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是啊

作者:小姐姐书阁

我娘的牌位被新夫人劈开那天,我成了太监的对食。

六千步齐膝深的雪地,我一步步跪了过去。

「公公,求您疼我。」

带着淡淡墨香的大氅盖在我肩头。

冰冷白净的手指拂去我肩头的雪。

他没有回答。

罩在头顶的伞偏向我,为我挡住一片狂风暴雪。

这一偏,就是一辈子。

「干爹,她跪了三个时辰了。」

小太监蹲下身,谄笑着替端坐在主位上的魏长岳捶腿。

「您说的六千步,一步都不少。」

上好的官窑茶具上吹出一阵热气,不过片刻,眼前就多了一双御制官靴。

我冻得几乎睁不开眼,只隐约瞥见一角织金蟒袍,慌忙俯身磕头。

「公公……魏大人,求您……求您疼疼我吧。」

下巴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两根苍白冰凉的手指卡在骨头上,强势抬起我的脸,玉扳指比他的手指还要寒凉,摩挲在脸上时冻得我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杜姑娘不是心高气傲,看不起咱家,怎么如今又肯回心转意了呢?」

我喘息着挤出笑脸,猫一样蹭他的手掌心。

「大人,小女身如蒲柳,又轻薄蠢钝,如今吃了苦,自知错得离谱,还请大人恕罪,收下小女吧。」

耳边响起一阵嘲讽轻笑,声音阴柔。

「六千步,杜姑娘倒真的一步一步,跪拜着来咱家这儿请罪了啊。」

明明是寒冬腊月,明明已经跪了三个时辰,身上寒意彻骨。

可我脸上还是一阵烧得疼。

前 **倨** 而后恭,被人拿到台面上来说,如何能不羞?

魏长岳是在报复我,也似乎很满意我的窘迫,手指顺着领口的缝隙一路向下抚摸。

手指顿在脖颈处摩挲片刻,头顶的笑意更甚:「既然杜姑娘回心转意,咱家便收下你,还请杜姑娘不要让咱家失望啊。」

我乖顺地点头,俯身下拜。

冰凉的手忽然揽住我的腰,后背陡然盖上一层暖意。

头顶遮蔽风雪的伞倾斜在我头顶。

我这才从缝隙中看清魏长岳的脸。

他似笑非笑看着我,面容恍若天人。

2

魏长岳会让我跪六千步,一步一步跪到他府邸门前,皆因我当面拒了他的婚。

我与他幼年就相识,也算是青梅竹马。

我是庶女,父亲对我并不看重,嫡母仁善,却也与我不亲近。

从小我便放养着,爬树翻墙,无所不通。

六岁那年我爬墙打杏子,脚下一滑,从树上跌了下去。

就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身下却没传来剧痛。

直到咯吱窝被人挠了,才边笑边从地上弹坐起来。

这便是我和魏长岳的初遇。

那时他还不是罪臣之后,还是隔壁魏少卿的独子,天资聪颖,容貌如仙。

这意外的一摔,反而叫我与他亲近起来。

春日他会为我折桃簪花,冬日他会带着我赏雪烹茶。

便是我开蒙识字,也是他捏着我的手,一字一字地教。

十二岁那年,我醉后吐真言,趁着酒劲儿一口咬在他嘴唇上,闹着要嫁给他。

他红了脸,扭捏半天才应答,次月就去府上提了亲。

可也只是这短短的一个月,什么都变了。

嫡母重病,父亲娶了嫡母的妹妹入府。

新夫人痛恨嫡母,对所有子女都喊打喊杀。

她威胁若是我敢答应魏长岳的提亲,便要掐死我幼弟。

我为了弟弟,忍痛拒绝了魏长岳。

他红了眼,攥着我的肩头问我为何拒绝,为何不过短短一个月就变了心。

我多想扑进他怀里,求他带我走,走得远远的。

可我不能,嫡母虽不与我亲近,却也十二年如一日护着我和我娘,她去前只把幼弟托付给我,求我好好照看。

我不能没良心。

心中再多不忍,也只能一根根掰开魏长岳几乎嵌进我骨肉的手指。

我背过身,强忍眼泪。

「为什么,因为你魏家清贫,我就算是庶出,也是大族小姐,我凭什么要去你一个贫苦少卿家吃糠咽菜,你……你配不上我!」

「清贫……」他仰着头嗤笑,当着我的面拉开衣袖,与我割袍断义。

我心口如同被他手中那把刀割开,忍不住想上前抱住他,可想到我的幼弟,生生顿住脚步。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亲手折断早已为我准备好的木簪,那是我看着他一点点雕琢的簪花。

