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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家人②

作者:澎湃新聞

文/塌頭

【編者按】

每逢佳節倍思親。親情往往既近又遠,“是想觸碰又縮回手”,也許我們了解其他的許多人,卻未必對家人了解更多。

今年春節,“澎湃人物”欄目推出特别策劃“親愛的家人”,重新認識跟我們血脈相通的人,也回頭審視親情中的那份羁絆。

“我們的後事就交給你了。”

2018年7月,小舅媽羽珊把我請到了家裡,做了一桌我愛的上海本幫菜,四喜烤麸、紅燒鲳魚、酒香草頭、油爆蝦、毛蟹年糕。在濃油赤醬、歡聲笑語中,她這麼悠悠說了一句。小舅成恺在一旁點頭如搗蒜,“交給你,我們放心。”

我吓了一跳,筷子落到飯碗裡。

二人都是“50後”,當初沒有要孩子,到了六十多歲的年紀就已經開始思考身後事了。那年我們約定一起去歐洲旅行,連同我爸媽,我去家裡跟他們收辦旅行簽證的材料,順便說一些行前的注意事項,也帶了些生活必需品給他倆。

他們其實早有“部署”,年輕時各買了一份人壽險,身故保額足以覆寫他們的“後事”所需,互為受益人。随着年紀增長,擔心最壞的狀況發生,他們希望我來做這個保險的受益人。至于壁葬還是海葬,他們顯得無所謂,反正不打算買墓地。死了,錢正好也用完了,是他們最滿意的狀态。

【一】

去歐洲旅行之前,羽珊最放不下心的是家裡的狗,是條陪她和成恺好幾年的老狗了。

記得他們結婚後第一條狗叫妮妮,是一條白色博美,特别溫順。早年我去他們的住處玩耍,妮妮就會一直在我身邊打轉撒嬌,憨态可掬。

成恺婚後算是入贅到了羽珊家,從内環的邊搬去了“上隻腳”。

那時候的我特别愛去他們家玩,因為舅媽的母親和藹可親,時常會給我剝鮮鮮的小核桃吃,現在想來小核桃真是剝起來費勁又吃不了多少肉仁的一種東西,但記憶裡老太太剝小核桃的動作是那麼優雅;家中又寬敞,光是樓上樓下爬爬樓梯都令我歡愉至極。

結婚兩年後,他倆決定不要孩子,也不領養孩子,就打算一直養着妮妮。可是沒多久,妮妮吞食一塊牛肉嗆到氣管裡,死了。小舅媽傷心了很久,找人給妮妮打了口木制小棺材,在家附近“厚葬”了,她從此開始吃素。

妮妮去世後的這些年,他們又陸續養了多多、可可和現在的露露。小舅媽對妮妮的感情最深,像是她的第一個孩子,現在她去廟裡祭拜,也會為妮妮在另個極樂世界的安穩祈福。

成恺早年對狗的感情一般,随着年齡的增長,慢慢變得寵愛眼前的狗,像是寵愛家裡最小的孩子。去歐洲之前,他備好了足夠的狗糧、還給露露添置了新的玩具,比較了附近口碑比較好的寵物店和寵物臨時寄養點,“選了最貴的一家”。羽珊對露露的愛與照顧是點到為止、量入為出的,而成恺會對露露每次撒嬌“過度回應”。“人還沒寵好,把狗先寵壞了。”羽珊偶爾會調侃他。

養狗對他們來說也意味着,他們要從蝸居的小格子裡欠身出來,不時望望外面的世界。成恺退休後,跟舅媽一起早中晚遛三次狗,他們會向西走外灘,向南去北外灘濱江,也會向北看看已顯落寞的四川北路、乍浦路。有時候他倆會把狗放在家裡,比如去Blue Note聽一場波薩諾瓦的演出,或者到和平飯店的爵士樂酒吧,在兩個人的卡座,各要一杯酒。

親愛的家人②

爵士酒吧 資料圖

浪漫有,争吵亦有。有時候因為舅媽多搓一頓麻将,少搓一頓麻将;有時候因為舅舅做财務外勤奔忙,退休後還接好幾份不同公司的活,家務做得少;有時候僅僅因為給露露吃多了吃少了。

