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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世存:跟《金刚经》学跑步

作者:南方周末
余世存:跟《金刚经》学跑步

敦煌出土的唐代《金刚经》(868年)局部,现存最早的印刷品之一。资料图

“‘读《论语》,它让你拿得起,读《道德经》能让你放得下,读《金刚经》能让你看得开。’每个人有这三家的经典文献护身,身心就不至于那么焦虑。”余世存说。

余世存曾经是媒体主编,诗人,这些年更确切的身份是学者。他的多部作品,如《非常道:1840-1999年的中国话语》等,以其独特的体裁和客观的史料,为汉语世界的近现代史写作贡献了可信的材料。近几年,余世存又推出了一系列关于中国传统的著作,从二十四节气到《易经》和《道德经》,最新的著作是《打开金刚经的世界》。

《金刚经》是中国现存的最早的印刷图书,像所有的中国大经大典一样,对于当下的人有安顿之功。

遇到《金刚经》的那一年,余世存20岁。他最初是在北大中文系办公室看到一部繁体线装本的《金刚经》。“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等句子,大受震撼。“直到后来,在生活的不同阶段,我才逐渐深入这部经典,并被它的辞章之美和义理所吸引。”余世存说。

在余世存眼中,《金刚经》是一部历经千年的汉语经典,为李白、王维、白居易、苏东坡、黄庭坚、朱熹、王阳明等众多文化名人提供了精神哲学和思想资源。

近年来,得益于流行文化和诸多明星、学者的助力,如王菲、蒋勋、刀郎等人的念诵、说唱,使得《金刚经》在社会上广为普及。

余世存写《打开金刚经的世界》,源于一场北大同学会的演讲。2020年,同学们请他在毕业30年聚会上讲金刚经。他这才知道,在北大同学中,有不少人熟悉金刚经。余世存在准备讲稿的过程中,发现可以写本书。

如何写是第一个问题。“最初是如南怀瑾等人那样串讲,但我很快放弃。我选用了我最擅长的写作方式,还原或回到现场的方式,设身处地,仿佛置身于释迦牟尼与弟子们一问一答的现场,感受他们内心的波动与开悟的瞬间。”尽管《金刚经》只描述了一个讲法的场景,但余世存通过想象与创作,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时空背景,将东西方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和人物融入其中。

绕不开的《金刚经》

余世存:跟《金刚经》学跑步

余世存2024年4月在北京接受南方周末采访。南瓜视业供图

南方周末:《金刚经》是非常有影响力的一部佛经,也是当今很热的一个话题。《金刚经》从当初佛经西来传入中国后,它是渐渐脱颖而出的吗,还是一来了就很红?

余世存:虽然这部经典最早是鸠摩罗什大师翻译出来的,但是在南北朝时代,甚至到了唐朝初年,它的地位还没有我们现在认知的那么高。在唐朝初期,信众们主要是在持诵《楞严经》,到了(禅宗)三祖、 四祖、五祖的时候,大家对这部经典才开始重视。

我估计也是因为达摩来到了中国,开始传递他的法门。他主张“不立文字,教外别传”,所以对文字的依赖性就减少了。像讲究层层推理的《楞严经》这样的大经大典,大家开始淡化、远离。《金刚经》恰到好处地填补了时代的社会需求。它比起《楞严经》来很短,比起《心经》来更长,五千多字,里面脑力的碰撞非常吸引人,是一部思辨的代表作,所以年轻人对这部经典有一种不明觉厉的欣赏。

这种欣赏也促使很多人试图借助这部经典来解决自己的问题。我现在一般劝人说,少年可以读《论语》,青年读《道德经》,中年人或在社会上的人可以看《金刚经》。这个表述有点像北大的楼宇烈教授讲过的,他认为“儒释道”是对中国人或对人类的安顿——儒家《论语》让你拿得起,道家经典《道德经》让你放得下,你再读佛家的这部《金刚经》能让你看得开。

所以要说它没有过时,我也比较同意,特别是进入2024年以来,大家忽然对“九紫离火运”(编者按,一种根据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易经》和五行理论来解释的周期性现象)有兴趣。当年新文化运动的那些领袖,像梁启超、胡适、鲁迅,他们身上的佛学的滋养也非常深厚,胡适就把这本书当作最低限度的一种国学入门书,或者叫国学经典必读书。我觉得中国人要在当下这个世界立足,要能够让自己的身心获得安顿,《金刚经》至少是一个比较好的选项。

南方周末:你自己是怎么进入《金刚经》的?是一个学者向的,还是一个什么方向的路径?

