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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为何收藏其他画家的作品? | 《艺术是一场冒险》

作者:喜庆的钢琴0P

一位画家倾心去拥有另一位画家的作品,这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他们的收藏和博物馆、画廊的收藏有什么不同?谁是谁的热爱?谁又几乎是所有画家的热爱?他们自己的绘画风格在多大程度上受其藏画的影响?

在商务印书馆的新书《艺术是一场冒险》中,跟随作者一起潜入这场非凡的冒险,探秘画家们的热爱。

画家为何收藏其他画家的作品? | 《艺术是一场冒险》

作者|曾焱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出版时间|2024年6月

到达伦敦的第二天,我正好赶上英国国家美术馆的大展“画家之画:从弗洛伊德到凡·戴克”开幕。这是2016年早就令人期待的一个年度展览,英国国家美术馆为它策划和准备了四年时间。八十多件作品中,既有压箱底的馆藏,也有从其他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手中借来的宝贝,还有几幅据说从公众视线中消失了二十年之久的画作。

01

从弗洛伊德开始

放在中国绘画史里,“画家之画”这种话题其实没有多么特别。以中国文人传统,艺术鉴赏从来讲究私藏和私赏,递藏是习得书画和精进技艺的重要途径,“雅集”作为精英文人常见的聚会形式,则是鉴赏书画的主要场所。传北宋李公麟作、米芾题记的《西园雅集》是驸马王诜召集的,虽说在历史上这场雅集并非真实存在,却还是因其精神性的意义令历代画家反复摹绘。雅集主人多为名门显贵或文坛、画坛领袖,将好友邀约到宅第花园,摆酒吟诗,谈书品画。手里若是没有几件值得观赏的收藏,主人怎能应付得来这样的场面?所以,大画家兼为大藏家,或藏而优则画,这在古代文人社会很寻常。

中国艺术史家研究历史上的书画家风格,也都要论及他们的收藏脉络,像明代“吴门四杰”之一的文徵明,他和他的后人都是大收藏家。而巨富项元汴,家族收藏富比皇室,其后人,如项德纯、项圣谟,也都深受家中所藏滋养,成一代书家和画家。

在西方,情形不大一样。在欧洲,艺术家和教会之间很早就形成了供养人的关系,教堂在艺术传播中充当的角色类似现代的公共空间;进入18世纪后,欧洲又开始形成一种公共博物馆收藏的体制,这些都让艺术家和他们的私人收藏之间的关联性没有那么显而易见。

虽然相关记述有时也见于艺术家传记或者个展资料中,但很少有研究会像英国国家美术馆策展“画家之画”这样,以艺术家与他人画作之间的亲密关系来开启一段艺术史研究——从20世纪的卢西安·弗洛伊德、马蒂斯,一路回看到19世纪末的德加,19世纪中期的莱顿(Frederic Lord Leighton)、沃茨(George Frederic Watts)和劳伦斯(Sir Thomas Lawrence),18世纪的雷诺兹(Sir Joshua Reynolds),以及17世纪的凡·戴克(Van Dyck)。通过回溯八位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画家的个人鉴赏与收藏,展览将欧洲绘画在近三个世纪里的变化的线索,用另一种观看方式梳理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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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帽子的女人》,马蒂斯

展览开篇是英国画家卢西安·弗洛伊德的藏画。弗洛伊德逝于2011年,生前即提出将自己收藏了十年的柯罗画作《意大利女人》交给英国国家美术馆保存。弗洛伊德有不少名画收藏,包括19世纪末法国印象派时期的德加和塞尚、英国18—19世纪的康斯坦布尔(Constable),也有他同时代的画家好友培根和奥尔巴赫(Frank Auerbach)。但柯罗的肖像画作《意大利女人》仍是展览中最迷人的一幅。

馆长加布里埃莱·菲纳尔迪(Gabriele Finaldi)透露,《画家之画》整个展览的想法其实就源起于弗洛伊德的这一捐赠。当英国国家美术馆在2012年最终迎来《意大利女人》入馆的时候,目睹原作的人都惊叹它的不同凡响。

柯罗通常被认为是法国19世纪枫丹白露画派的代表,收藏家都渴慕他的风景画作,但弗洛伊德的这件收藏却让人看到柯罗的人物画也如此简朴而完美。策展人安妮·罗宾斯(Anne Robbins)介绍,弗洛伊德是在2001年的一场拍卖会上买下它的,柯罗对人物体积感的表现以及令人意外的粗粝笔触都让他印象深刻而无法舍弃。《意大利女人》被带回家后,弗洛伊德将它摆放在顶楼的房间里,和奥尔巴赫的画、德加的雕塑相对,他每天躺在床上都能看到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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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女人》,柯罗

