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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小说(菊花的刺)19—21章

第十九章 菊花出

  “菊门”,这个名词好怪。

  怪得就象有人叫王小呆,又有人叫李员外一样。

  可是它现在的名声可比“快手小呆”和李员外要来得响亮,也更能震撼人心。

  毕竟现在“快手小呆”已死,而李员外成了丐帮的叛徒后也消失了踪迹。

  而“菊门”这个神秘的组织却一下子冒了出来,也被人传诵谈论。

  没人知道“菊门”是个什么织,然而“菊门”所做的事、所杀的人却让人觉得它是个有实力的组织。

  当然会杀人的组织也是个令人感到可怖的组织。

  它有实力是因为它不畏权势,连许多大帮大派里的人它也敢杀。

  它可怖,却是因为它什么人都杀,而被它所杀的人,尸体旁边总是会留下一朵菊花标记让人一看便知此人为“菊门”所杀。

  而那菊花的标记却有许多种,象银帛的啦、铁制的啦,甚至是一朵真正的菊花。

  现在让我们来细数这半个月来“菊门”已杀了哪些人?又做了哪些事?

  ——“武当”俗家弟子中第一高手“青去剑客”萧睛,死。留下铁菊花一朵。

  ——长江水寨大寨主之子“霸蛟”林伟民,死。留下银制菊花一朵。

  ——“花蝴蝶”司徒浪,死。留下铁菊花—朵。

  ——“粉面狼”陈季平,死。留下白菊花一朵。

  ——最令人震惊的莫过于人称“铁君子”的死,因为“铁君子”周连山为南七省的总教头,竟然也死了,留下的也是一朵白菊花。

  这些死人当中有江洋大盗、有探花淫贼、甚至有名门正派之士,这就令人费解。

  所以也就没人知道它到底是个正派或者是邪教的组织。

  但有一点能肯定的那就是这些人当中,每一个人的武功都称得上高手,而且还是一等一的高手。

  “菊门”能杀了这许多高手,当然它是个有实力的组织。

  至于这个组织所做的事,却更令人猜不透,因为它做的全都是善事。

  ——江西大水,赈银三十万两。

  ——安徽苦旱,赈银三十万两。

  ——五台山人秋布施白米二十万石。

  ——青平府济贫白银十万两。

  ——以及许多修桥、铺路、筑堤等项,所捐之银更是难以估计。

  所有的赈银署名全是“菊门”两个字。

  有这么一个好人坏人都杀的组织,有这么一个财大行善的组织,那么“菊门”能不被人谈论、不被人传诵吗?

  有人对“菊门”颂扬,因为它救人无数。

  有人对“菊门”惶恐,因为害怕自己成了它下一个要杀的对象。

  更有人对“菊门”极思报复,因为它杀了自己的亲人。

  然而却没人知道它到底由哪些人所组成?而领导人是谁?总坛又设在哪里?

  因此它就象个幽灵,无时不在。

  于是它也让江湖沸腾,武林人士震慑。

  李员外重新换过装扮。

  现在的他看来真象一个如假包换的员外。

  员外帽、福子图案厚底鞋,再加上一袭宝篮锦织罩布,手里摇着玉骨描金扇,甚至为了使自己看来更象员外,他另一只手里竟握着两个铁球,一面走,一面不停的搓转着。

  而他的十只手指,竟有八只戴上了形状、大小不一的各式宝石戒子。

  光这一身行头,燕二少留给他的五千两银票,已去了大半。

  他有些心疼银子,然而他不得不这么做。

  因为每一个城镇都有乞丐,甚至都有丐帮的分舵,他要躲开丐帮的追缉,似乎没有比装扮成一个员外更能避人耳目。

  他沿着大路走,目的“洞庭湖”“君山”。

  只因他从不坐轿、也不乘车。更不骑马。所以他也不知道从这儿到“君山”他要走多久才能走得到。

  也好在燕二少并没要他赶时间,也没期限,只要他到“君山”。看看燕大夫人的娘家,有没有什么变化。

  所以他摇着扇子,安步当车,更有些神气的左顾右盼。

  人都有种虚荣心,也都怕锦衣夜行。

  再说李员外这一辈子恐怕只有现在穿得最体面、而又最多金,那么他怎能不炫耀、不神气?

  看样子如有可能他真会告诉所有的人他就是李员外呢!

  一路来他已碰到过许多丐帮弟子,甚至他还丢过几个小钱在他们的钵里。

  连他自己也感到好笑,因为竟没一个叫化子多看他两眼,当然更没人认出他就是“丐门之宝”,如今亡命天涯的“荣誉总监察”。

  风快,却没江湖传言来得快。

  风冷,却没二个疯子的疯言疯语更令人发冷。

  李员外走累了当然得休息。

  更何况他本就好吃,尤其在看到这家酒楼的招牌居然是“满意楼”的时候。

  “满意楼”的酒菜还真令人满意。

  只可惜李员外在听到这两个人的对话后他已感到不满意。

  不但不满意,甚至有些食不知味,难以下咽。

  “听说丐帮悬赏一万两要李员外的人头。”

  “这有什么稀奇,我还听说‘菊门’悬赏十万两要他的行踪呢!”

  “哦?这倒是个发财的机会,娘的皮,就不知道那龟儿子躲到哪个洞里去了……”

  “那是当然,如果我要知道有人肯出那么大的花红买我的命,而且又是.‘菊门’和‘丐帮’,我早就先找一棵歪脖子树自己吊颈算了,免得将来活受罪……”

  “这你就不懂了,丐帮要杀他是因为他犯了淫行,而且还残害同僚意图夺位,至于‘菊门’嘛!嘿!嘿……嘿……我也不知道。”

  “你他妈的这不是废话?!丐帮要杀他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我想知道的当然是‘菊门’怎么也会找他……”

  “我又不是‘菊门’中人,我怎知道为什么找他?”

  “听说‘菊门’神秘的很,这……这就算有人找到了他又到哪去通知和领赏?!”

  “这你放心,只要你小子找到了那个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淫虫,只要在任何城楼上点上三盏红灯笼,包管不出一个时辰,自然有人会找你接头,怎么?!你小子要有消息可不能吃上独食哟!”

  “我他妈的哪有这种财运?不过以后我可是要多留意留意又矮又胖的乞丐了,说不定时来运转真让我碰上了也说不定哪……”

  “说得也是,李员外现在可真成了金元宝,人人抢着要哩……”

  接下来的谈话已没啥听头。

  不过李员外又陆续了解到一些“菊门”崛起江湖的事。

  摸了摸后脑构,李员外实在不明白自己这颗说圆不圆说方不方的脑袋竟然会那么值钱。

  丐帮悬赏自己尚有话说,这个“菊门”又是什么玩意?这又从何说起?

  他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有人敢在背后骂自己是条淫虫外加龟儿子了。

  无论是谁听到有人当面这样批评自己,就算摆在面前的是龙肝凤胆恐怕也会一点胃口都没有。

  瞪着那两个自己只用两只手指头就可担死的九流混混,李员外却一点脾气也没有。

  虽然他心里已把那两个人从头到脚骂了不只十遍,可是一旦迎上了他们的目光,李员外却露出友善的微笑。

  这时候他又怎么可能承认自己就是他们口中的龟儿子?

  每个人都会有一种反应,当看到有人对自己笑的时候,一定会多看对方两眼。

  所以那两个九流混混,一再看到隔着两张桌子的李员外,莫名其妙的在那对着这边傻笑的时候,他们多看了他两眼,并且同时站起,也同时走向了李员外。

  也或许那两个人看到了李员外一身珠光宝气。

  也或许李员外的“微笑”让那两个人消除了敌意。

  总之原本两张颇含敌意的脸,已换成一付笑容。

  “阁下,我们认识吗?”靠左的瘦小汉子说。

  “认识?!王八蛋才认识你们。”李员外心里这么想,嘴上可没这么说。

  “噢,您这位……您这位敝人似曾在哪见过,面熟的很,就是一时想不起,你姓……”

  “我姓霍,霍槐,你这位贵人,在下……在下也面熟的很。”叫霍槐的一面说,一面一双鼠目直瞧着李员外手上的八颗宝石戒指。

  李员外心里想,他奶奶的,这还真是活见鬼,面熟个屁,我瞧你恐怕对我的戒指面熟。

  故意幌动一下手指,李员外摆出一付热络劲说:“啊!我想起来了,霍兄,对、对,您姓霍,没错、没错,这位是……”

  另一位三角眼的仁兄一听李员外问到了自己,连忙自我介绍的说:“我姓李,十八子李,李桂秋。”

  “李兄,久仰、久仰。”李员外嘴里打着哈哈,心里却在说:“李桂秋,娘的,等下你就知道你会不会跪下来求我了。”

  有些受宠若惊,两个人同时道:“请问阁下……”

  “噢,你们瞧,我居然忘了介绍我自己了,嘿嘿……对不起、对不起,敝姓整,整齐的整,整圆旺……嘿嘿……整圆旺,两位请坐,两位请坐……”

  当然要坐,您没瞧见那两位的眼珠就差些被那八颗宝石戒指给黏住了似的。霍槐一面坐,一面拉交情的说:“整兄;您这姓还真是少见呢!”

  “我的儿,整你冤枉吗?怎会不少见?”李员外想到这差些笑了出来。

  人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又说他乡遇故知。

  也不知这三个人是怎么攀上了同乡的关系。

  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相逢恨晚。

  反正酒壶已堆满了一地,话也说了不少。

  李员外现在已经从他们的口中知道了些江湖上发生的事情。

  看看也到了该醉的时候,藉故上茅房,李员外把刚才喝下肚的酒一滴也不剩的全吐了干净。

  回到座位后,李员外趴在桌子上,嗯,那模样可还真象是烂醉如泥。

  “整……整兄,今天能……能与您相交一场,是……是兄弟的福气,这个东……东道就由兄弟来……来请。”霍槐的舌头虽然大了,可是他却仍然盯着人家的手指猛瞧。

  “对……对……让我们结……结过帐后送……送整兄回……回去……”

  敢情李桂秋也差不了多少,就不知道他准备把李员外送回哪去?枉死城?还是乱葬岗?

