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苏童《女儿红》

作者:齊魯青未了

她们三个人之所以给我留下如此深刻的记忆,只因为她们是另类-——当然二十多年前大家不用这种词汇。在我生活的保守而世故的街道上,人们怀着暖昧的心情将她们称之为骚女人(注意,此处的“骚”主要是指风骚,或者是风情万种的意思,男人们发这个音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女人们则大多是咬牙切齿)。是什么样的“骚”女人呢?她们容貌出众,这是不言而喻的。

按照三个人的外表特征,暂且把她们分为古典派、西洋派和上海派。

需要解释的是那个上海派,她是上海人,听说来自上海的某条弄堂,举手投足自有一种大都市美女特有的懒散。这种懒散在一个平庸的女人身上是令人讨厌的毛病,在她身上却构成了奇妙的风韵。上海派嫁了一个荷兰华侨,华侨丈夫在附近的水泥厂工作,她就只能出污泥而不染,每天面对小城小街一惊一乍的世俗生活。这个女人上街买菜用的是一只蓝白相间的藤编挎包,里面经常没有任何蔬菜,只有水果。常有好事的邻居上前研究她的包,说:什么菜都没买呀?今天吃什么?上海派说:无所谓,蔬菜不新鲜,今天就不吃饭,吃水果!

谈及女人当然一定要谈她们的衣着打扮。七十年代美女们生不逢时,但我在此回忆的三个女人不甘心让自己的美丽沦落,她们处心积虑地打扮自己,在灰暗的沉闷的街道上她们是三块流动的风景。别人穿工装和军装的时候她们穿着高领毛衣和白色的喇叭裤;当高领和喇叭裤在所有年轻人中间流行起来时,她们穿出了旗袍和呢料的裙子;当别的女人清一色地短发齐耳时,她们的头发被烫成种种波浪的形状;当其他人开始热衷于烫发,女子理发店宾客盈门时,她们的头发变成了自然清新的“清汤挂面”。就是这样,这三个女人几乎是残酷地剥夺了其他小家碧玉们在服饰发型上的想象力。

她们很倨傲,她们很团结,她们偶尔地会在街头碰面,拍拍打打着,说些悄悄话,但她们不像美丽的孔雀,从来不在众人面前竞相开屏。这也因为三个人的生活际遇不同:上海派和西洋派已婚,而古典派比那两位年轻多了,当时正待字闺中。

西洋派的故事现在想起来就像一部法国电影,既浪漫、感伤而又不乏深度。西洋派顾名思义,能想象出她的容貌,她在我们街上土生土长,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却像一个意大利美女。三个女人中她性格是最粗放的,嘴里经常冒出一些脏话,让崇拜她的少年们感到又兴奋又有点紧张。她的传奇在于她的爱情故事,在于她的身后一个瘦削的脸色苍白的男人的脸。当夏日的午后西洋派穿着睡裙在她家门口百无聊赖地观望街景时,那双情感泛滥的眼睛使过路的异性产生一种幸福的错觉。

但有个男人会在她身后幽暗的夹弄里出现,搔首弄姿的女人守望着街道,沉默寡言的男人守望着他的妻子,这是我一直无法忘怀的一种爱情画面。我们街上的人都知道,西洋派还是个少女时生活作风就有大问题,就是现在所说的问题少女。她经常被喊到派出所去,当时审问她的是一个年轻的户籍警,没想到年轻的户籍警堕入情网,从此一直追随着他的审问对象。你大概已经猜到了,这个年轻的户籍警就是西洋派的丈夫,就是那个男人。当然你要是从那个年代过来,就知道一个贪图美色的人必将受到他人的制约。据我们所知,西洋派的丈夫为了这场爱情遭人白眼,最终离开了令人羡慕的公安队伍,这男人脸色如此苍白,苍白得是有道理的。

最终还是要说到古典派,而她的故事是我最不愿提及的。我当年上学时天天走过古典派家的门口,常常看到她。若说这女孩是闭月羞花之貌一点也不过分,她怕羞,似乎一直在为自己的美丽而感到不知所措,因此走路的时候都低垂着头,说她古典其实就是指那种内敛的风情。何况她在家里还很孝顺。她的从前开肉店的父亲说女儿出去会朋友之前总是先把晚饭做好了放在桌上。朋友是谁?是个退役将军的儿子。人们私下传说古典派和将军的儿子在搞“腐化”(这么评价男女关系是当时人们的习惯,并不带有很深的恶意)。“腐化”是有后果的,后果就是一些妇女互相咬耳朵说的事:“肉店家的女儿有喜了!”

这样的传说使年轻男性追逐古典派的目光越发地狂热,也越发地失落。但谁能想到这个怕着的女孩在郊区的一片竹林里会向男友逼婚,并且打了他三个巴掌!后来有人说三个巴掌害了女儿家的卿卿性命,这是自作聪明的说法。将军之子,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应该可以承受一个女孩的巴掌,但他坚持认为女孩怀了孕他们也可以分手,是这观点让古典派气得疯狂,她要打他耳光,他就扼住她的脖子——这是古典派不幸的爱情,她在一个冬夜被男友扼死在郊区的竹林里,竹林不远处是她男友的工厂。消息灵通人士私下传说,那天夜里他们还做爱了(虽说是法医的鉴定,这鉴定仍然显得无耻)。

人的命运包括美丽的命运就这样南辕北辙,我在多年以后的一个下午写下这篇文章,纪念的是一些我自己都不能分辨的零落的记忆。我没有再见过那三个女人,但是我现在仍然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去街上的杂货店买东西,看见古典派倚在柜台上和女营业员聊天。那大概是她活着的最后一个秋天,她把几张彩色照片拿给女营业员看,那是刚刚移居香港的上海派给她寄来的照片。我偷偷地瞟了一眼,看见照片上的上海派靠在一棵树上,仍然是那么懒散地微笑着,周围好像是一片花园,因为照片是当时罕见的彩色胶卷,格外地鲜艳夺目。我还记得古典派在柜台上的感叹,她说:香港,多好啊!你看她,看上去多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