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在我的认知里,我不会对家庭不忠。
哪怕不喜欢了,也会先离婚再去做别的事。
我有点想找那个「季清」问清楚,可看着纪云棠这副怨夫样子,又实在不敢。
好烦!
我靠在座椅上,烦躁地揉着眉心。
纪云棠问我:
「我们一起去幼儿园接诺诺,好不好?」
「啊?」
我反应了会,有点奇怪:
「他才三岁,就上幼儿园了啊?」
这么早的吗?
纪云棠沉默片刻,语气幽幽:
「我工作忙,你也不喜……不怎么管他,家里只有保姆,我不放心,就让他去幼儿园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
我愣住了。
半晌讷讷道:
「我之前,真的有那么差劲吗?」
对小朋友冷暴力,不管他,还出轨要离婚……我怎么就那么混蛋呢!
纪云棠把电脑放到一边,抬手把我抱到腿上,毛茸茸的脑袋埋进我的颈肩。
他说:
「没关系,以后都会好。
「我们一家三口,以后好好过。」
11
我对小孩实在算不上喜欢。
这种一觉醒来多了个孩子的恐怖故事,饶是我观察过我的肚子,依旧光滑没什么缝针的痕迹,也依旧觉得胆寒。
哪怕他是我的孩子。
我拎着包站在寒风里,沉默地看着诺诺摇摇晃晃地走出幼儿园,扑到纪云棠怀里,被他熟练地抱起来。
小孩子看到我,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却纠结地咬着手指,轻轻喊了声「妈妈」。
纪云棠抱着他朝我走过来,让我抱他。
小孩子的身体很软,被我抱着也很高兴,脑袋埋进我的怀里,不停地喊「妈妈」。
我僵硬地抱着他上车。
刚上车,纪云棠就把他接过来了,熟练地拿出准备好的奶瓶喂他。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多嘴问了一句:
「三岁还要喝奶吗?」
「嗯。」
纪云棠言简意赅:「补钙。」
我没话可说了。
纪云棠养孩子的熟练度让我惊讶,又有点难堪。
他越称职,就越显出我这个母亲的不负责任。
今年我二十九岁,生他的时候二十六,研究生刚毕业一年……
我突然问:「纪云棠,我当初为什么要生他啊?」
12
纪云棠愣了下,半晌低头,指尖摸着诺诺柔软的耳朵,语气晦涩:
「怀上就生了,没什么原因。」
这也太随意了吧。
按理来说,研究生刚毕业一年,我都没安顿下来,怎么可能生孩子。
里面大概还有点我不知道的事情在梗着……
从纪云棠这里是听不到真话了,我摸出手机,给我爸妈和闺蜜分别发了条消息。
纪云棠全程看着我捣鼓。
看了好久,才无奈问我:
「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我只是想弄清楚。」
我抬头看着他:
「我不是很喜欢小孩子,也不觉得自己会在那么年轻就生育……我想搞明白原因。」
我说不喜欢小孩子的时候,纪云棠捂住了诺诺的耳朵。
看着他懵懂的,琉璃一般眨着的眼睛,我突然生出了几分愧疚:
「对不起,我……」
「没事。」
纪云棠苦笑道:「你就是不够喜欢他。」
13
回家后,纪云棠哄着诺诺睡下,回到书房看着发呆的我。
他抱起我,让我坐在他的腿上,主动告诉我:
「当初你其实不想要他。
「是……我妈逼你生的。」
我眨了眨眼睛:「纪阿姨?」
「嗯。」
纪云棠像是有点难过,把头埋在我颈肩,闷闷地说:
「我妈当初被查出癌症,很严重,听说你怀孕了,就一定要你生下来,说她想看看下一辈……」
他是单亲家庭。
妈妈含辛茹苦地抚养他长大,好不容易到了享福的年纪,又查出这种病,任谁都接受不了。
我默了默:「所以,你当初也帮着你妈妈,逼我生下这个孩子,对吗?」
纪云棠没有回我。
他哭了。
泪水渗进我的衣领,温热又酥麻,伴着他哽咽的声音,和喃喃的「对不起」。
他说:
「如果我知道生下这个孩子会让你这么讨厌我,我一定不会再那么做了……对不起。」
二十六岁,我人生最好的时候,事业,前程,一切都蒸蒸日上的时候,突然被一个孩子打断了。
大概也做不到喜欢这个孩子,还有逼我生下这个孩子的丈夫。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纪云棠,我现在有工作吗?」
14
「有的。」
他抬头,嗓音闷闷的:「南郊一家车企的技术岗,这两天我帮你请假了。」
以纪云棠现在的身家……
我怀疑地问:「那家公司不会是你的吧?」
他摇头:「不是,你不让我插手你的工作。
「之前我跟你提过一次,说你可以不工作,我把我在公司的股份都转给你,或者你到我公司,上班近一点,可以不那么辛苦。
「你一听就跟我吵架,然后半个月不回家,我就不敢再问了。」
纪云棠小心翼翼地抱着我,指尖都攥出了青筋,说话的时候嗓音都在颤。
他是真的怕我说什么不好的话。
我挣开他的手,从他腿上下来,想说什么,却又觉得算了。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纠结或者翻旧账也太不敞亮:
「我知道了。」
我抬头看着他:「既然过去了就过去了吧,你也别想太多。」
我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几乎下意识瞥向纪云棠的下半身:
「今晚你和我一起睡吗?」
15
纪云棠毫不犹豫地点头。
原本紧绷着的身体松懈下来,唇角也漫上几分笑意。
他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软绵绵地喊:「老婆。
「那我先去洗澡。」
我摸了摸鼻子,转身回房。
我原本就不是很在意这种事,想来纪云棠一个霸总,长得人模狗样的,那方面也不会太差劲吧……
可等我裹着浴袍从浴室走出来,他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
他好像很疲惫。
白天要帮着公司的事,好好照顾宝宝,安抚我的情绪。
心里惦记的事太多,装的情绪也太多,就连睡着的时候,眉头也是微微蹙起,没有彻底放松。
我摸了摸他的眉尖,坐在床边,盯着他的脸发呆。
高中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好看,哪怕他冷漠又疏离,眼里只有学习,我也觉得他好看到无人能及。
后来上了大学,我谈了几任男友,再到断情绝爱一心考研,再到一瞬间跨过七年,有了老公和儿子。
纪云棠还是那么好看。
白皙的脸上,五官俊朗,每一处都在描绘着帅气。
这样的人,是真的可能让我一见钟情,然后展开猛烈追求的吧……
我动作很轻地脱掉他的拖鞋,把他塞到被子里,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耳朵。
哪怕醒来不到两天,我也能有一个很清晰的认知。
纪云棠喜欢我,很喜欢,喜欢到可以放弃尊严与矜持,只求让我看他一眼。
既然这么喜欢,那我们是怎么走到出轨加离婚地步的呢?