“对于画家而言,拥有一件画作,意味着最深层次地与之相处,并在过程中发生一种亲密的、极其强烈的创造性对话。”安妮·罗宾斯在展览前言中写道。因为弗洛伊德和《意大利女人》带来的故事,她想到要做一次库房盘点,看看在全部馆藏里有多少画作是像《意大利女人》一样在入馆前曾是属于伟大画家们的私人收藏,或是由画家推荐博物馆购藏的。这份清单整理出来后是令人惊讶的,符合以上两个挑选标准的画作竟有七十多幅,其中多数曾为大师们拥有。

02

狂热的德加

一共八个展厅的“画家之画”,其中最狂热的收藏者大概要数德加。在英国国家美术馆的馆藏中,至少有十四件德加的私人藏画,这还不包括他生前一直留在手中不愿出售的他自己的七幅画作。这批馆藏几乎全部来自1918年巴黎的一场拍卖——在德加去世后仅一年,他的收藏就被人送进了拍卖行。

在展厅里,与德加藏画一起陈列的还有些老照片,拍摄的是他家中起居室的陈设原貌,这帮助我们得以窥见德加在世时的部分生活场景。德加的购藏活动主要发生在19世纪90年代,从那些挂在墙上的、每天围绕着他的画作来看,德加的品位很高、视野开阔。除了几件早期的古典大师作品,他偏爱的主要是19世纪上半叶的画作,比如安格尔(Ingres)和德拉克洛瓦,虽然他们在艺术观点上互为对手——一个是新古典主义,一个是浪漫主义,风格相差甚远,却都是德加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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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什奥芬的咖啡馆音乐会》,马奈

同时代人的画作,他爱马奈和塞尚。他也买了很多其他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但我们可以理解为在喜爱之外,也有情谊的因素。在印象派团体中,德加并不活跃于聚会。他会参加一些在咖啡馆举办的活动,但平时和其他人交往并不多。一是阶层差距太大,他出身富裕,衣食无虞,不需卖画为生;二是在绘画观上他不算外光派,对描绘风景和光线兴趣寥寥,所以也较少和其他画家同去巴黎郊区或法国南部写生。但对依靠卖画生活和创作的朋友们他都会尽力帮衬,尤其是对那些比自己年轻的画家,提供帮助的方式就是在他们生活最困窘的时刻购买他们的作品。

后印象派画家卡米耶·毕沙罗(Camille Pissarro)曾回忆过德加在帮助那些缺钱的艺术家时的善意和细心。他帮过高更,在展览上买他的画。还有几位纳比画派画家,像莫里斯·德尼、保罗·塞吕西耶、皮埃尔·伯纳德(Pierre Bonnard)和爱德华·维亚尔,他也像对高更一样地待他们。

画家之间有互换作品的习惯,德加的藏画有几幅也是如此得来的,像玛丽·卡萨特(Mary Cassatt)的《梳头的女孩》,就是德加在1886年第八届印象派画展上用自己的一张色粉画《盆中洗浴的女人》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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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笛少年》,马奈

德加和巴黎的很多艺术经纪人关系都不错,也因此便利,他曾多次用自己的画作去交换他们手里的其他名画而无需支付现金,通常是共同估算一个价格,然后他留下几幅价值相当的自己的作品。1895年,德加从经纪人蒙泰尼亚克手里取走一幅德拉克洛瓦的肖像画《史温特男爵》,交换条件是他自己的三幅色粉画,估价1.2万法郎。他还藏有两幅马奈的重要画作——《抱猫的女人》,以及曾被禁止公开展出的《处决马西米连诺皇帝》(残片),也都是用他自己的作品换来的。名作《处决马西米连诺皇帝》共有油画、石版画等三个版本,其中,油画在马奈去世后下落不明。德加想要把好友的这幅画作重新找回。他先是请托交游广阔的经纪人沃拉尔帮他找到了两段残片,是原画面的中央部分与画面左下方马西米连诺的下半截身体,之后说服对方继续打听,终于又买回了散佚的另外两小段。我们现在在英国国家美术馆看到的这幅大画是由四块拼接而成的,画面中央的几个持枪士兵的群像基本接近完整。

