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拒绝了当朝武状元景戎的求娶。
转眼嫁给了京中有名的花花公子,做了他的第九房小妾。
景戎沦为全京城的笑柄,从此远赴边关。
五年后再见面,他是名满京城的景小将军。
我是满身伤痕瘸了腿,被扔在花街自生自灭的娼妓。
他骑在马背上,用枪尖挑起了我的脸。
「傅月浓,如果人人都可以,那我,为何不行?」
1
我都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到那个人。
那时候,我正被林骋派来的人扒去外衫,压在花街的门槛上。
这种事,不知发生过多少回,可我仍旧从心底里觉得恶心。
我咬着牙拼死抵抗,却被人一拳打在了肚子上。
我痛得蜷缩起了身子。
一口血吐出来后,眼前的景物都开始变得模糊。
也许……我终于要死了。
闭上眼睛,我的心中无半点绝望,满是向往已久的解脱。
可就在我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那个少年的脸,却又一次浮现在我脑海中。
「月浓,活着最要紧,只要活着,天大的事也总有出路……」
温热的泪自我眼眶中涌出,我不受控制地啜泣出声。
「呦,看看,这小贱人不装死了?」
那些谩骂,调笑,羞辱,又一次将我围了起来。
我缓缓放下了推拒的手,像以前无数次那样,等待迎接撕心裂肺的痛楚和羞辱。
都是……报应罢了。
只是,我没有等来那样的痛,身上压着的重量也突然消失了。
在一群人的惊叫声中,我睁开了眼睛。
那张朝思夜想的脸,倒映在了我眼中。
他黑了些,也壮了些……
真的,长成顶天立地的汉子了……
我翻身趴在地上,像傻了一样笑出声。
什么时候,也敢大着胆子做这样的美梦了?
那个人,早就恨死我了,怎么会来找我?
怎么会……像从前那样,帮我赶走那些坏人?
我笑出了眼泪,等待着眼前的幻象消失,可是,那个人脸色却越来越阴沉。
原先被他一棍打飞出去的人,也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咒骂着冲向他。
只是,还没到他跟前,就被两个士兵拔刀架在了脖子上。
兵刃出鞘的声音,惊得我睁大了眼睛。
我瞬间忘记了呼吸,眼中,只剩下了骑着高头大马离我越来越近的男人。
他始终皱着眉头,看我的眼神极其复杂。
几次欲言又止后,他低沉硬朗的声音终于传来。
「傅月浓,这,就是你求来的好日子吗?」
我如梦初醒,慌忙用手捂住脸,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2
一旁被抓住的人像是终于认出了他,发出了两声阴阳怪气的笑。
「小爷以为是谁呢,这不是我们的景将军吗?怎么,来找你老相好再续前缘?」
景戎不理他,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我。
「真是没想到,景将军这么长情,竟然还惦记着这残花败柳,只可惜——人家宁愿去做妾都不嫁给你——啊——」
景戎使了个眼色,他带来的人立即一拳打在那人脸上,又用布塞住了嘴。
周围一圈看热闹的人,也吓得不敢再笑。
我已经抖着手一点点穿好了外衫,正半跪半爬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景戎却不肯放我走,他的枪,抵在了我下巴上。
我浑身颤抖,闭上了眼睛。
就在我以为,他要杀了我泄愤的时候,就听他带了些恼怒的声音传来。
「傅月浓,如果真的人人都可以,那我,为何不行?」
我当即愣住,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
他的眼神,那样委屈,或许还带着几分……痛惜。
我不知道,我不敢信……
他久久没有等到我回答,赌气似的下了马。
丢下一包银子,抱起我就走。
我终于反应过来,他要带我走……
我哑着嗓子尖叫出声,拼命挣扎想要他把我放下。
不行……真的不行!
我不可以跟他走!
