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原野(3)
那时候,恐怕没人能预感到来年的我们会变成丧家犬,只贪图玩社会开心、快乐,大家的青春期将面对狂风骤雨打击。老大不是先知,所有人都懵了。我对周围变化从来都不敏感。我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所以反倒成了游手好闲那种人。我喜欢读小说,自己阴悄悄在家写。我知道写小说即不能当职业,何况不可能在家坐就一整天,坚持每天只写两千字。我剩的空余时间很多,在家呆不住,自命不凡觉得应该深入了解社会。我忘了活着本身就是体验,开始跟死人塘的屋子那些酒肉朋友故意疏远。我上街找人聊天。我选择聊天的对像成份比较复杂,貌似刻意去干。
“你不打算高考了?”我爸问。
“当然要考。”我说。
“困难太大。”他又说,谅虾子无血。
“考不上就顶替你。”我阴险地冲他笑。
“你想都别想!”我爸他老人家说。
我像精神错乱,听广场上闲得无聊的退休老人争吵,与拣垃圾走累了坐街边休息流浪汉和孩子搭讪。如果有玩社会孩子恰好误入歧途,我还装得一本正经开导别人。我觉得自己慢慢变得充实起来。我写了几大沓纸,装满抽屉,可没有哪家杂志肯把我的行书字变成铅字。我知道写作孤独。
“你不跟我们一块儿玩了?”
我在小镇公交车站意外遇到肖军,他对直走到我面前,拿手巴掌拍我肩头突然说。
“没有,我就是病了。”我对朋友撒谎。
“告诉我理由。”肖军脸上表情痛苦。
公共汽车来的时候,等车的人已经很多,我好不容易挤上车。随进城这路车摇摇晃晃,车厢里多数人昏昏欲睡。出现了短暂宁静。两人聊天声音放肆地钻进我耳朵。
我想起了文化宫的文学沙龙活动,被邀请来的作家、诗人隔靴搔痒一番争吵显得没完没了。依我看,社会上机会虽然多,想发大财却只对某些背景不凡的人才容易。
(“我特别害怕。”那人说。
“每一道呼吸都在扯谎。”旁边人说。
“你未免太夸张了。”
“只是一句诗,你心慌意乱干什么?”)
我没敢转脸看陌生人,想起屠格涅夫有本小说就有同样的情景。王家巷那些跑生意的底层人,如果运气不错,打拼几年或许有希望。但不如有人打个电话就搞定了。
(“这种结果必然拉大贫富差距。”
“有些想法很滑稽,不过是一厢情愿。”
“我想发财,恐怕难于上青天。”
“别人月亮都能上去,偏我是穷鬼。”)
肖军慢慢走进那户人家。信心十足,准备要出去挖野斋的兄弟——他可以去沿海城市打工——死人塘那几间破屋子的朋友看上去脸颊嫩气,还像个孩子。他已经拿生命准备好了,正坐在荒凉院子樱桃树下一块黑石头上埋怨耿家明耽误事。他抬头看见老大就立即站起来。一个兄弟消失了。
“大家真有这么开心。”我说了句。
“去我家,帮忙劝我妈。”肖军对我说。
他妈从另外一间屋子走出来冲我俩问:
“肖军,你打算现在走么?”
“再不走我就赶不上火车了。”肖军说。
肖军他妈妈送我们从门洞出来,路上哭好几回,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对我说:
“我家肖军太小,求你管着他点。”
我本来想说:“肖妈妈,我还需要他照顾呢,平时都是肖军照顾我更多。”可话到嘴边轻轻松松变成了:“我俩即然结伴出远门,当然得相互照看着点儿,你老人家不讲我也知道。等这次发了财就回来。”
傍晚的时候,两人在火车站坐上快车。绿皮火车哐当哐当驶向黑暗,我们俩预感到前程难料,只是在座位上交谈过两句话。
“去死人塘的屋子见着老大了吗?”
“见了。”
“你为什么非要离开她?”
“不知道。”肖军回答。
(卢波也算是暴发户了。哼,找个机会真他妈想抢人。只怕你俩不是在发高烧吧!
“有些家伙财富合法性值得怀疑。”
“仇富?革命难道不是煽动穷人抢劫。”
“混乱年代一去不复返了。清醒点!”)
