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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現代文人的幾場“交惡”

近現代文人的幾場“交惡”

陳三立

近現代文人的幾場“交惡”

(冒鶴亭/圖)

朋友為五倫之一,世情所重,離合形迹,亦較得關注。近百年史料中不乏好友間交惡事,僅據所見,撮集數種,供消寒之談。

況周頤與鄭文焯

首談清季四大詞人中之況蕙風與鄭大鶴。這二位相比,《蕙風詞話》的作者況周頤名氣要大一些,但鄭文焯也相當煊赫,兩人一度交情也還不錯,但光緒三十年(1904),況周頤薄遊蘇州,頗事風月,并準備将那些豔冶之篇輯成《玉梅後詞》刊刻行世。鄭文焯“大呵之,其言浸不可聞”,況周頤怒,大罵鄭氏為“伧父”(即北方俗所謂“土老帽”之意),從此與之絕交。終生再也沒有見面不說,在鄭文焯去世後還對此事耿耿于懷、咬牙切齒。

這件事楊傳慶有《鄭文焯、況周頤的交惡與晚清四大家詞學思想的差異》一文叙述綦詳,所可補說者,是還牽連到了“四大詞人”的“前馬”、于另外幾位都有半師之分的王鵬運。況周頤《玉梅後詞序》雲:“是歲(1904)四月,自常州之揚州,晤半塘于東關街儀董學堂,半塘謂餘:‘是詞淫豔,不可刻也。’”轉述了這句話後他就馬上憤慨地反擊道:“夫豔,何責焉?淫,古意也。三百篇貞淫,孔子奚取焉?”這話幾乎和袁枚的口風是完全一緻的——你說“豔”不好,但是孔子删詩,不删鄭衛之風,後人為什麼不可以作豔詩豔詞呢?接下來這話更加惡毒:“雖然半塘之言甚愛我也,惟是甚不似吾半塘之言,甯吾半塘而顧出此?”“半塘之言,非吾半塘之常也。”

我們經常說有文化的人惹不得,罵人惡毒精悍,還不帶髒字兒。何謂“半塘之言,非吾半塘之常也”?因為俗雲:“人若改常,不病即亡”,況周頤特别強調這話是王鵬運四月說的,再過一個月左右,王鵬運就去世了,是以他說這話是病亡的前兆!這話可就相當怨毒不厚道了,何以如此呢?需要看到的是,這裡不僅有意氣之争,更重要的是詞學觀念的沖突。

況周頤自王鵬運處承傳了近南宋、崇夢窗的“重拙大”之旨,但彭玉平先生分析過,他真正鐘情的乃是北宋的“松秀”與“清疏”,我以為還應該加上以“豔”負載的“性靈”。他肯定大感困惑且憤怒的是:王鵬運曾經稱道歐陽炯的《浣溪沙》“蘭麝細香聞喘息,绮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這幾句“奚翅豔而已,直是大且重”,憑什麼他寫得這麼露骨就是“重大”,我就是“淫豔”?真正豈有此理!由此言之,況氏的耿耿于懷、有虧友道也不是不能了解的,因為這種“性靈”不僅是自己最愛,甚至可以說是立命之本,豈容他人如此輕慢?

吳梅與黃侃

對于現代學術史而言,吳梅、黃侃比況、鄭二位顯得更加重要。吳梅是詞曲大師,門下濟濟多士,如任中敏、盧前、唐圭璋、王季思、蔡桢、吳白匋、錢南揚、趙萬裡、鄭骞、吳湖帆、陳家慶、萬雲駿等巨擘名家,指不勝屈,堪稱現代詞曲學界第一大門庭。黃侃更是章太炎大弟子,與乃師并稱領銜“章黃學派”,同時亦工詞,其《量守廬詞鈔》哀感悱恻、情恨交纏,幾欲突過納蘭。兩人同隸南社,又在北大同僚兩年,情誼甚殷,結果南下中央大學後卻發生了不小的沖突。

