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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鞋(二)

作者:象思维

原创 周黎燕

第三步,缝鞋面,以方口为例。裁鞋面,左右各一个耳朵;试鞋面,再一次,把着你的脚背、脚踝确定最后的尺寸;缝合鞋面和鞋底;试鞋,来来回回走几步,调节松紧带,收口。

鞋面,男性的常用黑色。女性的,花样多了。女孩子跳绳时,是布鞋们聚会的高光时刻。红色大花棉袄,蓝底细碎花被面,鞋面讲述着一家一家的故事,温馨的,和暖的,细水长流的。母亲做的鞋面,在村里,也许不是最漂亮的,但也是出彩的。母亲会裁缝,平时做衣服剩下的布头布脑舍不得丢,塞满一袋。

母亲让我选一块最喜欢的,或者她认为最漂亮的布。她偏爱红色系,大红、枣红、粉红,说红色顶好看。我记得有过一双红格子布鞋,格子边上嵌着银色的丝边,亮晶晶的。可是,我觉得俗气。

布鞋(二)

母亲当年种的丹顶红

我希望我的母亲具有大家闺秀的典雅,至少,有小家碧玉的清秀,要她这样那样。母亲笑着说,好咯好咯。我气恼,忍不住捅出她的下一句,虚心接受坚决不改。年岁渐长,蓦然发现,自己怎么越来越像母亲。是母亲的基因太强大,召唤我回到她的身边?还是母亲的本就是对的,倒是我,读了几句书后,自以为真理在握,向母亲开起药方来?

一如母亲纳的鞋底,比不上嫂子的工整、精致,有的甚至像酒鬼秧苗,左一脚右一脚,却有一种广阔天地野蛮生长的快活,自在。

母亲做的鞋,此生,再也穿不到了。她老人家要是还在世,也不会让她费劲巴拉地做,某宝网站上多的是,经典中式、新款韩版、小众轻奢等,无缝对接上帝们的各种需求。

一边神伤,一边挑选眼前的机器布鞋。摸一摸,里里外外硬梆梆的,没一点软和劲。试一试,脚趾有点硌。谁叫我的脚长得不够标准呢?怨不得机器,人家没心也没肺。也怨不得设计师,爬虫技术抓取了海量用户数据。

布鞋(二)

摄影 诗酒年华

终于选了一双,黑色鞋面印着京剧脸谱,所谓新国风复古。一张大花脸,像雷公,像包大人?有点隔,大约非遗博大精深的含义也不是我等能领略的。139元,不算贵。当年女人用一针一线缝制的布鞋,是太过奢侈了。且不说私人订制的规格,单是一双布满米粒的鞋底,工作量怎么测算?

有空了,纳几针。要忙了,针往鞋底一扎,又放下了。一只鞋底,缝缝停停,停停缝缝,在篾箩里要躺很久。篾箩里,有长长短短的针,大大小小的线团,扁嘴大剪刀,年年月月,大伙一起安安静静地呆着,守着。

好东西,都是时间熬出来的。一双鞋,标价多少才合适?

布鞋(二)

摄影 诗酒年华

出商场,回家。迎面,一阵风吹过来,有点猛。天色向晚,凉意比来时深了。前面是一对母女。小女孩手里举着棒棒卷,走一步颠一颠,白炽的路灯射下来,小小的影子在扭街舞,酷炫酷炫。

妈妈妈妈,小女孩言必称妈妈,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疏阔的街面上,脆生生的童音飞翔着,忽高忽低。妈妈拽着她的小手,说快走快走,回家再吃。

那天,也是刮大风,一个全家人难忘的日子。我六岁。父亲平时在外工作,一个月回家休息四天。天冷了,母亲张罗着给我们翻棉袄。下午,父亲去自留地,叫我跟上,让母亲可以安心干活。新棉鞋刚做好,母亲让我穿上,我跟着父亲屁颠屁颠往外走。走慢一点,新鞋呢,母亲叮嘱我。

到了村口,北风那个吹啊,慢坡上的老樟树哗哗地响着,叶子被卷扬到空中,向着四面八方乱窜。自留地在对面山脚下,看看就在眼前,弯弯曲曲绕过去,有两里地。父亲犹豫了,说你还是回去吧,找你妈去。

我高兴地往回跑,卜笃卜笃。到了家门口,嘴里喊着“姆妈”“姆妈”,门里,母亲应着。谁料,脚下一勾,扑通一声,重重地跌倒在地。门角放着一块砖,额头正好磕在砖角,鲜血直流。母亲慌了神,奶奶脚小,主意可大,到门后抓一把厚厚的灰,严严实实地按住。血是止住了,后来伤口发炎,溃烂,留下一个不小的疤痕。

布鞋(二)

图片源自网络

这个疤痕不偏不倚,居中,“立场”鲜明。大人们见了,一边谈笑,一边无限惋惜地对父母说,啧啧,这闺女将来少卖两千。只有堂哥安慰我,嫂子在福州军区总医院上班,说等你大了,到福州来,我们请医生给你做手术,补上。日子,算是有了盼头。

从此,我梳发型,或偏左或偏右,从不中分。去理发店,第一件事是自爆家丑,提醒师傅帮我盖住。终于长大了,问堂哥,说手术要从自己的大腿上割一小块肉去补上。割来补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也就作罢。

布鞋(二)

摄影 诗酒年华

母亲后悔了很久。母亲埋怨父亲,说要是那天不让我回家,就不会摔了。那块该死的砖,更是被她诅咒了无数次。从那以后,门前屋后收拾得寸草不生。每次我买新鞋,母亲又叨叨,一定要买合脚的,说当年想着小孩子长得快,把你的棉鞋做大了,希望能穿个两三年。

人生如漫游。走着走着,同样的物或事,随着距离的远近,想法会发生变化。现在,一摸这个疤,倒觉得踏实亲切。陆放翁说,青灯有味是儿时。这是母亲留给我的一吻,烙在额头,永生,同在。

布鞋(二)

摄影 诗酒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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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黎燕:《布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