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以我不奉母后,心无孝悌之名,驳回了封我为皇太女的提议。
父皇拿我没办法,只说让我自己处理。
我将那堆折子抱回了宫中,一把火全烧了。
在火光映照下,端了一杯毒酒,走向了母后的寝殿。
1
父皇颁布封我为皇太女的圣旨时,群臣激愤,在朝堂上吵了半日。
倒不是因为我是女子,他们给出的原因是我忤逆不孝,不配为储。
卫国以孝治天下,用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啪——」
一个奏本朝我砸了过来,我没躲。
坚硬的折子砸到额骨,在寂静的大殿中发出清晰的声响。
「你自己好好看看,这满桌的折子,都是弹劾你的,你让朕如何收场!」
赐封圣旨已然颁布,可如今群臣激愤,都在上书让父皇三思。
一边是皇帝的威严,一边是民心。
父皇被架了起来。
不能撤回圣旨,朝令夕改不是明君所为。
众口悠悠,即便是身为帝王也堵不住。
所以,父皇将气撒到了我的身上。
我不顾额头冒出的血,伸手捞了一本奏折。
刚翻开,就看到一句「公主不堪为储。」
余下的文字,都在细数我这些年怎样行为不端,忤逆不孝。
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这些话,我早就听逆了。
我合上折子,扔得更远了些,「儿臣又不是金子,哪能让所有人都喜欢我。」
我抬头,直视父皇,笑得无谓:「这些话父皇听听也就罢了,不立儿臣,您还能指望谁呢?」
这话说得狂妄,但我有这资本。
我是卫国的嫡公主,也是皇宫里唯一的孩子。
这些年,无论是诗文作赋还是调兵遣将,我样样出挑,丝毫不逊男儿。
能力上不容人质疑,他们反对我的,是我的私德。
确切点说,是我的孝道。
卫国重孝,寻常人家若是忤逆父母,轻者逐出族谱,重者可沉塘示众。
就连科举筛查,孝悌之义也是衡量的重要依据。
我身为公主,被天下人唾骂为不孝女,如今却要被封为皇储,那些自诩仁孝的人,怎会容许。
2.
我的话无疑是在父皇的怒火上浇油,他拂落桌上堆成小山的奏折,转身拿起曾公公手上的族谱,朝我怒喊道:
「逆女!你给朕看清楚了,这皇室宗亲里,可不止你一个孩子。」
「朕大可从旁支中挑一个孩子过继。」
额头上的血越流越多,几乎要覆盖住我的眼帘。
我抬手抹了一把血迹,问父皇:「那父皇想过继谁呢?」
「端王叔家的世子吗?只怕过继的圣旨还没进盛阳地界,端王叔的骑兵就已经攻进京都了吧。」
端王世子是所有宗师里最出挑的,端王深爱其妻,只有一个独子。
端王一家只想偏安一隅,守着封地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若父皇真要过继,不用等外敌,端王叔第一个铲平皇宫。
跪累了,我换了个姿势坐到了地上,贴心的再次帮父皇挑人选。
「或者诚王叔家的大公子?只怕到时这江山就不再姓卫,该改姓沈了。」
诚王妻族太盛,儿子虽出众,却是个事事只听母亲话的人。
也因此,他美名在外,是个为人称颂的大孝子。
母慈子孝虽是佳话,但皇家不比百姓,怎可让外戚专权。
「嫡出不行的话,庶出应当也没关系,诚王叔家庶出的三公子好像也不错,但传闻好像说他断袖。」
「反正都是一家人,姑姑家的公子也可以考虑一番,可惜他太弱了,十岁时比剑输给我,那哭声整个皇宫的人都听到了。」
「还有……」
「够了!」
我还要再说,被父皇打断。
父皇当然清楚,无论是嫡系子孙还是宗亲子嗣,放眼望去,只有我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可现在朝臣如此强烈的反对,父皇也没了办法。
上书房寂静下来,我也不再反呛父皇。
过了许久,父皇低沉的嗓音传来:
「处理好这些奏折,卫国储君就还是你。」
3.