「傅月浓!」
「不要!不要!快把我放下!求你了,阿戎——」
我带着哭腔的叫喊,让他放慢了脚步。
可他也只顿了顿,就继续大步流星向前走。
任凭我怎么挣扎都不再停下。
我想,我应该再用力些,再坚决些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装模作样似的挣扎两下,就颤抖着抱紧了他的脖子……
可是,我真的没力气了,原本就如同刀搅一样的腹部,在放松下来后更痛了。
我把脸贴近了他的胸口,那样强劲的心跳声,再次传到了我的耳中。
3
我一边骂自己卑鄙,一边忍不住和他贴的更紧。
我想着,都随他吧……
要杀要打,只要他高兴……
可是,他没有杀我。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床褥上,床前围了一群大夫。
脸色铁青的景戎,抱着手臂站在最外围,一脸烦躁地看着窗外,像是完全不关心我的死活。
如果忽略掉那时不时飘到我身上的眼神的话……
一群人声音颤抖地跟他说着我身体的状况。
新伤旧伤相叠,内伤外伤一堆,因为时间太久也都治不好了。
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阴沉一分。
最终,说了句「有劳诸位给她开最好的药」,就把所有人打发走了。
我赶忙把眼睛闭了起来,两只手在被子下紧握成拳。
沉默许久,他终是叹了口气。
「装死有用吗?」
……
「眼睛睁开,谈谈。」
我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看过去。
他带了几分困惑,开口问道:「你,你不是嫁了林骋?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
我咬牙,想要止住浑身的颤抖,可是根本无济于事。
我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连带整个被子都跟着抖动起来。
他皱眉按住了我的肩膀,一只手揉了揉额角,无奈叹气,「算了,你不想说就——」
「他不要我了。」
他的话被我打断,沉默片刻又继续开口:
「那你的伤?」
我咬唇,「客人弄的。」
他终于沉默,替我掖了掖被角,坐在了床边,不再看我。
4
我的泪流了满脸,哽咽着说:「阿……景将军,你不该带我回来的,别人会笑话你……」
他听了这话,脸上多了一抹苦笑。
「笑话我?我是第一次被人笑话吗?」
随即,他转过身看着我,恶狠狠地说:
「我告诉你,我就是要报复你!在我撒完气之前,你最好别死!」
他起身离去,留我一个人,任由泪水流过了被烛火烫出的丑陋疤痕。
五年前,意气风发的景戎,在比武场上技压群雄,成了大启最年轻的武状元。
十九岁的少年,爱一个人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呢?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当陛下问他要什么恩赐的时候,他就那样注视着我,在万人瞩目中下跪。
「臣斗胆,请陛下为臣与心爱之人赐婚!」
「哦?景爱卿已有了两情相悦之人吗?」
他走到人群中,缓缓牵起了我的手。
我脸色惨白,被他握住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他却只以为我是紧张,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容。
「陛下,这就是臣心爱的——」
我挣脱开他的手,扑通跪地,「陛下明鉴!民女与状元爷并无情谊,民女、民女心爱之人,是、是——林相爷的公子,林骋……」
这话回的艰难,我断断续续几次说不下去,却又在看见刚输给景戎一脸冷笑的林骋时,跪直了身子,稳住了声音。
场上顿时起了一阵骚乱,就连陛下都皱眉看着这出闹剧。
景戎无措地蹲在我面前,双手颤抖扶着我的肩膀,「月浓,你在说什么啊?是不是有人威胁你?你——」
我一把挥开他的手,「状元爷,你何必苦苦纠缠?你如今身份显贵,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你千万、别犯傻!」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逼着自己说着狠心的话,可是……
我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我舍不得羞辱他,舍不得看他大庭广众丢了颜面,舍不得……看他泛着泪光的眼睛。
我重重叩头,「陛下,请陛下明鉴,民女……身份低微,实在不敢痴心妄想!」
景戎愣在原地,他双唇颤抖,想要握住我的手却被我一次次甩开。
陛下面色已然不快,他沉声问道:「哦?不敢痴心妄想状元郎,却敢说自己心悦林公子?」
景戎当即跪下为我辩解,说我只是无心。
可是,这时林骋站了出来,他笑着说,确实早已和我定了终身,要……纳我回去做妾。
5
景戎顿时大怒,不顾陛下在场,竟直接拽住了林骋的衣领。
「你找死!你敢羞辱她?」
林骋笑的张狂,一脸挑衅地喊道:「哎呀,状元郎御前失仪,该当何罪呢?」
一群御林军拔刀对准了景戎。
我肝胆俱裂,不顾林骋威胁的眼神,死死拉住了景戎的胳膊。
「状元爷,你不要命了吗?」
可他双目赤红,仍旧不肯放手。
我咬牙擦了擦脸上的泪,给了他一个冷笑。
「景戎,你这样苦苦纠缠,你要逼我死吗?我不喜欢你,我一直都在耍你!从始至终,我喜欢的都只有林公子一个!」
所有人都只见我满面薄情,无人见我长袖下被指甲掐破的手心。
我盯着景戎逐渐失神的眼睛,给了他最后一击。
「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就算给林公子做妾,我也不嫁给你!」
……
后面的事,已经太过混乱,又或许,是我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总之……我记不清了。
只记得,景戎失魂落魄跪在了地上。
人群里,投来了各种各样的眼神,痛快,轻蔑,同情……
那个刚满十九岁的少年,对着坐在龙椅上的君主沉声开口:
「臣……御前失仪,不敢再求恩典,只愿陛下开恩,让臣——去戍守边关,以赎罪责!」
他就那样离开了,五年间,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是我把他逼走的!