仅仅是因为他逼我生了孩子?
我忍不住觉得迷茫。
16
第二天醒的时候,纪云棠已经上班去了。
保姆阿姨也不在,别墅里空空荡荡的,我穿好衣服,想了想,拿出手机给闺蜜约了个时间。
见面的时候略微有些惊讶。
昔日小白花的她如今红唇大波浪,眉梢间风情摇曳,显而易见的渣女风范。
听了我的描述,她略微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你都忘了啊?现在还和纪云棠这混蛋住一起?」
「……混蛋?」
「当然啊!」
闺蜜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下我的额头:
「当初他和他秘书那档子事就传得满城风雨,结果你就这么忘了?」
我的心一紧:
「所以纪云棠出轨了?」
「不知道算不算出轨。」
闺蜜叹气道:
「就是你生完孩子那段时间,每次你给我打电话都在哭,只说你心情不好,很难过,问你为什么,你也不说。
「每次你哭,我都去找你,结果到别墅门口就被纪云棠冷着脸赶出来,他说你没事,我当时还跟他吵了一架,非要见到你不可。」
我有些忐忑:「所以,见到了吗?」
闺蜜沉默了,半晌,她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晦涩:
「见到了……就是你的状况不是很好,身上有很多痕迹,呆呆地躺着,像一个没生气的木偶……」
我一瞬间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纪云棠强迫我!」
闺蜜没有细谈这个话题:
「我当初问你怎么了,你一直说你傻,说完就哭,哭得我心疼死了,想出去跟纪云棠干架,你反而拉住我,抱着我说没事。
「大概半个多月后吧,纪云棠和他秘书的事就传得风风雨雨的,什么夜不归宿,酒店一夜情之类的标题,难听得不得了。
「当时你和纪云棠冷战,搬来和我一起住,表面上装得跟没事人一样,结果每天半夜都拿着手机看新闻,一边看,一边哭……」
闺蜜忍不住了,走过来抱住我,戳了戳我的额头:
「你说你好不容易想开了,要踹了那个渣男开启新生活,怎么就把一切都忘了呢?」
她说的经历让我感到陌生。
可冥冥之中,又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样才是合理的。
我不会无缘无故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不会无缘无故出轨,无缘无故要离婚。
一定是心伤透了,受够了,才会宁愿扔掉也不要再接触。
心脏那边突然传来密密麻麻的疼。
我拽住闺蜜的手腕:「你认识季清……我的那个出轨对象吗?」
「认识啊,你还带他跟我吃过饭。」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
「我要见他。」
17
见到季清的第一眼,我就呆住了。
原因无他,实在是他太像纪云棠了,眉眼像,唇形像,尤其是那独一无二的清冷气质,像极了高中时期的他。
闺蜜说我拿纪云棠的钱养他,帮他治好有心脏病的弟弟,给他在南郊买了房子,平时就在他那里住,上班近。
她说季清今年刚刚大学毕业,top 大学的工科,和我在同一个公司上班。
所以见面之后,我第一句话就问他:「不想继续读研吗?」
「不用了。」
他腼腆地笑笑:「读研太忙了,不方便照顾您。」
我沉默地在他面前坐下。
闺蜜识趣地离开:「你们好好聊,聊完给我打电话。」
几乎她一走,季清就露出委屈,很难过地问我:
「姐姐,你好久没来找我了,是厌烦我了吗?」
我看着他问:「你知道我已经结婚了吧。」
「嗯。」
「那你还和我混在一起?」
季清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可您的丈夫对您不好,他出轨,冷暴力,您和他在一起,一点都不觉得开心,不是吗?」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伸手替他倒了杯茶:「说说我和你之间的故事吧,我想听。」
季清大概以为我要重温和他的相处,高兴地笑起来,脸侧有小小的梨涡。
他第一次遇见我,是在两年前,top 大学的湖边。
我坐在石头上发呆,想着想着,突然抱住膝盖哭了起来。
而他刚好为弟弟的医药费发愁,见我这样,一时有种同道中人的感觉,就给我递了张纸巾:
「姐姐一看到我就愣住了,颤抖地后退两步,差点儿掉到了湖里,还好被我拉住。
「后来我问你,你说我长得很好看,好看到把你惊到。」
他羞涩地低头,露出小小的虎牙。
看来他没有见过纪云棠,也不知道自己和他长得很像。
我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他继续说着:
「后来您替我交了弟弟的手术费,给我住的地方,我真的很感谢您。」
他认真地说:「我已经在打工挣钱了,手术费我以后会还给您。」
这话说的,倒像是我和他之间是很纯洁的资助关系。
我突然问他:
「我和你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他愣了会,等反应过来,脸颊也有些泛红:
「没有。」
他轻声说:「您说您还没离婚,不能做什么实质性的事情,对我不公平。」
他突然抬头问我:
「上次离开的时候,您说有办法逼您丈夫离婚了,现在结果怎么样呢?」
我却没有回答他,甚至连他的话都没怎么听清。
因为隔着茶室的透明玻璃,我看到了靠在劳斯莱斯旁边,身形挺直,指尖夹着烟,正盯着我看的,纪云棠。
18
这幅被捉奸的场景着实让我觉得难堪。
拎起包想走,走了两步,又退回来跟他说:
「想读书就接着读吧,去国外也行,你还年轻,不急着赚钱。」
我从包里拿出张纸递给他:
「把你的电话写上去,我后面会联系你。」
他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乖巧地没问什么,认真写上电话,说:「那我等您。」
我拎着包跑出去。
纪云棠已经坐到驾驶座上了。
隔着前窗,阴冷地看着背对着他的季清。
又看着匆忙拉开车门在副驾驶上坐下的我,声音狠戾:
「你说我就这么撞过去,他会不会死?」
「发疯别带上我。」
我系上安全带,很平静地说:
「先走吧,找个地方吃午饭,我刚好有事情要问你。」
19
一上午接触的信息太杂太乱,我也没什么胃口,匆匆吃了两口牛排就放下刀叉。
纪云棠面前的餐食更是没动过。
他抱着手臂靠在椅子上,眼神像剑,冷飕飕看着我。
我随意地和他聊着:
「你知道季清?可他好像不认得你。」
纪云棠嘲讽地笑了声:
「我怎么敢见他?
