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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气(短篇小说)

作者:半岛文学
胆气(短篇小说)

白龙区武工队四十多号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白的黑的都有,胆气最大的是队长姜彪,胆气最小的是小老张。

姜彪的胆气大,是哪一个队员都能用三五件事来证明的。譬如说他晚上单人匹马摸进五龙城县衙门把鬼子才扶植上台的汉奸县长从被窝里拎到南山根据地啦;再譬如说他回白龙镇撞上正与八路军闹摩擦的赵保原的四个便衣认出了他,而他临危不乱大智大勇终于脱身并且还从从容容地探望了爹妈啦等等。至于小老张的胆气小,除去姜彪一清二楚和老队员略有所见外,其余的人却不甚知晓。小老张最忌讳别人说他胆气小。他也曾想过些法子去改观自己的形象,无奈每每到了关键时刻他的胆气总冒不上来。

姜彪和小老张是姑表弟兄。小老张的姥娘就是姜彪的奶奶。

他们俩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只因小老张落草早半年,姜彪便屈尊叫他声二哥。为了小老张这个不争气的二哥,姜彪不知发过多少次脾气骂过多少次娘。

有一次,去望市村开展工作,武工队和赵保原的征粮队相遇。双方言语不和,打起了群仗。先是巴掌拳头到后来就抡起了皮带枪托子。征粮队是清一色的中正式长枪,武工队却大多插着鸡腿匣子土造橹子单打一之类的短枪。双方恰巧都是12个人,于是武工队大大吃亏。

两帮子人中就小老张身上背着把大砍刀,姜彪一边用大镜面的枪把子去捣一个赵保原兵的头,一边大声喊:“二哥,拿刀背拍,使劲拍!”哪知小老张却扎煞着手,浑身乱哆嗦,结结巴巴地去拉仗:“都一一都是一一抗日的队伍,大一一大家快算了吧!”谁听他的?大家搅成团,红血浩流。

村里的保长看看要出人命,叫村丁组织起四十多条精精壮壮的汉子把双方拉开好言安抚。武工队有七个人被砸破了头,姜彪一股子无名火窜上心头,对着小老张破口大骂:“我操你个血——”“妈”字就要出口,忽然省悟到他妈就是自己的亲姑,便急忙改口——“我操你个干妈!”征粮队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还有一件事只有姜彪知道,他从没对别人说过,说出去免不得自己也跟着丢脸。

那次,姜彪带着小老张过白龙河去送一封信。刚走上河滩,上游的河堤上冒出一队鬼子兵。一打照面,小老张沉不住气撒腿就朝河里蹦。那是秋天,河水却不深,刚没膝盖。小老张这一跑,招来了鬼子的枪,三八盖子叭勾叭勾地响。歪把子机枪的子弹钻进河里,噗哧噗哧地溅起一串又一串的水花。掷弹筒也光哧光哧地炸开了。小老张一腚蹲在水里。姜彪伸出胳膊夹起他来,爬上河堤,三步并作两步窜进高梁地。绊绊拉拉跑了一会儿,姜彪放下小老张,想看看他伤在什么地方,谁知小老张一沾地便骨碌地站起,浑身湿漉漉的,却不见一点红。姜彪一愣神,就说:“八路里面没有你这号人。你今日就走吧,爱到哪场到哪场!”小老张哭丧着脸,说:“好老弟,你叫俺上哪去?爹妈早死了,我不在咱们队伍里跟着你混口饭吃,还哪有活路?”小老张自小死了爹妈,在姥娘门上和姜彪光着腚儿一块长大的。他说着说着,就淌下泪来。姜彪是硬汉子,要是别的队员在他面前抹眼流泪的,他准成一巴掌掴过去。他叹口气,说:“夹着那猫尿吧!以后别再丢人显眼!”

姜彪知道,二哥是生成了的骨头长就了的肉。孩子时,他胆气就小。那年正月十三日,姜彪和二哥说,街上有卖花的,是不是想着法儿去偷几个。年年正月十五晚上转遍白龙镇去看富人家放花儿,心里那个痒痒啊!二哥两眼瞪着老大,说叫人抓着可了不得,俺不干。姜彪也没咒念他,心里想啊想,一下子想到了去白龙河砸冰抓鱼换花儿的主意。二哥忙说对对对。

躲过大人拿着一张铁锨和一把小镢,他们去了白龙河。冬天的白龙河两岸光秃秃的,只有些芦苇茬子在西北风中唧儿唧儿地叫。结了冰的河放眼望去,弯弯曲曲,亮亮闪闪的。两个人找有水湾的地方砸冰窟窿。砸了半天,手背冰成小饽饽,抓到了七条一指长的鲫鱼。他们拿着这七条小鱼和卖花儿的老头换了一个胳膊粗、半尺高的大花儿。

正月十五的晚上,满街都是打着灯笼乱窜的孩子。姜彪和二哥擎着大花儿,到处扯开嗓子吆喝:“放花啦,放大花啦!”看看腚后跟上一大群人,就拣个高处,把花栽好。在谁点这个宝贝花儿的时候,姜彪和二哥闹起别扭。二哥说他大,该他点,姜彪说抓鱼换花儿的法子是他想出来的,该他点。两人争到最后,姜彪让了他。

