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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是假的,就怕是真的

作者:历史其实挺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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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是假的,就怕是真的

(科举)

正德二年,公元1507年,山东乡试发榜,一个叫做梁谷的人考中举人,名次还不低,是第七名。

四年之后,京师会试,梁谷中辛未科会试第二百六十九名,登第二甲第八十七名进士。

这个名次,您看起来感觉不是很高,但我们要注意的是,这是会试的名次,这参加会试的都是各省精英中的精英,在这么一帮大神里能名列二甲,那就已经是相当不赖了。

要知道,一个普通人想要从科举制度中走出来,可比今天的莘莘学子们考上清华北大的难度要大多了。

唐朝一共二百八十九年,科举考试从唐高祖武德九年开始,一直到哀帝四年结束,在这漫长的几百年时间里,大概有五十万人曾经参与过科举考试,而成为进士的,只有七千人左右。

唐朝大诗人孟郊,科考了大半辈子,四十六岁才高中,老孟同志喜极而泣,这才留下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的名句。

唐朝中晚期有个读书人叫做黄巢,学问不错,能力也有,可是参加科举考试却屡屡不中,最后这哥们造反起义,你们不让我中进士,那好,那干脆谁也别考了。

您看看,这把读书人都逼成什么样了。

终明一朝,从洪武到崇祯,有进士约两万五千人,换算下来,明朝每年也就只有九十个登科及第的名额。

考中进士,你就不再是普通百姓,这是身份阶级跨越的第一步,也是极为重要的一步,也怪不得《儒林外史》中范进的屠户老爹总是念叨,说这能做进士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所以,梁谷的进士,有含金量,而且很有含金量。

梁谷祖上,是官宦之家,曾祖父是明初的户部郎中,祖父则做过知府,父亲大小也是个按察司副使,而梁谷此番会试之后,也被朝廷授予了官职,任户部主事。

不怕是假的,就怕是真的

(紫禁城 摄影 一)

户部主事,这是个六品官,级别不算太高,但这毕竟是个京官。

你在地方做县令,没什么前途,县令是流官,这里干三年,那里干两年,走走停停之间,这辈子可能就这么过去了。

你在地方做知府,也没什么前途,平时很难见上皇帝一面不说,想要升职也必须得有过硬的政绩或者巨大的功劳,难,实在很难。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地方官所处的平台和所拥有的资源,那和京官都不是一个水平的。

主事虽小,可毕竟在朝廷里,在中央,接近权力中枢,今天你做主事,明天搞不好就升尚书,大后天也许就进了内阁了也说不定。

这就好比很多年轻人愿意到大城市去工作,因为在他们看来,在小地方发展,全靠人脉和背景,而大城市才能有更多的机会和可能。

梁谷做了户部主事,只要他肯干认干,会来点事儿,保不齐哪天就被提拔了。

可是,梁谷干上这个主事还没两天,他就遇到了一件烦心事儿。

什么烦心事呢?他乡下有两个朋友,来到京师,要投奔自己。

梁谷是山东兖州府平州人,没当官之前,他也是平民一个,是老百姓,而且这哥们没入仕的时候还有不少黑历史。

梁谷其人,年轻的时候品行不太好,简直可以说是恶劣,说他在老家的时候,欺压良善,祸害百姓,和民间的一群地痞流氓们狼狈为奸,整天是不干好事儿。

当然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考取功名了,做官了,读圣贤书侍孔子师,这就打算报效朝廷,反正自己以后就要做正经人了。

不怕是假的,就怕是真的

(明朝大臣)

过往的劣迹,梁谷当然也知道,可是他羞于面对,也不愿意回忆。

这回来找他的两个朋友,一个叫做袁质,一个叫做赵岩,这俩人就是当年跟着梁谷不干好事的地痞流氓。

您说吧,换做是您,您有不好的过去,可是现在过去毕竟已经过去了,自己有了新生活,要重新开始了,结果遇上这俩货,您心里能不堵吗?

古来人情社会,就是如此,当年咱们一起称兄道弟的,现在你发达了,朝廷里做官了,哥们来京师投奔你,你不得帮助帮助?扶兄弟一把?