「当初你可威胁我,要是我敢在他面前出现,就抱着孩子从楼上跳下去……」
我喝水的动作顿住了。
又一次忍不住在心里感慨我的牛逼。
我咳嗽了声,问他:
「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狼心狗肺的事,让我这么恨你。」
纪云棠原本质问的眼神僵住了。
他低头盯着盘子,语气些许晦涩:
「我不知道。」
「啊?」
「我真的不知道。」
他说:「你生宝宝那会,公司忙着上市,我回家的时候你都睡着了,我只能吻吻你的脸颊,再抱着你睡。
「我请了好多保姆,找了好多人照顾你和宝宝,你心情不好,我就想等我忙完再陪陪你……
「我以为我和你很好的,可后来有一天,你就哭着说要跟我离婚。
「你说你受够我了,说我讨厌,甚至说你恨我……」
他捂住胸口,表情有些悲怆:
「笙笙,你知道吗?你说要跟我离婚的那一刻,我真的感觉自己要死了。」
他指着自己的心脏:
「这里,像被人生生挖出来一样,很疼。」
我轻声说:
「所以你就强迫了我?」
纪云棠撇开眼,嗓音有些哑:
「你第一次提,我没答应,问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带你出去旅游放松一下。
「后来你提第二次,第三次,说了好多次,问你为什么你也不说,我就有点生气,想离你近一点……对不起。」
他身上的凌厉气焰不见了,转而是委屈和难过。
垂着头,像一只垂头丧气的棕熊。
他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家,好好的日子,突然就变得一塌糊涂,混乱得可怕。
我和纪云棠婚后的生活,不同人眼里,有不同的版本。
我爸妈现在花着纪云棠的钱在外面旅游,我问他们,他们说纪云棠是好得不得了的女婿。
挣了大钱,给他们出钱买房子,每年春节都带着我和宝宝和他们团聚,待他们像亲生父母。
在闺蜜眼里,纪云棠是对我不够好的渣男,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哪怕再有钱也不能要。
在季清眼里,纪云棠是一个对我可有可无的符号,甚至他介入这段婚姻都没有丝毫的道德压力。
那原本的我呢?
我又是怎么看待这段从校服到婚纱,又看似即将破裂的婚姻的?
我不知道。
纪云棠好像也不知道。
他迷茫得想抓住我,整整三年,固执地不肯和我离婚。
他依旧在苦笑着:
「最初你说离婚,说你净身出户都可以,就是不想看见我。
「我当时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你那么看重钱的一个人,却为了离开我,连钱都不肯要。」
大抵是心死了极致,一时矫情地没想开。
我端起茶水喝了口,猜测道:
「现在呢?现在的离婚协议,我大概没那么蠢了吧?」
纪云棠点了点头,又想到什么,表情变得严肃:
「不论你提什么条件,我都不可能答应离婚,你死了这条心。」
我现在倒没有离婚的打算:
「我问你一件事。」
我放下茶杯,很认真地问他:
「你到底有没有出轨?」
20
纪云棠呆住了,表情瞬间变得脆弱,笼罩上无数的悲伤。
他很难过地问我:
「你为什么要这么想我?我怎么可能会做那样的事,出轨……」
这两个字在唇间研磨片刻,化作眼角的泪。
纪云棠哭了,眼尾泛着泪花,哽咽着擦着眼泪,转过脑袋不肯看我。
他像是受到了羞辱,哑着嗓音说:
「你不能这么侮辱我,你不能这么对我,明明我那么喜欢你,除了你谁都没有……」
我沉默地摁开手机,把闺蜜转给我的,他和秘书那张闹得满城风雨的照片给他看。
——是一张他被秘书扶着,相伴走进酒店的照片。
据新闻说,那晚,他们谁都没有从那个房间里出来。
纪云棠愣住了。
拧着眉头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才稍微想起来什么,表情一言难尽:
「所以你当初,就是因为这个和我闹脾气吗?」
「你先说那晚你们干了什么?」
纪云棠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他神情古怪地打了个电话。
打完后,也很难描述出来他的表情。
有点呆,有点轻松,有点难过,又有点惋惜……
他低声喃喃:「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才会错过这么多年吗?」
21
半个小时之后,我才知道纪云棠打电话是干什么。
那个秘书,准确来说也不算秘书,是他的一个男性朋友,很白,很瘦,穿了红色的女装。
他苦着脸跟我解释,说纪云棠正和我冷战,心情不好,叫了他们出来喝酒。
玩大冒险,他输了,穿了女装,懒得换,直接把纪云棠送回酒店,和他凑合住了一晚上。
第二天事情发酵起来,他不敢让纪云棠知道,躲着把词条处理了,没想到就那么一小会就被我看见,还因为这个和纪云棠要离婚……
他的冷汗几乎要流下来了,差点儿给我跪下,带着哭腔哀求我:
「嫂子,你可千万别因这个误会纪哥啊!他对你一片真心,你放过我吧,真的,我怕纪哥弄死我……」
「哦……」你们有钱人玩得真花。
我收回手机,歉意地对他笑笑:
「没事,你回去吧,我继续和他聊。」
他朋友忐忑地走了,还穿着红裙高跟鞋,分外滑稽。
我脑袋放空地想了会。
纪云棠也觉得荒唐:
「笙笙,你既然介意这个,都三年了,你为什么不来问我?」
「我不知道。」
我耸了耸肩,对刚刚的事情下了结论:
「所以你没出轨,这张照片是误会,真的好荒唐。」
纪云棠的表情也有些阴郁。
我慢慢说:「其实我倒是宁愿你出轨。」
这样我就能确信他是个渣男,从而毫无心理负担地和他离婚。
可如今发现一切都是误会。
纪云棠是真的爱我,也是真的对我好,处处为我着想。
那我为什么会过成闺蜜描述的惨状?
