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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最多的女騎手,來自這個縣城

這些年,數字化改變了我們周遭的生活,也像一條車道,讓另一群人擁有了将人生轉向的可能。這其中,就有一群“媽媽騎手”。

她們大多來自鄉鎮,出身貧困,腳下沾着泥,學曆不高,早婚早育,總容易被隔離在正式的就業市場外。送外賣的路上,她們握緊車把手,仿佛握住了人生的另一種可能。這份工多勞多得,即時到賬,最大的好處則在于自由,讓她們在打工賺錢與異鄉育兒間,擁有選擇與平衡的權力,即使這意味着更辛苦。

疫情後,街面上的女騎手肉眼可見地多了起來。據媒體報道,安徽省阜陽市臨泉縣是走出最多騎手的地方,那裡同時也是女騎手之鄉。臨泉是中國第一人口縣,2020年才脫掉了貧困縣的帽子。

中國最多的女騎手,來自這個縣城

我們采訪了來自那裡的幾位“媽媽騎手”,分享她們的故事。

01 奪回自由

淩晨五點多,兩個孩子和丈夫還在睡覺。借着昏黃路燈,26歲的劉琴将那輛黑色電動車拖出家門,穿上頭盔、防曬服,将一隻裝滿溫水的礦泉水瓶放進車箱。她再掏出一隻紅梨色口紅,對着車鏡輕輕塗抹,最後戴上口罩。

常熟虞山路上微涼的風撫摸着裸露的後脖子,她感到外面的世界連空氣都是甜的。雙手穩穩握住車頭,也似乎掌控住一些人生的新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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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做全職騎手的丈夫建議劉琴跑跑衆包騎手,一天掙個幾十塊錢,夠買買菜也行。反正婆婆能幫帶兩個孩子。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丈夫月收入一萬左右,但兩個孩子消費太高,大兒子幼稚園學費一個學期就六千了,加上近千元的房租,經濟捉荊見肘,兩人常常因為錢的事吵架。有時她想給兒子買些玩具,丈夫總覺得浪費錢。

兼職對他們而言是最現實的選擇。她國中畢業,當家庭主婦六年,在競争激烈的就業市場寸步難行,辦公室的工作就沒膽去找過。

無法全職工作最重要的原因是要帶孩子。她心裡又渴望上班,常忍不住去看店鋪門口貼的招聘。

她曾經路過一家淘寶服裝店,看到門口貼着招聘打包員的廣告,她站在門口猶豫半天,還是沒有勇氣進去。打包員也要承擔試衣服的工作,她擔心自己不符合身材标準。

現在大兒子終于上幼稚園了,住在附近的婆婆白天也能過來幫忙做飯洗碗。她剛好能騰出部分時間工作。

其餘時間她還是要承擔母職。很多事她得親力親為。比如孩子的課外輔導,她不太信任丈夫。教育孩子太需要耐心,丈夫容易暴躁。她相信大人怎麼着都要好好跟孩子說道理。這些年從來都是她在睡前給孩子讀故事。

她每天都是兩頭跑,早上八點左右回家,送完孩子上學,十點再出去,中午兩點接孩子回家,輔導功課,晚上講故事哄孩子睡覺。

孩子生病的話她不可能不在。大兒子的體質欠佳,一感冒就咳嗽,吐個不停,時不時就住個院。但不識字的婆婆連挂号都不會。有一回她正跑着單,接到幼稚園老師微信說孩子發燒了,她送完單後趕緊趕到幼稚園。孩子一挂水就是一個禮拜,這期間她完全沒再跑單。

她的目标是每天掙夠一百。在她看來,這份工作有個好處是人際簡單,不被人管,也不用跟有心機的同僚相處。

國中畢業後她就跟着當時的男朋友,現在的丈夫來到常熟,緣由是對方爸爸在當地做家裝多年。她在這裡賣過鞋子,賣過化妝品,因為不夠外向,總被分去掃地整理櫃台,單子都被其他同僚搶了,主管也看不上她。

送外賣沒有那些糟糕感受。手機頁面上全是好評,有一位女客人還提醒她天太冷記得戴上手套。她記得自己上一次被肯定還是上國小,老師誇她學習認真。

她珍惜這個機會,閑時就老刷地圖軟體熟悉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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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很多地方她連導航都不需要了。

02 馬達一響,沖進新世界

跑了一兩個月,她發現自己跑上瘾了,不跑就不舒服。丈夫說她,連孩子都不愛帶了。孩子纏着她不讓她走,她就趁着孩子還在睡覺的淩晨出門。

馬達一響,她就沖進新世界。這裡她重新感受到陌生人的溫情——有時候因為她是女性。前段時間南方高溫,一位男士讓她等等,回來時遞了一瓶水給她。

她印象中大部分人都脾氣友善。她自己臉上也總是帶笑,脾氣都是帶孩子練出來的。這些人可比情緒無常的孩子好處面對多了。遇到客人責怪,騎手丈夫也會安慰說正常的,天氣不好都會遲到。