山涧绕云,是他魏长岳和我杜水云。

「杜水云,我会永远记住你。」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跪在我面前,求我要你。」

我强撑着身体站在原地,只等他的身影从眼前消失才跌坐在地,哭得泣不成声。

那天是魏长岳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被青梅竹马拒婚羞辱。

回家后,遭逢魏伯父受人诬陷,抄家处斩。

魏长岳被抓入水牢折磨,虽留下一条性命,身子却彻底坏了。

我找到他时,他浑身是血,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收尸的仵作都打算一卷破草席丢到荒郊野外自生自灭。

我变卖了身上所有的首饰,只求仵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人从东城门背着他去鱼龙混杂的万永坊求医。

他神志不清,梦里一直在叫喊,叫着魏伯父和魏伯母。

陡然间,我听到他唤我的名字。

「杜水云……」

我下意识握住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应他:「长岳哥哥,我在,我没走。」

他嘟囔了一句,我听不清楚,可他却深深睡了过去。

我多想就在这儿陪着他,直到他伤好痊愈。

可我还有幼弟要照顾,只得起身离去。

他在医馆睡了五天,再等我去找时,他已不见踪影。

再见面时,他已是威风八面的司礼监秉笔,人群中,他看向我的眼神如刀,势在必得。

3

他做到了当初的誓言,要我一步步跪到他面前,求他要我。

为了幼弟的性命,也为了我自己,我在他成为司礼监秉笔后,第一次登门求见。

他斜靠在太师椅上,明明是家常打扮,却和我记忆中的长岳哥哥判若两人,不怒自威。

他明明在笑,可我却忍不住双腿颤抖,吓得跪倒在地。

与他对视的瞬间,像是被蛇盯上。

「这不是杜小姐吗,当初,你不是看不起魏家清贫,当众悔了这门婚事吗,怎么又回来了,嗯?」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解释,他对我有成见,这是解释不通的。

在他心里,我还是那个贪慕虚荣的小小庶女。

他在我身上折去的尊严,要在我身上一点点找回来。

见我跪在地上长拜不起,只等他走到身前才抬起头卑微乞求。

他笑了,一边摩挲着我的脸一边笑。

「既然杜小姐有心认错,咱家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

他指向门外的冰天雪地。

「从杜府到咱家的府邸,一共有六千步,杜小姐若是能一步一拜跪过来,咱家便考虑收了你。」

我咬了咬牙,起身闯入风雪之中,他以为我要走了,正要关门,被我伸出一只手卡在门缝中,生生拦住。

「魏大人,说到做到,这六千步,我跪。」

冰雪刺骨,我双腿几乎跪得麻木。

直到现在,膝盖都在隐隐作痛。

……

「还疼着?」

盖头忽的被掀起,露出魏长岳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的手很凉,比冰雪还要凉,抚上我的脸时,带起后背一层鸡皮疙瘩。

我下意识躲开脸,却被他重重推在喜床上,冰凉的手捏住脸颊,逼着我直视他。

「怎么,嫌我是个太监?」

我被捏出眼泪,颤颤巍巍道:「不敢。」

「不敢?」这两个字似乎是从他牙缝中挤出,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杜大小姐寒冬腊月六千步的雪地都跪过来了,还有什么不敢?」

他一顿,似是想到什么,一双凌冽如月的眼睛里结了寒霜,过分苍白的手覆在身上,生生扯开嫁衣,把那一身华贵锦绣撕的稀碎。

我不敢躲,任由他将我剥得只剩一身小衣,长发扑散在床。

欺身而上时还伴有阵阵桃花香,那是我曾经最喜欢的味道。

十岁那年,他背着我去城外的蟠香寺看桃花,我折下两只桃花枝,一只落在他发髻上,一边由他为我簪上,淡淡的桃花香扑的满怀,很好闻。

我那时窝在他怀里,笑着说未来要日日闻桃花香,若是从他身上嗅到别的气味,就要把他赶出家。

他捏了捏我的脸,笑话我是小醋缸。

不过是戏言,如今再次嗅到,却是物是人非。

如果没有那一个月的变故该多好?

