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张维迎:嫉妒心是敌视企业家的心理学原因

张维迎:嫉妒心是敌视企业家的心理学原因

张维迎:嫉妒心是敌视企业家的心理学原因

嫉妒扎根于人性中

人们对商业活动的仇视与对企业家(商人)的偏见和敌视,在今天被称为“仇富”,这实际上是一个普遍现象。人们对企业家的偏见和敌视可以归纳为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心理学的,另一个原因是认识论的。心理学的原因是嫉妒心,认识论的原因是对知识的误解。

张维迎:嫉妒心是敌视企业家的心理学原因

嫉妒心在中国被称为“红眼病”。嫉妒别人就是眼红别人。嫉妒扎根于人性中,每个人都有嫉妒心,尽管许多人羞于承认自己有嫉妒心。嫉妒心超越历史——古代人会嫉妒,现代人也会嫉妒。嫉妒心也超越人种和国界,超越文化——白人会嫉妒,黑人会嫉妒,黄种人也会嫉妒;纽约人会嫉妒,北京人也会嫉妒。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读一读德国学者赫尔穆特·舍克(Helmut Schoeck)的经典名著《嫉妒:一种社会行为理论》(Envy: A Theory of Social Behavior)。[i]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在于嫉妒心的程度不同,以及控制嫉妒心的力度不同。

嫉妒心可以被定义为:一个人看到别人有但自己没有并且渴望有的某种东西时,会产生一种不舒服的感受,甚至心生怨恨。引起嫉妒的东西包括财富、名声、社会地位、美貌、才能、考试成绩等。可以说,人与人之间的任何差别都可能引起嫉妒。比如说,别人的孩子上了好学校,你的孩子没有这样的机会,你就会心生嫉妒。

张维迎:嫉妒心是敌视企业家的心理学原因

嫉妒不同于羡慕。羡慕是自己想得到;而嫉妒是希望别人失去,无论自己是否能得到。所以,如果一个人的嫉妒心很强,当看到富人破产、名人出丑闻或美女被毁容时,他就会幸灾乐祸。【有学者区分了善意的嫉妒(benign envy)和恶意的嫉妒(malicious envy)。以此定义,本文针对的是恶意的嫉妒。但多数学者不赞同这种划分。[ii]】

化解嫉妒心的五种方法

嫉妒心让当事人感到不舒服。按照米塞斯的理论,人之所以行动,是基于对现状的不满。因此,为了释放这种不舒服,人们就会采取行动。总结起来,嫉妒大致有五种化解法:

第一,谴责社会不公平

当嫉妒者看到自己处于劣势时,首先产生的是一种不公平感。我比你穷,不是因为我自己不努力或者没本事,而是社会游戏规则不公平。凭什么我的孩子不能上好学校?凭什么你长得漂亮就受人关注?于是我就产生了改变游戏规则、改变社会现状的想法。(在现实中,不公正确实存在,但与嫉妒者谴责的“不公正”不同。)

张维迎:嫉妒心是敌视企业家的心理学原因

第二,寻找替罪羊

人类普遍具有的一个心理特征是,自己的不幸都是别人造成的,自己没有责任。这个“别人”,就是自己不幸的“替罪羊”。替罪羊必须是少数人群,因为把特定的少数人作为替罪羊,容易集中火力,博得大众的同情和支持。比如,希特勒就把犹太人作为德国所有不幸的替罪羊。在任何社会,富人总是少数,所以富人容易变成贫穷的替罪羊:我之所以穷,是因为那些有钱的老板(企业家)把钱赚了。

第三,占据道德制高点

财富有相对客观的标准,容易度量,但道德没有客观标准,不容易度量,甚至每个人都可以宣称自己道德高尚。由于这个原因,失败的人很容易占领道德制高点:我之所以穷,是因为我道德高尚、为人正派、心地善良、看重感情;那些富人之所以富,是因为他们唯利是图、贪得无厌、冷酷无情、损人利己、不讲道德、欺诈、说谎、为富不仁。一句话,财富与道德是成反比的。我们常听到“为富不仁”这个词。但穷人就一定仁义吗?不一定。就我的观察,为富不仁者有,但为穷不仁者更多。那为什么有“为富不仁”这个成语,没有“为穷不仁”这一成语?答案就与仇富心理有关。

张维迎:嫉妒心是敌视企业家的心理学原因

第四,改变比较的领域

化解嫉妒心的另一个办法是强调自己有优势的领域,贬低别人有优势的领域。因为不同领域通常是难以比较的,改变比较域有助于减少心理不平衡。比如,你有钱,我不与你比财富,而是与你比幸福:钱不一定能买来幸福;你能力比我强,我不与你比能力,我与你比善良:善良比能力重要;你长得比我漂亮,我不与你比相貌,我与你比智力:漂亮的女人通常都比较笨;如此等等。

第五,归结为运气

运气是个人无能为力的东西。当一个人将别人的成功和自己的失败归结为运气时,通常就不会那么难受了。比如,赌博或者买彩票,我输钱了是因为我运气差,这样一想内心就释然了。

张维迎:嫉妒心是敌视企业家的心理学原因

以上五种化解法,前三种化解法导向主动的、进攻性的行为,改变社会的价值观念,甚至引发“打土豪分土地”式的暴力革命;后两种化解法导向被动的、和平的行为,个人修身养性,不会对社会产生大的影响。