很显然,梁谷不想扶,他压根就不想和这俩人接触,但是没办法,谁还没有个穷苦亲戚落魄朋友,人家大老远从山东到京师来投奔你,你要是不接待人家,到时候这俩人回到山东老家,还不知道得怎么埋汰自己呢,肯定说自己当官了,忘本了,对乡里乡亲都怠慢了,传来传去,名声还不臭了。

没办法,梁谷只能是硬着头皮接待了袁质和赵岩,那是好吃好喝好住的伺候。

袁质和赵岩呢,一看这待遇真是好啊,也有点得寸进尺,之后那是一年到头有事儿没事就往梁谷的家里跑,到了梁谷家里,各种吃拿要,一点也不客气,梁谷碍于情面,也只好是忍忍就过去了。

时光飞逝,又过三年。

三年后的某一天,梁谷和一个叫做西凤竹的朋友吃饭的时候,偶然从西凤竹的嘴里听到了一个让他大吃一惊的消息。

西凤竹说,你知道吗,你经常来往的那两个叫做袁质和赵岩的朋友,他们在山东府纠结了数千人,正要密谋起事,他们要造反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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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 饮食)

一开始,梁谷还不太信,因为他知道他这俩朋友,就是地痞无赖,是社会底层, 这辈子也没见过一百两银子,以他们的眼界,你说他们偷盗抢劫我能相信,可你说他们招募了几千人要造反,我不信,他们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胆量。

可是梁谷转过头来又一想,这袁质和赵岩三天两头的往自己家里跑,明为重叙兄弟情,实则把自己当成取用不尽的钱袋子了,自己是不厌其烦,可是又拉不下脸来把他们扫地出门,现在既然有人说他们要造反,管他是真造反还是假造反,反正这不是收拾他们的好机会吗?

所以,饭局结束之后,梁谷直奔吏部尚书杨一清的府上,和杨一清汇报,说山东府百姓袁质和赵岩要造反,山东府鲁王朱阳铸府上的护卫高乾也参与其中。

有读者可能说了,吃饭的时候还说造反的只有袁质和赵岩,这怎么十分钟不到,又多了个高乾呢?

原因很简单,梁谷和这个高乾,俩人以前有仇,梁谷这是打算顺道把高乾也很收拾了。

杨一清,明朝著名大臣,明朝正德初年举足轻重的政治人物,正德年间的大宦官刘瑾,就是杨一清斗倒的,这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

大人物思考事情和做出行动,就没有梁谷这么鲁莽,他听完梁谷的汇报之后,并没有惊讶,而是问了一个问题。

你说这仨人造反,你有什么证据吗?要知道造反起义可是大事儿,马虎不得啊。

面对质询,梁谷早就做好了准备,因为他来的时候,就已经临时拉来了山东府本地的两个百姓来替他作证。

这俩百姓,一个叫做刘昇,一个叫做屈昂。

他俩呢,也不知道是真的知道内情,还是来做伪证来了,反正俩人是异口同声,说梁大人说的都是真的,杨大人你就赶紧出兵吧。

不怕是假的,就怕是真的

(杨一清)

而且,当着杨一清的面,刘昇还顺便把山东府一个叫做王瓒的千户给举报了,说这个王瓒也参与了造反起事。

这么多人信誓旦旦的在杨一清面前把这事儿说得和真的一样,杨一清意识到,事情变得严重起来了。

要知道,这两年的大明天下,可一直都不是很安定。

正德五年五月,安化王朱寘鐇在宁夏造反。

正德五年十月,农民刘六刘七在霸州起义。

其中朱寘鐇的造反还正是他杨一清本人平定的,梁谷这几个人说的有鼻子有眼,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杨一清也慌了,马上汇报兵部,兵部听说山东府有人造反,哪儿敢耽搁,立刻开始往山东方向调兵。

山东兖州这边的大明藩王,是鲁王朱阳铸。

老百姓不知道朝廷调兵的动向,但是朱阳铸不可能不知道。

朱阳铸在王府里十分纳闷啊,没听说这边有什么战事啊,怎么全国各地的军队都往自己家门口奔呢?

朱阳铸毕竟是藩王,他派人一打听,竟然听说原来是自己王府中的护卫高乾要谋反!

自己的人要谋反,自己不知道,反而让朝廷先知道了。

这还不算,朱阳铸手下一个叫做马魁的人又跑来禀告朱阳铸,说王爷啊,大祸临头了,高乾要谋反,而指使高乾谋反的人,是您的儿子朱当冱。

朱阳铸一听马魁这么说,差点没晕过去,儿子竟然举兵谋反,王府中有人参与,甚至还在民间招兵买马,这不纯属是坑爹呢吗?