關于這件“兩賢相厄”事,金慮《記吳瞿安先生數事》雲:“民國二十三年暑期中文系畢業同學公宴諸師,吳師酒後自言骈文獨步當時,黃季剛師時亦被酒,未允其說,竟至龃龉不歡而散。次日吳師酒醒,親邀汪辟疆師同至黃師處緻歉,歡笑如初,行誼古道,非人所及。”程千帆《桑榆憶往》雲:“1934、1935年,我正在金陵大學讀書,也曾陪侍老師們賦詩飲酒,記得隻有一次,兩位老師發生了一點口角,也不過是醉後失态,絕不涉及學術問題,當時既未動武,事後也并無芥蒂。”據鄭志良考證,“這些說法并不準确,吳、黃二人發生過兩次沖突,其中有誤會的成分,但也并非完全不涉及學術問題。”所謂“學術問題”,主要還是指吳梅以詞曲名著天下,而自己又不願以詞曲專家自囿,故酒後有大言“骈文獨步”雲雲。黃侃所治為品位至高之樸學,盡管不鄙薄詞曲,對吳梅的醉語自然也聽不入耳,進而不僅幾乎動武,且埋下不淺的芥蒂。故第二次兩人失和又由黃侃酒後發難,至有“天下安有吳梅”之決絕語。這次沖突後,兩人再無來往。一年後重九日,黃侃以中酒嘔血暴卒,虛齡才屆五十。先是,其師太炎先生寄壽聯曰:“韋編三絕今知命,黃絹初裁好著書”,中隐“黃”“絕”“命”三字,黃侃為不怿久之,至此果成語谶,而兩位大師也永遠失去了重拾舊好的機會。

多年老友因“細故”而至不睦如此,誠然是令人扼腕事。黃侃去世後,吳梅念舊懷人,頗多悼念敬重語。如為黃侃制挽聯雲:“宣南聯袂,每聞廣座談玄,可憐遺稿叢殘,并世誰為丁敬禮;吳下探芳,猶記畫船載酒,此際霜風凄緊,傷心忍和柳耆卿。”翌年又有周忌挽詩:“開緘如與故人語,重九登高興有無。襟上酒痕定如許,黃垆一恸淚同枯。”皆可謂情文雙至,也算是為這段公案畫上了句号。

冒廣生與袁思亮

冒廣生(1873—1959,字鶴亭)于彊村老人朱祖謀之後稱詞壇領袖。他是“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襄裔孫,外伯祖周星譽、外祖周星诒都是著名學者、詞人,又從葉衍蘭、俞樾、孫诒讓、吳汝綸、蕭穆等遊,可謂取法乎上。自家所著亦宏富,遍及經史諸子之學,而以《小三吾亭詩》《小三吾亭詞》《後山詩注補箋》《疚齋詞論》等文學類著述最為人所知。袁思亮(1879—1940)是兩廣總督袁樹勳之子,洪憲複辟後歸隐滬上,以著述、購書為事,所藏宋元古籍甚多,正德木活字本《太平禦覽》、宋本施顧注蘇詩、宋本《韓昌黎集》等皆稱稀世之珍。

冒、袁為“三十年異姓昆弟”,思亮又為廣生子效魯之師,情誼自然笃厚,然1938年夏,袁思亮欲倩吳湖帆畫荷,又不肯出錢買,即托鶴亭代求。鶴亭不肯,袁遂寫《雨中花慢·索湖帆畫荷,鶴亭謂非錢莫緻也,賦此調之》一詞示之,中有“天然畫稿,何須買絹,不要論錢”語,冒“遽斥其詞不觀”,袁“乃狂吼”,翌日即緻書與絕交,其文略雲:“昨日茗坐中出示調湖帆詞,聊相為戲耳。湖帆見之,必不以為忤也。不意兄不審所雲為何,遽斥其詞不觀……三十年異姓昆弟文字道義之交,一旦無端而衆辱之,不能不寒心耳。”二人且互相索回舊物,令人發噱。

對此“兇終隙末”事,冒佳骐《補說叔子詩探微》有不同看法:“畢竟冒與袁是‘三十年異姓昆弟’,且有‘通家之誼’,是以幾個月以後,冒與袁就重歸于好,兩家又開始互相往來……1940年1月,袁思亮病危,冒鶴亭約譚瓶齋(澤闿)往視,袁已瞑目而逝。冒作詩雲:‘本以通家誼,甯惟弱個悲。遽嗟人鬼别,心咎到來遲。孝友天能鑒,文章世所知。登樓無再日,一恸下梯時’。”一時意氣,終告平複,還是令人欣慰的。

