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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缘(短篇小说)

作者:半岛文学
孽缘(短篇小说)

那时我叫她大姐。

大姐挺照顾我的。每次都要买五六份报纸,让我在接钱的一刹那,感觉欠了她什么似的。所以我尽量挑新一点的钱找她。遇到零头碎脑的,就干脆不记数。但是她不行,非要我收:“一毛两毛也是钱,该收的都收下。你也不容易,大冬天的!”

那几天下过一场雪,不厚,可风又冷又硬,刮在脸上像生铁一样。我的报摊正好在马路西边,风大的时候,桌子俨然就要被掀起来。我得不时地扑上去,用胳膊死死压住报纸,像一只老鹰展开了翅膀那样。

自从租了报摊之后,以为自己从此告别了深山老林,就要在城里谋生活了,没想到此地也有其冷酷的一面。就在我快要凑够房租的一个早晨,有个骑自行车的兄弟,他笑着递给我一张假钱。因为以前就知道抱砖、炸石头,跟钱打交道的机会少,所以在我微笑着把那张假钱装进口袋的时候,就等于把城市最冰冷的东西捂在了胸口上。

我把崭新的百元钞票撕得粉碎!

如蚁的车辆和人群与我毫无干系地在路上奔跑或嬉戏。在以后的一周时间,我见人就像防狼似的,两只眼睛瞪得能结出果子来。也许是大姐注意到了我的反常情绪,也许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女人经常光顾我的报摊而使我心生感激,当我把收到假钱的事情告诉她的时候,她的眼里竟蓄满了泪水。

大姐说,这是你给这座城市交的第一笔学费!

她说,城里不比乡下,这里聚集了五花八门的东西,所有想在城里谋生活的人,都得瞪大眼睛学会辨别。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只有用舌头尝一尝,你才能知道橘子是甜的还是酸的。

然后她就开始讲自己的经历——我刚到城里还不是跟你一样,脸晒得比茄子还黑。因为经常开拖拉机,所以就只知道踩油门、挂挡。那时侯啥都不去想,就想在广阔天地开上车去劳动。我膀大体圆黑不溜秋,城里有谁拿正眼瞧你?别人穿裙子和高跟鞋的时候,我还觉得丢人呢。

老爸老妈说,革命也要干,婚也要结,你都三十岁了,还拖啥呢?我对着镜子说,谁拖了?就我这一身肉,能把人家的脑袋拧下来,谁敢要我?人家不理我,让我硬往人家怀里钻?

皇帝不急太监急,父母开始整天唠叨婚姻的事儿。我说,你们那么急,早都抱孙子了!嘴上这么应付着,其实心里也跟猴把蒜吃了一样,恨不得明天就把自己嫁出去。

终于有个邻居老太太拄着拐杖上门了。我倒没说什么,父母差点没给人家跪下来!他们端茶倒水跟前跟后,就像老太太能把女儿送进宫里做皇妃,那种小心巴结的样子叫人看了难受。不管咋样,我到底还是嫁给了一个腿子有毛病的人。尽管身有残疾,但人家有城市户口。磕两个头,放几串炮,生生就跟一个人合理合法过日子了。过就过吧,咋样不是一辈子呢?满以为一结婚就万事大吉了,谁想不到半年,腿子有毛病的人手也有了毛病,他因为偷厂里的东西进了监狱……爸妈都是老先进,我好歹也是党员,怎么竟就选了一个贼?

我一滴泪没有掉。那时侯我就像揣着很多的东西,老想着还有许多事要做。所以离婚后又找了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人。刚开始觉得年龄不是问题,只要人家对自己好,就啥话也不说了。可是两年过去,我们还没有孩子。都以为自己没有准备好、没有像人家现代青年一样放得开。到医院一检查,结果就查出了“死精子”!你说人咋就这么背?咋啥事都让我摊上了?以前我不信命,就只知道一个馒头吃不饱了吃两个,现在看来,啥都有个定数哩。

后来我们只能去农村抱养了一个。丫头。脑子不太灵活。一考试就考十几分,反正每次开家长会,我都是枪靶子,任人家向咱们头上开火。

我心里着急脸上还得陪着笑。花钱补课,也没补上去。这丫头记性不好,还懒,还死犟。最叫人难受的是,“老东西”不但不闻不问,他还在去了一趟深圳之后,带了一种烂病回来……