  “有人请客,李员外必到。”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一件事。

  更何况李员外本来的意思就准备让这两个财迷心窍的宝贝付帐。

  夜凉如水。寒风凛人。霍槐和李桂秋二人一出了“满意楼”,似乎让冷风一吹已清醒不少。

  他们现在正一左一右的架着李员外尽朝着人少而又偏僻的地方走去。

  当霍槐暗地里用手掐了好几次李员外,却没见他有所反应,于是他笑了,笑得好冷。

  镇外这一片高大黝暗的白杨木林子里——

  “我看就是这里,怎么样?”李桂秋望了望四周说。

  “好,我看这里挺合适的,妈的皮这小子还真重,他简直压得老子喘不过气来……”

  放下了李员外,霍槐一面用手插着腰直揉,一面又骂:“他妈的,你瞧这小子还真跟头死猪一样,嘿……嘿……嘿……天下岂有白吃的饭局。”

  李桂秋这时也同样得意的笑骂道:“可不是,这小子也真能吃喝,这一顿饭竟吃掉了咱十两银子,他妈的,这十两银子寻常人家已够吃上半个月,却让他一顿就吃得鸟蛋精光……”

  “老李,你也甭念了,等下补给你就是。”

  霍槐在左,李桂秋在右。

  他们二人各执起李员外的一只手正使劲的想要剥落他手上的戒指。

  “娘的,这个死胖子手指头这么粗,这……这怎么剥嘛……”

  “说得也是,老李,把你靴子里的匕首拿出来,我看干脆剁了可能省事些……”

  这一头霍槐已硬拔了老半天,额头都已见汗,却连一只戒指也没拔下,不觉恨声说。

  明晃晃的刀,明晃晃的一双眼。

  明晃晃的刀却没明如秋水的双眸来得亮。

  目光如刀,笑里更像藏着无数把刀。

  而无形的刀,甚至比一把真正的刀可怕,因为刀已“当郎”一声落地。

  就像看到鬼一样,李桂秋握刀的手已空,并且颤声道:“你……你……”

  仍在低头用力的霍槐听到李桂秋语不成声,心里有些奇怪却连眼也没抬只顾说:“你活见鬼了?还不快捡起刀子……”

  李员外收回了手,并且叹道:“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哟……”

  一下子没抓牢对方的手,霍槐起初还以为人家醉里翻身,可是当他听到李员外的话后,竟似针扎一样,猛地退后数步。

  他自己才象活见鬼一样,瞪着鼠目,张口结舌的说:“你……你没……醉?!还……还是你醒啦?!”

  李员外伸了一个懒腰,懒声懒气的说:“我没喝酒怎么会醉?我要醉的话恐怕就真的醒不过来喽!”

  “怎……怎么会?我们明明……明明……”霍槐哑着嗓子说。

  “明明看到我喝了是不?而且我还喝了不少对不?”李员外笑嘻嘻的说。

  两个人同时点头,因为他们实在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也都想知道原因。

  “吐了,我把我喝的酒全都吐了出来,就这么简单。”

  “那……那你是装醉……”霍槐虽然有些惊异,却不失镇定的说。

  “别说那么难听好不?装醉总比你们谋财害命好上太多。太多啦……”

  “你知道我们的意思?!”李桂秋惶声道。

  “唉!说实在的你在我身上‘毛手毛脚’又捏又掐了好半天,起初嘛,我还真不知道你的意思,可是一见你拿出刀来要剁我的手我才真正明白了你们的意思……”李员外叹了口气,有些“十三点”的说。

  霍槐、李桂秋二个人没毛病,岂会听不出李员外话里的调侃?

  也或许他们认为李员外是个年轻的员外,更是只肥羊,根本没想到其他方面,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霍槐阴沉的说:“嘿……嘿……你既然知道了我们的意思,那么何不干脆点?”

  李员外古怪的看着对方,蓦然吼道:“霍槐,我看你真是活见鬼了,既然打主意打到我李员外身上来了,你们也打听打听……”

  李员外?!如果人家是李员外这哪还用打听?

  “李员外?!你是哪个李员外?你……你不是叫整圆旺吗?……”李桂秋这下可惊慌了。

  “我的儿,连整冤枉你都不懂?笨喽,真笨喽……”李员外笑出声来说。

  两个人嘴里同时念了二遍,可不?人家正是整冤枉来的。

  人的名、树的影。

  然而利欲薰心下这两个人仿佛已忘了人家是李员外这回事。

  而且看他们的样子简直已把李员外当成了待宰的“痴肥员外”。

  两个人脸上兴奋的表情还有看李员外的目光,嗯,可真象是发现到一个金元宝一样。

  李员外不是呆子,岂有看不出之理?

  “我的儿,你们……你们现在的样子好象狗见了骨头似的,怪怕人哪……”

  “嘿嘿……李员外,对、对,你是李员外,一点没错,相好的,打个商量如何?……”霍槐阳险的笑着说。

  歪着头,李员外想不出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

  而且他心里也着实窝囊,因为这在以前简直不可能发生的事居然发生了。

  难道人一倒媚连个九流混混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难道自己真成了丧家之犬,人人可欺?

  一想到数月来受的窝囊气,李员外怒极笑道:“哈哈……哈!好、好,有种、有种,可以,当然可以,说吧!要怎么个商量?”

  李员外这一怒笑,倒使两人心中一凛,也才明白了对方是个什么人物。

  于是两人没敢答腔,。

  象疾风迅雷般,四只拳头、两条腿,一下子不分前后全打向了李员外,也踢向了李员外展开了他们的攻势。

  攻势来得快,结束得也快。

  李员外终于碰到了败在自己手下的对手,而且还是两个。

  心里没有一丝兴奋,反而有些悲哀。

  他怎能不悲哀?

  这两个人只不过是个市并无赖,充其量懂些拳脚而已。

  每个人在捱了二、三十个重重的大耳聒子后,脸一定会肿得象块面饼。

  李员外在打得李桂秋跪地求饶、霍槐满地找牙后走了。

  他没说一句话走了。

  因为他已失去了再撩拨他们的兴致。

  而这两个不开眼的活宝,就不知道能不能明白自己已从鬼门关转了一转回来?

  只见他们捂着脸一直瞧着李员外的身影消失后,目光仍然收不回来。

  是感恩?还是遗憾?

  遗憾那白花花的银子,也随着李员外的身影一起消失在黑夜里?

  一个哑巴可以不开口说话。

  可是要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成天不说话也是一件挺难过的事。

  更何况小呆一向话多,话多的人又能憋得了多久不说话呢?

  这一天刚吃完饭,小呆实在忍不住,他叫住了绮红,并且说:“绮红组,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

  绮红笑了,笑得有如十七、八岁的大姑娘。

  “可以呀!你想说什么?”

  “随便说什么都行,我已快憋疯了。”

  “是吗?这几天看你不太理人,我还以为你真的除了我们小姐外对谁都懒得开口哩!”

  小呆苦笑了一下说:“我……我抱歉,因为……因为“我知道,因为你对女人已感到失望与灰心对不?”

  “你……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说的呀!”

  “我说的?!”小呆实在不记得他说过。

  “你在刚来这里的时候一直昏迷,但是你却一直梦呓着‘我恨你,你欺骗了我’这两句话。”绮红笑着说。

  醉话和梦话本来就是一种别人听得见而自己听不见的话。

  要了解一个人真正心里的想法,也只有醉话和梦话才能表露无遗。

  小呆的脸红了。

  毕竟每个人的梦话让人当面揭露了出来,很少有不脸红的,何况这两句话本就是令人脸红的话。

  “呆……呆公子。”绮红斜睬了小呆一眼说:“她……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一份好奇心、一句好奇话,小呆的感受又哪是绮红所能体会?

  似乎坠入了回忆里,小呆面上的表情急剧的变幻着,有欢乐、有痛苦、有迷惘更有着失望。

  缓缓地、僵硬地,小呆行到窗前。

  绮红倏地明白了自己问了一句最不该问的话,然而这却是她最想知道的一句话,她又怎能忍得住不问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已完全陷入了黑暗,绔红小心的刚点上灯……

  “她是个女人,一个可以令我发狂、为她死的女人……同时她也是个魔鬼,一个任何人都渡化不了的魔鬼……”小果沉重的开了口。

  约红不明所以的轻吁了一口气,细声说:“对……对不起,我想我问错了话,一定也令你难……难过。”

  “是我拉着你,是我要和你聊天的……”小呆仍然没有回过身,也仿佛仍在缅怀着什么似的。

  “她……她欺骗了你什么?你那么恨她?”

  绮细看样子真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是不是每个女人都喜欢追问别人感情的故事?

  还是她真的找不出别的话题?

  或许小呆真的找不着人聊天。

  也或许他有意渲泻一下积压心中的烦闷。

  更或许他忘了她是谁。

  他说出了他和欧阳无双以及李员外的故事,也说出了其中纠缠不清的感情。

  他平淡的说,就象说的是一件每人都知道的事。

  而她却专心注目的听,专注的不愿漏掉任何一句话、一个字。

  他和她已忘了一切,忘了身份地位、忘了男人女人、更忘了彼此年龄的差距,甚至忘了时间的流逝。

  什么时候小呆已回过了身,坐了下来?

  又什么时候绔红双手支颐,目中闪烁着泪光?

  世界上有许许多多感人动听的故事。

  毫无疑问,爱情的故事是最能引人入胜,也是最能扣人心弦。

  今夜夜深,有风无月。

  什么是好故事?什么又是不好的故事?

  最主要的还是决定于听故事的人,他内心的感受、和能不能引起共鸣。

  绮红无疑是个最好的听众,也是个最安静的听众。

  当小呆最后的一句话说完,他也才发现到这个女人竟然从头至尾都不发一语的在那静静聆听,聆听这段连自己也无法分辨的爱情故事。

  小呆长吁了一口气,他现在的感觉就象跋涉了千里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样,而且他也感到卸下了重担般的轻松。也象大病初愈,沉菏俱除一样的畅快。

  “你有什么感想?”小呆想要听听人家对自己的意见,也想明白别人的看法,所以他问绮红。

  “我?!我的感想?”绮红似乎没想到有此一问。

  小呆没说话,他只定定的望着对方。

  从小呆坚定的眼神中绮红知道如果不回答对方的问题,他很可能会拿把刀宰了自己的。

  于是她说了:“我不敢想。”

  “不敢想?!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爱,而你和她之间也没有爱,没有爱的爱情会发生,我当然不敢想了。”

  有些不懂,小呆疑惑的看着绮红。

  “你要我说?!……慎的要我说?!”

  “是的,我要你告诉我,而且必须告诉我实话。”

  女人较易了解女人,一个成熟的女人对爱的诠释,也一定更有她独特的见解。

  绮红是个女人,更是一个熟透了的女人。

  所以小呆当然想要知道她的想法,何况她又说出了那么令人难以思义的话来。

  “她从来就没爱过你。”绮红说。

  “我知道,就算白痴也知道,要不然她绝不会害我。”

  “你也从来没爱过她。”绮红又说。

  小呆没说话,可是任何人都明白他的眼睛在说:“你又不是我,怎么那么肯定我没爱过她?”

