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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需要怎樣的書寫 ——關于缪俊傑長篇小說《望穿秋水》

作者:中國社會科學網

小說雖是虛構藝術,不像散文、詩歌那麼直接,但終究會暴露作家的生活底色、情感底色和價值底色。發掘這些底色,其實是評論的一大樂趣。對于新作《望穿秋水》,盡管缪俊傑再三強調“這不是自傳,個人色彩很少,人物沒有原型”,但缪公的一些底色,通過這部《望穿秋水》以及之前的《煙雨東江》,已然約略托出。

《望穿秋水》是作者前一部長篇小說《煙雨東江》的姐妹篇。這兩本書共同結構出一個客家書寫系列,前者或可稱“頌”——關于“脊梁”的書寫,後者或可稱“風”——關于“基礎”的書寫。

地理的遷徙産生文化的遷徙、精神的遷徙,在離亂中遷徙、漂泊和擇地紮根的中原漢人後裔,憑借堅韌執著的生存意志以及對漢儒文化不遺餘力的承傳,形成了獨特的客家群落和文化氣質。在今天,客家文化也在不斷地被改造、被消解。用一句流行的話叫“故鄉在淪陷”,關于客家的文字書寫一直不多,将要淪陷的故鄉需要怎樣的書寫?

缪俊傑是贛州定南客家人,贛南是他的第一生活現場,在《望穿秋水》中占據了基本筆墨。表面上,長篇小說《望穿秋水》圈出了贛南和台灣兩大生活地點,當然還延展到武漢、香港甚至海外,但這些都是配料。對于劉求福流寓了30年的台灣,作家通過一個人的足迹,還原國民黨底層官兵輾轉來台後的“榮民”生活。小說中描寫的生活細節和情感形式,基本是贛南客家生活的台灣版。這種虛構邏輯是符合當時人物的身份和經曆,“鹽米古道”上的挑腳佬、教育程度不高的劉求福,被國民黨抓壯丁到台灣之後,在拮據的經濟條件下長期保持着簡樸的贛南鄉下的生活方式和姿态。是以,小說看起來寫了兩大場域,其實還是以贛南為主體。在曆史變遷的潮流裹挾下,一對微如草芥的青春戀人音信不通30年,一個在鄉,一個去鄉,在鄉者在命運的百般播弄中堅守,去鄉者在輾轉不定的流徙中執著還鄉,“鄉”是貫穿始終的叙事依據。

小說寫出多舛多變的命途遭際,寫出變遷中的不變的人心,寫出了安營紮寨的客家文化本質。對于贛南客家文化的自覺傳播,作家這種顯而易見的自覺,一方面源于客家知識分子的自覺,一方面源于“記憶自覺”。客家知識分子的自覺相當于“族群自覺”,是文化層面的自覺。“記憶自覺”是先天的,是一個作家的寫作密碼。寫作中的這種“記憶自覺”,确證了寫作這種精神活動的表達、宣洩和記錄功能。“記憶自覺”沉澱為DNA,如影随形地潛伏,被譽為寫作的“根性”。根性可以分解為很多可以溯源、延展和探研的底色。

小說寫作有兩種,一種是“私”小說——隻寫寫作者本人以及與其有關的生活,一種是“公”小說——對他人生活的張望和想象。雖然寫小說之前的缪公,“元身份”是理論家和評論家,但沉潛的文化DNA,看來無法改變。作為“公”小說的《望穿秋水》不像“私”小說那樣直接,但作家對于他者生活的各種想象、虛構的依據仍然來自于其客家生活經驗,比如對于飲食起居、婚喪嫁娶、生産教育的鋪陳,不厭其詳,津津有味。但小說不是風俗史志,文化的大幕拉開後,要寫出人際關系中人物的行動邏輯、性格氣質、命運遭際。坎坷際遇和生存壓力形成了客家人性格中的堅韌和耐受力,比較起普通漢族人,他們生存危機感強烈,能吃苦,有開疆辟土意識,常年流徙的生活也使他們對故土和故園異常眷戀。比如劉求福,在台灣漂泊30年期間,始終不曾婚配,不願定居,望穿秋水也要回到家鄉,從大的心理動機看是客家文化“原鄉”集體意識的驅動,從具體的情感對象看,是對母親羅草花和初戀姚玉珍的牽挂。劉求福的還鄉也是對倫理和道德原則的回應——回應作為兒子、丈夫和父親的責任。為了突出這種情感取向,小說有意從外部環境“制造”了諸多困難和沖突,包括男女雙方遭遇的各種物質和精神的困難、誘惑。這是文學的“曲折”。

在劉求福的還鄉中,我最欣賞最後一筆。經曆種種曲折回到家鄉的劉求福,看到年老色衰的姚玉珍,第一眼是意外和失望。這種情感經驗的表達,忠實于現實生活,是貼切的。30年不見,對女方的記憶還停留在青年時期,用記憶咀嚼時光的劉求福,摻入了強烈的主體願望,對于人物的形象和雙方關系産生了特殊的美感。留在家鄉的姚玉珍既串聯了30年的曆史動蕩,又串聯了客家具體而豐富的日常生活。但時間本是無情物,加上遭遇各種生活動蕩,姚玉珍的容顔體态必然“慘不忍睹”。劉求福情感發生起伏是一個正常人的正常反應,能夠看到并表現這種起伏,是作家現實主義寫作精神的銳利和高明。怎麼處理這種起伏,故事走向哪裡,是作家的價值立場的展現。小說的結局是,一家三口認親并團聚,這種處理基本上符合人物性格邏輯、符合現實生活的邏輯。克服種種困難最終還鄉的劉求福,其儒家文化底色驅使他在義利之擇中選擇義。這個底色也是作者的價值底色。

劉求福二弟劉求祿身上的無情、冷酷、自私,寄托了作家對人性中惡之極緻一面的批判。饒是這樣,小說還是寫到了劉求祿和妻子高盼枝之間的溫情。作家這麼寫,源于對現實人生的深刻認知:再惡的人也有自己的生活,也有夫妻,他們甚至會被傳統意義上的好人愛上。不過,抛棄母子情誼和兄弟情誼的劉求祿,折騰來折騰去,最終也沒有從生活中格外攫取到什麼,晚年依然踉踉跄跄地生活。在劉求福的另一個弟弟、知識分子溫求壽身上,作家寄托的是堅忍、善良和責任的道德高點。通過兄弟三人最終結局的描寫,作家動用文字表達了價值判斷——善惡有報。

很多作家的短闆是生活積累不夠,而對缪俊傑來說,龐大的經驗庫存也部分地傷害了小說的叙事節奏,如果能夠删減掉一些枝蔓人物的篇幅,在主要人物的細節描寫上多花費一些筆墨,小說的結構會更加清晰突出。至于小說中關于客家曆史和文化的種種描寫,看似閑筆,卻妙在豐厚,是我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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