槐树叶子早落尽了,一些干枯的树枝也被狂风吹得东飘西荡。只有风,只有满地的纸屑与塑料垃圾在我眼前晃荡。清洁工一遍又一遍地清扫,没有扫去的,就在街上打游击,敌退我进,敌进我退。我坐在报摊前,除了一次又一次整理被风刮起的报纸,就是缩着脖子发呆。到了下午,狂风收敛了些,报纸的销量渐渐增多了。就连大姐,也额外多买了几份。

大姐今天穿了一条齐膝的黑裙,露着粗腿。脸上的血丝似乎比以前更多了,蜘蛛网一样罩在两边的脸蛋上,使她看起来有些纷乱。她递给我一个塑料袋,说有件毛衣是新买的,穿着不合身,就拿过来,“看样子你媳妇能穿,她个头比我高。叫她不要嫌弃,我真的没有咋穿。”

我怎么会嫌弃?我赶紧接过来把它放在报摊的桌子下面。“今天要去医院复查,可能又得住几天。”大姐一边说一边瞅着我手里拿的半块馒头,不禁叹息了一声:“唉,都不容易!一天就啃个干馒头。想当年我开拖拉机的时候,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经常在野外对付几口就过去了。那时侯还以为自己就是块铁,放到哪里也是块材料,现在才知道,人就是不如一只蚂蚁,病来的时候,一阵风都能把你吹倒。”

“大姐看起来还是挺精神的。”

“精神?就跟一辆烂车一样,加上油能跑,不加油就报废了。现在不但有高血压和心脏病,还有胃溃疡、风湿性关节炎、神经性头痛……”

我瞪大眼睛,听着她跟大夫似的讲着自己的病情,劝慰道:“不过你们有医保,看病住院啥的都能报销,要摊了我们,就惨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哩,没准哪一天你也时来运转了。看这些年的遭遇,我找了几个男人,都像龟孙子一样,没一个好东西!以前只想着好好工作,心说有国家养着呢,盘算啥哩?当时单位分房子要缴一部分钱,我想都没想就推掉了。现在看看,房价一天一个样儿,噌噌噌几十倍往上翻!跟我一个单位的,人家卖了旧房买新房,换了阁楼住别墅,咱还挤在五十平米的老房子里生闷气……开始这五十平米还只是几堵砖头垒起来的墙,越往后它就越像皇帝的宫殿了。因为房子是人家的,所以整天牛逼哄哄地不知道自己姓啥名啥。动不动就说,想在一起过就过,不想过拉倒,谁拦谁是孙子……”说着说着,大姐忽然有些黯然神伤,几至哽咽。

“别看你们啃着干馒头,心里头没负担,我虽然每月都有一千多块钱的退休工资,可没你们活得开心。两个人身子在一个房子里挤着呢,心却离得有十万八千里远!你不知道我现在过的啥日子,不敢出门!一出门家里就跟招了贼一样。他有那个烂病,所以我不可能再跟他干那种事,但是只要我一离开家,回去肯定能在我的床上找出几根长头发……他死不认账,说你不要一天神经把脑的,就凭几根头发你给我定个啥罪哩?你看人家倒嘴硬了。一家三口人,我头发稀稀拉拉的连头皮都盖不住,女儿也是短发,你说床上的长头发是哪里来的?”

我一边卖报纸,一边听大姐讲她的委屈,有几次都差点找错了钱。可是这位五十多岁的女人似乎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她就像伯牙找到了知音,站在我的报摊旁,口沫横飞滔滔不绝:“小张,人这一辈子最大的不幸,就是遇不到一个知冷知热真心疼你的人!我跟那王八蛋提过几回,我说咱们好合好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可人家坚决不离婚。你以为人家是舍不得我?他是舍不得房子!他怕分家产的时候把房子分给我,所以就等着我离开,离开了他好独吞。”

28路公交车过来了,大姐一个转身跑了过去,看着她有些肥胖的身子隐没在车里时,我的脑海里还有几根长发缠绕着。就是的,床单上怎么能平白无辜地生出长头发呢?