  绮红笑了笑说:“那不是种爱,只是种喜欢而已。”

  小呆还是没有说话。

  “你们三个当年玩在一起的时候年龄都很小,也很年轻。现在抛开一切,不谈名声、不谈武功、不谈聪明才智,我只谈年龄,严格的说那时候你们还都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一个孩子又怎能了解到男女之间的爱?不要否认,也不先辩白,等我把我的话说完好不?”

  绮红制止了欲言又止的小呆,她又接着说:“我是女人,我知道女人早熟,但是我更知道一个大男孩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心境。或许那时候欧阳无双已了解到爱,但是我敢肯定你和李员外一定不了解。当然,你认为和她在一起你很快乐,甚至有一种离不开她的感觉,但是那只是种喜欢,一种天赋、一种异性本就互相吸引的天赋……你现在仔细的回想,是不是如我所说?!”

  小呆沉默了。

  沉默的意思,往往也就代表了别人说的话有理。

  “可是……”小呆正想说,却又给绮红抬手制止。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现在大了,可是我仍然要告诉你,那也绝不是爱。在你和欧阳无双再度相逢后,你是抱着一种赎罪的心情,因为你认为你和李员外辜负了她,而她的匆匆择人而嫁也全是你们所造成,所以你在这种情形下,也把‘爱’给混淆了,时间愈久,你也就愈分不清你是否爱她?到后来就演变成了一种既定的事实,那就是你根本不去想,你只认为你和她一起就该爱她……”

  小呆呆了,他现在瘦削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他从没有的表情,那是一种悔悟、释怀、了然、以及带点痛苦的表情。

  他就像突然遭人连续打了十几下大耳光一样,有些不相信、有些愤怒、甚至有些“舒畅”的感觉。

  “你……你认识我才短短的几天,怎能……怎能……”

  “怎能那么了解你是不?”绮红有一抹红晕在脸上,但她却淡然的说:“有些人认识了许多年,甚至有的夫妻相处了一辈子,都无法了解对方,然而有的人认识了一天,甚至只见了一面,他就能知道对方所想。再说我已认识了你十几天,也或许我的观察人微,再加上我……我的年纪,最重要的是我也年轻过,我当然知道年轻人的感情……”

  看着绮红,小果看得有些人神。

  ——他在想,她多么像一个大姐姐,甚至像个母亲。

  ——他在想,她又是一个多么令人难懂的女人。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今天怎么会和她说了许多话,而且居然谈的还是自己感情的事。

  他也不明白一个婢女也能懂得那许多,而且所言更句句震撼着自己。

  小呆从不看轻别人,对绮红他由衷的感激,也并不因为她只是个侍候人的女仆,而感觉自己高人一等。

  所以他认真、也庄重的说:“谢谢你,绮红姐,我今天才知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句话诚不我欺。”

  绮红笑了,她笑的样子任谁也看不出她是个三十几岁年纪的女人。

  “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在说教,因为以我的身份……”

  “不,不,你别误会,我突然发现我很喜欢和你说话了,因为你的话真的让我想通了许多事情,虽然我是你家小姐的朋友,但是我这个人从来就不会看轻别人,你也千万不要作贱自己,再说你是那么有内涵……”

  “是吗?那我倒要谢谢你没把我当个下人……我刚才所说的一切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希望你不要介意,毕竟我不是你,我无法体会你对那段感情内心的感受……”

  小呆叹了一口气道:“不,你说得很对,那的确是段不敢想的感情,经你一说,我也真正感觉我对她开始只是一种喜欢,而后真的只是一种赎罪的心态。我想,我现在已明了到喜欢和爱是不能混为一谈的……但是,‘爱’到底是什么?什么又叫做‘爱’呢?……”

  绮红没说话。

  是不是她也在想着这个问题?

  “绮红姐,我想你一定爱过,你能告诉我吗?”小呆就像个孩子,他渴求答案。

  绮红的脸红了,不只脸,连脖子也红了。

  这种年纪的女人会脸红,而且像少女般的羞涩,当然令小呆诧异。

  也许他现在已把她当作自己的姐姐,虽然他问的问题颇令人不好回答,但也不至于会令她如此呀!

  “我从小到大从未离开过此处,你更是除了我父亲外第一个认识的男人,我……我又能告诉你什么呢?。”绮红抬起头湛然说。

  这是小呆这一辈子里所听到最荒唐的话。

  他无从相信,也根本不能相信。

  他不但呆了,而且还张着好大的一张嘴,恐怕那张嘴大得足够塞下一盆菊花。

  他像看到一个妖怪的模样,也像失去了魂魄般,就这么直愕愕的看着绮红。

  他当然知道她说的是真话,因为她没有必要骗他,而且她说话的神情也告诉了别人她说的是真话。

  绮红好懊恼,也好后悔。

  为什么人们都听不得真话呢?

  早知道真话会令人生出这付怪模样,她倒希望她能说假话。

  可是她这一辈子却连一句假话也没说过,你又要她怎么说假话?

  一个人如果被别人像看到妖怪一样看着自己,那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绮红的脸本来是通红,现在逐渐红潮已退,继之而起的是一种苍白。

  她开始了颤抖,同时泪水亦无声的滑了下来……

  小呆早就觉得奇怪。

  因为他始终说不上来绮红有些什么地方和常人不一样,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也难怪他无法看透这个女人,也难怪她看来像是个成熟的女人而却有颗少女的心——一颗好奇的心。

  更难怪她会像是对什么都好奇,尤其对男人。

  一个女人如果一生中只接触过父亲这么一个男人,当另外的一个男人出现时她能不好奇吗?

  她能忍住没把小呆剥光瞧个仔细,那才是奇迹呢!

  女人的泪水是种攻击的最佳武器,也是种最好的防御武器。

  不管年纪多大的女人,似乎对泪水都能收放自如。

  小呆看过许多女人哭过,也看过许多女人的眼泪。

  可是从没一个女人的眼泪令他如此悸动,他简直有些不知所措。

  何况对方只是掉泪,并没哭。

  小呆悚然一惊,他内心也油然生起一种深深的歉意,毕竟他也发现到自己的态度、表情,是多么的令人无可原谅。

  所以——

  “绮……绮红姐,我抱歉、我该死、我……唉!这是从何说起嘛摋……我并非有意,真的,我连一点嘲讽的意思都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小呆惶急的冷汗直流。

  绮红没说话,却止住了泪。

  现在她用衣袖轻轻印在脸上,抹去那斑斑泪痕。

  “我……你……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小呆当然想要知道。

  因为一个人怎么可能不接触别人而独居深山?

  荒谬的却是她从未接触男人,而又怎能侃侃而谈男女之间的那个“爱”字?

  看出了小呆那份真诚,也明白了小呆的确没有其它的意思。

  绮红那张看不出多大年纪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

  而且那笑容现在给小呆的感觉就像是孩童的笑,那么美、那么纯真。

  她眨了眨眼睛,像在回忆,也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维。

  “我的父母是小姐父亲的奴仆,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在这里,直到我十八岁的那年父母相继去世,以后我也习惯了一个人在这深山里,平常小姐是这里唯一的另一个人,她也不常来,可是她每次来总会带来一整船的米粮、杂物、用品,足够我一年所需……”

  “你……你就从来没有想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摇了摇头,绮红说:“以前想,可是没机会,现在年龄大了,却又怕出去,更何况小姐从没提过,我又怎敢开口要求?我总是个下人,再说我们一家受老爷的恩惠,恐怕我这一辈子也报不完……”

  “那么每次船来的时候,一定有船夫喽,你又怎会说没见过其他的男人?”

  “船夫?!难道女人就不能做船夫吗?”

  小呆还真没想到船夫当然女人也可以做。

  他想知道什么?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还是他想证实什么?

  “你会不会武?还有你怎么知道一些外界的事?”小呆好奇的又问。

  “我会武,是我父母教的,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句话。”

  小呆当然明白,可是他不明白一个不看书的秀才,又怎么知道天下事?

  看出了小呆的怀疑,绮红说:“来,我带你去看看我的‘书库’。”

  “远吗?”

  “不远,噢,对了,我差点忘了,小姐临走交代,你身上的这付架子今天已可拿掉。”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怎么不早说……”

  显然小呆受够了这付“枷锁”,他三两下的就拆了这付本架子。

  绮红望着他滑稽的动作,不觉莞尔。

  能称作“书库”的地方当然书够多。

  小呆却没想到这地方的书竟会有这么多,多得让他的头都大了。

  望着三大间里面堆满了一排排书的屋子,小呆说:“这些书……这些书你都看过?!”

  “当然。”绮红有些奇怪小呆为什么会这么问。

  小呆明白了,一个人离群而居他除了看书、晒书外,他还能做些什么?

  他更明白,一个人如果能看完这些书,那么还有什么他不懂的东西?

  “你想看书吗?我这儿什么书都有呢!”

  “改……改天吧!”

  小呆能不怕吗?他真怕自己如果变成了绮红,终日与书为伍,那他还不如早早一头撞死在书堆里。

  人和人最好沟通的方法,就是彼此多谈话、多了解。

  没有谈话,小呆从就想不到这个女人的胸蕴有那么的博大。

  没有谈话,小呆更不知道这个女人连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没有谈话,小果又怎么知道和她谈话是种享受、一种如沐春风般的舒畅。

  小呆现在把她当成了朋友,当成了师长、也当成了姐姐。

  他们就像分别多年的朋友,有说不完的话题。

  小呆说的是外面的世界。

  绮红谈的尽是书山中岁月、和胸罗万千。

  把酒煮茗,与一个谈得来的朋友聊天岂非人生一乐?

第二十章 红灯笼

  一个城楼上如果同时点燃了三盏灯笼,那代表着什么?

  又会发生什么事?

  李员外想要证实什么?难道他真的怀疑自己的脑袋那么值钱?

  他自从点了这三个红灯笼后,已足足的缩在城墙边不远的鼓楼里整整一个时辰。

  他动也不动一下的,仿佛已化成了鼓楼里的鼓。

  然而他那炯炯有神的双目,在月色里不停的校溜。

  他在搜寻什么?他又在等什么?

  难道他真想看看是谁会来此接头?