中间肯定还发生了一些纪云棠不知道,闺蜜不知道,甚至季清也不知道的事情。
只有我知道,偏偏我失忆了。
真让人头疼。
我烦躁地摁了摁眉心。
22
我沉默地和纪云棠回了家。
这段婚姻的来龙去脉一点点清晰,再看这栋华贵典雅的别墅,就不像一开始住进大房子那么兴奋了。
我莫名觉得压抑,像这个房子,这段婚姻,都是困住我的囚笼。
我突然想起我给季清买的房子,顶楼,有一片巨大的露台,可以看到南郊郁郁葱葱的树。
——开阔。
我脑海中突然蹿出这两个字。
我不动声色地由纪云棠牵着往里走。
诺诺已经被保姆接回来,正坐在地毯上拼着积木。
看到我,兴奋地站起来喊「妈妈」。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想抱他,却被纪云棠拦住了。
他让保姆把孩子抱下去。
「你干什么?」
我疑惑地问。
纪云棠表情有些严肃,拉着我的手在沙发上坐下,很认真很恳切地问我:
「笙笙,你还想不想和我过下去?」
我有点意外:「你愿意和我离婚了?」
纪云棠突然闭了嘴。
薄唇抿得紧紧的,神色骤然凶狠。
我明白了。
他不是想开了要尊重我的意愿离婚,而是想让我真心实意地答应和他过下去,如果我不愿意……大概结局不会很好。
我想起最开始纪云棠放的狠话。
「弄死外面那个畜牲。」
明明我对他不算了解,可隐隐有个声音告诉我,他就是能做出来这样的事。
我沉默片刻,问他:
「既然原本就没给我选择,那你还问什么?」
纪云棠颤抖地捂住我的眼睛,很难过很绝望地问我:
「笙笙,我们到底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这句话你应该问失忆前的我。」
「我问过。」
他惨笑了下:「但你什么都不说,只是嘲讽地看着我,说我不配得到你的爱。」
他语气很无奈,很难过,是真的对我没有办法了。
我也很奇怪。
又不是哑巴,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闺蜜问我为什么,我不说。
纪云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说。
到底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事情,藏在我心底,一点点把我磨成一个歇斯底里的怨妇。
我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摸了摸纪云棠的脸:
「大概是很严重很难过的事情吧,你也别想太多。
「至少我现在已经知道事情里,没有什么不可原谅的东西。」
我攥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
「我们应该可以好好生活下去,不是吗?」
他沉默片刻,突然开口:
「那你和季清断干净。
「他……」
我摸了摸鼻子,有点理亏:
「你放心,我和他没发生什么实质性关系,我肯定会把他解决的……对不起。」
不管怎么样,终究是我先背叛了这段婚姻。
纪云棠听到这句「对不起」,眼睛沾了朦胧的水汽。
他趴在我怀里,又一次哽咽了:
「笙笙,你知道么,我等你回家,等了好多好多年。
「每次我给你发消息,问你回不回来,你高兴就回我一个不字,不高兴就理都不理我……
「我在沙发上等你到深夜,一想到你现在在和那个畜牲干什么事情,我就要疯了。」
他眼角红彤彤的,含着泪,又像个积怨已久的怨夫,咬着我脖子上的软肉,酥酥麻麻的,还有点疼。
我的心脏有点软,也生了几分愧疚,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23
后面的日子平静又和睦。
纪云棠日日盯着我,下班超过一个小时还没回家就给我打电话。
我不喜欢开车,他就给我买了车,配了司机,固执地要求我必须乘坐。
也是这时候我才知道,我的身边,一直有他雇来的保镖,也是他监视我的眼睛。
季清去国外读书了。
他的成绩很好,很顺利地申请了一位老教授做导师,给我写的感谢信言辞诚恳,很认真地告诉我,以后一定会把所有钱都还给我。
我在看他的信,纪云棠就很不屑地嗤笑了声:
「你在他身上,花了大大小小有两百万,他什么时候能还得起?」
我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不敢在这上面和他争执。
诺诺不是我怀着期待生下来的孩子,可失忆的我也感受不到当时被逼迫的绝望。
周末的时候、我和纪云棠带他去了游乐园。
他太小了,只能被我抱着玩旋转木马。
他坐在我怀里,新奇地抓着旋转木马的杆子,兴奋得蹦蹦跳跳。
我也看着他笑。
纪云棠适时地拍了张照片。
看着我们,眼眶又微微湿润了。
