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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妹陈智慧和她的无声球场:踢球前没有梦想 踢球后想捧个金杯

肥妹陈智慧和她的无声球场:踢球前没有梦想 踢球后想捧个金杯

墙柜上摆满了奖杯和足球,肥妹指了指左上角空出来的地方,那里曾有一个金杯,现在正在别处展览。

奖杯是2015年广东省残运会聋人女足冠军荣誉,那是肥妹和队员第一次参加大赛。

“金牌拿到后,爸妈很高兴,家里请客,亲戚都来了。”郑国栋转述肥妹的手语,他是湛江女足球队的教练,本职是湛江特殊教育学校的一名语文老师,自2003年以来,他带出70多名聋人球员,在各大赛事上捧回无数奖项,2013年他组建女队,肥妹是队里的守门员,“是女足队里的‘擎天柱’”,他说。

肥妹名叫陈智慧,打小体格好,长得壮实,1岁时打针后听力消失了,此后就再没怎么病过,除了“肥妹”这个绰号,她还有另一个鲜有人知的称号——“亚洲聋人室内女足最佳守门员”,2019年第三届聋人室内足球亚洲杯上,因表现出色,组委会给了她这样一个称号。

那些在绿茵场上奔跑的时光,现在在肥妹脑海里有些恍惚,自去年6月打完第十一届全国残运会后,球队已经半年多没有进行常规训练。

很多队员从特校毕业后,离开了家乡,有的进入了工厂,有的去到珠三角或者更远的地方,甚至失去联络。“留在湛江的女足球员只剩下四五个了。”郑国栋说,最近半年他开始四处奔走,为这群听障孩子寻求更多的工作机会。

疫情也让训练和比赛停摆。肥妹习惯了一种新的生活,她每天打两份工,四点前在麦当劳炸鸡,四点后在一家小店炸串,手法娴熟。

“足球”能干嘛?

有关这支球队我们先前只是略有耳闻,2月的最后一周,出于工作原因,我们去湛江拜访“肥妹”和郑教练。

湛江地处雷州半岛,穿越琼州海峡就是海南岛,按理说立春后就该转暖。寒潮突然南下,滨海的风一吹,尽管已是二月底,本地出租司机说这些年从没这么冻人。

肥妹的“宿舍”在霞山区,一套130多平米的二手房,家具齐全,通透敞亮。实际上这是郑国栋的房子,郑不顾家人反对,免费把房子给肥妹和另外两个球队女成员居住。按市价,这样的房子在湛江对外出租至少得3000元。

“如果有训练或比赛,这里最多能住6到8个女队员,三间房一张床睡2个人,沙发也可以睡,我还买了两个单独的折叠床。”

郑国栋在我们坐下后开始煮茶,肥妹在屋子里休息,因为我们的到访,她从麦当劳下班后就直接回家,没有像往常一样赶往另一家小吃店上班,“她有些累,想睡一会。”教练解释道。

肥妹一般早上八点上班,晚上十一点后才回家。曾获评“麦当劳优秀员工”,对自己炸东西的技术很自信。

“这几年足球的经历,让她接触世界的面变宽了,更快能胜任社会上的工作。”郑国栋说,和他刚接触她时有很大不同。“当时她内向,闪闪烁烁,不喜欢交流,不会站出来,也完全不起眼。”

肥妹和其它女同学也有些不同,她不怕球,“看着球迎面飞来,被砸中,很痛的,但是很快就习惯了。”肥妹打了几个手势,教练负责转述。

肥妹不擅长扑球,但跪、堵、劈叉的挡球技术相当精湛,只不过一个技术动作需要郑国栋花比普通人多十倍精力去指导。耳聋对身体的协调性有影响,听不见难沟通,当初郑国栋只能跪在地上,用手固定好她的身体和四肢角度,进行动作纠正。为了方便训练和比赛指挥,他还开发了一套只有自己球队才看得懂的战术手语。

比赛时,其它球队的教练站在旁边大喊大叫,郑国栋不同,他打自己独创的手语,既方便与队员沟通,又能确保战术不被对手知道,一举两得。提到这些,郑国栋哈哈大笑,笑声中颇有些顽皮。

肥妹陈智慧和她的无声球场:踢球前没有梦想 踢球后想捧个金杯

郑国栋在球场进行“作战指挥” 拍摄者:像素笔记

肥妹能吃苦,敢拼。

在泰国比赛的时候受伤最多,室内足球场地是拼装的胶板,她全力挡球,重重地摔在胶板上,赛后一看,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头也受了伤。那次输的很彻底,13名,2年后,这群女孩再到泰国,一举拿下冠军。

“那时候就是觉得去玩玩试试,反正在学校里也没啥可干。而且球队训练还有牛奶、餐补。”

足球能干嘛?肥妹当时没想那么多。“但没想到后来能到处参加这么多比赛,还能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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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妹宿舍里,随处可见的活络油、镇痛膏