  星疏月淡。

  望着地上鼓楼的影子逐渐西移,李员外已有了不耐。

  江湖传言本来就有许多时候是捕风捉影,所以他开始有些意志动摇。

  本来嘛!这个连听也没听过的“菊门”,和自己无冤无仇的,干麻会花那么一大笔银子买自己的脑袋。

  也就在李员外懊恼平白放着大头觉不睡,跑来这数星星的时候——

  他已发现了二条淡如轻烟的影子,像流星划过夜空般急速的朝着这里移动。

  他的眼睛更亮了,同时他亦紧张的扯紧了身上的每一根神经。

  “来了,嗯,还真快的身手,王八羔子,你们可害得我好等……”李员外喃喃自语。

  二个人一高一矮,一老一少。

  老的长得高头大马,虎臂熊腰。

  年轻的二十多岁年纪,颇清秀,但脸上却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阴鸷。

  两个人唯一相同处,就是全为鹑衣百结,丐帮装束。

  李员外看清楚了这两个人,他当然也认识他们,因为老的他称之为郝大叔,他在帮中的地位仅次于自己的授业恩师。而少的则为郝大叔郝少峰的徒弟,人称“怒豹”的楚向云。

  这时候,这两个人。

  李员外不禁有些纳闷,然而他却无所行动。

  因为历经了这许多事情,他已学会了保护自己,也更学会了提防别人。

  人在高处看得远,听得也较清楚。

  李员外的目光就像夜空中的寒星,一眨一眨的。

  “师父,怎么不见有人呢?”楚向云说。

  郝少峰高大的身躯原地转了一圈,也有些不解道:“奇怪,难道是有人开玩笑?”

  “那我们还要不要等下去?”

  “再等一会好了……”

  这些话李员外听得很清楚,只是他不明白丐帮为什么先来,而“菊门”的人却不见?

  他也很想下去,也很想问问这位郝大叔。

  然而他却竭力的忍住了这股冲动,因为他明白在事情未澄清前,丐帮恐怕没有任何人肯听自己说一句话。

  他静静的等,黑夜里甚至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可清楚感觉到。

  蓦然——

  郝少峰抬起了头,他定定的望着李员外藏身的鼓楼。

  李员外这时就如遭到两股冷电袭身,他心里方自一惊。

  “鼓楼上的朋友,你既然挂上了三盏红灯笼,为何那么小器吝于一见?”郝少峰朗声说道。

  李员外不作声,他只期望郝少峰只是拭探性的问问,因为他知道他自己绝没有一丝破绽露出。

  楼高五丈,底下的人要想上去除非攀登。

  “师父,上面没人您老人家为何?……”楚向云疑惑的问。

  嘿嘿笑了救声,郝少峰说:“不,上面绝对有人。”

  李员外的心一阵猛跳,他实在难以相信郝少峰为什么那么肯定鼓楼里有人藏匿?

  难道他能透视?!

  不只李员外想不透,连底下郝少峰的徒弟楚向云也一样想不透。

  郝少峰不是神仙,他更不会未卜先知。

  然而他是个老江湖,老江湖的敏锐观察力却是数十年的经验一点一滴,甚至受过血的教训所累积而成。

  “相好的,莫非你在上头睡着了?上头的风大,你可得小心身子骨啊……”郝少峰又在叫着。

  李员外已经让对方叫得心里发毛,他似乎也铁了心,硬是不哼一声。

  “藏头缩尾的鼠悲,你何不伸出头瞧瞧地上的影子?”郝少峰话已挑明。

  影子?!李员外心头一跳,他抬头望了望月色。

  这一望却差些没把晚上才吃的羊馒泡饼给全吐了出来。

  月亮不圆,月光亦淡,然而它现在的角度偏西而又下垂。

  该死的却是它正好斜斜的照在整座鼓楼里。

  再看看身上洒满了月光,李员外笃定的圆脸已变成了扁的。

  是的,月光既然能照在身上,那么它一定有影子,也难怪郝少峰会那么肯定。

  顺着月影李员外一眼瞧出,可不是,自己的影子正歪七扭八的印在不远的地上,虽然影子看不出是谁来,但是这已足够郝少峰识破有人在鼓楼上。

  丑媳妇总得见公婆。

  李员外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下了鼓楼。

  “您好,郝大叔,呃,还有向云兄。”李员外搓着肥胖的小手,一脸尴尬的模样。

  对方二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李员外那张员外脸却真实的摆在眼前。

  一阵沉寂后,郝少峰才沙哑着嗓子道:“是……是你?真的是你?……”

  “是的,郝大叔是我,我也希望不是我……”李员外苦笑着说。

  “这三盏灯笼是……”

  “是我点的。”

  “什么意思?”郝少峰简直想伸出手摸摸这个家伙是不是发烧。

  “我只是……只是想证实一下到底是不是真有人肯花十万两银子买我的脑袋?”

  “这么说你是自己送上门的?”郝少峰想不透的问。

  “可是到现在我还没碰上买主,可能这个消息不确实……”

  古怪的一笑,郝少峰与他的徒弟互觑一眼后又说:“不,这消息千真万确。”

  这句话如果别人对李员外说,他或许不会相信。

  然而郝少峰说有这回事,那就一定有这回事。

  因为丐帮的消息一向灵通而确实,再者郝少峰的地位相当于丐帮中的副帮主,那么他说的话李员外又怎能不信呢?

  “真……真有这事?”李员外嘎声道。

  不管任何人、任何组织,肯花十万两银子来买一个人的命已够让人惊异。

  如果你知道自己正是人家的对象,岂不更惊异?

  “疯子……这世上竟有这种疯子?……”李员外自始都认为这是传言,却没想到传言是实。

  “‘菊门’?‘菊门’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李员外像是自语,又像是在问着郝少峰。

  叹了一声,都少峰苦笑道:“它实在不是个玩意,因为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花十万两银子来买你的命,不过我知道这世上已很少有人能抗拒得了这种诱惑,更何况你又是丐帮缉捕的叛徒。”

  李员外退了三步。

  郝少峰和楚向云进了三步。

  这情形很微妙,也很明显。

  李员外明白了什么?

  他瞪着眼,有些慌乱的说:“郝……郝大叔。我有一不情之请。”

  “你说。”

  “我……我随你们回去,事到如今我只想见师父他老人家一面。”

  看了李员外鲜艳的衣裳一眼,郝少峰摇了摇头道:“你已非我丐帮中人……”

  “我这么做无非……无非……”一时之间李员外不知如何解释。

  “我很想帮你,可是我做不到。”

  “为什么?!难道我想死在丐帮也不成?!……”

  “这原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是……”

  “但是什么?”李员外急道。

  “你不奇怪为什么‘菊门’的人没出现吗?”郝少峰岔开了话题道。

  红灯笼,这应该是“菊门”约定的信号。

  那么“菊门”的人为什么没来?反而丐帮的人来了?

  是不是郝少峰先歼除了此地“菊门”的人?

  李员外虽知丐帮行事一向不愿假手他人,可是他却不明白郝大叔为什么会问出这么奇怪的话来?

  他本是个不太花脑筋的人,然而这许多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已逼得他学会了去思考。

  然而他想不出来,他实在想不出来。李员外苦笑了下声,他说:“郝大叔,我想‘菊门’的人已被您除了……”

  “不,‘菊门’里的人他自己不说,任何人也不知道谁是谁。”郝少峰一直视线没离开李员外说。

  “那么他们怎么会没来?!”

  “他们已经来了。”郝少峰淡然道。

  “来了?!在哪?!”李员外骤听此言还真吓了一跳。

  他转头四望,除了月夜外他什么也没看见。

  回过头来,他突然发现这两张他原本极为熟悉的面孔已让他觉得陌生,不只陌生,甚至已变得可怖。

  李员外“蹬、蹬、蹬”又退了三步。

  郝少峰与楚向云仍然进了三步。

  他们始终保持着和李员外的距离。

  这种距离习武的人都知道是一种最好功击,也是一种最难逃脱的距离。

  “菊门”,李员外到现在才知道它真是一个可怕的组织。

  他也才明白这个组织就像个阴魂一样,随时都可能在你的身边出现。

  他现在的圆脸已由圆变扁、变凹进去——

  他张大了嘴,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只傻傻地。傻傻地看着这两张似熟悉又陌生的脸——

  人家说李员外的眼睛随时随地都在笑。

  但是如果你现在看到李员外的眼睛,恐怕你宁愿去看一条死鱼的眼睛。

  毕竟死鱼的眼睛也比他现在的眼睛来得漂亮和来得生动。

  “是的,你猜得不错,我和云儿正是‘菊门’中人。”郝少峰轻叹一口气说。

  “你……你们……”李员外语不成声。

  他怎能相信?又怎能想得到?

  “唉!吓到你了,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岂只吓到,李员外简直快被吓死。

  “为什么?又怎么可能?……”李员外喃喃道。

  他当然无法相信这个平日颇受自己敬重的长者会是“菊门”中人。

  毕竟这是无理由和不可能的事情。

  郝少峰已失去了原有的表情,他阴鸷森冷的道:“这话说来可长了,总之为‘名’、更为‘利’,你应懂得这两个字正是每个人所追求的……”

  李员外不懂,他一点也不懂。

  因为以郝少峰在丐帮中的地位,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还要追求什么?

  为利?那更不可能。

  每个丐帮弟子早已失去了荣华之心,何况他在帮中数十年的声誉,又岂会为利所诱?

  所以李员外仍然是一脸茫然……。

  但是他哪又知道有的人就是不肯屈人之下,哪怕是他只是居一人之下。

  他又哪知道愈是年纪大的人,愈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去好好的享受余日无多的人生。

  李员外虽然不懂得郝少峰为什么会晚年失节。

  可是他却知道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那代表了什么。

  何况从对方的眼神里,他更感觉到死亡的阴影。

  他不怕死,虽然他知道今天已很难不死。

  但是他不愿现在死,尤其含冤而死。

  他已冷静下来,并且镇定得像一座雕像。

  因为他不得不冷静,不得不镇定。

  毕竟他已嗅到危险的气息,不是自己的,而是整个丐帮的。

  他是怎么了?

  为什么到现在他还把丐帮的安危看得如此重要?

  “你准备好了?”郝少峰的话冰冷得令人发抖。

  点点头,李员外说:“我想我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是不?”

  “是的,因为你无论再说什么今天仍然要死。”

  李员外明知以自己的武功绝难敌过这位,可是他不得不尽全力一拼,他本就不是一个束手待毙的人。

  于是——

  一道光影倏起,那是李员外的“玉骨描金扇”。

  同时他亦开口。“你们这一对混球、王八羔子,我先替丐帮清理门户。”

  嗯,不错,李员外总是先出手。

  而且他已恨极,竟敢出言骂起这位平日口中的郝大叔。

  一个被人诬指的叛徒,碰上了一个真正判徒,他能不恨吗?