余世存:我的进入特别个人化,跟读书都没关(系)。1990年,暑假留校期间,我在中文系的办公室看到这部经,而且是竖排繁体线装本。我在北大念书四年,还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句子,“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佛说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这种句式让我震惊。但是我读得磕磕绊绊,不太理解,就放下来了。毕业之后,我主要是从道家的经典当中受到滋养,受庄子的影响很大。

直到2005年,我到广东博罗县,住在一个朋友家, 见了他很多当地的朋友。其中有一个人手里拿了一部《金刚经》,问我里面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作为一个北大中文系的人,对这部经都根本不了解。

我回北京后就读进去了。《金刚经》从辞章到义理,一下就把我吸引进去了。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噢,原来在儒家、道家的经典之外,还有这么好的汉语言的表达,所以我就开始找,看关于《金刚经》、佛经方面的材料。

2007年,跟一帮朋友去云南旅游期间,我已经把《心经》背得滚瓜烂熟,而且能用自己的方式哼唱。在香格里拉的晚上,大冬天大家都围着火炉让每个人表演节目,我就拿着转经筒,一边转一边唱诵心经,260个字诵完之后,大家都很惊讶,说没听过这么唱《心经》的。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诶,佛学经典对人心有安抚作用,又是一个社会联系、交往的手段。

到了编《东方圣典》的时候,我承担了注《道德经》《大学》《中庸》的工作,又加了一个《金刚经》,后来没有被收录进去,因为它不在先秦的时间序列里。它参与中华文明进程是在隋唐年间,但我注的时候,比较笃信这个经典以后会发生更大的作用。

转眼到了2020年,北大同学毕业30年网上聚会。他们给我出了个题目,说你能不能给老同学们讲一讲《金刚经》?我把以前注的《金刚经》拿出来,又参照南怀瑾(讲解)的《金刚经》,再看一下相关集注,给同学们做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分享,(主题)就是《金刚经》的当代性。在准备这个分享的过程中,我发现我对《金刚经》的理解可以再发展成一本书。

我觉得进入的法门都是可以选择的。关键在于,希望大家知道,这部经典跟每一个人的当下的追求、所思所想的关联度非常高。

要义就八个字

余世存:跟《金刚经》学跑步

敦煌壁画。视觉中国

南方周末:《金刚经》在智慧层面占据了很高的位置,但对于普通读者来说还是晦涩难读。它到底讲了什么?核心的问题是什么?它的回答又怎么样理解?

余世存:它核心的问题不就是那个“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这个原来的发音是“道”,就是中国的“道”。后来为了尊重原音,依据翻译的“尊重故”原则,对它的核心概念保持音译。如果翻译成“道心”的话,可能大家都特别容易理解。所以后来我用理想主义给它翻译了。我认为这就是我们每个人最初的发心都是纯粹的理想主义。它问的意思就是说,求道也好,理想主义也好,如何坚持住、安住这个理想主义,让你这个心能够降服住,一直保留着?还有,你这个理想主义,这种道心,究竟在大千世界里面住在哪个地方?

那么回答也很简单,其实就是八个字,“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就是说你的“心”不能附丽于任何一个具体的东西。你说你要做一个仁人志士,那不对,你不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你还是一个有欲望的、有虚荣心的(人)。所以它说“应无所住”,理想主义应该无所不在。人只有体会到你无所不在的时候,才能够无限地接近这个道。而不是说我要求道,好像这个道是个珠宝一样的,我拿到手了,我就成为道了,这个不在《金刚经》里面说的“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的层面。所以,那个老师和他的学生须菩提,他们俩聊的就是这个话题。

《金刚经》的核心的意思,它最后也说了,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些话是在互相论证的,都是在表述一个意思,就是《道德经》里面的“道可道,非常道”。一旦你的心落实到你以为的那个道上,道就不再是你认为的那个道了,你的心可能也不是那个初心了。

南方周末:这部经为什么命名为《金刚经》?

余世存:它一种理解是说,我们的心就像金刚一样(坚利),可以斩断一切烦恼。如果我们有了烦恼,那说明你的心被遮住了,你只要把心上面遮盖的东西除去,自然就能够消除烦恼。

还有一个意思是说,即使我们的“心”很坚固,但是“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才是真正的金刚,它能够斩断这些最坚固的东西。比如说我们的七情六欲、欲望性情,对普通人来说是坚不可摧的。它们绑架我们,裹挟我们,让我们顺应它,服从它,我们的一生都跟着这些七情六欲在走。但是如果找到了我们的“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它就能像金刚一样把这些世俗意义上的欲望全部斩断。

南方周末:《金刚经》不仅自我命名了这部经的名字,它在里面还解释了“如来”这个名字的来历?

余世存:对。因为它说问过须菩提,“若有人言如来,若来,若去,若坐,若卧,是人不解我所说义”。如来佛明确说这是不对的,他认为如来,本来如此,无所从来也无所去,最后还有四个字叫“如如不动”,也是一个很经典的表述。

南方周末:那“如如不动”怎么理解?

