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述工作室
执笔 许述
【按】以下摘自许述新书《这也是美军：美军的50个弱点》第31篇——五角大楼高官: 想当“吹哨人”，辉煌15秒受难40年
任何国家都可能有黑幕，任何国家也都会有举报黑幕的人，应该怎么对待举报者？
肯定和鼓励，会暴露国家的阴暗面，令人失望。否定加打击，会导致黑幕越来越多越来越厚，对国家长远发展进步不利。
进退两难之下，来看看美国是怎么做的。
《举报者保护法》
关于这个话题，一部著名法案绕不过去——《举报者保护法》。该法案有一个非常具有诱惑力的规定：举报成功，直接给钱。具体给多少呢？如果举报为国家挽回了损失，按挽回损失总额的一定比例回馈给举报者![1]具体奖励比例分三种情况：举报人如果只是提供线索，奖励多少就看组织心情了；举报者如果作为原告与司法部一起参与起诉，胜诉后可获赔偿金的15-25%；如果举报者单独出面起诉（包括自行调查和起诉等），胜诉后可获赔偿金的25-30%。
你可知最高纪录的举报奖励金是多少？
1.04亿美元!
位于纽约市公园大道299号的瑞银投资银行办事处 位于纽约市公园大道299号的瑞银投资银行办事处
2009年，前瑞银集团银行家比肯费尔德在宣判后 离开佛罗里达州法庭
2005年，世界知名金融机构瑞银集团[2]的高级雇员比肯费尔德[3]向美国政府举报，称该集团帮客户逃税。不料，他遭到报复，坐了两年半的牢。出狱后，他总算得到国税局的补偿——1.04亿美元巨额奖金。追回逃税总额4亿美元的26%！[4]算下来：他坐牢期间平均每个小时赚4600多美元。
别以为就美国人高明，这一招中国早用过了，而且效果更好。这得要提到大名鼎鼎的汉武大帝，汉匈大战几十年，把祖宗积累下来的家底打光了。为了创收，他鼓励民间揭发不法商人，所得财产一半归举报者（另一半归公）。[5]看到没，汉武帝对举报者的奖励比例高达50%，比现在的美国大方多了！西汉全国中产阶级以上商人家庭，其财富基本都被汉武帝以“全民运动”的方式给夺走了。[6]
美国于1989年出台了法案保护举报者，军队系统行动得更早，1988年就通过了《军队举报者保护法》[7]。看起来，美国作为“灯塔国”，果然不负法制国家的美名。然而，规定是规定，执行是执行，美国也存在“有法可依，有法不依”的情况。据“人权观察”[8]组织的调研结果，该法案“迄今尚未对任何一名职业生涯受损的军职人员提供帮助”[9]。这是隐晦的说法，潜台词是——举报者遭到了打击报复。
1973年4月28日 兰德公司雇员艾尔斯伯格在洛杉矶联邦大楼外与媒体
在美国，举报者被称为“吹哨人”（whistleblower），有本书值得一读——《吹哨人自传》，作者是知名智库兰德公司的员工埃尔斯伯格[10]。越战期间，国防部委托兰德公司对越战进行研判，埃尔斯伯格参与了这一课题。课题成果长达7000页，结论是“美国不可能在越南获胜”。然而，这与决策层的定调背道而驰——白宫正不断向民众宣称胜利在望。越南战事的发展不断印证着兰德公司的预判，埃尔斯伯格认为白宫不能向民众隐瞒实情，于是将报告内容泄露给《纽约时报》。然后，他遭到指控，罪名吓人——间谍罪、盗窃罪、阴谋罪，如果败诉，刑期达115年！白宫不断搜集他的黑材料，打算秋后算账，于1973年对其进行公审。
即使在美国，个人再强大，在组织面前也只是砧板上的肉。埃尔斯伯格原本难逃牢狱之灾，但他运气好，遇到“水门事件”爆发导致尼克松下台，要整他的人自身难保，他侥幸躲过一劫。
陆军调查专员、中士约瑟夫•达比
相比之下，举报阿布莱格虐囚[11]的陆军调查专员、中士约达比就没那么走运了。在向有关部门递交举报材料后的头几周，他非常担心暴露并遭到报复，连睡觉时枕头底下都放着枪。关于阿布莱格虐囚的听证会向全国现场直播时，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突然说：感谢陆军调查专员达比，是他向相关机构举报虐囚的有关情况。[12]这招够狠，达比的“叛徒”形象瞬间尽人皆知。[13]连国防部官员都无法为自己的老板拉姆斯菲尔德开脱：“（他）实际上将达比钉在了‘十字架’上，举报人信息已经完全公开，他的一生就这么毁了。”[14]拉氏这招杀人不见血，目的是敲山震虎，震慑其他对军方不利的潜在举报者。
