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农民大叔
白水
去年暑假回老家，在村里新建的老年房附近转一转。家乡发生很大变化。农民大都住上楼房，还专门给年纪大的建楼房，让他们安享晚年。老年房有东西两栋，都是四层楼，共一百多套住房，两室一厅，有厨房、卫生间，水电方便。村里鼓励老人入住，减免部分水电费。慢慢的，原来死活不肯搬家，眷恋旧宅院的老人，大都搬到楼上。以前住平房时说平房好，搬到楼上了，又忍不住说楼房好：干净、敞亮、方便、舒适……都说老年人会变得像小孩，可不是？这倒也让人高兴，返老还童岂不更好？赶上这样的好事，住上楼房，和城里人一样，可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看着崭新漂亮的楼房，我心里不禁感慨，老人们一辈子吃苦受累，非常不容易。现在好好歇一歇，乐一乐，享受生活，大家都心里高兴。楼南面紧靠山岭，在山石间，老人们闲不住，开垦出小块儿土地，种几棵豆角、丝瓜、眉豆等，正长得旺盛，有的开花结果，惹人喜欢。老人们一辈子辛勤劳作，闲不下来，土地是命根子，庄稼就像自己的孩子。其实，老年房附近就有超市，蔬菜、粮食、日用百货等应有尽有。不指望这点地吃菜的，种着玩儿吧，只要高兴就好。
眼前忽然出现一块大点儿的菜地，约两米宽，三四米长，里面种着几种蔬菜，碧绿枝叶间，有通红的辣椒、紫色的茄子，长长的豆角。哪来这么一大块儿土地？看看土地周边堆起来的许多小石头，明白了，是费了好些功夫，把石块儿挖出来，才弄出这小块儿土地。农民真是勤劳啊，这老年房，连同附近的一片片楼房社区，都是农民种地，又搞企业，外出打工等，一年到头儿不闲着，才有了现在的好生活。
有人正在这块地里干活，一个瘦弱佝偻的背影，蹲在豆角架下，不知是在摘菜还是拔草。我放慢脚步，轻轻走路，怕打扰人家。那人似乎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经过，只是忙自己的。他动作缓慢，悄无声息，年纪很大了吧？那么瘦弱的样子，如果不仔细看，几乎就隐没在蔬菜枝叶下。忽然，那人扭过头来，似乎听到有人，要看一眼。但很快又转回去，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什么都不在意。
我却吃一惊，这不是老家的邻居吗？我常喊他大叔的，他不认识我啦？可我真的几乎认不出他来。他面容消瘦，表情淡漠，双眼无神，目光低垂，似乎无力抬起来，穿一件上衣，像搭在空架子上似的。我想和他说话，但又不敢。这还是那个拼命劳作，努力过日子的大叔吗？我非常吃惊，竟说不出话来，不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大叔。我停住脚步回看端详，越看越像大叔，没错的。大叔起身离开，颤巍巍、轻飘飘的，像一片秋风中的树叶。是的，确实是大叔，但再也不是那个浑身使不完的劲儿，满脑子新思想的大叔了。
我小的时候，大叔正值青年，但并不开心。他家曾被划为富农成分，他都二十几岁了，还没成亲。什么是富农成分？那时也已经不大提起，我也不大懂。但大叔家的宅院确实比较阔气，青砖灰瓦的大门楼子、大门槛儿，门枕石也大，上面还有雕花。堂屋也是青砖灰瓦，窗口上下沿儿镶着带花纹的条石，门口也有大条石、大门枕。而四周邻居家的房屋大多是草屋顶，半截石头、半截土坯的墙壁。我有时去大叔家玩儿，他们一家的生活和邻居家差不多，那时都穷。大叔已开始在生产队里干活儿，不过，因为个子不高，力气小，只干一些轻活。
