一生气又把足浴店关了。

小常的恼火特别明显了,咋啦?做啥啥不成?咋这么无用呢?

听到小常的抱怨,小青心里委屈,可委屈又说不出,便想,难道自己真的不适合做生意?

到了冬天,小青还是化解不开心中的苦闷,一直在芦苇荡里寻找苦恶鸟。冬天见不到苦恶鸟的身影,也听不到它们的叫声。它们去哪儿?难道也要无声无息?

冬天里,风景树依然绿着,只是那层绿多了沉寂,好像闭气一般。高高低低的杂树只剩下枝丫,直戳戳好像要戳破人心似的。她想,冬天里,万物都在闭气,她也在闭气,生怕一张口,那点热气都跑了似的。她在一棵树的枝丫里发现了几朵干花,干花好像是白玉兰的遗骸,好像还有蔷薇的影子。干花不知道经历过过多少场雨水,居然还没有霉烂。她捧起干花想,它们为啥没有腐烂呢。

来回嗅闻中,干花点燃了她内心的寂静,她想,干花干草能存放,为啥不开个干花店呢?她为自己的发现而高兴,她想,也许淠河怜悯她,给她一点特别的启示。丢下干花,她走得特别快,一溜小跑,她又想起了小辫子,她想在小辫子诗的后面再加上点什么,加什么好呢?她想说,干花才有骨气,可放在诗里怎么说,她真的不知道呢。

总算选对了生意路子,开业不久,就临近了春节,很多人家没有时间打理鲜花,便选择用干花点缀房间。

生意好转,她有了明确的作息时间,天还没亮,起床,洗脸、刷牙。然后做饭,小常问她为啥起的这么早?她不想跟小常解释。

实际只有她知道为啥起的这么早,她想感谢淠河,想跟淠河岸上的花草树木说说话。每天清晨,她都会细辨芦苇、树木和花草,而后才默念几声感谢。她不想对小常说这些,她想对小辫子说,可小辫子不在,她就把心思压在舌头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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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之前,她会准时打开店面;之后,烧水、沏茶,神情自然。

多数的时候,没有顾客。那时,她就会搬出一张椅子,躺在阳光下面;没有阳光时,她会开空调,就着亮光,捧起一本书,读或者不读,看上去都有些做做样子。有一段时间她选择了微信读书,可眼睛老跟屏幕打架,最后索性从家里带来了字典,她想把字典里的字都认完。从a开始,到了b和p时,她看到了畀和淠字。字典里解析:畀也,相付之约在阁上也。转义为竹木制作的格栅。水透过格栅,多了清澈之意,才有了“淠”。由“淠”字,她想到古人造字,那会,她笑了,接着想起了厂长和小辫子,她想,估计他们都没有认真分析过“淠”字,如果作过分析的话,肯定不会问“沛化”呢?还是“淠化”呢?她想,按说写诗的小辫子知道怎么回事。

那时,她还想起每天清晨面对的淠河,她清楚记得,挨近河边有芦苇,有杞柳,还有喜湿的杂草,密密匝匝长到水里。再往上,便是滩涂之地,高的地方长有桑树、橡皮树、荆棘丛,也有极少的刺槐和苦楝树。凹下去的地方照例生出芦苇和杂草,水宕里还会飘起睡莲和菱角秧呢。水退了,睡莲和菱角秧儿静静枯萎。水涨了,它们又静静绽放,生死轮回,一个春夏就会上演好几回。再往上就是人工栽植的风景树了,一侧垂柳成行,冬青剪裁整齐;另一侧多为香樟、石楠、栾木、合欢、枫树、海棠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风景树,它们点缀出各种造型,接到湿地公园边上,然后才会挨上林林总总的楼宇,这些东西,是不是栅栏呢?想来并不像。

彻底清楚“淠”字的含义后,小青对淠河多了特别的感情。生意清闲时,小常不在家时,她不仅早上去,晚上也去。她特别想替小辫子说声抱歉,她想,小辫子不该那么辱骂淠河。

一次夜里,踽踽行走中,遇见几个烧纸的人,她不明白那些人为啥在河堤上烧纸?纸钱难道是勾连两个世界的最好方式?她想起得了癌症去世的小姑娘,她想劝劝小常也烧几张纸。小青放慢了脚步,生怕打扰到谁,更怕打扰到小常曾经的女朋友,虽说,她没有见过那个姑娘,可那个姑娘不该没人惦记。

河堤之上还有其他行人,老年的,中年的,当然更多的是年轻人,年轻人喜欢搂搂抱抱,更喜欢躲在暗黑里。

小青不想看年轻人,虽说眼下她也年轻,可她的年轻与其他人的年轻不同,她的年轻丢失在疼痛里。她闭上眼睛,想走过暗黑,可远处好像还有更多的暗黑,都在星空的沉默里。

她不想走下去了,她得回头,那个吞吐烟雾的技师转租了她的洗脚店,一直就在小常的隔壁。她早发现,小常对那个吞云吐雾的上心。小常为啥会看上她呢?她抽烟姿势并不美,小常为啥变了呢?