梳理以上画作的购藏时间便可以发现,德加在19世纪的最后十年简直就是巴黎艺术市场最疯狂的买家。他的密友、艺术家阿尔伯特·巴索罗梅在给他们另一个共同朋友的信中写道:“德加一直在……买,买。每天晚上他都自问该如何为白天买的那些东西付账单,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又开始了。”圈子里的人都听闻了德加的癖好,有人心存不善,开始在拍卖中和他抬价,因为他们知道,不管德加看上了什么,他都会不惜代价得到。

03

多变的马蒂斯

不止一部回忆录里提到毕加索和马蒂斯在1910年后逐渐失和,但在展览的马蒂斯的藏画中,却可以看到不止一幅作为私人礼物馈赠的毕加索画作。两个伟大人物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粗暴,他们是对手,其实也是某种复杂层面上的朋友。

1941年,巴黎沦陷期间,马蒂斯移居法国南部的尼斯后,将自己的一幅素描送给了身在巴黎的毕加索,致谢老毕,帮自己照护了滞留在巴黎的银行金库里的财产。一年后,作为回赠,出手大方的老毕把两幅同题的立体主义肖像作品《多拉·玛尔》送给了老马。这两幅画一直被马蒂斯挂在他租住的雷吉纳旅馆的房间里,和那段时间他拥有的塞尚、德加和库尔贝(Gustave Courbet)的画作收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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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娥》,毕加索

马蒂斯的收藏习惯和前面提到的弗洛伊德、德加都不太一样,他的眼光和趣味总在变化。在创作进入新的风格变化时,他就寻求不同的画作,所以他的收藏在数量上很小,因为他极少长久保留藏品,总是频繁和经纪人交易,曾经不计代价得来的画作,如果为了买进更喜欢的新东西,或者仅仅为了获利变现,他也舍得出手卖掉。

展览中,有一幅馆方从私人藏家手中借展的高更作品——《耳后戴花的年轻男子》,这是马蒂斯在1900年从沃拉尔手中买来的。那个时候的马蒂斯还没有足够的钱,为此用了分期付款的方式,据说他还典当了送给妻子的结婚戒指。高更此作画幅很小,画的是他1891年第一次去塔希提岛时认识的一个土著朋友:年轻男子面目英俊,耳后别了一朵白色栀子花,他的褐色皮肤、粉红衬衫、黑色领结以及后面的蓝色背景形成了丰富的层次。

马蒂斯看到这幅画后立刻被它的色彩和线条迷住了,拥有这幅画后,他那个时期的绘画也从中受到影响。但仅仅八年之后,1908年,他已经打算出让千方百计才得来的这幅画作。马蒂斯曾试图用它去交换雷诺阿一幅慵懒的女人像,但没有达成。等到1915年,他才终于如愿卖掉了这幅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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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后戴花的年轻男子》,高更

另一个故事发生在1899年。当马蒂斯在沃拉尔的画廊里第一次看到塞尚的《三浴女》时,他立刻对自己刚刚付钱买下的凡·高的《阿利斯康墓地》兴味索然,转头奔向《三浴女》多年后,他搬到尼斯,手头窘迫,却仍旧为自己热爱的塞尚倾囊而出,以两百法郎买下另一幅塞尚的画作——这相当于他和妻子一个月的生活开销。当然,这幅画后来也被总是渴望拥有下一件的马蒂斯出售了。

相比之下,德加的《梳发》算是马蒂斯保存时间较长的一幅藏画了。这件作品本身也有点故事。1918年,英国国家美术馆从巴黎的那场德加收藏拍卖专场买下了这幅画,后来馆里有专家觉得画质粗糙,又从馆藏中清理了出去。马蒂斯从经纪人手中买到这幅画,一直将它收藏到1936年,才通过他儿子在纽约开的画廊转手出去。有意思的是,买它的下家仍然是英国国家美术馆,时任馆长的克拉克(Kenneth Clark)亲自选中了它。

马蒂斯在拥有这幅画的十八年里,从来没有谈论过它,但英国国家美术馆的专家认为,马蒂斯在二三十年代的室内画不排除受到德加这幅画作的影响,比如对织物的描摹,对橙色和红色在画面中的大胆使用。他们在展览中并列展示了一幅从英国泰特现代美术馆借来的《漫不经心的阅读者》,是马蒂斯1919年的作品。而就在差不多同一时期,他收藏了德加的《梳发》。研究者指出,从这两幅画中可以看到一位画家为什么会渴望拥有另一位画家的作品,以及藏画对他们自己的绘画产生了什么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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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不经心的阅读者》,马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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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发》,德加

