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拂尘
一只小小的啄木鸟镇定地站在十字路口的草坪旁，像某个孩子掉在地上的玩具。两只矮矮瘦瘦的脚趾抓住地面，梭形的身体圆润流畅，背部羽毛是灰色的，从上往下镶嵌着几条特别显眼的白色条纹，就像穿着一件手工编织的灰白相间的小衫。一条极细极尖的尾巴触在地面上，尾翼簇着一点白色的绒毛，胸部到脖子的羽毛是橙褐色的，脑后的翎毛和弯而尖的嘴巴呈一条直线，看起来像顶着一根小小的横木。
它站得笔直，脚底下像生了根，纹丝不动，若给它披件小披风，被风一吹，肯定特像位行走江湖的侠客。我看不清它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它实在太小了，不管车辆如何嘈杂，行人如何穿梭，它都毫无惧色。它站在离草坪一步之遥的地方，既不前进也不后退，泰然自若，气定神闲地观看世间百态，人生烟火，大有一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
我被一只鸟儿震撼、感动了！
它怎么会如此的沉静！如此的孤傲、恬淡！如此的特立独行、与众不同！它小小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在这纷杂的人流和喧闹声中，它给我一种沉寂之美。看着它，我的心忽然变得明亮通透起来，心里陡然蠕动起一股暖流。
这种感觉在农场总会有。
我向来闻不惯城市的味道，看不惯城市的闹热，经不惯城市的纷扰，所以极少在城里居住。那天偶然地散步，被一只鸟所震撼，就更想回到农场去。因为在城市里，我是无法达到那只啄木鸟的淡定与安然的，只有在农场，我才能找回那份沉寂之美。
自从在城里建了小区，农场人便蜂拥进了城。在尝到城市便捷的生活滋味后，大家纷纷住了下来。近些年入职的年轻人又压根不想在农场买房子，那些陈年老屋便越来越多的被闲置起来。再加上班车、公交车、自驾车极方便，来回仅半个小时的车程，所以农场就单一的成为了上班的地点。下班时间一到，农场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蜂巢，在大多数工蜂纷纷飞出采蜜后，只剩下寥寥无几的据守着，变得异常沉寂冷清。而这些据守者多是老弱病残或像我一样不喜欢城市生活的人，当然也有习惯了农场的清净而不愿离去的。
农场的沉寂在夜幕降临时就开始了。
夜生活在农场人眼里，就是散步、打牌和跳广场舞，夏季到来的时候，就再增加一项重要的休闲方式--逮知了猴。
散步、打牌、跳广场舞的，时间都不会太久，只消一个钟点就散了，要是逢着逮知了猴的季节，还热闹一些。林子里闪烁着影影绰绰的光亮，就像无数只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偶尔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晚上一般会去舞蹈室，那是农场提供给我们舞队的活动场所，我会把音响开得很低，怕惊扰到操场上散步的人，更怕惊扰到窗外那无边的寂静。
去往舞蹈室的路不宽，两旁栽着冬青，修剪得和女孩子的刘海一样齐整。冬青内混杂着杨树、柳树、桑树和玉兰树，浓郁的树荫遮挡得路面更显窄狭，昏黄的路灯像老人浑浊的眼睛，即便大睁着，却是没有光彩。
返回的路上，几乎碰不到行人。整条路上灯又极少，所以，每次我都要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走到有路灯的光影里。夜黑得那么透彻，月亮又迟迟不露面，如若再不闻风声，灌入耳中的就只有夜虫的浅吟低唱了。
如此静谧的时刻，心里分外澄澈。停住脚步，在路灯下踩踩自己忽长忽短的影子，蹲下身子逗弄逗弄迷路的甲壳虫，用指尖拂过冬青的硬邦邦的叶片，听听树梢鸟雀的喃喃低语，慢慢踱着步子在沉寂中思考，真是惬意至极的事。
农场野猫和鸟儿最多，它们是静夜里的调和剂，要是没有它们的存在，肯定会少了诸多情趣。
农场的野猫是不怕人的，只要它们发现了你，必会像老熟人似的尾随着你。它们也像我一样，怕惊扰了夜的沉寂，声音弱而轻柔。
我经常遇到野猫，只要叫它们“咪咪”，它们立马表现得非常温顺友好，会陪伴我散步甚至追随我到家门口。有次，我跳舞回来，从暗影里飘出一只小猫，朝我奶声奶气地叫。它个头很小，尾巴却极大。我觉得，只要它尾巴一撅，整个身子就会失去平衡，说不准就得来个倒栽葱，可是，它总是控制得很好，像个善于掌舵的水手，尾巴是船帆，平衡着柔软的身体。它在我脚底下钻来钻去，拿头拱我的裤角，翻倒在地露出毛茸茸的肚皮，见我笑着走开，它迅速弹起来，悄无声息追上我，继续撒娇。
它伴着我，我陪着它，直到黛青的天空染了银白的颜色，那是月亮出来了。直到我家楼下，它仍没有离去的意思，我虽瞧不见它的神情，但是我知道它希望跟我回家。我纠结、愧疚、难过，终是没有勇气带它上楼，它好似懂了，朝我娇柔地叫了一声，转身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如水的月光倾泻在窗帘、壁纸、书桌和床上，我倚着床沿，手里捧着书，眼睛却看不进一个字，我需先驱赶走那只使沉寂的夜变得灵动的精灵，但愿它已回到妈妈温暖的怀抱。
我望向窗外，悬在天空的半轮明月像孩童的眼睛，笑意盈盈、清澈明净。此刻，除了月光和我，好似一切都已安睡，就连殷勤的夜虫都停止了低鸣，世间的浮躁与诱惑全都淹没在了这宁静美妙的夜色里。
我把窗帘全部打开，静静站着，觉得月光就如这夏夜的窗帘，给沉寂的夜增添了明丽的色彩。我曾无数次站在窗前，听暗夜里不同季节的声音：春天的花开，秋天的叶落，冬天的雪飞，都令我痴醉。
偶尔住在城里，早上会被隆隆的声音惊醒，那声音远远的，却很刺耳，就像无数架飞机一直在楼顶盘旋，搅得我心烦。而在农场，叫醒我的，永远是清脆的鸟鸣。
农场的鸟起得早，各种腔调的啼唱远远近近地传来，天空、大地、树木、房屋......,相继从梦中苏醒，空气中弥漫着生命的气息。人们开始忙碌，散步的、遛狗的、骑着三轮车去菜地的，脸上都挂着经一夜充足睡眠滋润出的笑容。
我惬意地躺在床上，回想起那只侠客一样站在城市路口的啄木鸟，不禁哑然失笑。它要知道它的沉寂竟然触发了一位陌生路人的美感，在一个真正沉寂的农场写下这篇文字，想来就不会那么淡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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