我鼻尖发酸,大红枕巾上晕出两块格外惹眼的泪痕。

游走在身体上的手指一顿,强劲的拳风擦着鬓发落在我脸侧。

「你哭什么,你委屈什么!」

「你这么多年养尊处优当你的大小姐,不过就是嫁给我一个太监而已,我是吃了你还是把你怎么了?」

「你有什么可委屈的,这不都是你自己求来的吗,是你自己要嫁给我一个太监的,你又矫情什么!」

我下意识朝喜床里瑟缩,哭得一抽一抽。

他大手一拉,身体笼罩在我之上。

「杜水云,你现在是我的夫人,是我的人,你不许躲!」

我不敢违抗他,只能哭着搂住他的脖子。

任他在我身上为所欲为。

热烈的吻疾风骤雨般顺着脊骨一路向下,在后背落下点点红痕。

他压着我,身体几乎嵌进身后层峦叠嶂的软被之中。

明明是新婚大喜,却没有早生贵子。

魏长岳是太监,他给不了我孩子。

整整一夜,我被折腾得险些脱水,嗓子叫的干哑。

第二日竟说不了话。

醒来时,魏长岳的手还揽在我腰间,叫我与他紧紧相贴。

我这才看清他此时的脸。

他变了很多,不再如当年一半意气风发。

一双眼下爬满乌青,瘦的可怕,只差一线便是形销骨立。

散开的中衣露出一条缝隙,皮肤还是那般莹白如玉,却遍布可怖的伤疤。

不仅有当初在水牢所受的伤痕,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新伤。

有鞭挞,有棍击,甚至还有两处惹眼的烫疤。

他一定吃了很多苦才爬到今日的位置。

可到现在,他还是罪臣之后,无法为家族平反。

这是他的不得已之处,哪怕位置已接近内相,他也无法撼动皇权,让皇帝收回自己的金口玉言。

手忽然被攥住。

魏长岳的眼神凶悍,像是从梦中惊醒的野兽。

看清了我的面庞时,他的表情才变得柔软,我甚至还察觉到他有一刻的放松。

戒备的神色变作曾经玩世不恭的模样。

「怎么,你还想再来一场?」

昨夜的荒唐在脑内一阵阵闪过,我脸上红的厉害。

他是太监,可太监又不是完全……

我慌忙收回手,手腕却被他死死攥在手心,暧昧地摩挲。

「羞什么,昨日什么没看过?」

「……」

我张开嘴,喉头一阵疼,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这才肯放开我,亲自下床倒了茶,一口一口喂我喝下。