当然,还没有任何一幅藏画可以比得上塞尚的《三浴女》在马蒂斯心中的位置。它对马蒂斯的艺术带来了本质的改变,让他学会“像雕塑一样绘画”,并且这种影响对他而言持续一生。1936年,马蒂斯说:“三十七年来我一直拥有这幅画……我从中找到了我的信仰,也获取了韧性。”

04

画家的粉丝情结

安格尔的油画《鲁杰罗拯救安杰莉卡》是德加最心爱之物,在展览中也出现了。画题取自16世纪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Ludovico Ariosto)所写名篇中英雄救美的情节。

1819年,安格尔以此为卢浮宫画了一幅大画,但也许是这个宏阔场面的文学题材同时可以让他展示自己在绘画女性裸体方面的卓绝,后来他接连又画过几幅同题画作。德加拥有过的这幅,曾经是安格尔的密友弗雷德里克·雷塞(Frederic Reiset)的私藏。此人做过卢浮宫素描馆和绘画馆的负责人,是一位名望极高的艺术史学者。去世后,他的收藏被拍卖,德加不计代价,拍得了这幅久慕的画作。

出于对安格尔和这个画题的景慕,德加后来又设法购藏了一幅构图完全相同的安格尔素描(现收藏于哈佛大学博物馆)。在艺术史上,德加的“舞女”被认为和伟大的安格尔素描有一种承接关系,看来也是有据可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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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舞者》,德加

对德拉克洛瓦的画,德加同样狂热地渴望拥有。德拉克洛瓦年少成名后,几乎就直接站在了以安格尔为代表的新古典主义的对立面。在1855年巴黎世界博览会上,他和安格尔各拥有一个独立展厅,有点像是浪漫主义和新古典主义对擂。而德加,却偏偏同时是他们两个人的“死忠粉”。他开始收藏时,两位大师都还在世,他几乎穷尽人脉去寻找购藏两人作品的机会。

德加一生购藏的德拉克洛瓦的作品仅油画就有十五幅之多,更不用说其他的色粉、素描和稿图。他用自己的三幅色粉画换得的《史温特男爵》是德拉克洛瓦最优雅的全身肖像系列中的名作。在家中,德加曾将此画与安格尔那些优美的肖像作品放在一起,不知是否刻意为之。也许从两个对手看似无法兼容的技法和观念中,德加恰好找到了自己所要的。

《史温特男爵》最后的结局也有戏剧性,1918年,德加的私人收藏被付诸拍卖,与英国国家美术馆争夺这幅男爵像的是巴黎卢浮宫,而英国国家美术馆最后志在必得,可能和画里浓厚的盎格鲁 – 萨克逊味道有点关系——德拉克洛瓦画了一个巴黎社交圈里的花花公子,他的打扮和身后的花园却完全是英范儿。另外有传一个画外故事,说德拉克洛瓦一直很喜欢英国19世纪画家托马斯·劳伦斯的肖像画,1825年他曾专程到伦敦拜访劳伦斯,回巴黎后就画下了这幅肖像。

被德拉克洛瓦仰慕的这位劳伦斯爵士也在“画家之画”的清单中。展览后半部分,他和另外两位英国古典绘画大师——沃茨和雷诺兹——成为主角。

也许是因为英国绘画在17—19世纪确实无法和意大利、法国和荷兰等欧洲大陆国家相提并论,作为英国之外的观众,看到这部分内容的时候就略感平淡。几位英国画家的收藏大都偏向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如米开朗琪罗、提香、拉斐尔,或稍后的荷兰画派的伦勃朗和佛兰德斯画派的凡·戴克,都是正统的绝不犯错的贵族趣味。尤其展览末尾,关于凡·戴克和他的“提香房间”,看起来是最接近完美的一种收藏故事。凡·戴克去世后,人们发现,他的收藏清单里共有十九幅提香画作,且大多是华美高贵的人物肖像。这些藏画在凡·戴克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既是他在画室里临摹的母本,也成为他在那个时代出人头地的资本。1627年,法国路易十三王朝的摄政太后玛丽·德 – 美第奇来到安特卫普时造访了凡·戴克的画室,并特别安排参观了他的“提香房间”——挂满提香画作的收藏室。

由此,凡·戴克的艺术人生在同时代人的眼里达到了巅峰:他和提香分享荣耀。人人都爱提香,不是吗?

(本文部分参考了由展览方为采访媒体提供的资料)

作者|曾焱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出版时间|202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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