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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19)《把铁门打开之•太阳搁浅》(作者刘灵)

作者:乘车穿越佛山

当听到第一声锥心啼哭,她完全没有作为人母那种快乐。那件事她真的不想哭,只是默默地承受了。假若不是另外那个人被送来,她估计真的打算把这种沉默进行到底,就像那句多数人耳熟能详的口号。他俩都变得更像苦行僧。那架飞机掉在温都尔汗了,马上爆炸,燃烧,那些人物在烈焰中被烧成焦炭。她跑到村外南酸枣树林中一头扑在腐质土落叶上像憋了很久似的号啕大哭,她直到哭哑了噪子,甚至第一次产生了想马上掐死那个弱智男孩念头。

抓她的丈夫时,她用指甲把大腿、大腿内侧、手臂和手腕,甚至肚皮抓出一道道血痕。她用牙齿咬紧下巴骨,忍住没吱声。她没想自暴自弃,更不愿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有一个声音对她叫喊,换种活法。

我说:“好奇怪,她倒是从没后悔过。”

“我搞不懂,但后悔你觉得有用吗?也许他们天生就不是野心家。至少她不是!”

毫无疑问,也并非爱玩阴谋诡计那种人。

“必须要换一种活法了。”

“时代已经变得让她感到陌生。”

“他假如有机会活着出来会更惊讶。”

“为什么总喜欢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呢,成了过去生活的一种回光返照。”

“强迫自己必须要去承认错误。”

“原来生存的方式同样也有历史价值。”

她多次对朱云说,我还是不想听你的什么忠告。小崽,你是小崽,乳臭未干,你完全不懂。他埋怨过她许多次,她冲朱云冷笑,警告他,别以为当初死过一回就有什么了不起。她同样死过,而且死了两次。

她随手抓起桌子上的一个花瓶,砸地上摔得粉碎,要打他,差点儿就把朱云刚端在手上的茶杯打烂。他丝毫不害怕,站起来拍打身上的水和茶叶。朱云猛然伸手抓住她两只手腕,拖过来在她嘴上就亲。然后他假装强暴她的样子。最后使她安静了。

他俩同样热衷这种方式,喜欢更大刺激。

没完没了,差不多就是轮番表演。他说:

“看来,我必须得走。”

“我怕控制不了自己,会杀人。”

“过段时间你丈夫回来我想走走不掉。”

他还是小崽,连讨好女人都不会。

“你本该温柔些。”她说。

“但是你更像我妈。”

朱云原本就一直希望有个母亲。

“哈哈,恋母情结。”

她哀求朱云,求他别走。

“我只想躲开你,越远越好。”

他不会回来,陪他的父母去了。大概要到下星期五才回来。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独自去广西看他们。她猜想,丈夫是跟他俩吵架。他从监狱释放后,丢掉了工作。

“他爸患了肺癌,快死了。”

“我想留在你这里没用。”朱云说。

朱云睡沙发上,让她睡床。但是,半夜三更的时候,朱云还是从沙发摸到床上睡。卧室门根本就没有关,那晚上他俩谁也没睡着。他们俩继续表演相互强暴大戏。朱云在她家呆了四天,两人除下楼吃饭然后就回到家做爱。星期三上午她对朱云说:

“你该走了,他晚上火车回来。”

“为什么非得要轮到我走呢,你明明就告诉我,你与他已经早没有了夫妻之实。”

“的确没有。但他还是会跟你翻脸,不单是自尊问题,也属于他的伤痛。”她说。

朱云说:“我不会嘲笑他。”

“你不是正在找工作吗?”她说,“那就不如到我垂筒花南路小饭店去上班吧!”

好像他非得服从安排一样,别无选择。朱云在饭店当了个打杂的。他只能干这个,大约又过去了两年,他觉得自己真的成了第三者插足。朱云感到没啥意思就不辞而别。但是事隔多年,他依然忘不掉这个教会了他做爱的中年女人。每次只要想她,朱云会非常温暖。他也许瞬间泪流满面。

说实话,这就是我所了解到朱云男孩时代的全部爱情。我居然会莫名其妙心慌。当年在四合院他们房间,我和丁克谐听着朱云的故事,身体动不动痉挛。由此及彼,我俩大概联想到了自己难以预知未来。我与丁克谐这种情况到底算不算爱情?朱云从他往事中猛然酒醒似的,回到现实中。

但是,诡异气氛一时半会没办法改变。房间里所有人凝望着远方,大片浓雾后面,是遥远、连绵起伏的群山。包括了过去和未来,大家只能睁只眼闭只眼逃避现实。

朱云告诉我,当时实际上有很多人都到小饭店来找过他姐。有个人甚至说自己非常爱她。他还在饭店里当着许多人面哭过

“我真的爱你。”他喝醉了酒说。

来找的人有男有女。好像,他们都是分批从一个什么遥远的地方回到这座城市的。

我忍不住问:“那都是一些什么家伙?”