恍惚间我似是再次看到当初抱着我,温柔如暖阳的邻家哥哥。

可细看下,暖阳早已凝成冰雪,刺骨冰寒,便是轻触也会刺痛肌肤。

魏长岳昨日大喜,今日依旧少不了伺候,亲手为我穿好衣裳后便进了宫。

看他那般娴熟的手艺,我更为他难受。

他一定吃了很多苦,挨了很多骂,受了很多伤,折断了原本属于读书人的一身傲骨,奴颜婢膝去学那些伺候人的功夫。

如果可以,我也想好好的和他一起,哪怕他是个太监。

可就在我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一个人狠狠撞在我身上,把我撞得人仰马翻。

那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插金戴银,遍身罗绮。

看到我时,娇俏的脸上浮出倨傲的神色。

「你就是那个不要脸倒贴,一定要嫁给魏哥哥的女人吧。」

「真不知道你这狐狸精有哪点好。」

我瞥见她腰间挂了当年我送给魏长岳的玉佩,那个络子是我熬夜打的。

方才暖起来的一颗心,此时被冰水浇的透心凉。

4

「你的玉佩……」

她看出我很在意,长指挑起玉佩,炫耀似的在我眼前晃了晃。

「这个啊,是长岳送给我的,怎么,长岳没送过你礼物吗?」

没有。

弱冠之年后的魏长岳,有我不曾经历过的岁月,我不曾参与这些时光。

莫名的,我觉得我有些嫉妒眼前的少女,嫉妒她陪着魏长岳度过了冰冷又孤寂的岁月。

我的沉默不言,在她看来是种恐惧和避让。

她捂着嘴呵呵笑了起来。

明明是青天白日,艳阳高照,阳光落在身上却格外的冷。

我背后似是出了汗,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个寒颤。

她撇撇嘴,似乎很看不惯我的模样。

「还以为是什么样的天仙呢,也不过如此,就算是现在的长岳,你也配不上,六千步自己跪进门……哼,为了荣华富贵你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没说话,低着头与她擦肩而过。

她能拿着这枚玉佩,能自由在魏府行动,能被魏长岳的干儿子叫一声『陆姑娘』,这一切都表明了魏长岳的态度。

我是魏长岳不可提及,需要洗刷的耻辱,是不堪回首的过去。

而她是魏长岳捧在手心,不敢触及的未来。

嫁给一个太监,名声不好听,他宁愿当妹妹捧在手心供养。

而我对他来说,名声是否好听都无所谓。

明明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是我自己求来的。

可为什么我心口就是一阵阵的疼,针扎似的呢?

明明,嫁给魏长岳之后,就能借用魏长岳的权势保护弟弟,能制止大夫人的胡作非为。

明明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啊!

不知什么时候那位陆姑娘已经走了,而我呆坐在原地,早已泪流满面。

魏长岳,他早就不喜欢我了,不然怎会在床笫之间用各式各样的花招,用各式各样的物件羞辱我?

可是怎么办。

魏长岳,我心里喜欢你的这些年都该怎么算?

5

魏长岳回来时,夜已深了。

他是天子最信任的司礼监秉笔,比他干爹司礼监掌印太监杨荣更受帝王信任,一直等帝王就寝才回府。

拉开房门时,都碰上还带有夜间笼罩的露气寒霜,冷的厉害。

他走到我身旁,低头打量了我一会儿,桌案边的暖黄烛火映照出半明半暗的脸,看不清表情,却也不似街头巷尾说的那般可止小儿夜啼。

「谁给你委屈受了?」

恍惚间,我看到他伸手在我眼圈边摩挲。

我侧头避开,「没有……」

刚开口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喉头还哑的厉害。

魏长岳解开斗篷丢给侍女,动动手指赶走屋内所有的侍从,静静地看着我坐在原地,看得我如坐针毡。

终是我耐不住,主动开口:「你看我做什么?」

他突然伸出手扣在我腕边,一拽将我拖入怀中,捧着我的脸,不许我躲闪。

「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的沉默似乎激怒他了,那只捧在腮边的手陡然扣在脖颈上,五指收紧,几乎夺走鼻息间所有的空气。

「嫁给我,就这么不乐意吗?」他甚至有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疲惫的眼神中蓄了泪,似是要碎掉。

「杜水云,是你自己求着我,要嫁给我,现在利用完我之后,又觉得嫁给我一个太监委屈你了是吗?」

我被扼住喉,几乎喘不过气来,却莫名的想,魏长岳会这么对那位陆姑娘吗?

府中的下人们都说陆姑娘是魏长岳的恩人,是魏长岳的义妹,是他捧在手心的明珠。

那我呢?

是宠物,还是用来发泄的工具?