她最喜歡接景區單。她在常熟虞山六年,還沒有感受過這個國家五A級景區的魅力。她的活動半徑通常是推着嬰兒車在樓下一公裡内散步,偶爾跟丈夫撒嬌說帶孩子去景區玩,對方以“沒必要花這種錢”拒絕。現在她坦然地騎進位于常熟市區南郊的昆承湖,湖比她想象得寬闊明亮,她不時地停下來,拍一兩張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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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世界總是有苦楚。有時候下暴雨,她的眼睛一直被雨打得生疼,臉上全是水,根本看不清前面的路,她心裡多少有些害怕,但安慰自己開慢一點總會抵達。天氣不好收入反而漲,心情整體還是加分。

這些年她一直被貧困帶來的焦慮籠罩。羞恥感在她身體裡長成一隻醜惡的惡性良性腫瘤。

首先是外表上的自卑。

手機相冊積攢了不少綠瑩瑩的湖水,但從來沒有自拍。十八歲結婚後,她的體重一口氣從96斤飙漲到了130,丈夫也嫌棄她胖。

“有容貌焦慮。”自覺灰暗,甚至不太敢走進商場裡,裡面的同齡人都化着妝,像在發光。

然後是健康焦慮,她帶孩子帶得哪哪都疼,上網查總擔心自己得絕症了。

送了外賣後,她覺得身體有力氣了些。她也試圖用勞動換回的報酬一點點切除自卑。她先辦了張看了許久的減肥卡,丈夫出大頭,她出小頭。最喜歡的禮物還是兩隻南韓品牌的口紅,一共花了一百出頭。她更喜歡那隻紅梨色的,送外賣的過程中想到就拿出來塗一塗。

其實工作全程戴着口罩,也沒人看得見,但她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就夠夠美滋滋的。

她在十字路口碰到過兩隻女騎手,其中一位妝容細緻,“完全不像個送外賣的”,另一位素面朝天,曬得烏黑。但她們臉上都挂着專注向前跑的神采。

最大的變化是開朗了。害怕講話的她會主動跟店家聊天。有店家跟她抱怨生意不好,也想去跑外賣。她又跟騎手聊天,騎手的願望是開個外賣店。現實世界的沖突有點好笑。

03 “我的孩子不能是留守兒童”

從生大兒子開始,劉琴就覺得靈魂不屬于自己了。四年前生了小兒子後,她更是整個附在孩子身上。婆婆也放棄了自己在布料店的工作,幫她帶做家務做她還是無法承受母職對自我的消耗。丈夫送外賣回來已是晚上12點,基本上倒頭就睡,更别提給她精神支援。

孤獨感時常籠罩着她,她在當地也有一個當了媽媽的臨泉老鄉,但隔了十公裡遠,兩人幾乎沒有交流。育兒夥伴來自線上,當時她在蘇州某醫院生孩子,同個病房的人建了個媽媽群,裡面大部分是上班族,生完孩子就上班了,在她們面前她有些自慚形穢,不愛說話。唯一的朋友是同樣來自外地的鄰居,兩人偶爾會分享育兒經驗。

劉琴1995年生,喜歡學習,得知中考成績600多分後,她開心又糾結。家裡因養雞場生意失敗欠下不少債款,她最終放棄了學業,去了常熟打工。

二胎是意外懷上的,她下了決心到醫院流産,婆婆讓親家母去攔截——婆婆成功了,她總是在母親面前妥協。

小女兒出生後她更加無力。最讓她崩潰的是小女兒動不動打大兒子,大兒子哭着打回去,小女兒也哭,哭聲此起彼伏的,猛烈撕扯着她腦部神經。她實在不知道怎麼解決面前的災難,有時幹脆一起哭。

她坦然自己後悔過生兩個孩子,更後悔過早走入婚姻。她從來沒跟母親談過自己的脆弱。她其實了解母親——臨泉當地的農村太窮了,大部分人都還面朝黃土背朝天以種地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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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多數國中畢業,早早出嫁才有所謂的依靠,隻有少數家庭條件好的女同學到大城市上了大學。

她們之間沒再聯系過,身處兩個世界,她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麼。

也是以她有強烈的,改變下一代命運的意志。

“我的孩子不能是留守兒童。”她的語氣第一次帶着堅定。小時候父母在山西賣菜,做過三年留守兒童的她,清楚那種孤獨感,打心底不願意孩子老在奶奶身邊。

她希望讓孩子獲得更好的教育和更多可能性。她愛買故事書,有時一買就是幾百,丈夫和婆婆覺得完全沒必要,“花那個錢幹嘛?”她隻好偷偷買這些繪本,偷偷給孩子念。

自己掙錢有底氣了,有些決策她不再需要丈夫同意。她最近給孩子買了兩本書,分别是《手不是用來打人的》、《我有好習慣》。她打算給兒子報個畫畫班,一個星期上兩節,一年一萬多。