  他当然已多少猜到些自己的冤情,以及丐帮被挑的各处分舵,一定和对方有关。

  夜寒。

  李员外的心却已沸腾。

  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只专注的使出他所会的各式招数,搂头盖脸的全砸向对方。

  他不能有一点分心,因为他明白他所面对的是什么样厉害的人物。

  楚向云已门至一旁,且一面戒备一面看着二人腾跃闪动的人物。

  郝少峰成名多年的铁掌,此刻像两只飞舞的彩蝶,亦像两只蒲扇在空中不停的翻转。

  凭良心说,李员外真不是郝少峰的对手。

  不只功夫火候、对敌应招,江湖历练甚至心眼才智,哪一样他都不是郝少峰的对手。

  但是他现在不但未败,反而打得有板有眼,竟能战成平手。

  他所恃的只是一股气,一股怨气、一股怒气、一股令人感到可怕的无形之气。

  这就是他不败的原因,也正是郝少峰颇感讶异的地方。

  在以往李员外绝不会,也不敢和这位长辈动手,可是当一切不能动手的原因撤除后,他已把他当成了敌人,一种誓必杀之的敌人,那么他怎能不倾全力于此一战?

  五招、十招、二十招、二十五招。

  二十五招了,李员外已整整力战二十五招。

  他自己感到奇怪,他的对手又何尝不感到奇怪。

  曙光方露,天已渐明。

  然而场中二人黏缠在一块的拼斗反而愈见模糊,只因为尘土漫天。

  一个人固然可能凭一时之气,力战比自己强上许多的高手。

  但是时间拖久以后呢?

  姜是老的辣,郝少峰早就明白李员外那锐气拖不久,更拖不长。

  毕竟武功一途是时间与苦练的累积。

  所以郝少峰尽量避其锋锐,守多于攻,他在等机会,等李员外气势的衰退。他在等,等李员外徒劳无功的进袭。

  李员外也发现到了这一情况却欲罢不能。

  他不能停,也不敢停,他只有攻击。

  他知道只要自己稍有犹豫、稍有气势接不上的瞬间,他很可能失去了先机,那么对方蓄势已久的攻击,将会排山倒海的逼来。

  李员外累了,他一累败象即现。沸腾的心逐渐冷却,空有一腔怨愤又能如何?

  气势又岂能长久不衰?人总是人,力量总有用竭的时候。

  当李员外的手下一慢,他才发现到这位郝大叔为什么能坐上丐帮第二把交椅。

  掌影如刃,森寒而冰凉。

  郝少峰的攻击现在才开始。

  而只不过才一开始,李员外肩膀上已重重的承受了一记。

  没有排山倒海、没有雷霆万钧。郝小峰的攻击既不眩人耳目,更不快捷凌厉。

  他只是缓慢的推掌、斜削,一掌又一掌。

  李员外的攻势已消,他只能被动的举臂格拒,偏偏那看似缓慢的每一掌已让他目不暇接。

  又一下,李员外真不明白这一下是怎么捱上的,因为他明明挡过了这一掌,然而右胸如火炙的疼痛已告诉了他没挡过那一掌。

  死亡的脚步已近,李员外的脸已惨白。

  郝少峰狰狞的笑脸也一寸寸的逼进。

  现在李员外混身上下少说也捱了七八下。

  他已退至了城墙边,冷硬的墙壁已经阻住了他的后退。

  铁掌再举,李员外灰白的双眼却瞬也不瞬的直叮着那郝少峰的双手。

  “你已躲不过我这最后的一击了。”郝少峰冷漠的说。

  冷汗已浸透衣衫,可怜的李员外他仿佛已虚脱般的难以开口。

  “你有什么交代?”郝少峰再问。

  “交代?!交代什么?”李员外沙哑的声音实在难听。

  是不是李员外打糊涂了?

  要不然他为什么会听不懂这句话?

  “你不要装疯卖傻,你那一套已经过时,我只是看在曾属同门的份上问问你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未了之事,当然那还必须看我高不高兴、愿不愿意替你去办。”郝少峰像是对一个快咽了气的人说话。

  也难怪他如此一付胜券在握的样子,因为李员外此刻还真是随时会喘不上气来的样子。

  一听此言,李员外已气得“哇”的一声,吐了好大一口鲜血,固然这口于血已被他强忍了许久。

  一手捂着胸口,另一手轻拭着嘴唇边的血渍,李员外能让人气得吐血,这还真是新鲜事。

  “多谢……你的……美意,我最……最亲爱的郝……郝大叔。”

  这个人还真有股傻劲和熊脾气,到现在他还不忘挖苦对方。

  “哈哈……好、好,‘乞王’那笨蛋能有你这种傲骨的徒弟,也该满心欢喜了。只不过他看不到你这付视死如归的样子……哈哈……”郝少峰虽然笑着说,可是那种笑却真正是一种皮笑肉不笑。

  “师……师父,我愿代其劳……”楚向云这时候已行了近来并且说道。

  侧望了一眼爱徒,郝少峰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能杀了李员外,不但帮中立了大功,就是传出江湖也是一件大大露脸的事。

  这种便宜、这种天上掉下来的活元宝,谁会不捡?

  郝少峰之所以心怀不轨,一半为了自己,另一半当然也是为了这位视若已出的徒弟。

  所以他点了点头,也退了开去,并且叮咛道:“云儿,小心他的困兽之斗。”

  李员外真想不到自己这“丐门之宝”的称号,有一天竟真的成了人人想抢的“活元宝”了。

  他叹了口气,暗哑道:“楚……楚向云,你……你不怕天打雷劈?”

  师父什么样,徒弟当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楚向云也是皮笑肉不笑的说:“老实说,就算天打雷劈我也要活刮了你。员外郎,我已受够了你,真的,我已受够了你,妈的!这些年来你抢盖了我的风光,整个丐帮把你捧上了天,你凭什么称为‘丐门之宝’?就凭你卖狗肉?还是你那痴肥的样子?”

  又呕出一口血,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李员外恐怕早已把对方杀死三次还不止。

  “‘怒豹’!你……你好利的唇舌,这些话……咳,咳……这些话你以前怎么……怎么不敢对我说?!难道你……你只会捡便宜?来,来,你快下手呀!你将……将会发现,我现在仍然……仍然可以宰了你这条狗……”

  一生气人无算,李员外这会受的窝囊气还真不轻。

  他的眼睛已红,他的样子还真像要吃人一般。

  侧过身,楚向云悠闲的踱着步子,并紧盯着李员外狼狈不堪倚靠着墙的身躯。

  嗯,果真像一条准备噬人的豹子。

  无敌钩,钩无敌。

  楚向云已经掣出了随身兵器。

  一个像饿极了的“怒豹”,一个像待宰的“肥羊”。

  这本是一种不公平的竞争,同时更是一种“弱肉强食”的局面。

  江湖中本就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问题在于谁能躲过那大大小小,永无休止的争战,谁就能生存。

  现在郝少峰知道,楚向云知道,李员外除了奇迹出现他已离死不远,因为他已力竭,因为他已虚弱得无力再战。

  只要一击,最多再加一下,李员外必死。

  楚向云无敌钩已举起,他明白现在杀李员外比杀只鸡还容易。

  曙光乍现——

  当第一道阳光穿破云层照在楚向云阴鸷的脸上,他的无敌钩已落了下来,像一道虹彩,更像一只能撕裂人的豹爪。

  然而——

  楚向云的无敌钩竟在李员外的面前停了下来,并且落了地响起“叮当”一声。

  一根特大号的绣花针,只露出尾端一小截,其余的尽没人楚向云的眉心。

  楚向云仍然睁着欲杀人的双目看着李员外,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失去了力道?他更不明白为什么一点警兆也没有自己就中了暗器——一种要命的暗器。

  郝少峰一旁张大了嘴,他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只见到李员外的手指微微一动后,那原本弥漫的杀气已消失殆尽,一切,一切就这么归于静止。

  举袖轻拭着额际的汗渍,李员外呼了一口气。

  郝少峰这时才发现李员外手中那十数根绣花针,同时他也才瞧见楚向云眉心中间的一点殷红。“这……这是绣花针……”郝少峰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惶声道。

  “不错,这是绣花针……,却……却也是能……能要人命的针。”李员外喘息未停说。

  “你……你怎么同门相残?!”

  “我同门相残?你有没有搞错?!这可是你们不顾同门之谊先要我的命。”

  李员外已稍为精神了些,说话不再打结,言词之间也开始锋利。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郝少峰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李员外奇怪道。

  “我所指的乃是……乃是……你也是‘菊门’中人……”

  “‘菊门’?我还梅(没)门呢!我要是‘菊门’中人我早就杀了你们这一对欺师灭祖的混球……”李员外气愤道。

  “你不是?!……那么你怎会这独门的暗器?!”

  看了看手中十数根绣花针,李员外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你见过这种针?!”李员外说。

  郝少峰不再说话,他痛惜的扶住即将倒下的尸体。

  一个人既然死了岂有不倒下之理?

  只是楚向云竟然能死了后一直到现在才摇摇欲倒。

  李员外虽然感觉到郝少峰即将再度出击。

  但是他也同时发觉到郝少峰似乎对自己手中的针,有着某种程度的畏惧。

  晨底已现,李员外知道自己不再有把握能再出奇制胜。

  因为郝少峰已侧过了脸,避开了刺眼的阳光。

  同时郝少峰现在已有了戒备,再说他毕竟是郝少峰而不楚向云。

  “不管你是谁,李员外,你这头肥猪竟然杀了楚向云,毁了我一切的希望,我就要你死透、死绝……”郝少峰咬牙切齿道。

  李员外一股凉意从脊椎骨中渗出,他却举了举手中的绣花针道:“你……你不怕它们?你……你既然知道这针的厉害,就该知道这针一向不虚发……”

  郝少峰怒视着道:“不用威胁我,我是‘菊门’中人我当然知道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是吗?”

  李员外的话还没说完,手中的针已突然飞出三根,直三点直飞郝少峰。

  他不得不先出手,因为郝少峰再逼进两步,他己无法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出手,毕竟用手拿针是不容易戳死人的。

  高大的身躯应该比较笨拙,然而郝少峰却极其巧妙的闪过了这三根针。

  又是三根针飞出李员外的手。

  郝少峰没法再逼进,可是他仍然躲开了第二波飞来的三根绣花针。

  于是又是三根。

  李员外冷汗再流。

  他已明白自己手中的针没剩下几根。

  他更没想到这些万无一失的针,却没一根能射中目标。

  他也不知道当这些针统统射出后,他还能再拿什么阻挡对方继之而起的攻势。

  因为他现在的力量只够用针。

  因为刚才的拼战不但耗尽了他的内力,同时也受到了不轻的内伤。

  所以他冷汗再流。

  甩手出针牵扯到内伤的痛苦,眼看着一根根减少的手中之针,他能不心躁?他能不焦虑吗?