不怕是假的,就怕是真的

( 古代 王府)

人在精神高度紧张,或者接连受到惊吓的时候,往往在事情的判断上就会出现问题,接二连三的消息传来,朱阳铸慌了,他也顾不上把朱当冱和高乾叫来问个明白,验证一下马魁举报的真伪了,而是慌不择路的直接就把儿子朱当冱给举报了。

你既然要坑老子,那就别怪老子大义灭亲了,我先把关系跟你撇清了,别到时候朝廷怪罪下来,我还得跟着遭殃。

所以,朱阳铸干脆一纸奏疏,直接把朱当冱高乾等人造反举事的消息报告到了朝廷里。

兵部在接到杨一清举报的时候,事情还只不过是单纯的乱民起义,所以兵部其实没太当回事儿,派出去平乱的军队也不过几千人,可现在不一样了,接到朱阳铸的奏疏之后,兵部发现,这事儿性质变了,这哪儿是乱民起义啊,这完全是藩王要造反,这是震动天听的大事儿啊。

成祖的天下是怎么得来的?没人不知道。

兵部震惊,朝廷震动,山东府本地的军队尽数出马,直奔朱当冱府上,甚至就连山东周边的军队也开始往兖州奔,一时间整个齐鲁大地乱做一团,只有朱当冱本人还蒙在鼓里。

朱阳铸是明朝的第四代鲁王,而他儿子朱当冱则受封为归善王,从族谱上来看,他是朱元璋的七世孙。

朱元璋开国的时候,遍封自己的儿子为王,分封到全国各地的土地上。

这些藩王,不用上班,不用工作,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和义务,当然他们也不能做官,每天就是领着朝廷的俸禄,吃喝玩乐,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

而且,明朝的皇族数量,这一直是一个很大的群体。

不怕是假的,就怕是真的

(明太祖 朱元璋)

明初,也就是洪武年间,皇族成员数量只有五十八人,永乐年间增加到一百二十七人,而到了嘉靖年间,激增至一万九千多人,万历年间更是水涨船高到了八万人,根据一些人口学家的研究,到明末崇祯一朝,明朝朱氏皇族的总数量,已经超过一百万。

这一百万人不劳动,不工作,全靠朝廷养活,他们的日常开支全部来自于地方官府的赋税,而且远远超过正常人的水平。

尽管如此,皇族子弟,各地藩王们也总是可以吃饱喝足,而从万历年间开始,拖欠军队粮饷就已经是常有的事儿了。

大部分藩王,由于他的政治局限性,他也不可能有什么成就,所以只好醉生梦死度过一生,可我们的朱当冱同志截然不同,这位仁兄喜武艺,好枪棒,积极锻炼身体,心态非常乐观,他是那种很热爱生活的人。

正德七年的时候,有一伙流窜的匪盗出其不意的攻打兖州,眼看兖州失守,朱当冱挺身而出,他挂帅披甲,亲自在城头指挥战斗,还用手弩击杀了不少妄图登城的匪徒,也正是在朱当冱的顽强抵抗下,匪盗退去,兖州得以解围。

您看,在整体平庸无能的大明宗室藩王之中,朱当冱的表现还是挺出类拔萃的,这是个人才啊。

不怕是假的,就怕是真的

(藩王服制)

当时的朱当冱,正在自己的王府里练拳呢,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潮水一般的官兵涌入,直接把他按在地上,胖揍一顿之后还把他绑了个结结实实。

这叫什么,这叫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朱当冱是真懵了。

官兵们不由分说,立刻开始在朱当冱的家里展开搜查,可以说是把王府给翻了个底朝天。

翻什么呢?当然是翻罪证了。

既然朱当冱要造反了,家里总会畜养兵士吧?府上总会打造兵器吧?提前总得预备点铠甲吧?

反正既然朱当冱要造反,那就必须要在朱当冱家里搜出点造反的罪证来。

可是一帮官兵左搜右搜,都快把朱当冱的家里给翻烂了,却什么也没翻出来。

捉捕朱当冱的同时,袁质,赵岩,高乾,王瓒也纷纷落网,全被抓了。

这四位老兄啊,要么在街上闲逛,要么在单位上班,谈不上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可是他们也都是守法公民,在他们身上查实不到一点要图谋起义的证据来。

说什么山东府已经纠集了反民数千数万,正摩拳擦掌的打算攻占州府衙门,局部起义,占领全国,更是子虚乌有,这山东地界风平浪静,治安那不是一般的好。

直到这一刻,大家才意识到,什么造反起义,这完全是上当受骗了。

一番调查之后,真相大白。

不怕是假的,就怕是真的

(紫禁城 摄影 二)

西凤竹跟梁谷说袁质和赵岩要造反,是因为西凤竹和袁质赵岩这俩人有仇,故意在梁谷面前埋汰他们。

梁谷向杨一清举报袁质,赵岩,是想要借故整治一下这两个天天来自己家里吃白食的人,顺道把和自己有仇的高乾加上,那也是情理之中。

刘昇和屈昂举报王瓒,是因为曾经挨过王瓒的打,他们想要蓄意报复。

王府的马魁往朱当冱的身上泼脏水,是因为朱当冱脾气不好,经常责打下人,马魁挨过他不少揍...

