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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石 :隐士 | 《诗歌月刊》头条诗人

作者:中国诗歌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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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石 :隐士 | 《诗歌月刊》头条诗人

哑石,现居成都。著有诗集《哑石诗选》《如诗》《火花旅馆》《日落之前》等。

隐 士

前线

进厨房,如将军进入前线

看壕沟。铁器卧于青菜萝卜旁,

它们,不会跃起如猛虎——

生活的饥饿剪径着食谱,

哪里有什么危险的壕沟呢,

全是些舌尖上的剧目。

舌尖上交换体液的我们,

最终,未能为对方

在火焰里挖出藏身的防空洞。

看蛇蜕皮,和活着见亲人

换洗衣服,意味大不同。

水的皮肤,就是君子的皮肤。

星流是人肉身里的刺,

盛上来的场所,要有点讲究。

你不讲究,筷子就来讲究。

数一数后,还是确定不要

跃起如猛虎。餐桌旁的

潜泳,追不上水果削皮的速度。

童年

童年形象?儿时,向后来

每一个“我”,报送卫星云图。

移形四周,你,不一定

真能接得住这破雾而来的手。

不是游泳的鱼,从A地到B地,

尽在柔软而密闭的水体中。

卫星云图,调遣各路电阻,

沿途必颠簸,震颤电磁之嗡嗡。

飞来陨石临头时,有时是

萤火,有时是白发暴躁的裂缝。

发质最细绒那会儿,邻里,

追慕山坡劈开之时砂岩的赤红。

如果老了,就爬上李树,

咬那脆甜,翠丸似的流星的骨头。

飞机

有人,沉船一样,离开我们,

或一条模糊小径,被沙漠吸了进去,

有人抛下我们时,像架嗡鸣的飞机。

那一天翻开档案的最后一人,

小时候生活于偏远山区,没亲眼

见过飞机:蓊郁树林,遮住

头顶,即使银鸟万米高空飞过,

他也只听得头顶水磨微响:

磨得起劲时,能稍稍引动耳蜗惊奇。

十七岁进城,初次见识庞大金属

飞行器时震呆了。遂立誓:

要死,就死得像一架飞机起飞、轰鸣。

“是”与“不是”

“是”运行这世界的方式,

你我皆有听闻,以眉梢微微颤、

肋骨月下皎洁的站姿。

“不是”呢?将因万物尤其

晨梦巨大而无形的谜团

而大获全胜。早感到

一个世纪源自一场薄雾的说法

有点树荫的道理。你在

锈蚀、雨滴里安家,想给

烈火与星光的喷泉,换个新名字。

缸中苔藓

青翠喜爱着雨水,枯萎

关联于恶棍。

与雨滴嬉戏,有人

获得一个个清凉疤痕。

也可能自己抓的,

月亮烙铁烫的。

痂壳微紫,请传诸后世。

与恶棍斗,有人

比道德更凶狠。枯萎

由此多了水瀑诸形式。

雨水下在缸中,

隐形的块茎,又闷又沉。

蓄势

年三十近暮。橘尾的灰身鸟,

还在尖耸而萎黄的水衫

和油绿冬青间飞。飞来飞去,

不出声。我不出声看了好一阵,

大概谁将细波纹穿身上了。

从一处,将另一处打湿,

又在另一处,垒起新坟。

一种白噪声。街头往下垂,

鸟儿极耐心地在铁块的潜泳中

寻找几近危险的平衡——

彼处我是谁也许并不重要,

有些好花火,可以听听:

此刻她是黑菌丝。年夜饭的热,

炉具上蓄势。点火,会引流

一顿响。全是些强烈、金黄的云。

随笔:说说陆机 / 哑石

陆机当然是个响当当的角色。出生东吴名门,祖父陆逊曾官至丞相,父亲陆抗曾任大司马。陆机写《祖德赋》《述先赋》,狠狠歌颂先辈,回应自己身上某种冥冥的召唤和压力。陆机一生坎坷跌宕:做官、亡国、隐居(长达十年)、游宦并在宦海中大玩过山车。不管是春风得意,还是困顿跌蹶,陆机从没有放弃自己的“青云之志”,对游宦行旅,总是充满热望——这一点,不仅仅是古代知识分子“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共性所致,应该也与他特殊的出生背景有关。