折子铺了满地,我没让任何人帮我,自己弯腰一本一本的捡起来,抱在怀中。
出大殿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曾公公送我出来,扶了我一把。
我朝他道谢,「谢公公。」
曾公公连连摆手,「奴才分内事,怎当得起公主一声谢。」
我转身欲走,曾公公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公公可还有事?」
踌躇之下,曾公公还是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公主啊,您对老奴这样一个下人尚且能生出怜悯与敬意,为何,为何……」
后面的话公公没有说完整,但我却知道他想说什么。
「公公是要问我为何对母后如此不敬吗?」
见我毫不避讳的说了出来,曾公公眉头皱得更深了。
「公主是娘娘心尖上的肉,陛下关切娘娘,您伤娘娘的心,就等同于伤陛下的心啊,公主可千万别再任性了。」
「就算是为了您自个儿好,也要收敛些了。」
我朝他身后的尚书房望去,嘴角扯起一抹冷笑。
「多谢公公提点,拂央记下了,」
我离开后,殿内的人走了出来,怅然的说了一句:「但愿她能领会到朕的心。」
曾公公视线拉远,想起了幼年时玉雪可爱的公主,抬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
若是当年没有发生那件事,公主又怎会和帝后离心。
4.
我将奏折抱回寝殿后,一一摆放在案桌上。
一字一句都是在说我这些年如何忤逆母后,做出了哪些有违孝道的事。
上元宴上,母后为我夹菜,我当众砸了酒杯,让她下不来台,还被安贵妃奚落。
母后见不得珊瑚,可我却在她的千秋宴上,送了她一株紫红色的珊瑚,将她气得病了半月。
母后为我求来的平安福,我说晦气,转手丢进了千鲤池。
凡此种种,无人不知。
不知道的,甚至会以为母后是我的仇人。
毕竟,天下没有哪个女儿会如我一般顽劣不堪,事事都要针对自己的亲生母亲。
将奏折丢在一旁,我翻身上了床榻。
睡梦中,那道令我恐惧的声音又出现了。
「你母后再不死,她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你还不动手吗?」
紧接着,就是很多道声音混杂在一起。
有人在哭,有人在喊:「锦儿你快醒来看看妈妈好不好?」
「顾锦你醒醒,你不能睡!」
冰冷的机械声滴滴响起,梦中的场景混乱不堪。
我被惊醒,一仰头,就看到了窗外皎洁的明月,泪水无声滑落。
不过一瞬,我闭了闭眼,起身披上衣衫,将桌上的酒悉数倒入口中。
门外的婢女听到我的动静,开门问:「夜已深了,公主要去哪?」
我越过她,留下一句:「将桌上的酒带上,我去瞧瞧母后。」
5.