没有自行车,房子又租得远,所以每天都得来来回回为这座城市免费丈量街道的长度。起早贪黑就不用说了,打工仔不比坐办公室的,超过八小时就有加班费。单单是在灯红酒绿中忽然走进出租屋的那一瞥,就足以使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没了底气。冰锅冷灶、十五瓦的灯泡、早晨换下的脏衣服、墙角微微颤动的蛛网、玻璃上的油腻灰尘……这一切的迹象都会让我忘记曾经有过的梦想,只会顺手撂下没有卖完的旧报纸,脱去并不挡寒的鞋子,一屁股躺在疙疙瘩瘩的床上(床是房东家的旧柜子),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从此再也不想动一动。

刚刚闭了眼,听到敲门声。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城郊,还有人惦记我呀!一个骨碌翻起来,连鞋子也没穿就去开门了,果真见红肥绿瘦的淑女立在门前。心跳耳热、脸皮发紧,我哆嗦了两个字:“请……进!”——其实“进”字尚未出口,淑女已经开启红唇,铿锵有力地说:“我不进去了。你也搬进来十多天了,先把这一月的房租交了!”三个“了”字就像三把钉锤敲在我的头上,忽然使我打了一个激灵。我赶紧扯开刚才蒙在脸上的赖蛤蟆的纱衣,换了一副笑脸说:“再过两天吧,还有两天我就发工资了,到时候连水电费都给你清了。”淑女到底是淑女,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出租屋,再没有说什么。一个老太太却出现了,她像孙大圣手上吹出的猴毛一般,翻了个筋斗站住了。“不行!房费不交今天就往出搬!你以为我们盖房子不要钱?你们这些民工最不要脸了,上上个月就跑了一个,现在又来了一个!”我只觉脖子里有火焰往出冒。租房的时候是从一个男的手里拿过钥匙的,怎么一下变成了俩女的?

我一把拉开上衣的拉链,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毛票,开始一五一十数了起来。虽然我知道这是自己当下全部的“积蓄”,一旦给了她们,今天的饭钱和明天的报款都将没了着落,可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要我给她们磕头不成?

两位巾帼英雄拿了一把毛票极不友好地离开了。老太太还回头看了我一眼,嘀咕了一句:“有钱装孙子!”

我“哐”的一声关上了门,不知道是站还是坐。看着床上余下的几张孤零零的一毛钱,它们缺胳膊少腿的样子就像战场上的残兵败将。伸出拳头,砸在并不洁净的墙上,那微微的疼痛,促使我明白自己是如何渺小。曾经“力拔山兮气盖世”,执拗地洗去脚上的泥巴妄想在另一块天地驰骋我的梦想,现在看来,无异于幼稚。坚硬的城市,用钢筋水泥阻挡了我的视线,同时,它也用过于现实的枪弹,击中了我的软肋。

走出巷子,依旧人喊马嘶。收破烂的、卖酱油醋的、爆玉米花的、炒花生瓜子的,他们就像城郊的一道风景。我在“风景”中穿过去,在吆喝与吵闹声里,也给这张城市画布留下孤独的一笔。店铺里电视播着五颜六色的画面,店铺外小孩端着碗跟一只宠物狗嬉戏。打台球的眼睛死盯着球的走向,买包子的把竹笼掀开冒出一股蒸汽,餐厅的饭桌上鱼鸭横陈觥筹交错。只有我是一个闲人,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没有买一碗拉面的钱、没有说一句话的朋友,只有一副“咕咕”叫着的皮囊,在渐近冬天的夜里,无声地做着弹奏的姿势……

我得到了大姐的资助。

在都市的喧嚣中,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胖女人,她在递给我一百块钱的同时,也把生活的热情传到了我的心间。我算她的什么人?我何德何能?“大姐,说真的,我本来决定明天回老家的。”那一刻,我不敢看大姐的眼睛,觉得一个大男人无端接受他人的施舍,到底还是心虚,有些理不直气不壮。

“回去干吗?回去就能挣上钱了?一辈子窝在山旮旯里有啥出息?小张,我看出来你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这点钱你不要往心里去。要坚持住,坚持在这里混点名堂出来!多少农民工在城里都混得有房有车了,你不比他们差,只要你努力,一定会有出息的!”