“天天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總要翻毛腔、光火的。“羽珊會這樣講。《分開旅行》那首歌火起來的那年,他倆開始分頭去旅行,各找各的伴兒,同僚、老友,不間斷地輪流旅行,總要留一個人在家照顧寵物。這種距離的制造讓他們的關系變融洽了。

一起去歐洲的時候,羽珊都感覺不太真實,她這些年來沒有跟成恺一同旅行過。平時兩個人如果有一個人去旅行,還要在微信運動上比拼誰的步數多,有次成恺在外地遊玩,發現羽珊在家步數比他還多,後來知道是她”搗蛋“,把手機綁在狗身上刷步數,跟他”别苗頭“(競争)。

在歐洲自由行,我們租住了民宿,羽珊是當采購和廚娘的,大包大攬地把幾個中國胃管好。”有個孩子的話,他(指成恺)能成熟點、生活能力強點。“羽珊包辦慣了,也嘗試說服自己事情就是如此。

【二】

羽珊從歐洲回來去廟裡還了願,行前她去給我們同行的人一起祈福過平安。

她是“獨養女”,給我剝核桃的老太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終身未婚未育,40歲領養了無依無靠的孤兒羽珊。養母與羽珊相依為命,羽珊為養母養老送終。

我見過這位老太太,她話說起來慢條斯理,身着紫檀色旗袍和淺米色羊毛開衫,領間繞一條灰白色珍珠項鍊,手戴羊脂玉镯。她去世後,給羽珊留下了一套位于北外灘的二層老宅,頂樓帶一個露天的曬台。它是1930年英商興建的新式裡弄,沿街的部分辟成了商鋪,内部則多為石庫門房。

親愛的家人②

新式裡弄 資料圖

在養母去世後的幾年,老宅的幾間屋子陸續被羽珊賣掉。

羽珊曾經嗜賭,麻将桌上通宵達旦,把老宅的兩間房都賣了,給自己和丈夫,也就是我的小舅剩下一個帶天窗的閣樓和天台。閣樓夏天熱、冬天冷,窗式空調一到酷暑和嚴寒天裡就呼呼作響。

2000年左右,房子賣差不多了,羽珊的“麻友”也大多出國移民了,四缺一變成四缺二,最熟悉的麻友慢慢聚不起來了。偶爾跟人搓兩局,羽珊自覺沒趣了,也不太去了。

她發現自己得找到一些新的朋友來充實生活,婚姻并不是所有樂趣的來源。忘記從哪年開始,她開始去各地燒香,到近10年,她基本固定在桐鄉的那座廟,一年要去好多次。一起去的人被她統稱為”燒香朋友“,清一色是女性。裡面多是退休前體制内的人,有醫生、有公務員、有老師。相似的是大家都有煩惱,隻是大家的煩惱并不相似,比如醫生有兩個優秀的女兒都在國外,但全是不婚不育主義者,四十多歲了;比如老師有個不争氣的“巨嬰”兒子,整天不思進取在家啃老。羽珊的煩惱在他們這些實際的困擾面前似乎都不算什麼,她隻是”偶爾頭疼、很難快樂“。她在做過一次核磁共振後稍感安心,隻顯示”老年腦“,也就是正常衰老導緻的腦部萎縮。但無法感到快樂這一點,她沒有獲得特定的診斷和療方。

早先年的某天晚上,她在成恺的手機彈窗裡看到一條”親愛的,睡了嗎?“的消息,她沒有發作,隻是跑去天台獨自絕望地哭了一場。她突然覺得自己終究是無依無靠,是的,房子是她的,錢也可以是她的,但都是冷冰冰的東西。第二天,她假裝不知道,像往常一樣對待男人。

