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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俊明 :致杜甫或一份别传 |《江南诗》头条诗人

作者:中国诗歌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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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俊明 :致杜甫或一份别传 |《江南诗》头条诗人

霍俊明,诗歌评论家、诗人。著有“当代诗人传论三部曲”《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译注《笠翁对韵》,评注《唐诗三百首》以及专著、评论集、诗集、散文集等多部。

作为一位评论家,批评的敏锐性和思考的深度丰富了霍俊明的诗歌内涵。他的诗朴素真挚,关注现实与日常生活,融入对自然、历史人文的深刻思考,着力探讨诗歌与时代、社会和个体之间的关系。对他而言,诗歌“是时代屋顶上伸出的针尖,在第一时刻感受到幽微的变化以及剧烈的颤动”,诗人必须像阿甘本所说的那样“坚定地凝视自己的时代”。组诗《致杜甫或一份别传》通过对杜甫形象的现代转译,构建了一种跨越时空的对话,对诗人的遭遇和处境进行了意味深长的探讨。

——飞廉

致杜甫或一份别传

突然发现一位老友越来越像杜甫

——致S

老友发来语音,语气平静正如深夜

“这三年,过去了!”

在凌晨北窗外

一只不知名的夜鸟叫了好一阵儿

突然发现他越来越像杜甫了

只是比杜甫胖,比杜甫有钱

比杜甫在京城生活的时间更久

我们的星座也像李杜

相爱相杀,互相捧场又互相拆台

一个个深夜酒席上

他总是两眼冒光,朝我嘿嘿笑

朋友中被他反复调侃的只有我一人

他的痛风有点像杜甫了

他的牢骚有点像杜甫了

狼吞虎咽总像是吃不饱也很像

两个孩子和前妻留在远方的孤岛上也像

在诗中他越来越像老杜了

不是寄居乞食打秋风拣橡栗的杜甫

不是哭穷撒娇吹捧侄子和高适的杜甫

不是屋漏遭雨老病孤舟丧家犬的杜甫

不是偏瘫耳聋糖尿病高血压的杜甫

不是种药养乌鸡赊欠劣等浊酒的杜甫

不是酒后耍疯撒泼一脚踩在老友床上的杜甫

是喜怒哀乐忧思惧毫不掩饰的杜甫

是事无巨细日常流水账以诗为记的杜甫

是盯着大事小事家事时事满脑子疑问的杜甫

是一谈起诗歌就自夸“诗是吾家事”的杜甫

是嚼着甘蔗吞着枇杷剥着荔枝吃着莴苣的杜甫

是挑灯芯看落花宠儿女观锦鲤听黄鹂赏舞女的杜甫

是上树摘枣下船吃鱼鲙酒后发轻狂的杜甫

是观公孙大娘李十二娘剑舞的杜甫

是溪畔于黄四娘家赏花的杜甫

是四处应酬听李龟年李仙奴唱歌而绝不和王维说一句话的杜甫

是登台登楼登山满怀秋风又突然说几句酸话脏话的杜甫

他到了杜甫离开秦州去蜀地的年纪了

他到了老杜在成都众筹建草堂买树种菜的年纪了

还好,他的四川女友正年轻

还好,他在京城的房子很牢固

还好,他的司机开车一直很平稳

有一年我和他走在京城大街上

他幽幽地说“我们前世胜于兄弟”