去往萨姆松

2016年的时候,家里人让肥妹回家嫁人,老家有一个残疾人愿意娶肥妹。

“她说家里没有能力再支撑她读高中了,让她嫁,趁有人要她,以后她老公负责她了,他们也不用为她的吃住愁了。”郑国栋说。

肥妹的老家在遂溪县,距离湛江市区有一个小时车程。

遂溪盛产甘蔗和火龙果,是中国第一甜县,肥妹家原来也有一块甘蔗田,但她不喜欢种田,甘蔗地潮湿,一根根比她个头高出很多,干一天活身上又脏又痒。

肥妹和家人说了不,她不想嫁人,也不想回到甘蔗地,她想踢球。

后来肥妹拿了省运会冠军,她拿到六七千块钱奖金,把高中的学费都交了,父母为此还宴请了亲戚,对结婚的事亦不再提。

我们决定去肥妹家乡看看。

到达遂溪县时还是阴雨不断。肥妹家在村里的房子是一栋三层小楼,但屋里空无一物,如今很少住人了。肥妹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父母常住在镇上的二哥家。父亲身体不好,不久前住院花了两万块,肥妹的母亲说,“有我们这样的父母她太可怜了。”

随行的摄制组为了避免拍出“家徒四壁”的“窘境”,辗转回到了镇上,可是镇上的拍摄环境并不比乡下好多少。

肥妹的二哥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在县里读一年级和三年级。为了方便孩子上学,二哥在县里租了这间“院子”,250块一个月,两个房间的电灯忽明忽暗,天光暗下去的时候,透过关不严的窗看着外面冷冽的雨水,叫人忍不住哆嗦。肥妹的侄子不怕冷,洗完澡后还能在院子里裸奔,光着脚在冰冷的地面闹腾片刻。

兄弟姐妹中,肥妹最小,但去的地方多,最远的城市是土耳其的萨姆松,一座黑海沿岸的滨海城。

2017年,湛江聋人女足代表中国参加在萨姆松举办的第23届聋人奥林匹克运动会,这也是聋奥会举办90多年来第一次有中国球队参加其中的足球项目。

在萨姆松,肥妹很快结交了新朋友,“通用”的手语让他们跨越语言的障碍。

在土耳其的赛场上,她和很多外国友人沟通无碍。

肥妹喜欢萨姆松,觉得这里很舒服,和湛江有些相似。她喜欢在家乡的沙滩上练球,海风带来海水淡淡的咸湿味,日落时的海湾大桥,和临海的一些军舰,陪伴她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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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智慧常在海边练球 拍摄者:像素笔记

曾经有那么几次,球队获得去意大利和瑞士参加聋人世界杯的资格,都因为经费等种种原因没有去成。女孩们很失落,郑教练就带着她们来了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在16天的时间里,他们去广州逛商场、爬上了庐山、在北京看到了课本上的天安门。

吴刚是球队的助教,也是“车夫”。吴是郑国栋的初中同学,之前在海口做三文鱼生意,后来做过一段时间金融。再后来回到湛江参与球队的助教工作,日常没有任何报酬。

和郑国栋带着这群孩子“游历山川”一样,他经常开着车载着队员们去各地打比赛。“去周边的城市和健全人打,我们水平很高,体力又好,业余球队没几个能赢我们。”吴刚说。

郑国栋说准备明年组织球队再出发,去韩国和巴西参加两项聋人世界杯赛事(十一人制&五人制),肥妹知道后两眼放光,很是兴奋。“我之前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们。”郑国栋说。

我们在夜里返回湛江市区,路两边的地种满了火龙果,据说为了维持光照,成片的火龙果地被点上星星点点的大灯,从疾驰的大巴车上往外看,就像一条地面上流动的银河,这段路是这条乡间公路夜晚最亮的地方。

市井人生

“请0012号到取餐口取餐。”肥妹按下了呼叫键,客人循声而来。几个月前,她来到这家炸串店,开始每天做两份工。

炸串店老板是郑国栋的朋友,店里的员工都是聋人,店名叫做“市井人生无声小店”。

小店对面是湛江市第二十五小学,下课后传来喧闹的声音。旁边是二十中学,中午放学后,很多学生光顾小店,大多数是女生,清一色的妹妹头。

二十中的一名女学生点了一大份炸串,她说知道他们能踢球,但不知道是冠军。即使好几个金色奖杯就放在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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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小店的墙面贴满了球队“征战”的照片,和心愿贴 拍摄者:像素笔记

店里还有另外两位听障人士,一位是湛江聋人男足队长李海洋,外号“河马”,全天在小店打工,母亲做药材生意,有时候也会去帮忙。他发型很拽,只留下头顶上一簇,像个球星,他喜欢戴着耳机,说虽然听不见声音但可以感受到音乐里震动的鼓点。循环次数最多的歌是谭咏麟的《朋友》和BEYOND的《喜欢你》,最喜欢的歌手是张学友。