闹了一圈,全是瞎编加诬告。

按理说,既然事实调查清楚了,那么就应该把朱当冱这些人给放了,摆明了人家是冤枉的,你不放人你还等什么?

可是,朝廷不想放。

或者说,正德皇帝明武宗朱厚照不太想放。

一方面,去山东抓朱当冱这事儿朝廷里很多大臣都参与了,如果朱当冱等人被证明是无辜的,他们实在是下不来台啊,搞不好还会因为制造冤假错案而被追责,所以他们总还是想要给朱当冱定个罪,至少不能让他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另一方面,对于大明天子来说,防范藩王造反可比防范老百姓起义重要多了,毕竟朱棣怎么得的天下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么多年各地的藩王们心怀异志,图谋作乱的也不老少,所以削藩一直是历代皇帝的重中之重,那么既然把你朱当冱捉了过来,就必定要打压一下你,不然不是白折腾了么?

不怕是假的,就怕是真的

(明武宗 朱厚照)

皇帝拉着一群大臣连夜开会,翻来覆去的找能给朱当冱定罪的罪名,他们找啊找,找啊找,不眠不休的找了三五天,终于让他们找到了一个理由,那就是朱当冱的家里有兵器(十来把)和盔甲(一副)。

其实,这根本不能算作是一个理由,因为朱当冱这一天没别的事儿,他就是喜欢练武术,家里有武器很正常,至于说盔甲,有是有,可那是正德五年的时候朱当冱为了抵抗匪盗入侵兖州,临时找官府借的,人家穿着盔甲是去保卫城池,是为了朝廷玩命去了,这怎么还能定罪呢?

哎,朝廷说能,那就能。

而且,朝廷在这个案子上,主打的就是一个各判各的,一方面要判这帮人谋反作乱,要坐实他们的罪名,另外一方面,因为大家心里都有数,都知道这次所谓山东府起义根本就是虚构出来的,所以那些恶意举报诬告的人也要处理一下。

因此,案件中涉及的所有人,都被处理了,诬告的人被处理了,被冤枉的人,哎,也被处理了。

袁质和赵岩疑似谋乱,充军发配,千户王瓒疑似不轨,调任边地。

王瓒的身体素质还不是很好,走到一半就死了。

屈昂和刘昇犯诬告罪,流放三千里,马魁诬陷藩王,罪过更大,斩首。

最开始编撰出谣言的西凤竹,罪大恶极,凌迟处死。

当然最可怜的,还要属朱当冱,他稀里糊涂的以私藏兵器和甲胄的罪名被废为了庶人,发配到了凤阳去看守皇陵。

不怕是假的,就怕是真的

(明孝陵 摄影 一)

当事人朱当冱,从被捉到被废,全程都是懵的,没有人审问他,他也从来没有认过罪。

这哥们先是在家里被捉了起来,先关到兖州衙门的监牢,又转送山东济南府大牢,又运到京师刑部大牢,最后又带着镣铐枷板被送到了安徽凤阳。

而直到朱当冱走到明孝陵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合着自己被发配过来守皇陵了。

他实在无法接受自己什么都没干却从藩王落到庶人的命运,还要终生在冷清幽闭的孝陵待一辈子,他彻底崩溃,趁人不备挣脱束缚,一头撞死在了城墙之上。

撞墙之前,朱当冱还说出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

我冤枉!

他的确是冤枉的,因为最应该受到处罚的,其实是那个不仔细调查真伪,还意欲挟私报复,以至于把大明朝搅了个鸡犬不宁的梁谷。

那梁谷受处罚了吗?

答案是没有,因为梁谷当时是给杨一清打的报告,杨一清也偏听偏信,这才让兵部调兵,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要处理梁谷,那就要把杨一清也处理了,正德七年的明武宗羽翼未丰,他自然没有胆量和魄力借着这个事把杨一清给整治了。

一是不容易,二是没必要,三是打压藩王的目的已经完成,至于始作俑者到底是谁,已经无所谓了。

还有一件事儿值得一提,朱当冱被废为庶人,发配凤阳的时候,朝廷里一个叫做李翰臣的大臣实在看不下去,于是为这桩冤案上疏,要求皇帝开释朱当冱,结果正德皇帝暴怒,直接把李翰臣从京师也贬到了安徽凤阳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