很快，达比从伊拉克被调回国，刚踏入国门就被警告不要回老家，因为他在家乡已经是叛国者形象。于是，他只好悄悄隐居在一个秘密的地方。这件事的后果是总统小布什公开道歉，11名美军被审判，其中一人要蹲10年牢房。达比对媒体表示：“我非常害怕那些人向我报复。”
如今，几乎已经无人敢实名举报军方丑闻。五角大楼的高官说了一句名言：“今天的办法是暗地里举报。举报人需要完全匿名，才能得到有效保护。如果堂而皇之地站出来，等待他的只能是15秒的辉煌和40年的苦难。”[15]这是什么？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美军女上校斯布莱茨托泽（左）
海腾及其妻女（右）
尽管匿名举报更安全，但也有勇敢的实名举报者，而且揭发对象是美军现役高官——当时即将升任参联会副主席的战略司令部司令约翰•海腾（空军上将，现已卸任）。
2019年4月，海腾被提名为参谋长联席会议副主席，7月被前女助理、空军斯布莱茨托泽上校举报，称海腾在两年前对其进行性骚扰。很快，她被组织找茬：你领导能力不行，必须换岗。战略司令部是海腾的地盘，她知道不能待了，于是申请调离。然而，申请遭到拒绝，她被调整到战略司令部其他岗位，在新的岗位得到的仍是差评。
此事曝光后，国内不少媒体预测海腾的仕途可能会受到影响。11月21日，尘埃落定：海腾正式就任参联会副主席（参议院的议员75票赞成，22人投反对票，现已离职退役）。换句话说，举报人败北。
斯布莱茨托泽举报失败事件只是冰山一角。美军性侵问题一直很严重，尽管受害人从未停止举报，却往往屡战屡败，很少有施害者受到惩处，反倒是举报者遭到打击报复。“人权观察”组织发布过一个报告《腹背受敌：美军性侵受害者遭到报复》，该报告通过大量调查后指出：62%的举报者遭到报复，概率是施害者被惩处概率的12倍！[16]报复的形式包括但不限于：（1）威胁；（2）破坏私人财物；（3）骚扰；（4）发配到差单位；（4）阻挠升职；(5)直接解职;(6)安插其他罪名（包括刑事指控）。
别说普通人，就连有一定职权的人举报美军黑幕也常常遭到打击报复。1969年，美国空军审计长菲茨杰拉德举报军方挥霍浪费军费遭到报复，三军总司令尼克松亲自下令要解雇他。知情人揭露了其中玄机[17]：
“那些勤俭廉洁，坚持对武器高标准要求的人往往无法获得升迁，因为国防部认为，具有这样品质的人并非财富，而是麻烦。他们威胁到了武器的推出，揭露了五角大楼高官们的决策失误，影响到了那些‘军官官僚们’的升迁，因为这些人是要靠武器投入生产来扩大知名度，爬上升迁的阶梯的。”
美国制定了保护举报人的法案，但也出台了对举报者不利的法案，如《国家秘密优先条款》，只要举报人揭发的内容属于“保密信息”，那就等于违法，要吃官司，不是赔钱就是坐牢。
那么，哪些内容属于秘密，哪些不属于秘密呢？
有个说法叫“法无禁止即可为”，只要是法律没规定不许做的事情就可以做。为减少被举报的风险，美国政府不断扩大保密信息的外延。1995年，保密信息是360万种，多吗？不多，因为到2005年，保密信息就增加到了1420万种！
如果你想举报，首先得查清楚检举内容是否在这1420万种保密信息之内。如果在，你有可能成为被告；即使不在，你的身份也存在暴露的风险。无论哪种情况，举报者都会有危险。试想，如果举报军方丑闻不能带来好处却会导致风险，你还会出于良心或为了国家利益去冒险举报吗？
不管举报者动机如何（有的也是为了钱为了名），匿名举报本来是个好事，既维护了国家利益，也保护了自身安全，有时还能带来真金白银的好处。但911事件之后，匿名举报者身份暴露的概率增加了。小布什借寻找潜在恐怖分子的名义，为FBI等特务机构窥探个人隐私排除了法律障碍，导致举报人的信息更容易泄露。
15秒的辉煌+40年的苦难，这个霸王套餐，有多少人敢吃？
参考资料：
[1]《举报者保护法》（Whistleblower Protection Act）：1989年通过。
whistleblower-protection-act-of-1989.pdf，Public Law 101-12,101st Congress
https://www.employmentlawgroup.com/wp-content/uploads/whistleblower-protection-act-of-1989.pdf