那一刻,我认了

你要知道

杜甫有时候是多么地烦人多么难缠哪

白鸟浮屠,或杜甫躺在夏日海岬

海峡的北海岸只有风声水声

蜗牛被机车碾碎的声音听不到了

一块巨大的焦黑色岩石袒露

夏日途中奔来的人面孔黧黑

一个个瞬间被南山茂盛的植物覆盖

杜甫需要摄影术给他留念给他还魂

此刻岩石温热,如母亲早年的面额

海风一遍遍吹袭犹如世俗的低语

深蓝色的回响几乎同时贯穿左耳与右耳

一只白色水鸟静立在大海的一根漂木上

这仿佛是不轻不重的启示

白色的翅膀打开一道垂直的光

多像是海峡静止的浮屠

多像是杜甫留下的孤儿

多像海风吹拂的不止是它的毛羽

杜甫来到大理国

洱海有东西两岸,山只有一座

很多废弃或暂时不用的铁皮船

有的系在水边枯树下

有的倒扣在红土地的矮草上

生活的另一面在夕光中翻了过来

突然就想到了老杜

如果有一天他来到大理

来到游人攘攘车流吠吠的洱海

来到那些拍婚纱照的陌生新人的旁边

他会不会划上一只铁皮船

到西岸的山中访友或干脆远走他乡

会不会把云南当作蜀州绵州梓州阆州

把大理当作秦州夔州岳州潭州

把三塔当作慈恩寺塔当作飞仙阁

把电梯高楼当作兖州城楼黄鹤楼岳阳楼万花楼

把洱海当作浣花溪锦江岷江汉江长江湘江

把苍山当作鹿头山当作剑门关当作赤甲山当作瞿 塘峡

会不会把最后这条四处漏风的铁皮船

当作人世的坟墓

说梦者在重塑山河

“为我一挥手,如临万壑松。”