余世存:“如如不动”是安静状态中又跃跃欲试,它有点儿类似于我们中国人说的中庸之道。什么叫“中”?就是“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然后“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也就是庄子说的“道无所不在”。我们老想到外面去求(道),其实回到内心,你就知道(它)就在你自己这儿。

如来也是如此,用了一个如果的“如”,来表示它一直想到你这儿来,只不过你没有意识到它,所以以为它没有来。当你意识到它,它就在你这儿,所以是本来如此的意思。现代人病了,我们都想去求医问药。按照传统的儒释道的大经大典的论述,最好的医药就是我们自己。无论是在中医还是西医那儿,随着你求医问药的经验越来越多的时候,你发现最好的医生是你自己——稍微把生活规律调整一下,你的身体得到的改观远远比吃两次见效快的药要好,因为它更加持久。包括儒释道认为最好的药就是你自己身体的呼吸,通过呼吸那种气又感受到精的存在、神的存在。这个精气神它一直是在的,所以它无所从来,也无所去。

你如果对它陌生,你的身体就变成异己的。如果你对如来很熟悉的话,那这个身体就越来越为你所把握,你对自己也越来越有信心。

不要纠结在某一点

余世存:跟《金刚经》学跑步

反弹琵琶舞乐图。视觉中国

南方周末:《金刚经》给我们开了什么药方?

余世存:我觉得最重要的药方是这几句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跟后面的四句也是通的,“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还有最后那四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把它的最后一个字都拎出来,反过来看,就变成了“观电影法”,是在说你看自己、看人世间的这些法。所谓的“法”,是佛学的一个词语,它是我们说的各种呈现的现象,都像电影一样,是要过去的,就是缘起、缘灭。那么真正不灭的东西是什么呢?哎,是你在身上也好,大千世界也好,都能够发现的如来,真正的至高的那个精神。如果用庄子和孟子的话说,你找到了那个东西,“浩然之气”就养成了,就能够“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到了那个层面,你就不惊不怖不畏。你对人世间任何东西,都会有一种淡然和达观的态度。

南方周末:经文中常用否定之否定的句式,既非这个又非那个,该怎么理解?

余世存:它其实就是不想让你纠结在某一点。有点像孔子说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你既不能去肯定它,也不能去否定它。《金刚经》五千字,没出现一个空字,但你无处不感到它在说“空”。虽然我们说它看得这么彻底,大彻大悟,把世界都看得开了,那就是看空了。唯一实有的就是天地,这个大千世界,但这种实有在我们看来又不太好琢磨。

《金刚经》一定要用辩证的思维(来读),把我们人性当中根深蒂固的那些思想情感,把我们要附着在某个具体(事物)上面的念头妄想打掉。非想不行,非非想也不行。这之间是一个“如如不动”的状态,是一个若来若去、似乎在又似乎不在的状态,这样你的心才能够跟这个世界做一个很好的结合。

我自己也一直在体会什么叫无处不在的境界和状态。比如说最简单的跑步,因为心一直附着在某个具体的身上,所以前半小时的跑步对我们来讲是一个挑战,经常会觉得太累,甚至喘不过气来。但是有经验的人会说你一定要坚持,把这前半个小时不想跑下去的念头解决掉之后,你发现,跑步是一件很轻松的事儿。越跑越轻松,而且越跑越专注,越跑越顺应着那种跑本身的节奏,这个时候就是我们说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你从一个有念头的人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跑者,这个状态跟天地是融合的。

穿透时间的秘诀

余世存:跟《金刚经》学跑步

莫高窟盛唐第217窟壁画局部,图中为敦煌莫高窟博物馆中的复制件。视觉中国

南方周末:佛经现在如此庞大,但从最初的佛陀讲经开始,这其中的核心思想是不是可能只有很少的部分?后人用汗牛充栋的东西不断扩张,是不是反而影响了核心理念的传播?

余世存:我觉得也不能这么讲,比如说分了净土宗、天台宗、法华宗等等那么多门派,体现的是人们对经典的选择各有偏重,但“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这些没有变。还有万法唯心这些思想都没有变,只不过用不同的方式在表述。佛学不同的这些经典,是要给大家提供不同的方便法门。

南方周末:几千年前的先人们一开始就有那样丰富和完整的思想,是这个著作本身的确成了那个时代最高的智慧精华,还是我们不断地用它这个格式来添加我们自己的理解?

余世存:我觉得两种都有。首先古人的起点确实很高。我们看到的,留下来的,一定是非常高的,因为它必须高到符合宇宙本身的图景,才能活下来。比如说天道、地道,我们作为一个人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必须去尊重和服从天道,服从大地之道,否则早就被天地之间种种小概率事件干掉了。远古时代的人的底层逻辑都是遵循天地之道的,反而我们现在很多人没有遵循这个。比如有些人活的时间周期只是在最近的三年、五年,不断地把前面否定。还有一些人是身子已经在一个新的时代,但是心灵和头脑还在之前的时代,身心脱节,时间观没有拉长。

那有的人就不一样,孔子有着轴心时代2500年的时间观,诸子们的思考现在还放射着光芒,在指引我们,在照亮我们。还有古希伯来、古希腊的那些哲人们,他们都是从天地的逻辑来看待自己当下的生活,所以他(们)的思想能够影响两千五百多年,甚至还会影响下去。

这也可以回答为什么说现在写几十本书,可能还比不上《论语》《道德经》《金刚经》里面的只言片语给人的冲击力。除非我们中间的一些人也能够把千年来的历史,真正地在自己的内心里面,认认真真地过一遍,而不要排斥任何一个地区、任何一个时代。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向阳 高佳馨 南方周末实习生 董嘉迪

责编 刘悠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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