邵祖平與陳三立、錢仲聯

培風樓主邵祖平(1898—1969),乃江西南昌人。少時貧寒,自學成家,曾從章太炎學國小,又與陳三立、黃侃等唱酬,為人所重。抗戰軍興,祖平入蜀任中央大學、四川大學等校教授,其《培風樓詩》獲教育部頒文學一等獎,聲譽益盛。同時著有《詞心箋評》,選唐宋詞二百六十首,标舉“煙柳受其驅排,斜陽赴其愁怨,擁髻遜其凄訴,回腰窮其娭盼”的“詞心”之說。夏承焘為之序,稱其“廓然能見其大”。1957年,邵祖平被發配至青海民族學院,1965年退休始回杭州依子而居。旋遭紅羊之劫,祖平視為生命的藏書全遭抄沒,遂突發腦病,不治而卒。

祖平并不複雜之履曆中牽涉一“面辱鄉賢”公案,事見冒效魯《叔子詩稿》中《黃山樵子夜過談藝,臧否人倫,推倒元白,舌底瀾翻,勢不可當,去後戲為三絕》,其第三首雲:“前人樸質今人笑,面辱鄉賢邵祖平。諸老風流難仿佛,得君狂者竟何人。”句下自注:“散原嘗為年家子同鄉邵某作序,恭維未餍其欲,邵于散原面将序文撕碎以辱之,散翁貌益謙下。”劉夢芙或據此在《五四以來詞壇點将錄》位置其為“天暴星喪門神鮑旭”。此事引起祖平子靖宇之不滿,因緻書《當代詩壇點将錄》作者馮永軍,憶及原委。略謂抗戰期間祖平在桂林投靠錢仲聯以居,“開始時關系十分融洽,二人朝夕相處,常作長時間的閑談,并且互請對方為自己的詩稿作修改和提意見”。關于《培風樓詩》未用散原老人之序的原因,邵靖宇雲:“先父向錢先生解釋了……因為散原先生把他的詩過于強調是繼承了江西詩派的,而先父覺得自己的詩的風格并不限于江西詩派之内。錢先生也表示同意先父的看法。”曾一度交誼密切的兩位大詩人後因管教子女等細事失和,從此結怨,“先父和錢先生二人都各自從自己的詩集中删除掉互相贈答的詩,就仿佛以前從未有過來往那樣”。邵靖宇因而疑心錢仲聯與冒叔子關系甚密,遂造語诽謗之。此事錢仲聯似未有談,道理上講不宜據祖平之子說而遽定真相,然毋論如何,兩位先賢的反目是很令人遺憾的,而我們亦可借之了解民國文人間生态網絡,“細節呈現曆史”,掌故之學亦意義非小也。

胡适與方東美

方東美是一代哲學大家,安徽桐城“桂林方氏”出身,1921年留學美國,師從杜威,獲哲學博士學位。1924年歸國不久,與同門師兄胡适在上海會晤。胡适稱自己近作《五十年來之世界哲學》是近年來最用力寫作的一篇文章,方東美則以為“恐怕連哲學的一半都夠不上”,兩人初會即不歡而散。抗戰爆發後,胡适出任駐美大使,發表講演逾百場,勝任盡職。方東美對此很欣賞,聲明十年不罵胡。十年期滿,又恢複罵胡,直至1975年在課堂上猶對去世已久的胡适進行嚴厲批評。

這些批評不乏意氣之争與無的放矢之處,根本上則表達出二人學術立場的相左。如蔣國保所言:“一個堅持自由主義的立場,一個堅持文化保守主義的立場……方東美對胡适的批評,不談方法問題,也不談主義問題,而是集中在……中國文化的價值問題……中國哲學的性質問題”,“方東美……認為中國文化在精神上超勝于西方文化,而他是以批評胡适不懂中國哲學,就是因為他基于自己的哲學方法而難以容忍胡适的‘實用主義’思想方法……他覺得實用主義哲學太膚淺……轉而信服柏格森的‘生命哲學’以及懷特海的‘曆史哲學’”。值得一提的是,方東美的詞亦頗佳,如《浣溪沙·追和東坡》:

為肉為魚命未蘇,在朝在市辇香車。人間底事本來無。

瘖口銜詩腸百結,撐胸飲恨淚千珠。狂風吹面立髭須。

氣味逼近蘇黃,而淚光點點,哀痛勝之,正是他常征引的歌德“詩的功能在作生命之夢”之說在亂世的逼真再現。

馬大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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