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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有“網瘾”“手機長在了手上”與時代接軌“我老了,能做些什麼?”

作者:中外商業觀察

​如今,50歲以上網民群體占比由16.9%提升到26.3%,網際網路進一步向中老年群體滲透。對很多子女來說,父母陷入“網瘾”,需要談談;但對老人們來說,手機是從繁重的工作和家務中解放出來,進入新世界的大門。當手機進入老年人的生活,子女和老人的身份出現了對調。

記者|吳淑斌

“噔——”

放在廚房操作台上的手機發出震動聲,切菜的聲音暫停了兩秒,突然有點安靜,屋子裡隻有煮鍋的咕嘟咕嘟聲和客廳裡嬰兒的咿咿呀呀。很快,菜刀和砧闆的碰撞聲又重新響起,淹沒了其他聲音。

沒一會兒,第二次震動聲響起。這一次,李心怡從客廳裡偷偷望去,母親任秀娟把菜刀放到砧闆上,雙手随意地在圍裙上蹭了蹭,然後捧起手機。李心怡隻能看到母親的背影,右手胳膊在小頻率動着,她猜想母親的臉上一定挂着笑,手指在螢幕上飛快地寫字,回複短視訊平台上的評論。十幾秒後,任秀娟放下手機,回過頭瞥了一眼,正好與李心怡對視。母女倆都有些不好意思,李心怡收回目光,逗起了嬰兒車裡乖乖躺着的女兒,切菜聲也重新在廚房裡響起。

就在前幾天,李心怡剛剛和母親進行過一次“尴尬而稍微嚴肅”的談話,主要内容是勸說任秀娟少玩手機。一番拉鋸,兩人最後達成的初步成果是“不影響睡眠,不超過4個小時,不見網友”。這次談話之後,母親玩手機的行為似乎有所收斂,但也有今天這樣實在忍不住的時候。

我的父母有“網瘾”“手機長在了手上”與時代接軌“我老了,能做些什麼?”

圖|視覺中國

李心怡今年30歲,剛生完孩子。59歲的任秀娟擔心女兒的月子沒坐好,也怕她休完産假沒法照顧孩子,在李心怡生産前,就從安徽老家趕到了杭州。

任秀娟還在老家時,李心怡就知道,母親喜歡在手機上看短視訊,還自己拍。但同住的一年裡,她才發現,母親對手機到了癡迷的程度。即使是做家務,比如拖地,也會把手機揣在衣服兜裡,隻要來了消息,馬上把拖把往牆邊一杵,掏出手機看看。就在我們采訪的過程中,李心怡突然壓低聲音告訴我,“我媽拿着耳機進房間裡了,估計又要去玩手機了。”

李心怡還發現,母親會熬夜看視訊。李心怡家的房子是一室一廳的小戶型,任秀娟住的客房是從客廳裡用磨砂玻璃隔出來的。

生産前的一天夜裡兩點,李心怡餓醒了,從房間走到客廳時,發現客房還有着微弱的亮光。她敲了敲門,問母親“睡了嗎”,沒有回應。李心怡推開門,看到母親側躺在被窩裡,手裡握着手機、戴着耳機,正在看短視訊。發現李心怡進來,她慌忙把手機螢幕直接關掉,扯下耳機,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不太困”。

李心怡叮囑母親早點休息,就退出來了。但孩子出生後,任秀娟開始經常把睡覺時間擠出來玩手機。有一次,李心怡外出一上午,買回大包小包的嬰兒用品,開門發現母親半躺在沙發上看手機,電鍋裝了米,卻忘了按開關。任秀娟也愛拍短視訊,去買尿布、陪寶寶打疫苗、給女兒做月子餐,都會拍下來,傳到網上。外孫女打疫苗時,沒有捕捉到打針的瞬間,任秀娟懊悔了很久。因為熬夜多,任秀娟的眼袋越來越重。

讓李心怡最終決定“要好好談一談”的,是任秀娟的腱鞘炎和脊椎病。兩個月前,任秀娟偶爾會念叨起自己的背疼,這是她的老毛病了,年輕時農活粗重,落下了病根。李心怡像往常一樣,給她買回常用的膏藥。但任秀娟喊疼的頻率越來越高,還有一次,她的右手大拇指下方的肌肉酸疼得厲害,幾乎無法彎曲。

最後,醫院的診斷結果是“腱鞘炎和脊椎疼痛”,除了一支外塗藥膏,治療方法還包括“減少使用手機時間”。李心怡自己粗略估計,母親一天拿着手機的時間能有10個小時,“手機就像長在手上了”。

我的父母有“網瘾”“手機長在了手上”與時代接軌“我老了,能做些什麼?”