七根琴弦,十根手指,万端音律

空山静待绿绮琴

长风吹袭蜀僧与一二知音

大梦大觉,小悲小欢

像杜甫那样向夏虫语冰

像聋者向群山索要回响

像孤独者寻求拥抱

像茹素者饮几杯浊酒

十方三世,三千大千

说梦者暂借一隅听风听蝉听苦水

闻琴闻钟闻市井叫卖

夜半翻身,错听溪声是雨声

一次次风起星散

山中野地无须火烛

萤火最接近夜晚的启示

剩山与旧人,故园和废墟

只有大山披云立雪

八万公顷大湖生死瞬间明灭

用肉身重塑山河者发明了卷轴

每一段人生可以折叠可以打开

肋骨压缩成褶皱、线条与墨晕

纸上苍山只容得下黑色与白色

古老水滴如宿墨如量子

明月如孤舟一次次轮回一次次荒废

松针扑落如冷铁如寒冰如执念

人世黧黑的面孔被夸张的举动刨得雪亮

秋风是一个动词

一波又一波江水一阵又一阵秋风

孤舟从来都不能静止

越是精瘦之人越被秋风敲打

黄白两色的菊花

已在异地开过多次了

病颓之身被秋风吹拂成万古

故国故地故园故人故事

都如卷席破了旧了碎了散了

老中医的竹杖敲打病人的骨头

松林间沙路如灰白蛇行

磷火明灭,兰芽初生

空地的松针越积越厚

万古琴上一波又一波真名士假名士

秋风回旋,江湖唯剩一片枯荷

苍山不动,万类一直在呼吸

一只白鹭的细脚轻轻划过江面

孪生的杜甫传

高楼下四棵杏树同时开满了花

它们紧挨着一排分类垃圾桶

这时节就想起乡下的那棵杏树

那时我把一本《杜甫传》放在枝杈上

仿佛老杜在清明又活了过来

满目白花眩目

父亲一顿刀斧砍倒了杏树

它的根系蔓延得太快

撑开的枝干留给蔬菜的阴影越来越厚

一棵死亡之树

黑色枝头那本薄凉的诗人传记

它们是尘世的孪生面孔

接近于一棵杏树被砍倒时

天空落下来的茫茫大雪

访友的人走下高速公路

朋友在玻璃房里修剪园林

一切都打印上了时代的LOGO

雪一阵阵扑打,滑落

冰凉如同中年过渡到暮年

访友的人用手机发去各种表情包

提前拥抱,碰杯,喝醉,撒泼

下了高速终于来到山路

终于手机屏幕渐渐黑下来

只有脚踩在雪上的声音

风中偶尔有松枝扑落横陈

请放心——

你现在已经没有同路人

独立的人在棋盘上

不知名的湖泊

瘦削气喘的人独立

那些不知名的树种已经用尽了叶片

斜风中的细草有微小的锯齿

一切闪亮的一切幽暗的

山水在不可见的持续磨损中

无人探究那些飞鸟

世界的棋盘有的是白色的族类

有的则是黑色的那一群

独立的人面孔模糊

树木和湖水又那么生动

秋天灰冷被失败的人翻检出来

携琴的人

不是人们需要琴声

而是琴在寻找它的宿命

生怕错过朋友的提问

时不时拿出手机

有时是左手,有时又转到右手

如同古人的琴从左臂弯挪到右臂弯

甚至双手环抱

琴在胸前取暖

死去的人

在手机中留下或大或小的位置

远古以来若有若无的琴声

披发危坐的白衣人

只给三千大千世界中的一个人弹奏

隔着春秋薄薄的窗户纸和信纸

此刻人世的玻璃车窗和手机屏幕

越来越多的反光

更多的人在高速路上

更幸运的人刚刚换了一身夜行的荧光衣

正在走来的信使

灰尘落在淡红色屋顶上

不明所以的灰冷之物四处飞散

栗林更深处没有可供冬藏之物

黄昏在光线中微微抖动

窗外的水泥路在更大面积的灰暗中

刺桐的花萼仿若佛焰

寒冷从更黑更深处滋生

一些房子彻底地空出来

或大或小的窗户更加昏暗

再没人来小住或安睡

叶片回旋,慢慢落下

向我们走来的信使身上没有任何标记

熟识的人或陌生的人

现世的湖水正在迎来又一个夜晚

黄昏中面孔模糊的人

乡野的面孔开始模糊

黄昏鸟鸣一次比一次响亮

它们来自一棵枝叉漫生的老槐

邻村一个面孔模糊的人

从田垄上不疾不缓地走来

他斜挎一个绿军包

抬起手中猎枪

他极其随意地扣动扳机

深红色铁砂瞬间喷射迸溅

嵌满黑点的鸟雀一个个扑落

黄昏中人们的面庞被照亮

这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时刻

他把死去的鸟雀一个个丢进挎包

面孔模糊的人转身离去

不疾不缓地消失在麦田深处

甲辰春分记梦

在梦中推开房门

一切现实的材料都被置换

台阶下灌满深蓝涌动的湖水

野鸭露着头在浅水处麇集

安静又不可知的时刻

水中的鳄鱼带着疙疙瘩瘩的面具

平行世界需要一次次恐惧和勇气

犹如从梦中返身,醒来

深蓝的湖水转化为屋顶的星河

那些光和那些阴影

犹如我们一次次在梦中获得

又一次次在醒来时失去

在母亲节打电话

多少年了,还是第一次

在母亲节当天给母亲打电话

电话那边暂时没人接听

此时清晨的鸟鸣已经结束

母亲终于接了电话

能听到她微微有些气喘

她和父亲正在后院干农活儿

快挂断电话时我才说起

今天是母亲节

电话那边的母亲轻轻笑了两声

短暂的沉寂

很多年母亲总是

扯着燃烧的嗓子与我说话

隔着“母亲节”这三个字

我看见她放下手机

继续干活

如同刚才她在园中一次次弯下腰去

如同减弱的听力和持续耳鸣中

她逐渐分辨到手机铃声正在响起

绍圣三年的泗洲寺塔

距离苏东坡辞世还剩六个年头

足以让很多僧死去

小到一枚绍圣元宝

轻到这些倒伏荒草中的蝉蜕

塔有塔的命

九百多年一动不动

“唐河有座塔,离天一丈八”

隔着生死之窗

松鼠反复跳跃于松林

人世的唐河如此开阔

古塔也只是——

时间之手搓成的绳索

斗室,山水,托词,迷梦

霍俊明

一转眼,近30年,生活和内心都发生了很多变化,时位移人就更是如此,而诗歌总是在我的左右。真的要感念它对我的不离不弃,从最初的在懵懂中学步到现在于世故中浸淫。有时像一个闪电般的瞬间,它从匆促的生活中抖落出来;有时则需要数年的时间封印,它才一点儿一点儿地洇散出原形。诗于我,是斗室,山水,托词,迷梦……

尽管我们因为工作和生活在空间上不停地变化甚至折返、重复,但实则每个人的生存半径小得可怜。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个斗室,还好,诗歌在不断拓展这间屋子的边界,也在不断改换这件屋子的材料和质地。所以,诗歌从本质上来说属于“小地方叙事”。当然,你也可以把斗室看作旷野和荒原,把斗室看作乌托邦或炼狱。这么多年来,诗歌记录了我在斗室、故乡、行旅中一闪而过的人事和碎片。在写作中发现秘密或自我渊薮,这是不能被替换的至高快乐。我们也必须意识到有些事物只能在诗中才能安身立命,有诗处则心安,有诗处则是吾乡。在此刻、过去和未来的交界点上,我们站在一半已然发生的亮光或灰烬中,站在尚未发生的黑暗与谜团中。我在诗歌中遇到久违的另一个我,陌生的我,分裂的我,狂欢的我,孤独的我,世俗的我,清高的我,合群的我,独立的我,还有逃跑的我、受伤的我、死亡的我以及重生的我。永远有未知存在,而我们随着时间的推移却越来越困顿,那些不可知的事物以及不可解释的世界则继续留给沉默吧。