很快，改革开放开始了，生产队解散，分田到户，自己种地，多劳多得，交上公粮，余下的就是自己的。农民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认认真真下力气种地，家里的粮食渐渐多起来。大叔是家里的长子，父母年纪渐大，以前吃不少苦头，身体日渐衰弱，弟妹还小，有的还在上学。大叔自觉担负起种地养家的责任，让人刮目相看，非常佩服。以前干不了重活，现在哪里还分什么轻重？都是自己家的活儿，早晚自己干，干不好，庄稼长不好，自家的粮食就少。大叔整天忙个不停，放下这便是那，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劲头。他自己推独轮车，往地里运肥料，往家里收庄稼。除了耕种生产队里分下来的土地，他又四处开荒，在山坡上、河沟旁，整出许多小块儿土地，种上庄稼。有的地块儿很小，只种几棵地瓜，但一分勤劳一分收获，积少成多，庄稼人都懂得。
眼看着生活慢慢好起来，大树也娶亲成家，这么能干、会过日子的小伙子，哪个姑娘不喜欢？大叔和大婶都是过日子的好手，成家后没几年，盖起了瓦房，又生了个男孩儿。日子过得让人羡慕，邻居管教自家孩子，都拿大叔做榜样，吃苦耐劳，是真正过日子的样子，一定会越过越好，吃穿不愁，有钱花。但像大叔那样，拼命下力气干活，实在没有多少人能学得来。农忙时大叔忙里忙外，农闲时大叔自己找活儿干，尽力增加家庭收入。夏天他去割青草，晒干当牲口饲料，冬天到山坡上、河沟里拾柴火，运回家里烧锅做饭，生炉子取暖。人们说他是“过日子精”，一心想着往家里弄东西，不怕吃苦受累、下力气。
但大叔不是只会下憨力，他更会动脑子想办法，搞多种经营，找到新的致富门路，他养猪、喂羊，还自学兽医，给农户家里的畜禽看病，开药打针。人们都信任他，愿意他干这个活，觉得他很合适，因为他心地善良，为人正直，头脑聪明，学什么会什么。而且他身材单薄，不大适合干那些出大力流大汗的庄稼活。有一次邻居家养的羊病了，几天不大吃东西，老是拉稀。找大叔去看，大叔也不开药，也不打针，让邻居给羊喂炒糊的高粱，吃几顿就好了。大叔知道农民的生活刚好一点，可都没什么钱。村里地多人少，农民种粮食最多只能吃上饱饭，开门七件事、人情世故、孩子上学等，什么事情不要钱？
光种粮食不行，干兽医也挣不了多少钱，大叔开始搞塑料大棚，种反季西红柿。附近村里有人种西红柿赚了钱，大叔也跟着学。夫妻俩带着不再上学的弟弟、妹妹，一心扑在种西红柿上，几乎整天蹲在大棚里，浇水、施肥、打药、授粉、掐枝、摘柿子等。弟弟也能干，不怕吃苦，在自行车后座上安装驮筐，骑车三四十公里，把柿子运到城里批发市场上，卖个好价钱。几年下来，家里收入明显得到改善，还为弟弟娶亲成家，盖了新房子。邻居看着大叔一家日子过得好，都夸大叔是个劳动模范，是大家学习的好榜样，孝顺父母，帮助弟妹，难得的好人。大叔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他很忙，顾不上听人们的闲话，只是努力干活挣钱，让家里日子更好一些。
种大棚的人越来越多，柿子变得不值钱，大叔脑子活，比别人看得远，想法多。他不再种大棚西红柿，开始种生姜。平常家家做菜、包饺子，都离不开生姜，生姜比西红柿贵两三倍。这在村里是头一家，附近村子也没听说有种生姜的，不知他从哪里学的技术，种生姜要时常浇水，注意遮荫等。人们都跑到他的地里去看，从没见过生姜是怎样长成的。那枝叶的样子很特别，绿油油的，长势旺盛，根部露出一点儿黄色的块茎，下面便是快长成的生姜了。人们羡慕地看着那一片姜地，心里赞叹大叔真会过日子，吃苦耐劳又肯动脑筋想门路，靠科学技术种地，紧跟时代发展潮流，日子哪能不好？
爸爸妈妈常在我面前夸大叔，说他是个难得的好人，为照顾全家人的生活任劳任怨，从不顾惜自己。有时爸爸也这样说：“你大叔那么能干，一般人学不来。当农民最苦了，一年四季，从天明到天黑干活，实际上挣不了多少钱，村里人多地少，再怎么种，也发不了什么财。要交公粮、提留等，花钱的地方多，粮食不值钱，一年到头儿，没有多少结余的。一定要好好学习，跳出农村的地瓜沟去，才能有出路。”爸爸的话不大懂，有时还觉得家乡村庄好，有山有水风景好，农民勤劳庄稼长得好，自己种地收粮食，味道更香甜。可是农活也很累的，自己随爸爸妈妈下地干活，手上磨起水泡，磨成老茧。虽然爸爸妈妈努力种地，可家里没什么钱，有时遇到什么事情，不由得犯难。而我虽然仰慕大叔，但想想要干那些活儿，心里也难免打怵。后来听说大叔还种过蘑菇，喂过长毛兔，养过鸡，还搞过玉米育种，真是很稀奇的事儿。我曾路过那育种的玉米地，玉米秸比平常的个头小，一行是顶上长着花穗的，一行是把花穗砍去的，据说是为了授粉。至于后来收成怎么样，我并不知道。那时我已离开老家，到外地上学，走“考学”的道路，梦想着跳出农村地瓜沟去。