“大姐……”我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不要说了。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昨儿晚上又跟他吵了一架。我就是不服气,我不相信逮不住她!肯定是隔壁那个X子,再没有别人,要不咋能在人的眼皮底下就能把事情办了?你看胆子大不大,就在我下楼买了一包卫生巾的空儿,我的床上就发生了一场战争!”大姐说着说着就来气了,她布满血丝的脸忽然绷得紧紧的,几乎要像气球一样炸裂开来。

“大姐也要理智一些,不能抓住一点蛛丝马迹就给人家定罪。”我想劝劝大姐,就凭兜里这一百块雪中送的炭,我也不能无动于衷。“蛛丝马迹?我是轻易冤枉人的人?刚刚铺好的床单,突然给印了拇指大的两团水渍,你说是啥东西?喝水不小心洒的?洒到我床上去了?再说,水点子跟那玩意儿能一样?那王八蛋死不承认,背着牛头不认赃!我算看透了,人他妈要遇不到一个知冷知热疼你的人,你这辈子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那咋办?……要不就离了再重新找一个?”我有点胆怯地看着大姐。

“咋那么容易呢?不说人家死活不离,就是离了,像咱这样的,一没钱二没房子三没样子的人,有谁瞧得上?”看着在风中站着的大姐,我既想让她温暖一下,又让她觉得我不是很古板的男人,就故作幽默地说了一句:“我能。”

可能是完全出乎大姐的意料之外了,她一下子把眼神集中起来,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笑着说:“想不到焉人也会讲笑话。”

“真的,大姐,我觉得你很善良。”大姐有些感动,也许她这辈子听到的赞赏太少了,所以说话就不免有些口吃:“你也很……很不错,每天起早贪黑的……我就是抓不到证据,要有证据,就能离开那王八蛋了!”

“不要着急。啥事一着急反而就觉得慢了。”

“我能不着急吗?你把几十年的青春搭上了,人家吃你的喝你的,动不动还拿你的钱去看烂病。你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剩下了啥?房子在人家的名下,女儿迟早得嫁人,你说我现在是不是一无所有?”

“你不是还有我么。”

大姐刚刚升起的怒火被我一句话熄灭了,她忽然有些感动地说:“没想到半老徐娘了还遇到了知音。就冲你这句话,我晚上请你洗澡吧。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跟我有了故事。

穿过狭窄的楼梯,在朦胧的灯光下,大姐买了两个人的票。当时我以为我们会去不同的洗澡间,就拿着票往前走。等到一个看护的老女人推开双人洗澡间的门时,我才猛然心惊!

那一刻,我突然鬼使神差地转身出门,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我租住的方向跑去。

进了出租屋,一股寒风不知道是进去了还是出来了,脑子里就像经历了一个梦,突然变得遥远而不可企及。离开老家已快三个月了,家里的老婆孩子在我钻进长途客车的一刹那,就开始给我计算出门的时间……

夜半恶梦频频,魇了两回。还有点发烧。不开灯披被坐起来,口干舌燥头痛欲裂。想喝水,知道暖壶也是空的,就咽了咽唾沫。家里的情况不知咋样了?走的时候米袋子就快见底了,这段时间他们娘儿几个靠啥度日呢?结婚就借了一屁股债,这几年非但没有补上亏空,而且还常常寅吃卯粮。村里有人问过老婆,说你嫁张卫国图啥哩?她笑一笑,说,就图他人好。

我不禁扪心自问:你张卫国哪里好呢?

黎明起床,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去批发报纸。

阳光明媚,风平浪静。出租屋附近没有树,所以看不到春天的颜色。我只从一只黑甲虫极快地爬行速度中揣测,是要播种的时候了。

街上照旧车水马龙,都市的快节奏忽然使我特想念老家的慢生活。

我去公用电话亭给老家打了电话,让他们把我的女人叫过来通话。那个被我称做“肥屁股”的女人,在听到我声音的一刹那,听筒里就传过来她哽咽的声音:“你还记得……我们娘们儿呢?……都三个月了……”我赶紧陪着笑说,咋不记得?我都快急死了!总想等着挣了钱再回家,可是越等越没有,估计天暖和了生意就会好些。

“我不要钱。你回来!啥都种上了,麦子、胡麻都干撒上了,只要下雨就有收成。我又逮了只猪儿,养了几只鸡,娃娃也快上学了,我去城里给他买了新书包……”在“肥屁股”急切的陈述过程中,我一句话也插不上。因为内疚,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十几分钟的时间,我讲了没有三句话。以前我不是这样的。在家里,我经常像一个能说会道的教授,动辄给娘儿几个上政治。那时侯我虽然吃着玉米面,讲的却是山珍海味,住的虽然是经常漏雨的小房子,幻想的却是五星级酒店。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我和“肥屁股”却总能在清贫的状态下营造出温馨和愉悦来。我脾气躁,好表现自己,可是她温顺、隐忍,所以那些常常因鸡毛蒜皮惹起的纷争就会悄然平息。结婚十年了,我给过她什么?一个左手抱孩子右手煨炕的女人、一个拿着五块钱进城而不脸红的女人、她一心一意操持着几近断炊的家庭,从来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她究竟获得了什么?我原本想在都市的钢筋丛林里找寻一块属于自己的空地,然后将他们娘儿几个都接过来,也享受享受城里人的生活,现在看来,是过于遥远、过于奢侈了。