《都挺好》劇照

實際上,任秀娟的情況并不特殊,根據某移動内容平台與澎湃新聞聯合釋出的《2020老年人網際網路生活報告》,去年中國有超過10萬老人日均線上超10小時。中國網際網路資訊中心釋出報告顯示,截止2020年12月,50歲以上網民群體占比由16.9%提升到26.3%,網際網路進一步向中老年群體滲透。和李心怡一樣,許多子女眼中,自己的父母都陷入了“網瘾”。

其實,手機在老年人生活中的出現時間并不長,任秀娟的第一部智能手機,是四年前兒子淘汰下來的一部國産手機。在此之前,任秀娟從沒想過,自己還能玩得來“複雜的智能手機”。

任秀娟出生在安徽農村,在五個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四。父母忙着讨生活,無暇顧及子女的學業,國小畢業沒多久,任秀娟就辍學了,在家裡搭把手幫忙。後來,村裡掀起打工的熱潮,她就和同村的女孩們一起,去溫州甯波的工廠裡做紡織、鞋子,或是到玩具廠、電子廠裡做組裝。

任秀娟告訴我,那時候連傳呼機都很稀罕,大家隻是每隔一周到公共電話亭裡,給家裡打個電話報平安。當時甯波的百貨商場,餐館,汽車、自行車,龐大公共汽車,都讓任秀娟感到興奮。大部分時候她過着廠房、宿舍兩點一線的生活,但一個月休假的兩天裡,她總要到城區裡轉轉,見識一下新鮮事,“不買衣服,會買一些糕點”, 她至今記得自己第一次去蛋糕房買點心的小心翼翼。

後來,她回到村裡,和現在的丈夫結婚,生育一兒一女,就再也沒有離開過老家。李心怡記得,自己小時候,父親常年在鎮上的工廠打工,母親偶爾也去,但更像是臨時工,畢竟她還得留在家裡做飯、洗衣服,照顧莊稼。在城市裡打工的幾年,成為任秀娟的談資。

任秀娟擁有的第一款手機,是一部翻蓋的國産音樂手機,那是李心怡在縣城裡上高中用過的。上大學後,李心怡換了一部更流行的蘋果手機,把舊手機給了母親,除了打電話外,任秀娟會用它來聽音樂。那時,操持家務、幹農活、幫着生活在村裡的兒子帶小孩,任秀娟有空打開手機的時間寥寥無幾。

一直到孫子也上學了,她才算閑了下來,開始認真用兒子淘汰下來的智能手機學打字。收到母親發來的微信好友請求時,李心怡以為是詐騙資訊。她打電話給母親核實,電話裡,任秀娟聽起來很興奮,告訴她,“你哥哥給了我一個大螢幕的手機,可以用手指寫字,聽說用微信打電話不用錢。”

李心怡也覺得開心,以前,她常常擔心母親不會使用手機支付、沒有健康碼,在公共汽車或是超市外陷入尴尬。是以,看到母親“主動與時代接軌了”,李心怡進一步教母親用手機購物、發微信、看短視訊,任秀娟不懂網上支付,她就給母親的微信裡轉些錢。慢慢地,她開始收到母親發來的“幫忙砍一刀”連結,還有朋友圈裡分享的動态視訊。

和李心怡幫助母親接軌比起來,30歲的趙昭更擔心父親受騙。趙昭生活在一個南方小城裡,與父母同住。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61歲的父親愛上玩手機,深夜一兩點還在朋友圈裡分享養生或是國際局勢分析的文章。趙昭有時瞥一眼父親的微信界面,第一屏全是微信群,單從“竹林雅苑閑話”之類的名字上,壓根看不出群聊的主題是什麼。

老父親還愛玩鬥地主遊戲,每天放下飯碗,就窩到客廳沙發上,架起老花鏡打遊戲,家裡成天響着“要不起”“超級加倍”等遊戲音效。大部分家務本就由母親承擔,如今趙昭的父親更是成了甩手掌櫃,遛彎、打牌、下棋,一切需要出門的活動幾乎都被舍去,專心緻志地在家裡玩遊戲。有一次,趙昭幫着母親把飯菜和碗筷全都擺上了桌,伸着頭朝客廳催了三遍,父親才捧着手機,低着頭走來坐下,一隻手拿筷子,一隻手出牌。

“那時候真想把手機一把搶過來摔到地上。”趙昭說話時有點憤懑,但是很快又笑起來,“大概我高中時在房間裡打電腦遊戲,我爸也是這麼想的吧。”

如果隻是玩鬥地主、看微信文章,問題似乎并不大。趙昭最擔心的,就是熱衷養生的父親會上當受騙,買回一堆無效甚至有害的“保健品”。

我的父母有“網瘾”“手機長在了手上”與時代接軌“我老了,能做些什麼?”

圖檔

父親是一名退休幹部,上過大專,在同齡人裡文化水準不算低,但為人執拗,又有退休工資。趙昭聽母親說,父親有時會在工作日的下午出門,“和幾個朋友聚聚”,有時聚會完回來,還買回一些鞋子、枕頭。趙昭害怕父親上了保健品傳銷得當,更怕這種“聚聚”會有更糟糕的後果——他還記得今年年初,東北的一場嚴重的疫情正是起源于老人愛去的養生館。

趙昭不止一次地勸說父親,少玩手機,多出門走走,但父親隻需要一句話就能讓他啞口無言,“你下班回家不也總是在玩手機嗎?” 在子女眼中,父母将大把的時間投入到了手機裡,是“網瘾”,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而這種緊張在父母眼裡卻是一種多餘的擔憂。

我的父母有“網瘾”“手機長在了手上”與時代接軌“我老了,能做些什麼?”