我缩在被子里,死死咬着唇,很快就在舌尖品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我浑然不觉,沉浸在自责里回不过神来。
直到……景戎一把扯开了我的被子。
他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震惊又难过地看着我流血的下唇。
「你、你!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明明我什么也没有做!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把药放在床边,红着眼睛看我。
我急切地摇头,可是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6
还是门外有人传话说有同僚来拜访,才打破了这样尴尬的局面。
我躺在床上,想着他受伤的神情,心像是被刀子剜了一样,最后咬牙挣扎着起身,决定去找他解释清楚。
我不讨厌他……我只是,讨厌我自己。
门外的人见我出来,虽然震惊却仍然十分有礼。
他将我带到了偏厅,说景戎在会友,稍后就来找我。
我在捂着肚子发呆的时候,突然听见了激烈的争吵声。
「将军,您必须把她送走!您、您真的糊涂,为了那样一个女人不值得!」
「厉二哥,这是我的私事,请您不要过问了。」
「私事?您知道现在京城里那帮老狐狸怎么编排您的吗?
「我们跟着您出生入死这么几年,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您为了个无情无义的妓子名声扫地吗?」
「厉涂!我说了这是我的私事!」
「可是……」
其他的话我已经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景戎又因为我成了官场中的笑柄……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一瘸一拐跑出的将军府。
也许,景戎根本没有吩咐人限制我的自由。
我就那样浑浑噩噩,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走,等我回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那个……早已破败的练武场。
枯草已经埋住了武场的入口,里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早已消失不见。
原来,这个承载了我大半痛苦和喜悦的地方,也已经像我的人生一样,破败不堪了……
我捂住脸,跪在地上抽泣,忽然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谁在那儿?」
一瞬间,我如坠冰窟……
林骋……林骋!
我顾不上其他,转身就跑,可他已经来到了我身后。
「你——月奴?」
他声音里带了两分惊喜,急切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拽了过去。
他的笑容,在看到我脸上的疤痕时顿了下。
随后,就冷笑出声,「还真是你?我不是听说你的阿戎把你带走了?怎么,他嫌你脏,不要你了吗?」
他的声音里都是恶意,低笑着凑近了我的耳朵。
「还是说——你的秘密,被他发现了?」
我被他气红了眼,抬手想要打他,却被他钳制住了。
「脾气还是这么大?呵呵,你知道吗——
「今天来这儿的时候我还想着,能不能碰上我的月奴呢?毕竟,我都想死你的滋味儿了……」
我被他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用了全身的劲儿去踢打他,却还是被他压在了枯草堆里。
7
「林骋!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呵,好啊,如果你有本事的话。」
那些噩梦一样的记忆席卷而来,极度的恐惧下,我朝着自己的舌根猛的咬了下去。
林骋当即察觉不对劲,一手捏住了我的下巴。
「你真疯了?你——」
一支箭擦着他的肩膀飞了过去。
我和他同时看过去,发现了站在远处,满身杀气的景戎。
我那一下咬的很,此时虽然没把舌头咬断,可也出了血。
那些血顺着我的嘴角流下来……
「月浓!」
景戎一脚踹开了林骋,慌慌张张把我抱了起来。
林骋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竟也没有纠缠。
「月浓,你把血吐出来,别呛到了。」
景戎急出了一头的汗,摸着我的脸,逼我把血吐出来。
我倔强地别过脸,不肯看他。
「傅月浓!算我求你了,你别这样好不好?快把血吐出来啊!你会死的!」
他强硬地逼我松了口。
「你、放、我走……」
「月浓……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不要骗我说是为了林骋!你刚才那样挣扎,分明不像是爱他,你究竟为了什么?」
「你、放我走!不然,我还会咬舌自尽……」
他还是落了泪,声音哽咽着问:「你连死都不怕,你在怕什么?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我不肯回答,逃避似的看着远处。
景戎终于妥协,「好,你不要寻死……等你的伤好了,我就放你离开将军府。」
可我转头看他时,分明看到了一双满是痛苦和不甘的眼睛……
回去后,景戎仍旧每天请一堆大夫来给我看诊,只是他自己再也没有出现过。
就在我以为他终于厌弃我时,他又派人送来了一件东西。
一支……木头做的簪子。
「姑娘,将军这几天都没有回府,听管事的说,他是在外面调查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将军说,怕姑娘多思伤神,特意让把这礼物给姑娘送来,愿姑娘——好好调养,千万宽心。」
我低头看,那簪子上原本就不复杂的纹路,已经被彻底抹平,也不知被人拿在手中摩挲过多少次。
我用手接过时,摸到了一处浅浅的凹痕。
月,我的——名字。
或许,也不是我的名字。
我真正的名字,叫傅清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