这大概是他盼了很多年的场景,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他爱的妻子和孩子。
晚上他搂着我,不住地亲吻我的发丝和眉梢。
语气里满是欢快:
「笙笙,我今天好高兴。」
我转过身子对着他,指尖戳了戳他的腹肌,埋怨地说:
「可我不高兴。
「我们下次去游乐园,不带诺诺了,好不好?我想玩鬼屋,还想玩海盗船,结果带着他什么都玩不了。」
纪云棠低低笑出来,胸腔跟着震动,伸手揽住我,语调温柔:
「好,下一次,我们自己去,不带他。」
看似幸福,可我们都清楚,不过是镜花水月。
那颗只有我知道的炸弹被埋在地底,不知道什么时候踩到,就把眼前的幸福炸得烟消云散。
我知道那一天终究会到来。
可却想不到,会来得这么快。
24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在公司忙着核对项目数据,突然走过来一个踩着高跟鞋的女人。
她微笑着和我问好:「笙笙,好久不见。」
我不认得她,尴尬地说:「你好。」
她也没介意,径直离开。
旁边的姐姐戳了戳我,语气有点羡慕:
「人家在国外总部待了四年,回国就是技术总监,总部把她往亚太地区管理的位子上培养的,可威风了!」
她又瞥了我一眼,突然叹气:
「当年那个被推荐去总部历练的人分明是你,你放弃了才轮到她,真可惜。」
我原本没在意,顺着她的话问了句:
「什么时候啊,我怎么不知道?」
「就你刚入职那一年啊,总部要新人,多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却说你老公离不开人,主动放弃了。」
姐姐「啧啧」两声:
「为了男人放弃升职的机会,笙笙啊,现在后悔不?」
后悔。
这两个字像打开了我什么开关,脑袋突然疼得厉害,像针扎一样,太阳穴一抽一抽地刺痛。
身体摇摇摆摆的,我晕倒了,脑袋撞到了办公桌的角。
25
曾经婚后的一切,走马观花一般在脑海里闪过。
刚结婚时的甜蜜,纪云棠的忙碌,他妈妈的挑剔……
主管告诉我,总部很满意我的履历,想调我去德国,作为预备人才培养。
我信心满满地拒绝:
「我还是觉得家庭更加重要,我不忍心离开我老公,去那么远的地方。」
主管强调:「这个机会很难得,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有。」
我却年少轻狂:「我还年轻,相信以后会有更多的机会。」
那时她眼底的惋惜,我没有看懂。
于是一步错,步步错。
他妈妈被查出癌症晚期,撒泼打滚地要求我生下这个孩子,纪云棠疲倦的眼底满是青黑,像濒临崩溃的孩童:
「笙笙,我妈妈快要死了……」
语气惶惶不安,却堵住了我所有的拒绝和反驳。
我如他们所愿,生下了那个孩子。
也彻底断送了我在职场上的机会。
主管找我谈话聊劝退的那天,话语里的惋惜我听得清楚。
她说:「笙笙,你 985 的本科,top 大学的硕士,一路辛辛苦苦读下来,就是为了刚毕业给别人生孩子?
「女性在职场上本就不易,你这样,怎么对得起你自己?」
我怎么对得起我自己?
这句话像砸晕了我,让我昏昏沉沉,不知岁月西东。
大概是因为纪云棠,劝退的事情不了了之。
可这样,我也彻底成了一个依附于纪云棠才能在公司待下去的关系户,成了我曾经最讨厌的菟丝子。
我曾经渴望自立自强,渴望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又亲手断送了这个机会。
所以我恨纪云棠,恨那个孩子,更恨当初毫不犹豫为他放弃前途的自己。
还有一点点的产后抑郁。
被放大的焦虑和不安笼罩着我,纪云棠成了我全部的精神来源和希望,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能压弯我。
我开始神经质一样监视他的四周,他身边的每一个秘书,每一个合作伙伴。
像黑夜里阴测测的眼睛,我彻底成了一个不讲道理的泼妇——
直到那日,他身边的一个秘书来拿文件,面对我挑剔的眼神,不满的嘟囔。
「就你这样,哪里配得上纪总?」
这句话敲晕了我。
我想起曾经我也是天之骄子,拥有谁都不敢轻视的履历,拿了堪称最好的 offer,和纪云棠强强联合。
而现在呢,我事业无望,身材走样,皮肤蜡黄,甚至肚子上还有难看的妊娠纹……
神经质,深闺怨妇,有病,菟丝花,配不上他……桩桩件件,都压得我喘不过气。
那一天,我泪流满面。
晚上,我跟纪云棠提了离婚。
费劲地,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不想再和你一起生活。」
纪云棠依旧很温柔,好看的眼睛里满是柔情。
搂着我,很无奈地说:「是最近照顾宝宝太累了吗?
「等我闲下来,带你出去旅游好不好?」
啪!