诗歌让我更愿意独坐,发呆,那一刻不用发愁,不用面颊红热,不用脊背发凉。

比如在黄昏降临前我已经端坐在湖边,黑色的岩石还有些温热,光线还没有完全淡下来。这时的水面有了更多的波纹,时间有了更多的动力,回旋的飞鸟有了更强劲的翅膀,流云有了更多的轮子。而此刻,我却像一个空心的雕塑,或者一个微微冒着热气的大象,如此安心,如此虚空,甚至丧失了日常肉身的束缚,轻盈而漫溢的自我已经在湖面飞了好几圈了。岸边的湖水中有一个银色的金属梯子,不知被谁扔到里面去的,这架水中的梯子颇令人费解。梯子在水下两三米处,它似乎指向了一个神秘的方向,而只有你的语言和你的诗句能够攀爬它,抵达深不可测的湖底或另一个现世。

再比如我在高原的清晨或黄昏所面对的横卧、耸峙的苍山,它们如此庞大,如一个个坚硬的迷津。《蛮书》载:“山顶高数千丈,石棱青苍。”在我看来,苍山是具体的,也是虚无的;苍山是横断山脉南端云岭的十九峰、十八溪,也是世间所有的山峰、溪谷以及深渊。苍山深处,无为寺山路两侧有一种多年生蕨类植物名为“里白”,植株可高达1.5米,可以治病救人,但是不能度心济世,而诗歌能。蜿蜒的山路,激越的山泉,清流之声高于一切也低于一切。我把苍山视为一部个人传记,把诗歌看作一盏灯。与此同时,我把自己看作黑夜、渊薮以及人间。

诗歌是托词,代替我们说话,甚至代替我们在另一个世界活着或死去。

我们应该知道诗歌不是真理,而是一直在生发的疑问;诗歌不是钟声,而是一直在低沉的呼吸。我们的疑问和呼吸与生俱来,但是偏偏有时候需要你肯定,需要你奉承,需要你说违心的话,说一大堆热气腾腾的假话,说冠冕堂皇的话。这个时候,只有诗歌能挽救你于世俗的泥淖,它一点点把你从公共时间中拉拽出来,你也逐渐恢复了自我,重新找到了私人的时间。而诗歌正是托词,是你塑造的另一个化身在替你说话,替你歌哭,替你经受语言世界中锋刃的切割或巨石的碾压。它们在精神世界里替你受罪,替你赎身,甚至给你修一个衣冠冢。既然事已至此,你能不感谢诗歌吗?你能去践踏它的尊严吗?

诗也是我的迷梦。它如此难解,如此迷人。

我的一部分文本是记梦诗,我把梦中所见记录下来。换言之,有些诗歌中的情境是在梦里完成的,所以它们实际上不单是诗或分行的文字,而是多年来我梦中的化身。

这么多年过去,有些事物一直在我的梦中重复、盘桓,包括那些异常真切的细节每次都一模一样。

是的,梦和诗都是出色的导演,我在其中不停地排练并分担不同的角色。

很多次,梦中的我一直在飞。很多次,梦中的我被追杀。很多次,一个不会游泳的人从水面下浮上来张望。很多次,我携带着一张古琴,在旷野、山中或高速路上赶路。我要去见一个人,他(她)是谁我并不清楚。奇怪的是,每次到了中途我又折返而回,真像是《世说新语》中的“雪夜访戴”一样。

很多次,梦中的雪真大——名副其实的鹅毛大雪,它们连同一卷诗从黑布似的天空飘落下来。

“头条诗人”总第973期

《江南诗》2024年第3期

杨键 :枯枝 |《山花》头条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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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新宇, 二审:曼曼,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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