平均主义是嫉妒心的产物

嫉妒心对人类行为和社会制度的影响远远没有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平均主义的理想很大程度上是嫉妒心的产物。计划经济就是改变传统的游戏规则,满足很多人均贫富的心理,因而也是嫉妒心的产物。每个人都吃一样的、穿一样的、住一样的,谁也别有优越感。你比我富有、钱比我多、房子比我大、社会地位比我高,大家的财产都充公,我乐意,因为毕竟,你比我失去的更多。

张维迎:嫉妒心是敌视企业家的心理学原因

贫富是个相对概念。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每个人的生活多么富裕,富人总是少数。所以,嫉妒总是有对象的,平均主义在任何社会都有民意基础。但平均主义的制度安排只能“杀富”,不可能“济贫”,因为财富是创造出来的,你可以没收已有的财富,但不可能没收本来可以创造出来但没有人愿意创造的财富。其实,“济贫”本来就未必是目的。

嫉妒心也是各种政治运动的心理学基础。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被拉下马,被批斗、游街,被关进监狱,许多人会获得一种心理满足。

为什么商人和企业家最遭人敌视?

接下来的问题是,传统社会也有富人,但他们并没有遭受普遍的嫉妒;相比之下,商人和企业家最遭人敌视。为什么?这在很大程度上与市场的运行特征有关。

张维迎:嫉妒心是敌视企业家的心理学原因

嫉妒是基于相互比较产生的,没有比较就没有嫉妒。而比较就会有范围,即你跟谁比。一般来讲,人总是倾向于跟同类比较,比如跟同班同学比,跟左邻右舍比。可比性越强,嫉妒心就越大。所以,嫉妒通常发生在同类之间,比如,中国人会嫉妒中国的富人,但不太会嫉妒美国的比尔·盖茨和沃伦·巴菲特。计划经济时代,农村人也不嫉妒城市人,因为出生在农村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

能成为比较对象的人们之间一定不能有不可逾越的障碍。传统社会是等级社会、身份社会,一个人的等级和身份是与生俱来的,不是后天获得的,所以不同等级的人之间不可比较。中世纪的贵族是因历史原因形成的。同等级贵族之间相互嫉妒,但平民不会嫉妒贵族,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穷是命中注定。米塞斯就讲过这样一个例子:假如一名妇女对她丈夫抱怨说,“看你这个窝囊废!如果你是一位公爵,我就是公爵夫人了。”丈夫的回答让她哑口无言:“如果我是公爵,我就不会娶你了”。正如米塞斯所说,“贵族的财富不是一种市场现象”,但企业家的财富是市场现象。在市场经济下,别人赚钱了但你没有,这时候你在太太面前就会自卑。[iii]

张维迎:嫉妒心是敌视企业家的心理学原因

这是因为,在市场经济下,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自由的,都有发财致富的机会,钱成了通用的财富度量单位,所以可比较的范围就大大扩展了,不会像传统社会或者小乡村那样限制在同等阶层内。现代社会,特别是在人口垂直流动以后,几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可以和任何人比较,哪怕是陌生人之间,过去没法比,但现在可以比较了。于是人们就会想:“那个富人,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和我一样,甚至他的家庭条件还不如我,为什么他变得那么富有?”如果他是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一笔财产,那倒也罢,说明他不是靠自己。恼人的是,他白手起家变富了,而我没有,这就会让人很不舒服。因此,现在的企业家也更容易被人嫉妒。

张维迎:嫉妒心是敌视企业家的心理学原因

在市场经济下,任何人都有权利选择做企业家,当企业家没有制度障碍,但成功的企业家毕竟是少数,也就1%左右,而杰出的企业家只会占人口的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因此,企业家是社会问题“替罪羊”的最合适人选。骂企业家,说他们“贪得无厌”也好,“为富不仁”也好,即使不能得到多数人的喝彩,至少不会得罪多数人。

嫉妒的认知基础是零和博弈思维

嫉妒的认知基础是零和博弈思维。零和博弈意味着社会财富是一个固定的量,一个人所得就意味着另一个人所失,有人变富就一定意味着有人变穷。如果社会是正和博弈,那么嫉妒也就失去了大部分基础,因为富人并没有侵害穷人的利益,每个人都有致富的机会,别人能得到的你也有希望得到,只要你努力就行。

张维迎:嫉妒心是敌视企业家的心理学原因

人们为什么一直保持着零和博弈的思维呢?这与人类认知的演化有关。美国经济学家保罗·鲁宾(Paul Rubin)在《大众经济学》(Folk Economics)一文中,对此有过论述。[ⅳ]在数百万年的历史上,人类社会没有什么技术进步和经济增长,资源非常匮乏,土地作为最重要甚至唯一的资源,面积有限,这块地你种了我就不能种,所以长期以来我们就形成了零和博弈思维,直到今天也没从根本上改变,即使真实世界是正和博弈。

本文选自作者《重新理解企业家精神》第4章,该书由理想国/西北大学出版社2022年出版。

[i] Helmut Schoeck. Envy: A Theory of Social Behavior. Indianapolis: Liberty Fund,1966.

[ii] 参见:Rainer Zitelmann. The Rich in Public Opinion: What We Think When We Think about Wealth. 2020, Chapter 4.

[iii] 参见:米塞斯,《官僚主义 反资本主义的心态》,2007,第119—120页。

[ⅳ] Paul Rubin, “Folk Economics” , Southern Journal of Economics,2003, 70 (1): 157-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