“我从不愿意打听!”朱云说。

他们在知青点或去越南帮助游击队和越共时建立起了牢不可破感情。当那些人千里迢迢来到饭店立刻、当场就乱了套,有哭的,有笑的,还有大半喝醉酒的人。大家就活像是疯了一样,多数女人抽烟,吐烟圈。那帮人闹腾得实在不像话,差点儿就惊动了派出所。他们毫无疑问全是知青,有几个人正在读大学,或毕业了,还有不少战友参加过越共游击队。他们这些人打过仗没朱云不清楚。我幻想过,有一天这群人老了会变成什么样?如果他们那代人有坚定信念,那么,我呆在这里很冷酷。

“未来我不敢想象。”朱云小心谨慎说。

他们其实就是同一代人,并没形成代沟。

“错综复杂故事,从他们那儿开头,到了我们这儿为止。”我说,“再到后面,才应该是新一代,实际上没哪个能躲掉。只不过,我们和他们还是有根本区别,他们属于心甘情愿。而我们呢强迫来劳教!”

“自愿?哈哈,但愿梦想成真。”

房间里第三个人插嘴说,别只是留下几张冷冰冰的黑白照片。这话让我非常惊讶。我一直眯着小眼睛,隔着玻璃镜片在大老远看他们。现实生活在我的困惑中,飞快地让热哄哄的风吹过,并把血腥味带走,在我们赤裸身体上留下的也许只有伤痕。

“但是,确实不要紧。”我对朱云说。

因为只要大家依然活着,没有死,时间就还会继续。“我们的梦持续做下去。”虽然说,现实欺骗了大家。“其实根本也算不上骗局,每代人的生活完全不一样。”

幸亏那些来饭店哭啊、折腾那些人差不多一大半早就把婚结了。有了他们的家庭和他们的孩子,不止是简单的梦想,可能也是拖累,绊脚石。她不停对朱云解释,他们只不过希望在那种糟糕环境里,彼此能有个依靠。“他们所有人的压力估计太大了。”她当年小声哭着把真相告诉朱云。

当然了,大家事实上是不肯相信的。她也同样宁愿不相信尾随而来的悲惨结局,哪怕欺骗自己。“假装不去相信也不错。”

为了救赎,拉一把,拯救自己即将沉入沼泽地的灵魂。“我这代人命运多舛。”她说。实际上真正做起来,让灵魂获得保释,对他们来说,恐怕从来就只是假象。

“我自己活得像行尸走肉一样。”

她半夜三更抓住朱云手指,浑身冒汗,胡言乱语,甚至,手指甲把朱云手背的皮肤掐破。有时候她又把他当成了自己长大成人的儿子,顿时陷入某种抵近疯狂的、陷入绝望的、颠三倒四自责。当年在四合院许多同学也有这方面问题,起因不一样。

他们依靠乱了章法、不成体统的发泄,假装,或者说勉强做到了替自个儿减压。采取各种各样手法,行为千奇百怪。这让我忍不住想起那个童话故事中撕吃活鸟,有时候吞下金鱼的小伙子。他的脸颊铁青,身体筛糠一样。围墙灯光射在大操场散步同学脸上,我同样发现了尸青色,冰冷的光斑在轻轻地、使人神思恍惚那样跳跃。

我只能拼命憋住呼吸,走路时,简直就跟风差不多一样轻。我们就生活在这个接近疯掉的四合院,假如她的儿子不是弱智,那么,她的爱情生活会朝什么方向发展?对天平朝能哪边倾斜,我实在无法作出准确无误判断!我和朱云更愿意相信,老天爷的安排也许神秘莫测,当法码搁乱了结局就会南辕北辙。确实不如彼此安慰来得实在一些。她有大局观,他也略显厚道。这使我马上想起了自己八岁的那年,是7月21日,我从“历史上的今天”读到,左胸当场被子弹击中了,我顿时恍然大悟。

“扯疯够了。”我差点尖叫。

母猪疯或羊癫疯,也就是常说的癫痫,有可能还会间隙性发作。我不知道怎么能够应对。(从时不时打炮的街头,乱糟糟,完全混乱黑大楼门口广场,我气喘吁吁跑回家。逃离现场,只剩我孤零零的。我父母在城市某个犄角旮旯走动,并设伏。他们戴着红绣章、拿梭标受困在夜幕中,也许正在路障后面。他们全身心守卫造反派司令部,同时也是守卫革命胜利成果。他俩在阻止对立派偷袭,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坚决把所有坏人抓起来,或命令他们疏散下放去农村。避免群众让流弹打死,横尸街头)。对这些复杂事情我都不敢去想,当时限于年龄我可能想不到那样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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