二哥身子离得老远,捏着香头伸长胳膊去点花儿。他的胳膊直颤,香头儿乱晃,触不着花儿的线捻子。姜彪就喊:“你胆气小,还是俺点!”二哥尖叫道:“谁说俺胆气小?俺一一俺敢握着花儿放!”“净吹!”“就敢!”“就不敢!”“打赌!”“打赌!”四周的孩子也齐声叫。二哥就真的右手握着花儿,用左手去点。“吱——”花儿越呲越大,姜彪看到二哥脸上做出一个笑来。那笑倒像哭——两个嘴角咧向耳根,鼻子皱成了个小蒜头,两只眼睛瞪着老大。放完了花儿,二哥脸上烫起一片泡,一件罩住镂花棉袄的小机布褂子烧成了筛子。回到家,两个人被长辈按在杌子上狠揍一顿,腚片子肿得好几天不敢沾炕。

自从有了白龙河撞上鬼子的那码事后,小老张在姜彪面前终日里低眉顺眼,胆怯怯的,姜彪说一他不说二。遇到有人拿他胆气小开玩笑,他也不像过去那样大吵大闹。他挂着一脸苦相,似有千万种苦滋味在心里鼓涌。直至到死,小老张才露出个笑来。小老张死的那天,是白龙区武工队大伤元气损失惨重的日子。

其实那天真是个好日子。连着刮了三天三宿的春风把白龙河两岸的田野刮出了点点片片的鹅黄,瓦一般蓝的天上挂着个放万丈光芒的白日头。趴在山窝窝里挨了两个月的冻的白龙区武工队像惊蜇后的长虫,细溜溜的一条儿顺着干燥的小道朝望市村蠕动。身上暖和和的,三角区便仿佛是一己的天下了。队员个个都在说都在笑。

拐进一道小小的山沟,突然地就遭了难!枪子儿啾啾儿地乱钻,小甜瓜儿一炸一团尘土飞扬。鬼子不知怎么得了消息,从五龙城偷偷地出来在这小沟沟里设下了埋伏。

半个时辰,武工队就死伤了大半人。姜彪趴在地上边打枪边琢磨,鬼子棉衣棉裤大棉鞋准成撵不上他的两条灯笼裤一件小夹袄的部下,于是便跃起身大叫:“快他妈的跑啊!”没有被放倒的队员跟着姜彪兔子似地窜向看不见的望市村。

腚后噼噼啦啦,轰轰隆隆。眼看见了望市村的围子墙,耳朵却听得几声马嘶。姜彪扭头一看,狗杂种鬼子连马队都用上了!两条腿和四条腿比跑。姜彪心跳如鼓,气喘似牛,总算翻上了围子墙。姜彪看看身边只剩下了五六个人。再朝围子外看,小老张竟他妈的在离围子十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快上围子,快呀!”大家喊。小老张仍不动,面向驰骋的马队,手弯到肩后慢慢地拔出脊梁上的大砍刀。

姜彪急忙喊打。几个人放了些枪撂倒了三匹马。没倒的四匹马风似地刮过来。姜彪看到了贼亮的马刀听到了鬼子兵啊啊啊的吼声。小老张被四匹大洋马圈在当中。鬼子兵脚勾着马蹬伸手去抓小老张。忽然地,小老张左蹦右跳胡乱地抡起刀,有三匹马慌乱中竟叫他砍倒。剩下的那匹马冲着小老张举起了前蹄猛地一扑。马刀削掉了小老张的毡帽顶儿。那马收不住蹄,窜到围子下。围子上响了两枪。鬼子兵把缰绳狠劲一勒,那马原地打个旋儿,卷起一团土,嘶叫着又兜回去。

小老张双手把大砍刀横握在胸前,身子站直如木桩。他的脸正好对着趴在围子上的姜彪。姜彪看到他的脸做出一个笑来,就和那年正月十五日晚上握着花儿时那笑一模一样。于是,姜彪的心里冰凉一片。马刀在白日头底下似打雷天的闪般掠过去。姜彪看到小老张的头在天地间划出一条笔直的线。那截矮小的身子没有立即倒下,半截脖颈子骤然地喷出血来。血柱冲天,又点点滴滴从半空中飘洒下来。那血花红艳艳,亮晶晶。姜彪一下子想到小时候每逢正月十五晚上和二哥转遍白龙镇却从没见过如此美丽、如此炫目的花儿。血柱渐渐缩短,血花慢慢收拢,终于,无头的身子晃了两晃,扑向大地。

姜彪放声号啕。

作者:辛希孟 山东省莱阳市人,鲁迅文学院首届研修班学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金融文坛》编辑部副主任,莱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自1988年于《胶东文学》发表处女作《三角区人》系列小说二题后,至今在《金融文坛》《中国城乡金融报》《农业发展与金融》《农村青年》《山东文学》《大众日报》《山东经济日报》《起点中文网》《鲸鱼阅读》等全国各级报刊、网站发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共90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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