  这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她冷艳的脸上一双美目正注视着李员外和郝少峰。

  当李员外正准备抛出手中最后的三根针时,眼尖的他已经瞄到这白衣女人——许佳蓉。

  他笑了,当然他这时候能笑得出来,会令郝少峰感到疑惑。

  于是郝少峰也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许佳蓉。

  李员外最大的本事除了烧得一手好的“飘香三里”外,恐怕还有一绝,那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见到漂亮的女人,当然说的就是拍马屁的话喽!

  您如不信的话,请听:

  “许……许姑娘,真……真巧,噢,不,不太巧,我可能又要劳你解……解围啦!”

  “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你的时候,你都好像和人打架?而且好像输的一方都是你呢?”许佳蓉编贝也似的牙齿闪闪发亮笑着说。

  “嘿嘿……不好意思,你是贵人,我呢却总是落难人。”李员外胆气已壮的苦笑道。

  “这回又是为了什么事呢?咦?!这人的装束该是你们丐帮……”许佳蓉突然说不下去,因为她已发觉到李员外一身光鲜的衣裳,虽然那已经有些血污。

  “姑娘何人?丐帮正在清理门户,希望能惠予方便,让过一旁。”郝少峰看到李员外巴结着对方,为免节外生枝故而朗声说。

  “清理门户?!”许佳蓉不解问。

  “是的,李员外不但叛帮且杀害同门,老夫郝少峰正执行敝帮主令谕……”郝少峰说道。

  “放屁,郝少峰你……你他妈的莫要血口喷人。”李员外一旁没待郝少峰把话说完,已经急切中口不择言的骂了出来。

  皱了皱眉头,许佳蓉虽然已领教过李员外的诙谐,却没想到他骂起人来还这么难听。

  郝少峰脸色已变,再怎么说他是李员外的长辈,在外人面前他岂能受得这个?

  立时一片掌影方起,而李员外早已防着,手中最后三根针已出。

  同样的,郝少锋拧身斜肩亦躲了开来,并立时出掌。

  “许……许姑娘——”李员外的嗓音就如同火烧了屁般的吼道。

  郝少峰的双掌虽号称“铁掌”,但怎能与剑锋比利?

  所以就在他躲过李员外最后三根针后出掌攻击,蓦地发现一把长剑已横掠在前,他不得已后退数步,撤招换式,李员外算是躲过一劫。

  失去了危机,李员外好整以暇的拱手道:“许姑娘,谢啦——”

  郝少峰眼见李员外那付“宝”相,已气得冒烟。

  “前辈,李员外乃晚辈朋友,可否让晚辈问明真实情形后再说?”

  李员外磨赠着靠到许佳蓉身边,同时未待郝少峰答话已开吼:“屁的前辈,许姑娘,你要喊这人前辈那可就喊得冤喽!”

  敢情李员外有了靠山,他一付有恃无恐的说。

  掌虽无情,剑却更绝情。

  郝少峰熬了一晚,折腾了一宵,更失去了爱徒,最后眼见即将掌毙李员外,猛古丁杀出这么一个揽事上身的女子,他能不急,他能不气吗?

  纵然许佳蓉语气缓和,但他眼已红、肺已炸,根本二话不说,举掌就劈。

  许佳蓉也似乎是个爱管闲事的女人,于是她亦挺剑对敌。

  掌如影、剑如虹,掌剑翻飞。

  李员外逮着了机会,他顺着墙滑坐在地,一面揉着肩骨,一面像看戏似的望着两条缠斗的身影。

  这时候他才发觉到自己刚才受的内伤有多么的重,因为他现在臂膀已肿,胸骨在疼,全身像散了似的连呼吸都要费上好大的劲。

  这个年头人都有种爱凑热闹的毛病。

  有打架的人,当然就有看架的人,何况天已亮,又在城门边。

  不一会早起的人已经快围成了一道人墙,谁都争相看着这难得一见的生死之斗。

  李员外要不是浑身疼得站不起来,恐怕他真会沿着驻足观战的人们收收银两,赚个外快。

  “这女的好厉害……”

  “那老叫化的双掌也不差……”

  “哎唷,地上还死了人哩……”

  众人七嘴八舌的鼓噪着。

  李员外知道这场架就要结束了,毕竟江湖人物也不太敢明目张胆的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拼战,这可是有王法。有官府的地方。

  郝少峰急得一张老脸上的须发根根直竖,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这个雌儿的功夫怎么会那般厉害。

  尤其他急的是连一点致胜的把握也没。

  战还是不战?走还是不走?

  他不止一次的心里暗忖着。

  “官家的人来了……”不知是谁冒出了这么一句。

  于是郝少峰立即有了决定,他一个纵跳脱离缠斗,狠毒的瞪着李员外和许佳蓉。

  然后弯身抱起楚向云的尸身,什么也没说的从众人头上如飞掠去。

  他虽然没说什么,但是李员外和许佳蓉全知道他那“临去秋波”代表的意义。

  那是一个人对别人恨到极点才会有的眼光。

  城郊,树林里。

  李员外哪还有一点疼痛的影子?

  瞧他那种闭眼享受,如坐云端的轻飘劲,他的骨头不是散了,恐怕是酥了。

  许佳蓉一双柔荑正缓慢有致的推拿着李员外的臂膀,她的粉脸贴得是如此近。

  而李员外的鼻子正耸动着,努力的嗅着一种似兰似琼的香味。

  这个时刻、这种情景,就算做神仙也没他爽快。

  不经意的,许佳蓉突然发现到李员外那种飘然的神态,她虽是个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可是总是个女人。

  而女人总也是变幻莫定,尤其她们的手更是如此。

  因为她们的手既能抚平一个男人的创伤,可是掐起人来同样也能去掉一个人的半条命。

  你不信?

  那么为什么李员外受了那么重的伤都没哼一声,现在反而却让许佳蓉掐得像猪似的嚎叫不已?

  “哟——拜托、拜托,你松手,松手,松手啊——”

  “为什么?你不是很舒服吗?”

  “姑……姑奶奶,那种感……感受不……不一样哇……”李员外像是哭道。

  “哼!看你还敢不敢再装出那种死德性来……”

  许佳蓉松了手,李员外却急忙举臂用嘴吹着被掐的地方。

  这有用吗?那可是好大的一块青紫啊!

  李员外苦着脸,望着那块淤紫,他已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这个冷艳的美姑娘,虽然能救自己的命,却同样能要了自己的命。

  男人都有种通病,那就是很容易忘记吃亏上当。

  李员外是男人,而且他这种毛病比一般人来得更大。

  为什么漂亮的女人总是很容易令男人忘了其他的女人呢?

  李员外忘了欧阳无双,忘了一个随时随地要杀他的女人。

  李员外忘了展风,忘了一个不知是何居心,谜样般的女人。

  难道他不知道愈是漂亮的女人愈像只刺猬,沾都沾不得?

  是不是许佳蓉救过了他,他已对这女人失去了戒心?

  是不是他真正的毛病已犯,认为每个女人都会陶醉在他那微笑里?

  李员外笑得好开心,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

  他说:“你救了我,虽然被一个女人救不……不太光彩,可是我还是要谢谢你。”

  许佳蓉的笑无疑要比李员外的笑来得好看,他却说:“谢我?你拿什么谢我?江湖传言你可是连隔宿粮的银子都没呢!”

  “谁?……谁说的?!我有钱,我真的有钱,你千万不要听信谣言,你不信?!好,你说好了,无论你要吃什么,或者要买什么,我一定照办……”

  李员外急了,他能不急吗?

  毕竟这也是一种通病,男人就怕被人说穷。

  尤其更怕在一个刚认识、而又漂亮的女人面前被人看扁。

  重新打量了李员外一眼,许佳蓉浅笑道:“嗯,你这身打扮的确和我上次见到你时不太一样,看样子你是真的脱离了丐帮喽。好吧!我想既然你口口声声要谢我,那么就先请我吃顿饭好了,你这会该可以动了吧?要不要我再帮你推拿推拿?”

  李员外吓得双手连摇道:“救……救命恩人,我好了,我好了,我可真怕你再给我一下子……”

第二十一章 留人醉

  世上有种男人,他们很有女人缘。

  李员外是这种男人,“快手小呆”好像也是这种男人。

  小呆吃完了最后一碗疗伤生肌“十全大补汤”后,他苍白的脸颊已有一丝红润。

  他不得不佩服展风的医术,和她留下的药方。

  现在中秋刚过,距离七月初七的一战两个月不到。

  两个月的时间能让一个奄奄一息,重伤得动也动不了的人完好如初,这该是个奇迹。

  当然病人本身的底子、养伤的环境也是很重要的因素。

  “恭喜你,呆少爷。”绮红接过药碗,并且笑道。

  “这还得谢谢你费心的照顾呢!”小呆说。

  绮红没再说话,脸上有着明显伤感的表情。

  两个月的朝夕相处,由陌生到熟悉、由熟悉到钦佩,小呆早已把这个不知外面世界的女人,当成了自己最敬重的姐姐。

  虽然他的心态始终不能平衡,始终忘不了一个曾经深爱过的女人所带给自己的创伤。

  可是对绮红、对展凤,他宁愿自己去承受最大的痛苦,也不愿她们有一丝一毫的不愉快或委屈。

  毕竟他就像一棵濒临倒塌的树,能够重新生长,这完全是展风的扶植,和绮红的灌溉。

  几乎立即的,小果已发现到绮红神态异常。

  “有事么?绮红姐。”

  抬起一双有些通红的眼睛,绮红低声道:“有一句话我很不愿说,可是又不得不说……”

  小呆的心一跳,他不明白这个纯净得如一张白纸的大姐姐,平日说话爽朗为什么会欲语还休?

  “你说好了,我想这世上已没什么我不能承受的事情。”

  小呆会这么说,他当然以为对方要告诉自己什么重大的事情。

  绮红的泪已流,小呆的心已慌。

  到现在他也才知道他是多不愿、也多怕看到她的眼泪。

  他更知道这个从不知烦恼,甚至从不流泪的女人会流泪这又代表了什么?

  “再见”两个字代表的是离别、无奈。

  对一个不想见到的人说再见是一种愉悦。

  可是对一个舍不得的人说再见又怎能轻易启口呢?

  小呆和绮红建立起来的感情很微妙,也很隽永。

  因为他们两人不但在这段时间朝夕相处,甚至已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也难怪绮红说出“再见”时泪流满面。

  也难道小呆听到“再见”时会震颤不已。

  “为什么?”小呆问。

  “因为小姐要你出去找她,信鸽早上到的。”

  小呆默然了,他当然知道这真的是到了“再见”的是时候。

  “她……她要我什么时候走?又到哪去找她?”