陆机对游宦生涯不屈不挠、奋勇争先的态度,对他诗歌上的特殊贡献也起到了作用。游宦,必然离乡行旅,而中国古代人又极重“安土”。“安土”就是安居,安居家乡——奋进的游宦行旅与“安土”这一情感诉求之间,必然产生不可避免的冲突、矛盾和张力。热土难离是古代中国人极其顽固的观念。即使大山挡住了家门口的出路,他也不愿意搬家离开热土,而是要世世代代挖山不止,将山搬走……呵,愚公移山也。“安土”还有一个更现实的原因,那就是为父母养老送终,即《论语·里仁》里讲:“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中国传统文化中这一“安土”的情感诉求,很早就在诗歌中有强烈反映,并渐至泛滥之势——那就是游子的悲伤和对故土、亲人的思念。我们注意到,这些作品,强调的是相思和悲伤,情感经验形态还显单薄。它们并未涉及“游”的动因、目的,进而肯定它;也没有在时间空间的意味上和人生本体论思考联系起来。陆机之前,这类作品已经很多了。

另一方面,在欲望和权力体制催生下,士阶层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不得不离开故土,鼓起眼睛寻求发展。这样的行旅游宦之风,汉末尤盛。如此“游子”,游的动因与目的,都需要在文化和心理上给予肯定,甚至,可以由此展现出男子汉的雄风高志。陆机之前,鼓吹奋勇争先地游宦并张扬其合法性的诗歌作品也有了,譬如傅玄《豫章行·苦相篇》:“男儿当门户,堕地自生神。雄心志四海,万里望风尘。”这些诗篇中,离乡远游的悲伤和相思不再被渲染,充溢字里行间的,是为游宦行旅正名的文化和情感冲动。

仔细检视陆机之前的诗歌,你会发现,上述两种向度的诗歌,从来没有在同一首作品中走到一起来——这两方面,实在是有冲突甚至矛盾——当一个写作者无法处理这种经验的复杂性时,他最多只能让二者各自发展成一首诗(譬如曹植就这样干过)。在中国古典诗歌史上,我认为陆机是第一个勇敢面对此复杂性,并作出了特殊贡献的诗人——他的行旅诗由此而充满张力——江淹直觉到了这点,他拟陆机的诗作《羁臣》,正是从这一角度结构篇章。陆机诗歌中最著名的《赴洛道中作二首》其一中,有这样几句:

“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

很明显,这里既有深切的离乡之悲(呜咽辞密亲),同样有对远游的动因、目的的坚定追问,有一种对远游的肯定。“世网”一词,意味丰富,不单单是指社会律法、礼教对人的约束(嵇康就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这个词:“奉法循理,不絓世网”),也涵纳了陆机的家族背景对其必须追求仕宦的潜在要求、压力,更包含了陆机建功立业的个人野心——也就是说,通过“世网”的主观性认同和客观化编织,陆机首先实现了个体与群体的互嵌和相互生成;在此基础上,离乡的悲伤和奋勇争先的游宦态度,就不再仅仅是情感趣向的矛盾,而且是作者个人体验中相互支持、召唤的“呼”与“吸”。请看《赴洛道中作二首》其二:

“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振策陟崇丘,安辔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顿辔依高岩,侧听悲风响。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

由于对远游经验复杂性的忠实,诗歌没有单纯滑向对离乡之相思悲伤这一极,也没有滑向所谓雄风高志另一极,而是以较含蓄的、时间空间意味鲜明的语流,将二者保存在“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之“思”中,并对它们进行了减震和内化处理,情感经验形态呈现出一种清郁的质地。这里的“思”,当然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思乡之思,也是对政治前途的猜测、畏惧以及暗自憧憬;同样,这“思”,既是对个体现在的提问、打量,也是对背景身世的掂量以及对未来社会存在的思忖。正因为如此,后面出现的“侧听悲风响”之“悲”,也就不再单纯是“安土”文化情结引发的游子思乡悲伤的悲,更是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人生之悲。这首诗中,大量动作的刻画,单独分开看,虽说未能摆脱过往文学的相应套语,但其在语流中出现的高频率,却恰当地与陆机在游宦生涯的跌宕起伏中总是力图有所为相呼应。

陆机作为一个响当当的角色,不仅仅表现在行旅诗的成就上——为中国古典诗歌处理复杂经验形态提供了第一个较成功的尝试,也不仅仅表现在他对当时已经出现的各种诗歌类型的广泛涉猎与实践。其《文赋》写作,那清晰的理性、细致而又层次分明的感受力,表明他是中国第一个真正的写作学专家,许多问题,尤其是构思过程,他都论述得极为透彻。他和曹丕一样,是中国第一批学者型诗人,其诗歌成就,在诗人群体中,很容易被无意间贬抑——也许,当我们站在更为公允的立场上,会发现另一片风景?

“头条诗人”总第971期

《诗歌月刊》202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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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新宇, 二审:曼曼,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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