她還打算送女兒去學鋼琴學跳舞。國中時她被母親接到城裡上學,班上同學個個才華橫溢,會唱歌跳舞,彈古筝彈吉他,而她站在講台上什麼都不會——她不能讓這一幕在女兒身上重演。

前個周日天氣晴,大兒子用綠色小水槍噴洗那輛黑色電動車,水珠四濺。她感受到了久違的幸福。

最近她發現路上出現越來越多媽媽騎手了。她愛刷騎手社群新聞,一個女騎手績效名列前茅的故事讓她激動,“還帶着兩個孩子,太厲害了,我們不比男人差。”

變得快樂的騎手媽媽不止她一個。前幾日她翻出朋友圈給丈夫看,上面是她的女騎手老鄉和閨女的合影,配文“我是小小外賣員,我跑我快樂。”她太有共鳴了。

等小女兒上幼稚園,她打算做全職跑騎手。她預測自己肯定跑不過丈夫,丈夫等級已經不低了,單價就比她高。但這又有什麼關系,那是屬于她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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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結婚後頭一回掙到錢

晚上八點到半夜一點是騎手藍雪花最忙碌的時候。她所在的樂清市石帆街道片區宵夜外賣單最多。她膽子不小,有些地方沒有路燈,烏漆漆一片也敢沖進去。

為了盡快給家裡還債,藍雪花當上了衆包騎手。去年她和丈夫在樂清開了一家炸雞店,十幾萬的本金東拼西湊來的——包括爺爺去世時留給她的七千塊錢。但沒想到,疫情嚴重影響餐飲生意,回本遙遙無期。街道有些冷清,有時還沒人接單,他們就想着自己來,還能接外面的單掙錢。

衆包騎手的賬号是丈夫幫她申請的。丈夫本來說他去跑,她在家看店加帶孩子。她一琢磨還是自己去跑更好。

實在沒人幫她看孩子時,她會找條背帶,把小女兒背在前面。她很注意孩子安全。背帶盡量綁得緊,車子開得盡量慢。還好小女兒在她懷裡很乖,幾乎不鬧。夏日夜晚有涼風,兩人真的就像兜風。十點之後她一般就不帶孩子出門了。

她總是碰上好人。有客人見她抱着孩子,投來同情眼光,說哎呀這麼晚了孩子孩子還不睡啊,沒人幫你帶嗎?這麼辛苦。後來賬戶上多了十塊小費。她回了句謝謝。

跟以往經曆相比,她還算是喜歡這份工作的。國中畢業她離開老家臨泉,在江蘇一帶的電子廠、服裝廠、化纖廠幹過,有時一坐就是十二個小時,屁股坐麻了,還受氣。她用結婚彩禮錢給丈夫買了輛小貨車,露天賣水果賣了幾年,大女兒曬得老黑。前段時間她在家裡做過些電子産品,每天腰酸背痛也沒換來幾塊錢。

她不喜歡在封閉環境裡工作,動起來舒暢。送外賣有時遇到沒有電梯的老房子,她就背着女兒爬六樓七樓,“也不累,習慣了。”

藍雪花有一個重男輕女的婆婆。生了大女兒之後她就上環了,婆婆卻瘋狂勸說他們再生一個,她會幫忙帶,公公六千塊的終身俸也都是他們夫婦的。家裡一施壓一遊說,她心就軟了。

懷孕三個月後,她問過公婆要不要查孩子性别。對方說查不查都沒關系。等她進了産房,得知生的是女孩子,對方突然就不管不問了。醫院裡她跟親戚借了六千塊。坐完月子後回到臨泉,婆婆臉色暗沉說,你看看左鄰右舍的都是四五個孩子,人家最小的是男孩。她聽了心裡難受,卻不知該說什麼。

店門冷清,孩子哭鬧,丈夫發脾氣。她時常束手無策,不知道該恨誰,隻好恨自己。但她又知道世界上沒有後悔藥。

當騎手讓她婚後頭一回掙到錢——即便隻有二三十塊,也讓她找回了一點久違的自信。大女兒剛上中班,一個月學費四千多,興趣班要加一千。拖了一年,她總算給女兒報了個奧爾夫音樂班。

她給自己的獎勵是一隻幾十塊的八爪榴蓮,帶回家裡和兩個女兒一人一口吃。以前一聞到榴蓮味她就想吐,生完二女兒之後,她莫名開始喜歡,好像那是生活中難得的甜香。

路上少不了心酸,最近附近修路地段多,她的腳腕曾經被一塊石頭劃破了一大片。但當小女兒捏玩她的臉,粉色嘴巴嘟囔着要逗她笑時,這些都不算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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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她和丈夫因為錢的事吵架,她第一次有底氣地大聲說,我帶小孩,我還掙了錢,你還不知足,你還跟我吵鬧。丈夫跟她道歉,說自己也不想發火,但壓力實在太大,他也知道她辛苦。

這也是這麼多年來,他終于對她表達了同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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