[2] 瑞银集团：成立于瑞士的跨国投资银行和金融机构，在世界各金融中心都有分部，以对客户资料的严格保密著称于世。该集团管理着全球最大的私人财富，一直是美国等进行避税调查的主要目标。该集团的全球业务，美国居第二位（瑞士第一），其在美国的总部位于纽约。
[3]比肯费尔德（Bradley Charles Birkenfeld）：2001年进入瑞银集团工作，5年后成为举报人。他之所以入狱，罪名是向FBI隐瞒了关键信息——欺诈罪。他用两年半蹲牢房的代价换得1.04亿美元的奖励，却认为太少，因为他的期待是几十亿美元！
[4]Laura Saunders and Robin Sidel.Whistleblower Gets $104 Million,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Sept. 11, 2012
https://www.wsj.com/articles/SB10000872396390444017504577645412614237708
[5]（东汉）班固：《汉书》（卷6·武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30页。原文如下：“令民告缗者以其半与之。”
[6]（汉）班固：《汉书》（卷24下·食货志下），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979页。原文为：“商家中家以上大氐破。”
[7]《军中举报者保护法》：1988年在国会通过生效，2013年进行了最近一次修订。。
[8] 人权观察：成立于1987年，是一家非政府国际组织，总部在美国纽约，以调查并促进人权为主旨。该组织有雇员233名，每年活动经费约2600万美元。
[9] Human Rights Watch.US: Military Whistleblowers At Risk, May 18,2015
https://www.hrw.org/news/2015/05/18/us-military-whistleblowers-risk
[10] 埃尔斯伯格：1931年生，哈佛大学毕业，1954年加入美国海军陆战队，1958年加入兰德公司，1964年出任助理国防部长约翰·麦克诺顿的特别助理。他之所以将兰德公司的研究报告复印后泄露给媒体，源于小时候的一件事：1946年，全家一起开车去丹佛，结果父亲打瞌睡把车开到路沟，导致母亲和妹妹丧命。这件事让埃尔斯伯格意识到：父亲当然没有恶意不是故意把车开到沟里，但他毕竟“把握方向”，不能疏忽大意，需要有人提醒。对于国家决策层来说，也相当于掌握方向盘的司机，需要提醒，不能大意。
[11] 阿布莱格虐囚：2003年，美军占领伊拉克后，在巴格达省阿布莱格监狱中虐待伊拉克战俘，此事于2004年被曝光，激起全世界声讨。
[12] Dawn Bryan. Abu Ghraib whistleblower's ordeal,BBC，5 August 2007
http://news.bbc.co.uk/2/hi/middle_east/6930197.stm
[13] 达比曾公开质疑：既然我是匿名举报，拉姆斯菲尔德又是如何知道是我举报的？后来他收到拉姆斯菲尔德私人信件，要他不要再拿这个说事儿了。
[14] 余娉:《保护举报人，美国也挠头》，《世界博览》，2010年第14期，第22页。
[15] 余娉:《保护举报人，美国也挠头》，《世界博览》，2010年第14期，第23页。
[16] Human Rights Watch. Embattled: Retaliation against Sexual Assault Survivors in the US Military(PDF),2015，p3
[17]（美）温斯洛•惠勒等著、陈学惠等译：《美国军事改革反思》，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内部出版），2013年，第74-75页。
“许述工作室”创始人简介
许述，军事学博士，出版《这才是美军》《兵道》《这也是美军：美军的50个弱点》，从军约20年，现成立工作室专门研究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