我扇了他一巴掌:
「我不喜欢他,纪云棠。」
狰狞着告诉他:「你和他,都让我觉得恶心——」
26
纪云棠带我去看了医生,知道我有一点产后抑郁,听了医嘱,把孩子和我分开,请了许多保姆照顾。
他也尽力抽出时间陪我,看着我健身,锻炼,又在我减肥的时候心疼地给我夹肉:
「吃一点吧,你怎么都好看。」
可那时候,我固执地把他当作推我入深渊的恶魔。
把他夹给我的菜扔掉,恶狠狠地让他「滚」。
我花了大价钱去除肚子上难看的妊娠纹。
见效很慢,很丑。
每次看见了,我都躲起来哭,越哭精神越崩溃,甚至忍不住拿刀比画,想挖掉那块丑陋松散的肉——
被纪云棠冲过来夺走了。
他小心翼翼抱着我,悲哀地哭:
「笙笙,你生病了。」
「是啊!」
我冷笑着告诉他:「你和那个畜牲都去死吧,我再也见不到你们,说不定就好了。」
「笙笙!」
纪云棠捂住我的嘴,唇瓣痛苦颤抖着,想说什么,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是你的孩子,你不能咒他,不可以……」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27
起初我还会为纪云棠出轨难过。
盯着那张照片哭了两晚,又觉得他不配。
徜徉在我和他谈恋爱时的校园,站在湖畔,听着水波荡漾。
又想起当初,他眉眼温柔的拉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轻声说:
「笙笙,我这辈子,只会有你一个。」
也是那晚,我遇见了季清。
他长得很像纪云棠,那副彷徨无助的样子,也很像纪云棠妈妈生病时,他的脆弱。
我毫不犹豫地帮了他——用纪云棠的钱。
纪云棠知道,可他不敢管我。
只能在漆黑的夜晚抱着我哭。
他问我:「笙笙,你找个和我那么像的人,是想惩罚我吗?
「你做到了,我现在好难过好痛苦,宁愿你杀了我……别欺负我了,好不好,求你了。」
我和季清也没做什么。
纪云棠不愿意离婚,我和他之间终究有道德的牵扯。
我在公司也清闲,索性学着做饭,黑漆漆的一团摆在季清面前,他神色古怪了下,委婉地说:
「姐姐,有没有人告诉过您,您不适合做饭。」
我的表情僵硬了。
有。
纪云棠。
我就做过一次,他吃了一口,原本的笑意僵住,无奈告诉我:
「笙笙,以后我们家,由我来做饭好不好?」
……
大概是想到了他,那晚我回了家,纪云棠正坐在沙发上,看着诺诺在地毯上爬。
他已经九个月了。
我盯着他看了会,慢慢说:「他长大了。
「小孩子总是长得快。」
纪云棠让保姆把他抱回去。
快步走过来,原本灰霾的眼睛里染上几分神采。
他想抱我,却不敢,只能攥紧袖口,轻声说:
「笙笙,你回来了。
「回来给你送离婚协议。」
他和善的表情瞬间龟裂。
我带着快意地欣赏了会,心下是诡异的满足,忍不住趁热打铁:
「纪云棠,你觉得这样过下去有意思吗?」
「所以你要和我离婚,和你的新男友在一起吗?」
纪云棠垂着眸子,嗓音很轻: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这一款长相,就算再找,也要找和我长得像的。」
「不关你的——」
「笙笙。」
纪云棠打断我的话,语调莫名几分阴鸷:
「你别逼我。
「我舍不得动你,也不想让你难过……但你别逼我,我不会放过那个畜牲。
「我不是什么善人,你知道的。」
资本家哪来的善人。
他的目光令我胆寒。
挺拔的身姿站在空空荡荡的别墅里,看着我,像看一只笼中的鸟。
别墅就是禁锢我的囚笼。
哪怕我和他起点相当,他在往上走,我在往下滑,一点点,沦落为他的掌中之物。
「你要是敢动季清,我就抱着你的孩子,从你的公司楼上跳下去……」
眼泪涌出来,悲悸难以控制地占据着我的内心。
我一遍又一遍推开纪云棠靠过来的身体,不顾他越来越阴冷的眉眼,发狠地诅咒他:
「你为什么不去死,纪云棠,你个混蛋!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28
跟一个生病的人是讲不了逻辑的。
等我心绪稍微正常一点,却又觉得纪云棠很没劲。
离个婚拖拖拉拉的,像丢不掉的狗皮膏药,不像个男人。
三年时间磨掉了我对他的爱,对自己的失望让我愈加厌恶作为推手的他。
我讨厌他到了极致。
我失忆的那个下午,刚好在公司里听到,当初替我去德国总部的人,即将回国担任技术总监,不日将进入亚太地区管理层——
我悲悸难安,悔恨折磨着我,我看着自己那凌乱狭小的工位上,哭得不能自己。
大概大脑出于自我保护的机制,我忘掉了有关和纪云棠重逢后的所有。
又在此刻想起来。
桩桩件件,所有的事情,都像那离谱又可笑的故事,偏偏却是发生在我身上的现实。
我坐在病床上,呆愣地看着急匆匆冲过来的纪云棠。
29
他很熟练地摸了摸我的额头,见我没事,舒了口气:
「怎么突然晕倒了?要不要做一个身体检查?」
「纪云棠。」
我看着眼前西装革履的他,眉目温柔,却依旧难掩凌厉的气质。
那是商场上浸润出来的杀伐决断,是日复一日的磨砺中锻炼出来的气场。
我推开想抱我的他:「我都想起来了。」
他的身子僵硬了,又被漫天的悲伤笼罩住,抱着我的胳膊微微颤抖,眼睛雾蒙蒙的,说不出话。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作为一个正常人站在这里,不得不承认我过去的行事难掩偏激。
纪云棠的错处没那么大。
我放弃工作是我自愿,他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一回事。
他母亲性情刁钻,他费力去调节,却终究难掩生离死别。
在他小心翼翼问我能不能生下孩子的晚上,我瞪着他,忍不住流下眼泪。
他也哭了,抱住我说:「笙笙,对不起,是我没用,对不起……」
他反反复复地说着对不起,语气一句比一句软,哄得我飘飘然,不知西东。
——归根结底,我走到如今这样,错处最大的,还是那颗总是心疼他的心。
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这句话总归是没什么错的。
「纪云棠。」
我很认真的告诉他:「我们离婚吧。」
30
多年内耗下,我已经做不到喜欢他。
我可以尝试和自己的失败和解,前提是离开他这个参照物。
纪云棠没有惊讶,只是在我身边坐下,抬手摸了摸我的头。
他问我:「笙笙,你真的决定放弃我了,对吗?