就在我感觉要晕厥过去之时,脖颈上的力道忽然松了。

我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只来得及看见一片衣角负气而去。

门被泄愤似的踹开,官靴上硕大的翠玉甚至都在空中晃了晃。

窗外的冷月撒在魏长岳颊侧,与屋内暖色的烛光撞在一起,叫我看不清他到底如何。

到底对我如何。

可心里有个声音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他走了,就真的走了。

我不想魏长岳走,我……还喜欢他。

奋力地一扑,只来得及拽住一小片衣角。

也就是这微不足道,甚至打落叶片都为难的力气,却叫他踏出房门,即将融入冷月的身影一顿。

「你还想说什么?」

我挣扎着站起身,把他一片衣角攥出纵横交错的皱。

「魏长岳,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6

几乎是瞬间,房门被一阵劲风打的发颤。

魏长岳像是一只猛虎,一双眼盯着我,莫名扬起一阵怒气。

天旋地转之中,将我打横抱起。

这还是我从和他分来之后,他第一次抱我,只是单纯的抱着。

他问我为什么这么说。

我抿着唇,踌躇很久,把头埋在胸前,边哭边问。

「为什么把我给你的玉佩给她了。」

他的表情出现一丝茫然,花了好久才从我嘴中知道那个她是指她的义妹,陆晨雪。

得知这个答案的他,紧张阴沉的表情破涕为笑。

「你矫情别扭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个?」

我认真地看着他:「那块玉佩是我亲自选的,络子也是我亲手打的,那是我第一次打络子,是我对你的一份心,你怎么能把我的心意给旁人?」

他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在瞬间化作冷笑,脸庞在我眼中骤然放大,俯身而下,嘴唇几乎要与我相贴。

「那你可知我上门提亲,也是我的一份心,你怎么能,怎么敢辜负我的心?」

说道最后,他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把我的指骨捏碎。

「疼……」

下意识叫出声后,他慌忙松开手,脸上关心的表情却在与我视线相接的瞬间化作愤怒,撇开脸。

「我跟你这种贪慕权贵的女人说什么。」

我见他要走,赶忙上前抱住他的腰。

这是他的心结,也是我与他之间一道过不去的坎。

从前我也曾问过大夫人,为何不恨我娘,我娘明明是要分她的丈夫,为何她还是愿意照拂我娘,照拂府中所有的妾室。

大夫人只是淡淡一笑,递给我一块芙蓉糕。

「因为大夫人对老爷,没有爱。」

那时的我还小,一边吃糕点一边傻傻地问大夫人:「可是我看大夫人和老爷……嗯……举案齐眉。」

大夫人仿佛听到什么笑话,难得对我亲近,温柔的摸了摸我的头。

「大夫人只是不在意老爷,若爱一个人,放不下的会有恨,爱的反义词不是恨,是漠然。」

那时我还小,还不懂大夫人的话。

如今我却是懂了。

魏长岳曾经爱我,他不曾忘了我,若他真的无情,对我无心,又为何会对我如此愤恨,挂在心头?

「魏哥哥……」

「别这么叫我!」

他情绪激动,挣扎着掰开我的手。

我咬牙抱住他,急着说道:「你来时,我家大夫人过世了,新夫人还未过门,便有老爷的爱护,在家仗着长辈的身份处理我们这些小辈,长姐被她嫁予六十老翁做填房,父亲为了前途不顾长姐生死,长姐为了我,也为了幼弟嫁了,受尽折磨,去岁过世,如今新丧不过一年,她便要把我也嫁去填房。」

「我没有别的路可走了,魏哥哥。」

「大夫人对我恩重如山,长姐又为了我付出一生,我不能不顾她们的嘱托,当年如此,如今亦如此,魏哥哥,我不是要赶走你的。」

「我不是……我不是贪慕虚荣。」

哭声渐重,原本挣扎的双手慢慢盖在我手背上。

「当真?」

我一颗心悬在半空,泪眼朦胧地点头。

他怔在原地,捂着脸,口中喃喃着我听不清的话。

就在我还要解释什么时,他将我放倒在床榻之上,擦去我双颊被胭脂染红的眼泪,咬牙切齿哄我。

「你是个骗子,你说的话我不信。」

「若要我相信,那就用实际来证明,我可不是你的谦谦君子魏哥哥。」

「太监折磨人的手段,我有的是。」

他说得凶悍,手上的动作却比昨日轻柔。

最后一件小衣被他剥下,与他坦诚相待之时,我分明听到喘息声中夹杂的轻叹。

「就算错过,你如今也栽在我上手了,我也,栽在你手上了。」

也好。

开头虽错过,如今续上,我也要与他纠缠一辈子。

7

魏长岳变了,也没变。

变的是手段,没变的是心里最后一片纯善。

至少我看得到那一片纯善。

他除了在床笫之间爱说荤话,爱用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羞死人的玩意儿,却在穿上衣裳后,披上人皮,盖住皮囊下的野兽。