她过去问过小常,小常无所谓说,变或者不变,都是合适中,合适才行。

什么才叫合适呢?如果看不到那种真情,我会选择你么?这些话,小青不想对小常说,小常说什么,都是无所谓的。一次吵架之后,小常说话气人,他说,你是曾经的播音员,心里一直藏有小辫子。

藏个人咋啦?你不也藏着死去的姑娘么?

没想到,小常大声喊,我早忘记了真情。

如果小常说,没有忘记那个姑娘,她还能谅解小常。小常那么说了,她不打算原谅小常。苦在小常始终没有提出离婚,她还想做些挽回,可小常心情好的时候,一直在说房子。

房子咋啦?当初结婚,没提要房子,那是一份大度,弄得现在为了房子,爸妈也不原谅她。当时人们都反对她找小常,现在她把爸妈的心弄伤了,也把一帮姐妹们的心弄伤了。她想对小常说,难道付出也是罪过?

还未等她的质疑说出口,小常倒说了原因,小常淡然说,她有房子,也有存款,我们才合适。

现在她不想找那个技师谈,知道谈不出什么结果。她想好好问问自己,到底能不能谅解小常?能不能再来一次?她想,芦苇和树木可以轮回,睡莲和菱角秧儿可以,她未必不能。可这么想时,心里全是委屈,委屈提醒她一定要告别过去,她又不忍心告别,她想,有缘肯定有份。

就在那时,她开始百度“苦恶鸟”的,传说,苦恶鸟是童养媳转化来的,童养媳忍受不了婆婆的折磨,喝药死去,最后被婆婆剁成肉丁,腌在缸里。等婆婆认为一切都面目全非时,打开缸盖,谁知道却扑愣愣飞出一只鸟,“苦啊、苦啊”,叫着飞去。她当然不信这种传说,婆婆并不恶,她也没有受过婆婆的虐待,她的委屈在小常那里,小常为啥觉得他们不是一路人,那个吞云吐雾的跟他才合适?

也许都是小辫子闹的,直到现在,她还张口就能背下小辫子写下的诗。那些诗句小常不会写,小常还说,生活原本没有诗的。

她不想吵架,她想看小常能不能主动回头,她想,机会总要给的,不能学小辫子,就那么无声无息的。

夜深了,风凉了,小青感觉浑身发冷。风在河流上空撕开更大的口子,她不想站在风的伤痛里。她还得回家去,至于小常,回或者不回,不太重要了呢。

可不知道为啥,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改变了主意,她想走进吞吐烟雾的足浴店,她也想去洗洗脚呢。

迎接她的正是那个吞吐烟雾的,看得出她很紧张,甚至做出抵抗的姿势。

小青低头说,我想洗洗脚,冬天洗脚蛮好的。

吞吐烟雾的说,好咧。于是喊技师。

小青说,不用喊了,我相信你的手法。

吞吐烟雾的犹豫了下说,好的。

她把脚泡进水里,然后也闭上了眼睛。

吞吐烟雾的手指一直在颤抖,几次都没有找准穴位。

小青问,咋啦?

吞吐烟雾的不说话,努力控制情绪。

小常就在那时进来的,小常问,你来闹什么?

我闹了么?我就想洗洗脚,散步之后有点累。

小常说,为啥让她洗?

不能么?我过去也给别人洗过的。

小常说,不行的话,我替你洗,我也会洗的。

小青说,如果回家你替我洗,我会感动的。在这里,她是技师,我是顾客,用不着你。

小常眼里再次蓄满泪水,迎着暗弱的灯光,看上去有些浑浊。小青不看小常,也不看那个吞吐烟雾的,再次咬牙闭上眼睛。

谁知道,吞吐烟雾的却一脚踢翻了脚盆,高声说,不要以为我亏欠你?当初我不接手,没人救你。

小青不想说话,当她听到吞吐烟雾的那般说话,慢慢笑了起来,然后,一脚把脚盆踢到小常的脚下说,它不仅能存放委屈,还能存放肮脏,肮脏不需要秘密抚育。小青穿上鞋,丢下小常和吞吐烟雾的,头也不回,再次走进冷风里。

第二天清晨开始下雪的,还有几天就要过春节了,这个春节怎么过?小青没有想好,是回娘家还是随着小常上演一幕虚情假义?她一时半刻想不清。

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道路,覆盖了楼宇,也覆盖了风景树,很快,道路上的积雪被行人和车辆碾压的面目全非,小青看到那些被污染后的积雪有些难受,那会,她不忍走向河堤,她怕糟蹋了河堤上的纯净。快到九点了,她顺着别人的脚印,走到干花店里,干花生意不错,她得认真面对。

打开店门后,却突然接到过去厂长的电话。就是那位问“沛化”还是“淠化”的厂长,他现在说话居然口舌不清,结结巴巴中,小青听到老厂长说,小辫子,写诗的小辫子,中午请大家吃饭,特意提到了你。

小青没有说话,一直没有吭声。等挂了电话,她才开始看雪,雪花变成了一粒粒粉末,细碎飘下,到了屋里的,到底留下了斑斑水渍。小青那会才清醒过来。她想,这么多年啦,小辫子到底去了哪里?

小青真的打了一个哈欠,小青还在纠结,到底去还是不去呢?

(选自《延河》下半月刊2021年11期)

陈斌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第二、三届签约作家。现居安徽省六安市。曾出版、发表作品多部,并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选载,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