  明天一早,那时候有船会来接你。”

  小呆苦笑了一下,他走到门边望着逐渐沉落的夕阳,喃喃道:“好快,山中真的无岁月吗?为什么我现在总觉得我才来了两天而已……”

  “山中住久了的确会有这种感觉……”绮红已擦干了眼泪,她亦走到门边道。

  “我突然很怕出去,也很不想出去,为什么呢?”

  “你怕回到人群里?”

  “是的,我很怕。”

  “为什么?‘快手小呆’怎能有此想法?”

  侧过身,小呆专注的看着绮红的脸道:“‘快手小呆’四个字恐怕已被人遗忘,再说我心已死。”

  “你还年轻,同时外面仍有你的朋友、亲人,你怎能说你心已死?难道就为了一个不值得的女人?”

  “朋友?亲人?”小呆想起了燕二少,也想起了李员外。

  “我恐怕已失去了我所有的朋友,因为……因为……因为没人会原谅一个为了女人而杀朋友的朋友。”小呆痛苦的说。

  “可是你当初的本意并不是要杀李员外啊!”

  “是吗?又有谁知道?又有谁知道我那么做是为了想要揭发一桩阴谋而不得已的?又有谁知道我是中了欧阳无双丧失心智的毒?你应该知我,我没有亲人只有朋友,可惜的是我最好的两个朋友一个已死,另一个可能也是为了我的原因而投人了一个另外的帮派里……”

  是的,绮红明白小呆的故事,她当然更明白像小呆这样的人会把朋友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

  那么他失去了朋友岂能心不死?

  她痛惜,她也无奈。

  她从来没有朋友,她也无奈自己的无能为力。

  “你……你不能心死,你还有朋友,你也还能再找到爱你的人……”绮红那张说不上很美的脸突现激动的说。

  “我还有朋友?我还能找到……”

  “是的,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同时……同时并不是天下只有欧阳无双一个女人……”

  这是什么样的女人?

  难道她真无法了解到同性间和异性间的朋友,有很大的差别?

  她在暗示什么?

  为什么她的脸已红,眼里露出令人难懂的神韵?

  小呆真是个呆子,因为他竟没看着说话的人。

  他只是望着远山咀嚼着“朋友”两个字。

  世间本就有着许多无可奈何的事。

  尤其经常会发生一些阴错阳差,会错意的事。

  小呆收回了目光,豪迈的说:“好,绮红姐我听你的,我更谢谢你对我的开导,还有我真心诚意的接纳你这位良师益友,其实我早已把你当成了我的朋友,要不然我怎会把我内心的痛苦告诉你呢?来!为我们的相知干一杯,我今晚一定要醉,我已好久没痛快的喝过酒了。”

  男人就是男人,男人总比较粗心。

  绮红走了,她忙着去张罗酒菜。

  小呆只以为她目中的泪光是为了她将离开一个朋友而涌。

  酒,酒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人在失意的时候想到它,人在欢乐的时候也想到它。

  人在离别的时候少不了它,在重逢的时候更须要它来庆贺。

  有人的地方一定有酒。

  有酒的地方何尝没有喝醉的人呢?

  这里远离尘寰,这里不是江湖。

  这里更没有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

  喝酒的人没有后顾之忧,喝酒的人更存心一醉。

  所以小呆醉了,绮红也醉了。

  小呆没有李员外的本事,所以他醉得人事不知。

  “但愿长醉不愿醒”

  这是李白说的。

  但是可能吗?

  小呆不是李白他当然不会醉死。

  可是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却希望他真的能醉死。

  天才刚蒙蒙发亮。

  桌上的残酒仍在,蜡已熄,蜡泪像极了人的眼泪——一个妻子为远行丈夫所流的眼泪。

  小呆的头不但重,而且痛。

  当他接过绮红递过来的一杯热茶时,他已发现到她脸上泪痕未干。

  她无语,小呆却已抓不牢手中之茶。

  破碎的茶杯,就像一颗破碎的心。

  小呆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他仔细的回想,他用手敲着头一下又一下,一下比一下重。

  最后他双手紧扯着自己的头发,他已想到昨夜的点点滴滴,他也不敢再想下去。

  她无语,她只轻轻地走上前来伸出双手拿近小呆紧扯着头发的手。

  她温柔的看着他,没有埋怨、没有责备,只是定定的、温柔的,像要把他深搂在心底一样的看着他。

  这是一句不该问的话,可是小呆问了。

  “你失去了什么对吗?!……”小呆好轻好轻的问。

  “不,你该说我获得了什么。”她也好轻好轻的答。

  “你……你一夜没睡?”

  “我睡不着,也不愿睡。”

  “为……为什么?”

  “我想看你,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到你。”

  小呆的心痛了,痛得比他的头还来得令他难受。

  他喃喃自语:“我做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

  “你没做什么,你真的没做什么,你喝醉了,你只不过做了一个梦而已。”

  小呆但愿他只是醉了,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但是他知道那不是梦,梦不会那么真实,同时梦也不会留下痕迹。

  他默然的起身,她更像一个妻子一样帮他扣好衣扣。

  望着狼堪、落红缤纷的床单,小呆恨得想要杀掉自己。

  “这……这怎么会发生的?!你……你为什么不抗拒?”小呆不敢看着对方,他懊恼的问着。

  “你……喝醉了,我……我想我也醉了。”

  她真的醉了吗?她若醉了怎会一夜没睡?

  她若醉了为什么会告诉小呆她不是失去,而是获得?

  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一个十九岁的男人,她虽然失去了,但何尝又不是获得呢?

  “你……你好傻、好傻,你不值得的,真的不值得……”小呆已明白,他注视着她说。

  “不,值不值得由我自己来判断,我不认为我傻,我也不认为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值得。我说过你无须自责,只当做了一个梦好了,而我……而我也会今生一直回味着这个甜美的梦,直到……直到我老、直到我死。”

  小呆的心在滴血,他拉起了她的手,痛苦的说:“我应早就明白你昨天所说的话……那么……那么我将不会醉,你知道吗?我是男人,男人是不在乎的……”

  轻轻的点了点头,她说:“我知道,我更知道女人应该把这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然而……然而像我这样永不出山的女人,世间的褒贬毁誉对我而言根本就是虚无……”

  小呆还能再说什么?他又能说些什么?

  他现在还能再说他的心已死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只是这“情”来得是多么令他不能接受。

  天已亮,船已至。

  人更到了不得不分离的时候。

  噙着泪,绮红却坚强的硬是没让它掉落下来。

  因为她既无法留下他来。

  因此她也不愿他带着牵挂走。

  她无言的挥着手,挥着手……。

  直到船行远了她犹站在江边。

  她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她更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可是她知道最起码她这一生没白来。

  诚如她说的,她已获得。

  船不大,船舱却很舒适。

  小呆躺在铺着厚厚着羊毛毯的卧榻上,不言不动的已整整二个时辰。

  他不知道船要往何处去,他没问,当然船上的女人也没告诉他。

  就算有人想要和他说话,但是一看到他那可以刮下一层霜的脸,谁也不敢开口了。

  小呆虽然躺着不动,但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了他。

  他知道在船舱外面,至少有五个人曾在窗外偷偷的瞧过他,而且全是女人。

  这是条什么船?

  为什么船上除了小呆外,连一个男人也没有?

  看来绮红所说一点也不假,她真的是这一辈子只看过两个男人。

  绮红,小呆一想到这个女人,他的心就酸楚得难受万分。

  世上怎会有这种女人存在?

  她的存在又为了什么?

  难道她的生存只为了等死?

  令小呆更感心痛的却是他毁了一个原本清白无暇的她。

  为什么这世上总有许多不可能发生的事,而却偏偏的发生了呢?

  而这许多不可能发生的事,又偏偏让“快手小呆”遇上了呢?

  长江。

  长江浩荡,它全长六千二百四十公里,横越中国九省。流过的区域有一百八十万平方公里。

  而长江之险首称三峡,三峡者西陵峡、巫峡、瞿塘峡。

  古人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小呆只听说过船在三峡逆流而上谓“拉滩”,也就是由纤夫们在山壁间沿着狭窄的曲径小道,拖拉纤绳带着船走。

  却没想到顺江而下居然也要拉纤。

  而且下行的“放滩”更难、更险、更耗费人力。

  他再也按捺不住,虽然不想起来,然而耳朵里听到岸边纤夫们的“吭唷”声,已引起了他一观究竟的好奇心。

  当他站在船边,看到滚滚江水奔放狂泻,江心乱石罗列,他才知道船在下行时更要拖行否则很难行驶。

  因为绝没有任何一条船能在如此激流下扬帆行驶。

  也绝没有任何一位舵手能不靠纤夫们,而安然流过江心矗立的乱石。

  小呆的出现虽然引起了船上女人的注意,然而这时刻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职责,谁也不敢分心,毕竟稍一失慎,船速失去控制,非但船毁人亡,就连岸边“放滩”的纤夫们也一样会被那巨大难抗的力量拖下江去。

  小呆由船尾走到船头,又由船头走到船尾,他已数过,这船上一共七个人,除自己外六个女人全都是貌美如花的少女。

  两岸边拖纤绳的有十二个精赤着上身,全身肌肉虬结的汉子。

  现在他站在船舷想着一件事,那就是他不知道这纤绳如果突然断了,会是个什么样的后果。

  对水他已有种深深的惧怕,因为若不是展凤救了他,他已淹没在锦江里,恐怕连尸骨也不知在哪。

  人都有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里,也无怪乎小呆一看到滚滚江水就有种不自在的感觉。

  所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指的恐是三峡中青滩以上又名“兵书宝剑峡”的所在。

  此峡险恶万般;漩涡、激流、乱石处处,两壁耸天,陡直光滑,因峡壁上有一石块,状如宝剑,而距此石上方约五、六丈处有其形如叠放着的书籍物件,故而得名。

  这真是一处要命的地方,小呆心里想着。

  也只不过他的念头才起,他已看到一件真正要命的事情。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十二名纤夫会突然一齐把纤绳绑在岸边的大石头上?

  他更不知他们为什么不再让船顺江而下?

  但是他已看到一把利并已高高被人举着,而斧落之处正是牵引着自己这条船的纤绳。

  船停了,停在江心。

  船上的人也全都聚集在船边,每个人的眼里也全是惊恐与讶异。

  因为他们也全都发现了那把要人命的利斧。

  “‘菊门’的人听着,现在你们相互制住自己的穴道,否则斧落绳断,这里就是你们丧命之所……”一个大汉站在岸边扬着嗓门喊道。

  菊门?小呆简直弄糊涂了。

  他侧头看着那六个女人,到现在他才明白那六个美丽的少女绝不是普通的船家女。

  他看到六张已趋平静的脸,同时也看到了她们手中全拿着剑。

  会拿剑的女人又怎是普通的女人?