我曾六千步,一步不差跪过的白雪,他又牵着我的手,一步步走过。

从寒冬走到盛夏,从薄衣棉衫走到轻纱绸缎,从孑然一身,走到前呼后拥。

他立于垂柳枝下,折下嫩枝轻描淡写簪到我鬓边,柳枝旁就是几枚新贡的制式簪花。

世间罕有,唯有的那几支只出现在宫里的娘娘们头上。

万国贡品,他都要讨来,妆点在我身上。

这便是与以前一样,还是那个什么好的都记得为我留的魏家哥哥。

「你父亲的继室,我帮你处理好了。」

他与我并肩而立,一身道袍披风穿得家常,手里的鱼食丢进湖里,引起一圈锦鲤争抢,鱼尾扇动间,湖面漾出片片碎金,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

可说的话却一点都不柔和,冷冽的可怕。

「夫人赏花时与人争吵,不慎落水,风寒后大病一场,不治身亡。」

侧头望向我时,明明是温柔的语气,却轻描淡写去了一条人命。

不愧他的活阎罗之名。

可我不怕。

我踮起脚在他唇边轻吻,这便是我的回答。

他加深了这个吻,揽紧我的腰,手里的鱼食随手丢到湖里,叫锦鲤一阵杂乱争抢。

我被他吻的无法呼吸,眼角生理性渗出泪来。

余光瞥到廊下一角。

陆晨雪一双眼阴鸷地看着,那枚玉佩被她丢到地上,砸得粉碎。

8

我是故意的。

我很在乎魏长岳,也很介意她。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我的心眼很小,咪咪大一点,只放得下我和魏长岳。

陆晨雪看向魏长岳的眼神,就如当初我看向魏哥哥一样。

她喜欢这个男人。

我的男人。

哪怕是太监她也喜欢到放不下。

我也问过魏长岳,他弄得我满身是汗时,手指顺着他的脊骨一阵向上。

「就不能把你的妹妹送走吗?」

他身体颤栗,抓住我的指尖含在嘴中,暧昧舔吮,等我两颊绯红才将我架在肩上。

「吃醋了?」

「我对她无意,但我不能忘了恩情。」

「她救了我的命,当年不是她,我就躺在乱葬岗了。」

乱葬岗?

那不是我吗?

明明是我把他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是我背着他一步步走到药房,把他从阎罗手中抢回来的。

怎么变成这位陆姑娘了?

我张开嘴想解释真相,却被他的薄唇紧贴,所有的话都变作一声声呜咽,随着吱呀声一同淹没在床榻。

这般亲密,自然叫陆晨雪视我如眼中钉。

我也故意给她这个机会,刺激她找魏长岳吵架。

9

中秋月圆之日,陆晨雪就那么把魏长岳堵在廊下,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她进内院找我。

魏长岳自从当上司礼监秉笔后,再无人敢如此冒犯。

但他对爱人和恩人,总能有容忍。

面对陆晨雪的咄咄逼人,他也只是皱眉忍耐。

这幅隐忍的模样无意是火上浇油,惹得陆晨雪一拳砸在他身上。

「魏长岳,你不是说了要和我一辈子吗?这个女人又算什么?」

「你要把我丢了是不是!」

「魏长岳,你别忘了,我对你有救命之恩,你可欠我一条命!」

见她这幅癫狂模样,我都忍不住为她捏了一把汗。

魏长岳眉头紧锁,他无疑是厌烦了,皱起眉,撇过脸不去看她。

陆晨雪越发叫得歇斯底里。

「魏长岳,当初我说我要嫁给你,你推脱说你是太监,不想耽误我一辈子!」

「我听了,我信了,我以为你说的就是真的,所以我忍着不甘心退后一步,只跟你结拜,只做你的妹妹!」

陆晨雪那张娇艳的脸蛋上哭得梨花带雨:「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说不想耽误我,难道那个女人你就能耽误了?」