任秀娟也不能了解,女兒為什麼如此在意自己玩手機。她告訴我,自己願意和李心怡坐下來談談,為手機的事情約法三章,不是覺得玩手機有錯,隻是不想因為自己的身體給女兒添麻煩,“孩子在大城市生活很辛苦,還要帶我去看醫生,太費神了。”

任秀娟是個活潑的人。她快六十歲了,去年春節時還到鎮上把長發燙成小波浪卷,染上紅褐色。她愛看短視訊,沒有什麼複雜的操作,手指向上一劃,就是一個新的視訊。聊起最近看過的印象深的視訊,任秀娟很興奮,一連給我分享了好幾個自己看到的“好玩得很”的内容,比如重慶有“架在天上的橋,搖搖晃晃,人吊着繩子走過去”,或者是她剛學會的如何用加熱牛奶的方法,讓有裂痕的盤子恢複原狀。

李心怡沒有關注母親的賬号,隻有任秀娟轉發到朋友圈時,才會點進去看看。任秀娟分享的視訊五花八門,做得都很粗糙,點贊和評論數量也不多,但這并不影響她的熱情。住在村裡時,任秀娟釋出的内容大多是村莊裡的生活——村裡的廣場舞、新修的公共廁所、田裡的水稻。其中獲得點贊最多的一條,是村裡一位百歲老人做壽時,家屬宴席款待同村人的現場。視訊底下大多是“真熱鬧”“想去吃席”等短評,配上一連串的玫瑰花、大拇指表情。

來到杭州後,她釋出的視訊看起來有些雜亂,沒有什麼特别的主題,有時是超市裡的蔬菜貨架,有時是核酸檢測的隊伍,有時是下午放學時學校門口擁堵着等待接孩子的汽車,評論裡會有人問她,“這是在幹嘛?”任秀娟一條一條地回複。

任秀娟告訴我,評論的人大多是同村的老姐妹,有的人還在村裡,有的人分散到了各個城市裡,給兒女帶孩子。她們的文化水準都不高,不習慣打字,最常用的交流方法是發微信語音,在短視訊下互相評論。我問她,為什麼要拍超市買菜的視訊?任秀娟說,“農村都是把菜擺在地上賣,很多人沒見過這樣整齊的,覺得新鮮。”

這些在年輕人看來重複的、制作簡單、内容無趣的視訊,卻是和以往的農村生活大不一樣的東西,給任秀娟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讓這位長年生活在農村的農婦覺得新奇和興奮,也填補了她在這座城市裡大量的空白時間。

我的父母有“網瘾”“手機長在了手上”與時代接軌“我老了,能做些什麼?”

“老年杭漂”确實打破了任秀娟熟悉的生活軌迹。在村裡,她忙着打理家門口的絲瓜棚,給幾隻母雞喂飼料,和丈夫一起去鎮裡趕集,或是去兒子家串門。實在沒地兒去了,就往祠堂門口一坐,很快就會有認識的婦女聚在一起聊天。在短視訊平台,她常常也能刷到同村人的視訊,這又是一次串門時的談資。

來到杭州一年了,她仍然與這個大城市“格格不入”。每天做飯、洗碗、打掃衛生外,大把空閑的時間裡,任秀娟嘗試過去小區裡的小花園坐坐,那裡有不少老人在下棋聊天,但她的國語帶着濃濃的家鄉口音,也聽不懂有些老人的杭州話,溝通起來費勁,而且“終身俸和孩子上學的事,我都沒得聊”。

她也跟着女兒女婿去西湖、雷峰塔轉過一兩次,“人擠人,天氣熱,要走好遠的路”。就連小區附近公園裡的三個廣場舞團隊,都有統一的服裝,任秀娟穿着自己的衣服,不好意思跟在後面跳。她告訴我,等到孩子大了,可以上托管班了,她就要“回村裡過自在日子”。

每一次短視訊收到點贊、評論,或是漲了粉絲,都是任秀娟最興奮的時候。除非是抱着外孫女,她都會第一時間抽出手來回複。看起來,社交平台上的短視訊和互動,讓這位“杭漂”農婦收獲了在大城市裡難得的認可和贊美。

李心怡在一旁插嘴,提醒母親,“沒說不讓你玩手機,但你不能每天都隻玩手機啊。”任秀娟從我們的談話中抽離出去,和女兒争辯,有些生氣,也有些委屈,“每天幹完活不能玩手機嗎?我老了,也不能像年輕人一樣出去到處玩,那我可以幹嘛?”

(文中任秀娟、李心怡、趙昭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