耳边忽然传来孩子的声音。它是那么切近和熟悉,使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果然,就是我的孩子!他们在“肥屁股”的身边立着,瞪着一双怯怯的眼神。

我大为惊骇,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们……啥时候……来的?”我离开报摊,向前走了几步,本来想拉拉孩子的手,小家伙却抱住“肥屁股”的腿哭了。才多长时间不见,他们竟有些认生。“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见到老爹也哭!”我尴尬的同时,还是摸了摸大儿子的头。

“就你出息大!出门三个月了,打了一回电话!”“肥屁股”瞪了我一眼,蹲下哄孩子。她还穿着三年前买的那件粉色的棉衣,头发干匝匝的,显然是用洗衣粉洗过的。

“三个月了?没那么快吧。”我故意打哈哈。“咋没半年?你是农历十一月十九出门的,现在都二月二十三了,你算算。”

她转过脸盯着我,我只好掐着指头装模作样地算。其实对于两个正常的男女来说,一百多个漫漫长夜还需要别人来计算么?

孩子止住了哭声,“肥屁股”也站了起来,当眼光落在她那两处已经不很凸出的地方,我的心里被绞了一下似的难受。分别三个月,“肥屁股”已然瘦了许多,脸色也黄黄的,成了正经八百的黄脸婆。

我赶紧收了报纸,领着他们娘儿三个到附近的面馆吃了一顿。知道口袋里没多少钱,但还是装作大款一样,又是面又是肉地整了一桌。

两个孩子比过年还要快乐,都不知道抓着筷子吃什么好了。他们一阵坐着一阵站着,有时还不由发出尖叫,这可忙坏了“肥屁股”。她一边帮他们擦拭身上的油渍,一边低声训斥:“见了你爹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我说让他们疯吧,这可能是他们见过的最大的世面。不想“肥屁股”却瞪了我一眼,说:“你以为你见过多大的世面?混了个卖报纸的口气就这么大,那要是当了官,还不把我们娘们儿给蹬了?”

“咋可能呢?你是你爸的小棉袄,也是我的花裤衩,一旦穿上就脱不下了!”

话没说完,腿部早挨了她一脚:“不要脸!”她终于“咯咯咯”地笑了。

笑声和孩子们的吵闹声混杂在一起,让我不由得又想起那些虽然清贫但是充满欢笑的日子。“肥屁股”识字不多,可勤劳能吃苦,她不像城里女人追求浪漫的情调,也没有化妆品收拾打扮自己,她只是懂得要好好维护这个家,别的,似乎就没有多想过。

暮色渐渐降临,街上的灯光渐渐明了,我们全家走在一片灯海之中。孩子拉也拉不住,指天画星星,嘴里咿咿呀呀唱个不停。“肥屁股”也指着川流不息的车辆说,咋那么多车呢?有人坐么?

出租屋里又脏又乱,水泥地从来就没有拖过。曾经计划要买个拖把的,结果一推再推,就坚持到今天了。“肥屁股”在开门拉灯的一刹那,就被眼前的乱象给惊呆了,也许在她的想象中,其老公的住所应该比现在的样子要整洁得多。“你看像个猪圈么,啧啧啧……”她再一句话都没说,抄起笤帚就在屋里战天斗地起来。我只是陪着笑,顶多哄着孩子在疙疙瘩瘩的床上翻跟头。

经过打扫,屋子里豁然开朗了。在尘埃落定之后,我又跑出去买了一堆零食回来,孩子们见此,围着食物“嗷嗷”直叫。他们迫不及待地撕开塑料袋,尝尝这个,嗅嗅那个,不知道要从何处下口。都觉得稀罕,都想拥有,所以他们只是一个劲地往自己的怀里塞,生怕对方抢了过去。“肥屁股”坐在床沿上,一边看我,一边看孩子,终于感慨地说:“把娃娃圈在家里圈疯了,他们啥时候见过这么多的好东西!”

作者‬: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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