  “灯不点不亮,话不说不明,诸位摆下了这么吓死人的场面,总该说个理由……”六个少女中有人答道。

  “好,我们是长江水寨‘万里扬帆’帆字舵所属。‘菊门’杀了我们少主‘霸蛟’林伟民,今天我们是讨债来的……”

  有着一刹那的沉默,那女人又道:“你们找错了对象,我们这里没有‘菊门’的人。”

  小呆吁了一口气,因为这既是一场误会,那么无疑的应该可以免去一场灾难。

  要不然自己这方如果真不听对方所言,当利斧一落,除了喊天外,还能做什么?

  人家说碰上不讲理的人只有两个方法。

  第一就是躲开他,躲得愈远愈好。

  第二就是拿把刀,把他的舌头割掉。

  问题是既无法躲开他,又无法割掉对方的舌头,又该怎么办?

  “臭娘们,你少给老子装蒜,我们已打听得一清二楚,不管你们是不是‘菊门’中人,现在立刻照我的话做,一切自有人会问个明白……”那汉子蛮横无理的说。

  “飞花姐,怎么办?……”

  “是啊!飞花姐,我们到底要不要听他们的……”

  几个少女围着刚才发话的人,小声而惶急的问。

  被称做飞花的少女斜瞄了一眼自始没说一句话的小呆,不知如何是好的答道:“我……唉!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做了,谁知道会碰上这么蛮横不讲理的人,而我们又载了这么一个阴阳怪气的哑子……”

  阴阳怪气?哑子?

  小呆还真没想到自己在人家心目中,居然是这么两句评语。

  他叹了一口气,不得不开口,因为他知道如果再不开口的话人家恐怕更难听的话亦即将骂了出来。

  “姑娘,口上积点德好么?否则将来生的小孩小心没屁眼哟!”小呆面无表情,还真有点阴阳怪气的说。

  人家的话再不好听,可也比不上小果的话难听。

  他要人家口上积德,自己却说出缺德带冒烟的话来。

  女人,尤其是一个未出嫁的女人,恐怕谁也忍受不了小呆说出来的话。

  飞花手中的剑划过一线冷芒,笔直亦飞快的到了小呆胸前。

  小呆早已知道自己的话说出来以后的结果。

  于是他上身轻侧,已堪堪躲过对方一剑,同时右手两指已恰好捏住剑尖。

  其他五个少女立刻上前阻档在他二人之间,并且七嘴八舌的说话。

  “飞花姐、飞花姐,你忍忍,你忍忍嘛……”

  “你……你这个人怎么一开口就伤人……”

  “飞花姐,你……你要杀了他,到时候我们怎么向小姐交差呢?……”

  “是呀!飞花姐大敌当前,我们应该先想办法解决眼前的麻烦才是呀……”

  “喂!你这个人怎么那么没有修养?真是金玉其表,一肚子肮脏……”

  小呆潇洒的松掉手中的剑尖,他拍了拍手,虽然没说话,可是他嘴上的笑意,谁也看得出来那是一种“欠揍”的笑。

  “我管他是谁,他妈的!本姑娘一样会说脏话,杀了他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小姐还会拿我向他抵命?逐月,你们不要拉着我,我先杀了他再说,王八蛋、混帐东西,你是什么玩意?我可是早就看你不顺眼,也早就想把你丢到江里喂王八……”

  这飞花的脾气可真不小,可也真会骂人。

  小呆简直被骂呆了,毕竟他这一辈子还是第一遭碰上这么泼辣而厉害的大姑娘。

  小呆瞪着眼、张着嘴,他真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有毛病,他像看到妖怪一样的喃喃道:“这……这怎……怎么可能?……”

  “兔崽子,有什么不可能的?!敢情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是好欺负?妈的,你娘才生的儿子没屁眼……”飞花一手插腰,一手用剑指着小呆嗓门大得惊人。

  不只小呆呆了,连岸上的人也呆了。

  他们简直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可是他们却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于是他们已忘了该做什么。

  于是他们已齐皆笑弯了腰,每一个人都抱着肚子。

  这个年头人人都想看不花钱的戏,尤其这么精彩的男女对口戏。

  “看哪!那‘相公’模样的人真有意思……”

  “喂!小子,回嘴呀!你可别丢了我们男的脸呀!”

  “对、对、兔崽子,你把裤子脱下来让她瞧瞧,证明你不是没屁眼的人……”

  他们居然已有了鼓噪和嘲讽。

  小呆是男人。

  男人不但怕在女人面前丢人,更怕在一群男人面前丢人。

  他脸已发绿,他的胸膛正急剧的起伏不已。

  他用舌头舔了舔干涩发麻的嘴唇。

  蓦然——

  他像发疯似的破口大骂:“你这个没妇,你们这一群婊子,我他妈的倒了十八辈子的媚,坐上了你们这条贼船,你们一起来好了,我要吃不住你们,我这个‘王’字就倒着写小呆也真会骂,他明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同时吃住六个女人,所以他才敢把自己的姓拿来赌咒,“王”字再倒过来终究竟还是个“王”呀”!

  这一竿子还真打翻了一船人,小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难道真被骂糊涂了?

  于是本来还有拉着飞花不放手的女人,现在她们的手不但放了,而且还同时拔出了剑。

  于是本来即已不太融洽的气氛,突然像火山爆发般的炸了开来。

  六个女人、六把剑,把船舷挤得满满的,有上有下、有前有后的通通不约而同的攻向了小呆。

  小呆由船头到船尾,又由船尾到船头,他这回不是悠闲的走着,而是用跑的,他能不跑吗?

  这六个女人固然身手不差,但怎是“快手小呆”的对手?

  莫说六个,就是再加六个小呆也绝不含糊,能轻松的让对方躲满一船。

  但是他为什么要跑呢?

  而且看他的样子还像打不过人家的样子。

  到底他有着什么用意?

  六个恨极也怒极的女人已经停了下来,她们不再一起盲目的追着。

  现在她们二人一组,分站着船顶、和左右两侧船舷,正一步步的逼向船头的小呆。

  “喂!小子,你一个搞六个是搞不过的,搞两个应该没什么问题,拿出本事来,我们这给你加油打气哪……

  岸边的人已发现到这种情形,里面有人幸灾乐祸,隔山观虎斗的纵惠着。

  小呆嘴角露出一抹他们看不见的笑意,他缓缓的靠向右舷的通道,他已看准了,右边正是面对着江边,岸上的人应该很清楚的看清小呆的出手。

  两栖剑像是两条灵蛇似的猛然扑向小呆。

  小呆不退反进,他在微小的空隙里钻过,同时他的两双手已同时握住执剑人的手腕,然后举肘一撞。

  两个女人已扑跌在地,动也不动一下,全失去了知觉。

  “好、好。”

  “好小子,有一套,身手不赖呀!……”

  岸上的当然看得一清二楚,他们也知道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他们嘴里却叫笑着喊好。

  敢情他们怕看不成接下来的好戏,而故意给小呆喊好。

  小呆朝岸边拱了拱手,嘴里王二麻子的说:‘’谢啦!各位大哥。”心里却想:“娘的,等下你们就知道爷爷我藏了多少真本事,只要脱离了险境,我要不打得你们满地乱爬,我就自己一头栽到江里,不开眼的东西,竟敢叫我‘相公’?!”

  船舱顶的一组是逐月和另一少女,她们已一跃而下,一前一后的立刻堵住小呆。

  小呆咧咧嘴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早已把二人气得花容变色的。

  同样的,二柄剑一前一后夹击着迅速攻向了小呆。

  故意的躲闪了几个回合,觑得一个难得的几会,一矮身,趁着船舷挡住了岸上诸人的视线,他的手简直就象“魔爪”,已迅急的点上二人的“环跳”穴。

  二个女人只觉大腿一阵酥麻,立时站不住身,而她们的剑却像互相攻向了对方。

  小呆起身抬肘适时撞歪了她们手中之剑,并且又点了她们的“晕穴”。

  “哎呀呀……你们怎么自己打自己呢?”小呆故意吼道。

  这一切只在刹那间发生,岸上的人根本看不清,因为她们的姿势就和自相残杀没什么两样。

  小呆话说完就立刻绕到背着岸边的左舷。嗯,他还来得真快,就在飞花和另一少女正想从船顶头包抄赶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碰上。

  当然她们不知道小果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已经轻松的摆平其他的人。

  小果伸出食指轻松的勾动,他的样子哪像要和人打架?简直和“吊膀子”差不了多少。

  两个女人怎么受得了这种“二百五”式的侮辱?

  剑动,人亦动。

  飞花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阴阳怪气”的“哑子”是多么的可怕。

  因为她们的剑才一动,自己和另一少女的就像突然中风般的瘫了下来。

  她不知道小呆是使了什么邪法,但是她知道她已败了,彻彻底底的败了。

  小呆的眼睛闪过一阵恶作剧后的笑意,他轻轻的扶住她们,并且小心的把她们靠在船板上。

  然后他也坐了下来,两只手居然颇不老实的左拥右抱,口里怪叫着:“来呀!你们出招呀!!……”

  “哎唷!你们还真凶得紧呀!……”

  小呆用脚踢得船舱“乒乓”直响。

  一个人扯着喉咙自说自话好半会后,他站起身子拿起飞花手中的剑在身上割了好几道口子,下一句“莫忘了赔我一件新衣”就走了。

  岸上的人看不见这边的情形,可是当他们看到小呆衣衫破裂的转了出来,立即矗然拍手、喝彩。

  “你们这群猪,等一下如果你们还能再拍手,那才是奇迹……”

  小呆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故意喘着气道:“各位大哥。各位‘帆’字舵的好……好汉们,小弟……小弟总算把六个母夜叉……给摆平啦……”

  “小子,有你的,你可给咱们男人争了一口气,现在告诉我们你是谁?为什么会坐上了她们的船?”

  “我……我是王口木,人家称我……称我‘捧碑手’,我因为赶时间所以……所以花了银子坐上了她们的船。”小呆真会“掰”,他把“呆”宇拆了开来变成了“口”、“木”二字。

  “摔碑手”的称号,江湖上少说也有五、六十个人被人如此称呼,他更是不虞被人拆穿的说。

  “‘摔碑手’,你听着,现在你找条绳子把那六个雌儿给统统绑牢,我们要把船拉到江边来,你懂了没有?”

  小呆巴不得人家这么说,他几乎立刻的就找了绳子,把那飞花、逐月像绑粽子似的捆了结结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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