几十年过去了，家乡旧貌换新颜，变成一大片楼房的居民小区，像是做梦一样。我也早已离开家乡，独自在外面闯荡。回想这几十年的变迁，从改革开放到现在的城镇化，老家农村的每个人，都经历社会人生的许多变迁。而从全国来说，每个村庄、城市，都是剧烈变化，日新月异的发展。现在，人们的生活普遍小康、富裕，国家更加繁荣兴旺，迎来民族伟大复兴，迎来中国盛世华年。回顾过去几十年的历程，令人不由得骄傲自豪，也生出无限感慨，无数人负重前行，奋斗拼搏，付出巨大努力。在我们村，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伙伴，或是进乡镇企业，或是外出打工，已不再仅仅依靠土地，许多人家都不再种地，村里几家专业户承包大部分土地，从种到收全部机械化，再也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出大力流大汉了。但忘不了父母当年种地的辛苦，更有大叔这样积极有为，拼命劳作的农民，令人由衷敬仰。
大叔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心里十分痛惜。从一些老邻居那里知道，大叔虽然一辈子勤劳，可也确实没攒下多少钱。在我们那样的村里，人多地少，无论再怎么下力气，再怎么想门路，一个普通的农民，种地的收入很有限，必须或外出打工，或在附近工厂上班儿。但大叔年纪大了，不愿意再去工厂，舍不得自家的那几亩地。尤其是近些年，孩子们花钱的地方多起来，还都是花大钱。先是儿子在社区买楼房，后是孙子在县城买楼房，都问他要钱。他掏尽了多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还借了不少债。别人家孩子都买楼了，互相攀比，都往城市里跑，城市里生活有前途，这是社会发展大趋势，房价长得快，不买不行。大叔压力大，心情不好，日渐消瘦。后来检查出得了癌症，已是后期，医生也束手无策。他不愿人财两空，坚持不去住院，愿意在自己家里走完人生最后路程。一年前，大家帮他搬入老年房，他在楼前开荒，挖出一小块儿土地，种上庄稼。家里人没办法，由他高兴，爱干啥干啥吧。他每天到那块地里去，茄子、豆角什么的，长得旺盛，可大家都看出，他慢慢的少了力气。
我心里好久不能平静下来。大叔是当年我们学习的榜样，却不料会是这样的晚年，其实，他才刚六十岁出头，年龄不大的。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但大叔这个样子，实在让人心痛，当年他是那么一个任劳任怨，积极奋斗的青年啊！他一生都不曾停下来，好好休息休息，喘口气吧。
寒假过完春节，从老家回来，过了惊蛰，正是大地回春，万物复苏，阳光明媚的时候，忽然从老家那边传来消息，大叔去世了。我心头一沉，不由得长长叹息。好人啊，我的这位农民大叔，童年时勤劳奋斗的榜样，在这农耕开始的时节，终于永远安息，再也不用去种地。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好回忆过去。于是眼前常出现大叔青年时的模样，那么自信，那么有活力，精神抖擞地走出家门，下地干活。在那个改革开放、分田到户的时代，正是无数农民辛苦劳作，让中国大地焕发无限生机，迎来蓬勃发展的春天。
我始终觉得，在那个春天里，大叔是明亮的阳光、温暖的和风，是我心中永远的英雄。
作者简介：白水，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