另一位是年纪稍小的女生静怡,是肥妹的室友,来自河南,通过朋友圈了解到湛江聋人朋友在踢足球,很感兴趣,于是南下加入球队,并坚持了下来。“那边的学校没有足球场,我不想回去读了。”静怡要上高中的时候,她决定继续留在湛江。

“以前她几乎都不笑的,自拍的照片都很严肃,加入球队后性格变了很多。”郑国栋说。虽然只有17岁,但大家都叫她“静怡阿姨”,微信群里,队员自制的“静怡阿姨表情包”常常刷屏。因为从北方来,湛江一降温,静怡的双颊就冻得通红,吴刚把手放在自己额头,比了一个猴子远眺的动作,意思是她脸红得像猴,逗得她笑出了声。

隔壁卖猪排饭的老板娘在这里开店四五年了,直到无声小店开业,她才知道聋人也可以踢球,还可以踢得这么好,她说看得出他们是很开朗的。

“任性,多疑,封闭,发牢骚,听障群体普遍有一种脾性,踢球可以改变它。”郑国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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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11点的时候,陈智慧收拾店面准备回家拍摄者:像素笔记

下一个金杯

2年前,郑国栋和朋友就有开聋人小吃店的打算,但因为疫情搁置,停下训练的这半年,小店才正式开业。这是郑国栋尝试帮助球队队员就业的第一步。

“听力障碍的人,和现实世界好像有一堵墙。”郑国栋说。聋人队员看上去体格健硕,精神面貌也不一样,找工作不难。但郑很快发现,聋人找工作不难,但往往是一些机械化的,或者流水线上的工作。

大多数聋人也不善于和健听人交流,在工厂里甚至会被孤立。“一两个月他们就换一个厂,永远是做学徒工。”

再后来,他发现相比普通聋人,球队成员更偏向于创业,“我们有些队员回到老家自己开店,通信充值、修手机、卖老人机,也有开麻辣烫的,搞洗车的。

“因为踢球,他们看到更多。”他想聚拢球队的队员走集体创业路线,例如做一个聋人手工作坊,也因为疫情没有实现,但还在努力推动。

最近他开始学习一些新领域的知识,例如电商、微商、社区团购,希望用一些互联网工具,帮助聋人寻找新的就业机会。

在墙柜旁,是朋友送给郑国栋的直播道具。

“他们用手语直播,教练就当助播,在旁边翻译,语音实时转成字幕。”郑教练这样设想。只不过无声的直播,是否有人愿意看,是个问题。

郑国栋想让聋人融入健听人的圈子。

“聋人踢球踢多了,会放开很多,之前他们很介意在人群中使用手语,怕异样的眼光。”他也关注到很多手机厂商和通信运营商为听障人做新产品,方便后者和健听人交流。

肥妹用的是联通畅听王卡,通过语音和文字的实时转译,可以通过手机和家人正常通话。“以前用视频确定快递和外卖到了就下楼拿。现在可以看到对方说话,比以前方便了。”

肥妹陈智慧和她的无声球场:踢球前没有梦想 踢球后想捧个金杯

通过搭载腾讯天籁AI语音增强技术的“畅听小助手”,肥妹可以和教练、家人顺畅“打电话” 拍摄者:像素笔记

肥妹在采访间隙刷起了短视频,虽然视频声音只有我们能听见。不一会儿她的微信响起视频通话的铃声,接通后,对面是一位银白色头发的女孩,郑教练说是肥妹的朋友陈驰,曾经也是球队一员,现在在深圳打工,下了班找肥妹聊天呢。

郑国栋想让这群“毕业”的聋人队员重回球场,他觉得最好的结果是队员们能靠踢球养活自己。

几年前,郑国栋成立了国内第一家聋人足球俱乐部“龙仁”,属于民间非营利组织。如今,他正在推动组建国内第一个聋人职业俱乐部,如果得以实现,可以给聋人球员带来一些固定的收入。

“其实算半职业化,聋人依然可以打工赚钱,有比赛的时候再回来,既保证踢球的梦想得以延续,又能获得一些额外收入。我们正在设计联赛体制。未来还可以衍生出聋人教练、裁判员、急救员等更多和足球相关的职业。”

郑国栋亮出他的绿色手机壳,上面是早已设计好的职业俱乐部队徽,去年肥妹曾穿着印有这个队徽的俱乐部的绿色队服,踏上绿茵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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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足亚洲杯夺冠,陈智慧发了一条朋友圈

“踢球前没梦想,踢球后希望能参加更多比赛,争取更多荣誉,赚更多钱。”肥妹还想捧回下一个金杯。

“再回到球场,会手生吗?”我问。

“肯定会的。但是连续踢上几天的话,很快就熟悉回来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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