「我……
「我当初犯了一个错,你就直接给我判了死刑,申辩的机会都不给我,对吗?
「你跟那个畜牲说,你还有婚姻,发生关系对他不公平,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就这么抛弃我,对我是不是公平?」
他眼眶红了。
他说:「我真的有很努力的,让自己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我让人去跟踪他,学着他的穿搭,学着他的温柔,甚至学着他撒娇,想让你多看看我,疼疼我。
「可你还是就这么抛弃我了。」
纪云棠拽住我的手腕,轻声问我:
「笙笙,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难道要我去彻底整容成他的样子,戴上变声器学着他的嗓音说话,甚至砍掉一截骨头像他那么矮,你才能对我不那么心狠?」
纪云棠失控了。
他很认真,很执着地失控了。
他在向我要一个答案,一个我可以和他一起走下去的答案。
「纪云棠……」
我突然哽咽了,伸手抱住他的脖颈,问出了那个他问了我好多遍的问题:
「我们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31
这婚是无论如何都离不成。
纪云棠不同意,我爸妈也不同意,一点点苗头提出来,就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闺蜜倒是赞同,但是建议让我狠狠捞纪云棠一笔,不能白瞎了自己的青春。
可真正让我放弃和他离婚打算的,还是那个我曾经最厌恶的孩子。
他的生日,纪云棠给他买了蛋糕。
他双手合十,小小的身子坐在餐桌前,认真又虔诚地许愿。
吃蛋糕的时候,纪云棠帮他抹掉唇角的奶油,轻声问:「诺诺许了什么愿?」
小孩子嗓音很轻地说:
「我希望爸爸、妈妈,还有诺诺永远在一起。」
他没有被我怀期待地带到这个世界上,却仍掩盖不了天性里对母亲的爱与渴望。
数个清晨,我感受到他小小的指尖戳着我的手臂,欣喜地咧开唇角,又飞快地收回去。
他无辜到可怜。
我突然不想离婚了。
我快三十岁了,少女时期的悸动和爱慕,在这个年纪提有点可笑。
纪云棠有钱,长得好看,保养得也好,和他在一起,至少物质上有着绝对的好处。
更何况,他那么热烈,甚至近乎于恐怖地爱着我。
我想起我和他的重逢。
电子信息院楼门口,斜阳洒在他的衣襟上,我参加完复试,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刚好对上他琉璃一般的眼睛。
心刹那间变得滚烫。
我用三个月时间追到了一个男友。
自此得到了他无限的偏爱与执着,还有那么多的钱……
其实算一算投入产出比,也挺值的,不是吗?
32
人这辈子,最大的难题,就是与自己和解。
当我真正开始正视自己性格中软弱的部分,才渐渐意识到。
我沦落到如今的境地,归根结底,是因为我的情绪缺陷。
我太容易心软,也太容易被在乎的人影响。
所以纪云棠轻飘飘一句话就可以掀动我的情绪。
再加上产后抑郁,这种情绪被无限放大,自小天之骄子的自尊又不允许我向别人倾诉软弱。
痛苦被藏在心底,逐渐把我折磨成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我原本打算认命的。
如今不缺钱不缺时间,有了一个孩子也足够,我大可以购物旅游,尽情享乐。
可牵着诺诺逛街,看到市中心大屏上纪云棠的海报,又莫名觉得不甘心。
我和他起点相同,凭什么如今差那么多?
我抱着诺诺回了家,看着他琉璃一般的眼睛,想起当初纪云棠最吸引我的地方,也是这双眼睛。
不过诺诺纯粹天真,处处昭示着烂漫与单纯。
当初的纪云棠却像狼一样,眸子黑沉沉的,暗藏锋芒。
我摸了摸诺诺的脑袋。
他很高兴,笑着扑进我怀里。
33
晚上,我告诉纪云棠:「我想去读博士。」
纪云棠愣了下,明显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读博士。」
我眼神发亮,很兴奋地告诉他:
「我觉得自己可以做到,导师肯定也会要我。」
「你……」
纪云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半晌,无奈抿唇:
「倒也不是反对什么,就是……算了,你想去就去吧。」
他原本还有些不高兴,可看着我明显亮起来的眼睛,也笑了,眼神逐渐漫上温柔。
他吻了下我的脸颊:
「想做什么就去做,老婆,我永远支持你。」
我摸着他的精致的眉眼,突然问他:
「那三年,是不是很难熬?」
纪云棠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又无奈地摸了摸我的头:
「还好,我知道你生病了,还是因为生诺诺而生病,我不怪你……只是偶尔也会有点后悔。
「我当初不该让你生——」
我捂住纪云棠的嘴:「都过去了。
「诺诺很可爱,你把他养得很好,纪云棠,我们以后,都不要再后悔有他。」
如果连他的亲生父母都觉得他不该出生,他得有多可怜啊!
我不想让我的孩子那么可怜。
34
面试的时候,导师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年轻就生孩子。
我想了想,说:
「那时候年轻,傻,总觉得他没我不行,不舍得让他为难。」
导师笑了笑:「那你现在后悔吗?」
「这种事情,怎么谈得上后悔还是不后悔。」
我轻声说:
「我不想后悔已经选择的路。」
我无法预料未来是怎么样的,只能在当下作认为最正确的决定。
既然是那时的自己认为最正确的,那往后所有的疼,所有的苦,也只能一一受了。
就当是为当初不成熟的自己买单。
35
跟着导师出席各大会议的时候,难免会撞上纪云棠。
他是导师的得意门生,经常过来和导师打招呼,眼睛转啊转,逐渐转到我身上。
我低着头当没看见。
我和他的关系,我没有告诉师门里其他师兄师姐。
大家都忙着实验和工作,哪有那么多时间关心别人的八卦?