魏长岳揉了揉眉心,满脸不耐。

「我说过,我只当你是妹妹,我会一辈子爱护,未来你若看上哪家儿郎,我也会为你去争,亲自为你送嫁。」

『啪』的一声。

陆晨雪几乎是泄愤似的,一巴掌抽在魏长岳的脸上。

本就莹白的肌肤上出现五个狰狞的指印,只叫那张脸白出几分病气的可怕。

「我不要当你的妹妹,魏长岳,我喜欢你,从我看到你我就喜欢你了,我要嫁给你啊,我只想嫁给你!」

我再也忍不住,从暗处跑出,一把推开她,小心翼翼看着魏长岳的脸,左右细看,确定了没有指甲打出的划痕才松了一口气。

魏长岳含笑看着我,眼里的柔情如冰雪融化。

「放心,不疼的,习惯了。」

习惯了,这是在宫里受了多少委屈,挨了多少打?

陆晨雪就这么看着我与魏长岳眼中只有对方,退后两步,捂着脸跑回了房。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莫名还有点小得意。

还不等我的尾巴翘起来,魏长岳的手在我臀上一拍,力道很小,可羞人的很。

「真是醋劲儿大,一点委屈都受不得,这就炫耀出去了?」

被点明心思,我也不害臊,反手圈在他的脖颈上。

「我就是看不惯她仗着妹妹的名份,天天在暗中觊觎你,这件事你也有错,倘若报恩,嫁出去就是了,你的纵容才是她现在碍眼的本钱。」

臀上又被拍了一掌。

我羞得要咬他。

魏长岳拦腰将我横抱。

「这不是用她试一试你么?」

「如今我也确定你的心了,今日我带你去见人,见重要的人。」

直到被魏长岳抱进院子,我都想不到。

他竟然带我见了皇三子,今上亲封的景王。

10

作为司礼监秉笔,是帝王最亲近的人。

作为天子近臣,接近皇子藩王,在帝王眼中就是谋反,是杀无赦的死罪。

可魏长岳只是与我十指相扣,笑着像景王介绍我。

不,是托付我。

「宦竖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的人,不知哪一日遭了皇上厌弃就要千刀万剐,唯有夫人是宦竖的牵挂,还请景王殿下多加照拂一二。」

心中有傲骨有脊梁的人,就那么心甘情愿在景王面前跪下。

景王是笑面虎,对帝位野心勃勃,与他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可这个人为了我,愿意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景王走后第一时间质问他。

可他只是看着我,眉眼含笑。

「阿云,我是个佞臣,没有哪个佞臣不会被新帝清洗。」

「佞臣的家眷,也没有好下场。」

说这话时,魏长岳只是轻轻抱着我,手上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平日重欲的毛手毛脚,就只是单纯的抱着我,贴在我耳畔轻声耳语。

「我可以去死,可以被千刀万剐,只要我的家族能翻案,列祖列宗不必顶着乱臣贼子的帽子,连坟茔都遭人鞭挞。」

「这是以前。」

搂在我肩上的手骤然一紧。

「现在,多了一个你。」

「我可以死无葬身之地,但我要你活下去。」

我抬起头,有千言万语。

魏长岳只是伸出长指抵在我唇边,含笑道:「世间万事都难得一个圆满,总要有代价,任何人包括天子的一生中都会以后遗憾。」

「有些事,我能做到,我就为你去做到,譬如你弟弟。」

他撩起我的碎发,「可有些事是天意难违,我也做不了,我只能尽我所能去安排,去为你争一条平安的出路。」

廊下卷起一阵风,吹乱了他刚刚理好的头发,连暖意正浓的阳光落在身上都有些发冷。

魏长岳站在我面前,可我觉得他那么遥远,就好像,我随时都会失去他。

他不是普通男子,他在距离世界上最至高无上的权力最近的地方,每一刻都在刀尖上行走。

可他还是稳如泰山,一如他的名字,长岳,定定看着我。

「若我有事,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必等我,找个人嫁了,也是好的。」

我一个耳光打在他嘴上,红了眼圈。

「行,我不给你守寡,等你死了我就爬墙改嫁。」

「你要是不想我红杏出墙,你就给我好好活着!」

明明挨了打,魏长岳却在笑,顺手为我整理好披风,他点了点头。

「好,我与你,都要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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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世上,多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这个冬天,魏长岳让皇帝发现了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