我在公交车上本来没刻意去偷听丝毫不相干的人交谈,只是听到“抢劫”两个字刺耳,我才显得有几分慌乱,习惯性地用手指捏了下自己腮帮子,并借以掩饰慌乱。
公共汽车刚好靠站,我心急火燎下车。
“哪怕偷摘草莓吃我都不敢。”我寻思。
老大他们很快就从躲灾的小站回来了。
“我要结婚了。”有一天,老大突然说。
又过一个多月,我们抱着好奇,心情复杂地煎熬,于是就到了他大喜的日子。娶媳妇可真够热闹。死人塘小街的人都来给老大贺喜,种草莓外地老板也来吃酒,肯定会随份子钱。我以为他会带草莓来让我们尝鲜,结果并没有幻想那么大方。耿家明和丁老七用竹杆挑着鞭炮在小街爬上来梯坎放,纸花遍地都是。我害怕(搞不好寻找刺激,巴不得,更欢天喜地)出人意料把后院那些荒草点燃,结果多余的提心吊胆。“草太湿了。”肖军抽烟,对我说。
他俩又在门口放,耳朵都差点被震聋。我和肖军嫌太吵到死人塘对面白岩去,有条小河沟,我俩知道水草里有虾子。溪流湍急,哗啦啦响,浮着泡沫。那堵岩下汇集好多从石头缝挤出的水。死人塘特别深。
“当时你怎么就敢跳进去救孙蓉?”
“没有想。”肖军回答。
今天我穿一件新夹克,连马屎蛋也换了条干净裤子。我猜想耿家明、胖子和偷油婆他们也不会去追火车。大家爱怎么玩都可以,只要小心翼翼,不把几间房子点燃,纵使有点醉了,老大肯定都会特别开心。
新娘子就是孙蓉。肖军在水塘边踩出来好多脚印泥土路上对我反复说,她今天长得可真难看啊,穿得丑,又瘦又小,就活像种草莓老板守草莓棚子里那条狗儿似的。
“结婚,要生孩子,有了孩子更拼命。”
“死人塘小街的人有谁不拼命干活?”
“包括卢波的老婆,那个乘务员。”
“丁老七可并没沾到他姐夫什么光。”
“我听说台球室老板又抽疯,闹离婚。”
“也不知道他俩哪个先有外遇。”
“我将来争取做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
来死人塘的屋子玩这帮兄弟两年后有大半工作了,更多人去小站上。我和我哥一样考上外省的大学,肖军去机务段。耿家明和丁老七去一个桥隧工区。有一次在超市我遇到孙蓉,她说:“你应该问肖军工作的事!他为啥会被开除?”我大学毕业后在公交车站看见肖军跟他的女朋友,也准备坐车。连我都觉得,他比孙蓉更漂亮。
“漂亮多了。”我悄悄对肖军说。
五年前肖军工作弄丢了,机务段开除的。
“没啥,我讨厌被人管。”他告诉我。
“有闯劲也好!”我显得言不由衷。
她可真大方,其实根本没有见过我,就敢随便拉着我的手,还吹牛说,她经常听肖军提到我。后来在公共汽车上突然忘了,还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她我的名字。
“你呢?”我歪着脖颈费力凑过去问她。
“苏小琼。不,叫胡小琼。”她说。
怎么还吞吞吐吐的呢?其实,她的真实名字我早就晓得了,是孙蓉和耿家明分别告诉我的。她对我说的两个名字都不对。肖军先在小镇地区游泳池旁边开个录相厅,我放暑假回来,曾听偷油婆说:“那家伙专门放黄带。你不去看?”我轻轻摇头,觉得没什么意思。肖军还开过发廊,据说派出所还抓过他手下的姑娘,后来他开洗脚城。孙蓉说肖军的女朋友动不动就换。
“或者是换成了胡小琼这个名字呢?”
“搞不懂,从哪里又会钻出胡小琼来。”
我没成为作家,而在铁路医院当了一名外科医生,理想是什么时候能成主任。孙蓉和老大的儿子已经读高中,我的女儿喊他哥哥,那男孩脸马上就红齐脖颈。耿家明也是个儿子,好像在读初中,两个哥哥都喊了,又轮到弟弟、妹妹乱叫,耿家明家的小帅哥却端起一幅当哥哥架子来,不然难承受得住当哥哥的样子。肖军没结婚。
“肖军好像也有个儿子,年龄还小。”
“还不会叫人呢。”耿家明说。
“那孩子的妈妈呢?”我问。
“鬼知道,也许是跟别人跑了。”
肖军相当护着那孩子,他怕别的女人对孩子不好。“后妈本身就难当。”肖军说。
他儿子其实是送在肖军他妈那里帮忙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