直到八卦撞上来——
当纪云棠握着话筒站在台上,眸光温柔地盯着我的方向,缓缓说:
「此外,我很感谢我的太太。
「她身上总有一种让我羡慕的精神力量,无数次提醒我,情况还不算糟,又无数次把我从坑底拉上来。
「即使我和她关系最差的那会,听到我被陷害,她还是想方设法证明我的清白,然后嘲讽我『连这点手段都防不住,以后别混了』。」
全程一阵哄笑,纪云棠也笑了,顺势提起正题:
「所以,这次新创立的品牌,我决定用我太太名字的谐音字命名。
「为『生生』,意为生生不息的太阳。」
周围响起滔天的掌声。
导师从第一排回身,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
我沉默地垂眸,脸颊有些发烫,眼眶却忍不住湿润了。
纪云棠说的,应该是我生完诺诺,刚出月子,和他的关系已经很紧张。
那天晚上他没回家,第二天,传来他因税务问题被带走调查。
董事会一片震荡。
我冒雨去了公司,和那群想趁乱捞一笔的董事大吵一架,命人核查税务配合调查。
又找人查了那个举报人,顺带揪出来他们公司一堆问题……
反正一顿兵荒马乱。
等纪云棠被保释出来,事情已经基本解决了。
我靠在车上,抱着手臂嘲讽他:
「这种算计都能中招,以后别混了。」
他疲惫地对我笑笑,伸手想抱我,却被我躲开。
「臭死了,回去洗澡。」
我嫌弃地上车。
这段记忆着实不是什么好的。
那时我刚生完孩子,有点胖,有点黄,脸上长了痘痘。
加上不顾脸面地大吵大闹,董事会的人都叫我母夜叉。
向来被别人攻击指责的地方,如今被纪云棠这么轻飘飘地说出来,我才知道。
原来他真的从来没有在意过我身体上的变化。
我的灵魂,我的意志,我的精神,远比这个善变易老的皮囊要吸引他。
有一年情人节,他在贺卡上给我写道:
【你很漂亮,可我更爱你热烈和快乐,时时刻刻,都像一枚生生不息的太阳。】
泪水滚烫流出来。
我突然就很想抱抱他。
36
似乎从诺诺出生开始,我和纪云棠就一直在吵架,冷战,日复一日。
如果不是我此番失忆从而重温那段岁月,我依旧会持续陷在恨他和自弃的怪圈。
四年太久,久到从小小的一团到张开会说话,背着小书包在路上走,大声冲我喊着「妈妈」。
四年太久,久到纪云棠心力交瘁,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总是微蹙的眉头印上痕迹,沾染岁月风霜。
四年太久,久到我甚至都忘了,当年对他一见钟情的感觉……
从前我看书,总是嘲讽痴男怨女陷于情爱不得脱。
如今真正置身其中,却恍惚觉得,所有的失意与落寞,痛苦与折磨,其实也是一种体验。
我出去了一趟,回来就给纪云棠发了消息。
他匆匆过来,看见我手里的一大捧玫瑰。
——像年少时我追他那样。
他的眼眶湿润了。
兜兜转转,我们把生活过成了一个圆,相遇时什么样,最后也就是什么。
我走近他:
「其实这两天,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遇见你,如果我嫁给别人,如今会过成什么样?
「可我发现我想象不出来。
「一想到床买多大, 什么颜色的窗帘,想到那些茶米油盐, 我就下意识想起你, 改不了。
「就连那些和你在一起的痛苦的记忆, 我也觉得是一种体验,人不能总是无波无澜地过,很没趣,不是吗?」
我把玫瑰花放到胸前, 很温柔很期待地看着他:
「纪云棠, 我们以后好好过, 行吗?」
他已经激动地抱住我了。
身体颤抖着, 嗓音哑到不行:
「笙笙, 你知道的, 我爱你,很爱很爱,你不要再离开我了,想也不要……你要是再提和我分开,我真的会疯。」
我把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很抱歉地告诉他:
「对不起,我不会了。」
还有:「我也喜欢你。」
37
我博士毕业那天, 纪云棠也来了,带着已经上小学的诺诺。
他捐了一栋楼, 顺便拉着我和诺诺,跟导师合了张影。
我俩重新牵着手漫步在校园里,看着茕茕树影, 忍不住低声感慨。
「十年了, 纪云棠。」
「是啊!」
他悠悠地说:「那年你从院楼里跑出来, 眼神一直盯着我转, 我就想, 你肯定要追我。
「结果, 你果然把我追到手了。」
我眨了眨眼, 突然想到什么,问他:
「前两天我翻通讯录,发现高中的时候, 你在我的名字旁边画了个太阳。」
我晃了晃他的手:「所以你是高中就喜欢我了?」
「喜欢谈不上。」
他轻声说:「只是你很特别, 总是有无限的精力和热情, 好像怎么都不会累。
「真的很像个小太阳。」
我挠了下他的掌心。
纪云棠帮我买了冰糖草莓,裹着一层芝麻。
我嫌腻,只吃了一口,剩下的全交给他。
他宠溺地笑笑, 继续牵着我的手, 晃晃悠悠地, 走在炽热的斜阳下。
半晌,告诉我:
「你知道吗?当年在院楼下,我看到你的第一眼, 就觉得你会和我在一起。
「当年,我对你,其实也是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