母后还未睡,长乐宫的烛火通明。
殿内有人在说话,我侧耳凑近殿门,听到是崔姑姑的声音。
「娘娘且宽心,以前是公主年幼不懂事,如今即将被封为储君,定会比从前懂事的。」
母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拂央,真的会变懂事吗?」
崔姑姑没回话,母后自顾自说了起来。
「央央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了,我只盼她喜乐安康,做不做储君,掌不掌权势,并不重要。」
母后还是这副不争不抢的样子,就好像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值得她挂念一般。
可我知道,根本就不是这样。
母后还有放不下的人和事。
我佯装醉酒,推开了殿门。
崔姑姑见我深夜前来,以为我是来闹的,警惕的护在母后身前。
我心口一痛,醉笑着问:「姑姑如此堤防我,是怕我对母后怎样吗?」
崔姑姑没回话,身子也没动。
母后皱眉问我:「怎的喝了那么多酒?」
借着酒意,我摇晃着行至母后身侧,踉跄着跌在一旁。
我扯着母后的衣袖,声音低落。
「母后,你知道吗,今日父皇刚提出立我为皇太女,就被朝臣反驳了。」
「御史大夫参奏我不孝,写了好长一本奏折弹劾我。」
「蓼蓼者莪,匪莪伊嵩。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我的眼中浮现泪花,双眼迷蒙道:
「可是母后,我做错了什么呢?明明是你先不要我的。」
往事重提,殿中几人都没了话音。
我往前膝行了几步,依偎在母后腿上,眷恋道:
「母后放任我置身危险,那贼子的刀冰冷刺骨,每每午夜梦回,我都以为我又要死了。」
「母后,我害怕,你当时为何不来救我,到底为什么?」
母后双手颤抖着,仿佛当日景象就在眼前。
她将我拥入怀中,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
「母后,母后只是……」
我接过她的话:
「母后只是不爱我罢了。你以前,最喜欢将我抱在怀中给我唱歌了。」
往事犹如昨日,我的眼泪大颗大颗的砸了下来。
「母后,儿臣以后不和你作对了,你别不要我。」
话落,就连一旁的崔姑姑都已哭成了泪人。
母后上前将我拥入怀中,「是母后没能在央央最需要的时候保护你,都是母后不好。」
6.
这是宫里的秘辛。
五年前,怀王假借回京为父皇贺寿,将府中的一个庶子留在京城为质。
那庶子利用我的善心,潜进了我宫中。
他很聪明,很会利用人心。
他说自己在府中无人照料,丫鬟小厮都可以欺辱他,极其可怜。
我生来就是含着金汤匙的公主,从不知一个孩子在府中会遭遇那么多不公。
他乖巧安静,很轻易就获取了我的信任。
一日宫宴,他和怀王府密谋刺杀被我撞破。
情急之下,他挟持了我,让父皇带玉玺来换我。
刺杀本就是一场豪赌。
成了,他就是怀王府的功臣,和生母一同得道,富贵无极。
若败了,那就是庶子心怀不轨,想用怀王府为挡箭牌。
父皇在和大臣密谈,传话的人去了长乐宫。
年幼时,我曾装病玩闹吓唬过母后,每一次母后都信以为真,匆匆来看我。
可唯独那次,母后染病心绪不佳,以为我又再次故技重施,并未搭理。
那庶子见此情形,情急之下失手伤了我,足足昏睡了七日才醒过来。
醒来后,我性情大变,对父皇母后近乎冷血。
尤其对母后,说我视她为仇人都不为过。
旁人只道我咎由自取,若我不曾装病,或许母后会相信我,能及时救下我。
况且那庶子是我自己选的陪侍,是我引狼入室。
这些是外人所知的真相,也是母后伤怀的原因。
她只以为,是当初她对我置若罔闻才让我陷入危险。
这些年,无论我做了什么伤害她的事,她从不会怪我。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我怎会不知母后爱我,怎会不知她对我的一番心血。
可是母后,必须死。
我按下胸腔中翻涌的心血,抬头仔细的看向母后。
「母后,这些年,央央让你失望了。」
母后摇头,「是母后无能,帮不到央央。」
我与母后抱头痛哭,将这五年来的介怀与隔阂全都一一解释清楚。
说到最后,我示意婢女将带来的酒拿上来。
「母后可还记得这酒?」
母后不解,疑惑的看向我。
我为她解释道:「这是我及笄那日母后送我的陈酿。」
「听穗文说,这是母后亲手酿的,我一直舍不得喝,今日特地带来向母后赔罪,望母后原谅央央此前任性妄为,伤了母后的心。」
我抬手为母后斟满了酒,酒水在杯中摇晃,我的手颤抖如筛。
母后眼中蓄了泪意,欣慰的抚了抚我的发。
我亲手将酒递给母后,轻声道:「母后能原谅央央吗?」
母后接过酒杯,毫不迟疑的送往嘴边。
就在就被快要碰到母后唇边时,寝殿的门突然被推开,剑柄隔空而来,挑落了母后手中的酒杯。
酒水落地,呲呲冒泡。
「卫拂央!你怎敢亲手毒杀生母!!!」
7.