直到後來,成恺跟她主動坦白這段關系,解釋隻是有段時間想法稍有滑坡,都過去了。

”你覺得過去了嗎?“我問她。”表面上是過去了,但大概要帶去棺材裡。“她輕描淡寫。

【三】

1月23日,上海的雨不大不小,地上的水不深不淺,“清爽冬至邋遢年,”羽珊說。

我媽這邊的家庭聚會由幾家人輪流坐莊,這次輪到成恺和羽珊家請客。羽珊把家庭聚餐的地點定在離家門口幾步路的本幫菜館,這家濃油赤醬的紅燒肉、炒素都做出了她小時候的味道。

席間,我爸說起自己失眠和見心理醫生的事,得知我爸要靠每天一粒或半粒安眠藥入睡,坐在一旁的二舅和二舅媽大為驚訝,而羽珊則“熟門熟路”地問,“在吃阿普挫侖(一種安眠藥)嗎?”我爸點點頭,像個犯了錯的孩子。“沒關系的,那個藥副作用很小。”她寬慰道,“我們這個年紀的人,能睡着就比什麼都好,一點醒來等天亮太難過了。”

她自然也是精神科挂過号的人,用她的話來講,看穿了,想穿了也不全是快樂。

這頓飯是去年冬至前訂好的。冬至前夕,她和小舅、二舅、我媽去郊區給外婆和外公掃墓,那次言談掠過親朋離世,羽珊不禁握緊了成恺的手。

不自覺也不避諱地,一桌人吃着飯又聊起了故人——我的大舅和大姑夫,他們分别于2020年和2021年去世。上了年紀,把死亡放台面上講仿佛變成一種稀松平常,或是一種辭舊迎新的方式。大舅大前年老宅拆遷獲得一百餘萬拆遷款,但臨近70歲還在為孩子賺錢務工,平日在工地住,半夜如廁時突然猝死,晨間才被工友發現;大姑夫前年兩套老宅拆遷獲得數百萬錢款,偶然做身體檢查發現腦部有淤血,一向開朗樂觀的他變得郁郁寡歡,言談中透露不願拖累家人,後來在住院檢查期間自殺身亡。

“是以想到啥,就要趕緊去做。今朝不知明朝。”羽珊說。她前幾天跑去蘋果店給自己買了iPhone 13 pro max,她買之前咨詢了我的意見,我說可以去某電商平台買,價格優惠,但款式不一定齊全,比如隻有黑、白色的,或者容量隻有512或者128G的,有時候也擔心買到假貨。我告訴她,我是舍不得買跟電腦一樣貴的手機。“我們的錢留着給誰呢?吃吃用用也夠了。”羽珊笑笑。

我媽和二舅夫婦在飯桌上是同意羽珊的,但我媽甚至還舍不得蓋三十多年前外婆給她陪嫁的羊毛被,估計都蛀了,她打定主意要把老被子都留給我,而我哪裡需要這樣的被子呢?二舅呢,緊緊巴巴一輩子,賺過外彙,給二哥買房子出了首付之後就幾乎被掏空了,這些年還會出差去接一些零散的活。二嫂懷上了小寶寶,夏天即将出生,VIP病房、月子中心的開銷擺在那裡,二哥又拿着體制内的一份“死工資”,二舅的擔子更重了。

幾年前也是過年吃飯,我媽承諾給小舅成恺織件羊絨衫,結果幾年拆拆織織,沒了蹤影。我有孩子之後,我媽忙于幫我照顧孩子,更是沒有餘裕去打毛衣了。

“我和成恺沒被孩子困住,被疫情困住了……等小孩子(指第三代)大一點,再去一趟瑞士吧,把毛線帶過去織,算是made in Switzerland。”羽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提議。那次歐洲行,我帶着父母、小舅夫婦一起去了瑞士伯爾尼,我們對少女峰、小鎮格林德瓦印象深刻,這些年來不時叙及。

但誰也不敢打包票。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疫情不知何時休,屆時70多歲的老人們能不能忍受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旅程、舟車勞頓,各家亦有各家走不脫的理由。但是羽珊不願考慮那麼多,說出來,就等于出發了,真的成行,便是賺到的驚喜了。

(文中羽珊、成恺為化名)

親愛的家人②

海報設計:鮮孟君

責任編輯:黃霁潔 圖檔編輯:胡夢埼

校對:丁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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