我眼中恢复清明,转头看向身旁颤抖着的穗文,轻扯唇角:「你背叛我?」
只有她一人和我来了长乐宫,酒也是她端的。
穗文跪下,哭着说:「公主,这是要受千刀万剐的大罪,奴婢不能眼睁睁的看您误入歧途啊!」
我颓然的坐到地上,明白今日非但成不了事,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千刀万剐?误入歧途?」
「那什么是正途呢?」
父皇上前一脚踹向我的心口,怒道:
「孽障!朕就该早早将你沉塘,否则就不会发生今日这样的丑闻。」
父皇骂完我后,急忙去看另一边已然愣住的母后。
母后似是还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推开父皇怔怔的看向我。
「央央,你没醉?」
一旁的毒酒还在地上冒着诡异的气泡,我的傻母后,人赃俱在,她还是不愿意相信。
见事情被识破,我索性也不再装醉。
「母后大概不知道吧,儿臣千杯不醉呢,方才母后所见,都是我装的。」
「所以,你要杀了我?」
母后痴痴的看向我,一脸的不愿相信。
一想到梦里的一切,我心下发狠,砸了手中的酒壶。
「是!我就是要杀了你!」
「御史言官参我不孝顺你,凭什么?你当初已经放弃过我了,我为什么还要孝顺你?」
「父皇只有我一个孩子,所有的宗室亲族中,只有我最有才能,可是你在一日,我就一日不能做皇太女,你为什么要活着挡我的路?」
我看到了母后眼中几近癫狂的我,双目圆睁,恨意滔天。
父皇提剑想上前处置我,被我挥开。
「父皇,您在这演什么夫妻情深呢,您和我一样,不过是想要博一个深情的名头罢了。」
「您利用母后新奇的才能造福百姓,一旦母后对卫国对朝政再无用处,您就将您的青梅接进了宫中,您放任安贵妃掌权六宫,背弃与母后的誓言时,可不见得有多爱母后呢。」
8.
母后善良,从不怀疑父皇的真心。
少年夫妻,总以为情深意切就能胜过一切。
可生活在世代压迫的皇权之下,怎会允许美名旁落他人。
父皇很早就知道,母后有着异于常人的思想与技能。
开河道,兴科举,重农商。
每一样,都令人惊艳。
父皇先一步,用所谓的情意夺得了母后芳心。
不得不说,父皇押得一手的好宝。
皇权更迭之际,母后在他的身后,用那些奇思妙想,成功的让父皇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
权柄在握,高枕无忧,一切尘埃落定后,父皇不再安于夫妻相守。
他开始怀念起自己的青梅,御史家的嫡小姐——王若安。
如今宫中唯一的妃子,安贵妃。
父皇多深情啊,一妻一妾,坐享齐人之福的同时,还得了个不忘旧情的名声。
没人知道,父皇当初是怎样指天誓日的说自己绝不会有二心,无论有无子嗣,都只爱母后一人。
这样轰轰烈烈的誓言,轻易就哄得母后甘愿为他筹谋一切。
这些极为隐秘的事情,就这样被堂而皇之的揭穿了。
父皇脸色涨红,一剑刺进了我的肩胛。
「逆女!!!」
我非但感受不到痛,还笑得更大声了。
父皇对母后,从来都是利用。
对我这个唯一的女儿是否有爱,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即便是父皇,也不能阻止我逼杀母后。
听我说完这番话,母后怔忪了一瞬,再然后,她滑坐到地上,哽着一口气扑到我面前,落下一滴清泪。
「卫拂央,你竟要杀了你的母亲!!!」
话落,母后喷出好大一口血,栽倒在我怀中。
周遭所有人都慌了,耳边一片嘈杂,父皇推开我,大喊着传太医。
而我却木木的回忆着,母后方才那一句。
卫拂央,你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