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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弱水|第五屆“袁可嘉詩歌獎·詩學獎”

袁可嘉詩歌獎

詩學獎

獲獎批評家:江弱水

獲獎作品:《言說的芬芳》(詩學文集)(安徽教育出版社)

江弱水|第五屆“袁可嘉詩歌獎·詩學獎”

授獎詞

《言說的芬芳》收入江弱水近十年間關于當代詩的八篇評論,這些評論文字充滿理性卻又詩意盎然,随心所欲卻又洞見疊出。作者對大陸古典詩歌和西方現代詩歌的資源廣征博引,也對詩歌本質、詩歌形式、詩歌傳統等問題有深入思考。作者在楊煉的《諾日朗》中聞到楚辭般的“人神之戀的芬芳”,又在張棗的《與茨維塔伊娃的對話》中發現“談心的橘子蕩漾着言說的芬芳”,于是,這部《言說的芬芳》便也散發出了詩語的清香。鑒于此,特将“第五屆袁可嘉詩歌獎·詩學獎”授予《言說的芬芳》和江弱水先生。

(劉文飛 執筆)

江弱水|第五屆“袁可嘉詩歌獎·詩學獎”

(圖為江弱水和臧棣)

江弱水

1963年生,安徽青陽人。香港中文大學博士,現任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著有《中西同步與位移》《古典詩的現代性》《湖上吹水錄》《詩的八堂課》《十三行小字中央》《指花扯蕊》《言說的芬芳》等。曾獲“十五屆華語傳媒大獎”年度文學批評家獎。《詩的八堂課》被評為2017年度“中國好書”。

“袁可嘉詩歌獎·詩學獎”獲獎者 江弱水

推薦書目:

江弱水|第五屆“袁可嘉詩歌獎·詩學獎”

《顧随中國古典詩文講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8

我曾經給貴市的稻讀公社推薦過這套書。我認為,聽顧随講課,既可識得前人文字的高妙,也能觑見作者人格的光輝。古人說,經師易遇,人師難逢。顧随先生是授業的經師,更是傳道的人師。

獲獎作品選讀·江弱水作品

詩一開頭就拈出一個悖論:

其實我從來不曾離開,我一直都是鄉下人,鄉村啊

你已用不着拿你的貧窮和美麗來誘拐我。

與無數對鄉村無保留的贊美相比,宋炜打量鄉村的眼光已經曆練為一番世故。鄉村,通篇都被用拟人化的“你”字所取代,這是詩人與鄉村的老友記般的對話,不瞞你說,也瞞不了你,你我彼此知根知底。是以一開頭,詩人就挑明了說:你的美麗不可能誘拐我成為一個純情的田園詩人,你的貧窮也不可能把我誘拐得憤怒而反抗。宋炜眼中的鄉村,有令人震驚的貧窮,和讓人絕望的美麗,長在豐收和歉收之間擺蕩。

“我想也許你豐收的時候更好看”。這裡隐含了對鄉村的祈願。多少人隻關心鄉村的美麗,卻不大理會是不是豐年。他們單知道鄉村是好看的,他們也隻需要鄉村的好看。“其實我有的也不多”,言外之意是“其實你有的也不多”。這兩句絕不經意的說話,潛台詞都很豐富。

“數一數吧,就這些/短斤少兩的散碎銀子”。用銀子這樣的通貨是一個時代錯誤,但詩人是故意錯的,為了應和“千百年後,我依然一邊趕路一邊喝酒”的時間主題。千百年前如此,千百年後亦然。但是用“短斤少兩”來修飾散碎銀子卻總有點不妥,因為一旦論“斤”就不能說“散碎”了。應該換個形容詞,該叫“成色不足”吧。當然,詩人不在乎這個詞成色足不足,因為他馬上要寫到他得意的句子了:

可我想用它們

向你買剛下山的苦筍,如果竹林同意;

我要你賣滿坡的菌子給我,如果稀稀落落的太陽雨同意;

讓我的娃兒去野店裡打二兩小酒吧,如果糧食同意;

我老了,我還想要小粉子的身體,如果她們的心同意;

(其實我也想說:我要小粉子的心,如果她們的身體同意)。

一種娓娓的語調,有商有量,分外動人。重複中有變化,變化中有重複,呈現出現代漢語最柔韌的節奏和旋律。一連五個“如果……同意”,真叫是天遂人願啊。二兩小酒,苦筍,菌子,詩人掰着指頭在數。加上後文“這麼多的敞豬兒,這麼多的甩菜,這麼多的脆臊面”,就是鄉村暴露在我們眼前的全部“底細”。特别是後面兩行,小粉子的身體與小粉子的心,颠之倒之,我們哪裡見到過,愛的情和欲給表達得這樣文雅,這樣不害臊?

“如今這些急切的願望把我弄得不成人形”。我是被情欲烤傷了的人,荒于酒,荒于色,在城市裡浪蕩,然後回到故鄉。既然還鄉意味着療傷和恢複元氣,就是回複以求安息,那何不索性憩息在大地的懷抱裡。“我何不索性就再往下一點,直接變成泥,如果/是泥地就能長出我想要的東西”。我想要成為我想要的我。而且,人是泥土,必将歸于泥土。安息在某種語境裡即意味着長眠的死。而想要成為我想要的我,意味着轉生,在最後抟泥的匠人預制的模子裡轉生成一個新人。

如今的我,是被急切的願望弄得不成人形。那麼換句話說,鄉村,你,是不是也因為某些急切的願望,把你也弄得不成你原來的形貌?難道不是嘛?船在疾行,魚在追趕,伐木造紙的事業在進行中,罐頭也已經越做越多?你本不屑于這樣吧?你不會遷就自己吧?“我早已活得如此疲賴和和塌實,連擡頭的動作都省去了”,還有必要自己遷就自己,朝更高的方向擡升那麼一下麼?你,偉大的鄉村,也省省心好了,不要想發什麼财吧。

“我知道這麼說的時候,有很多植物都認為我的脾氣變壞了,因為它們的綠葉子變黃并且飄零。”世上有一種神秘的感應,據說在油菜花地裡你不能說榨油的事,否則油菜花就一定會結癟籽兒。在竹林裡也不能說做竹席的事,要不竹子也不肯長。在鄉村不要說與豐收相反的事情,綠葉子立馬就蔫了。鄉村是充滿了這樣一種原始的敬畏的。

但是,鄉村,你,我知根知底的老友記,“我估計你對此也有相近的看法”,你凝滞的河水,你靜止的風筝,都說明你我精神上的同構。我們都是退步論者,隻希望世界依舊是原來的樣子。時間在疾行,在追趕,但世界依然如故。在宋炜的一首《桂花園紀事》裡也有這個意思,他提到小粉子被中止了的、再不能長大的年齡。“塞弗爾特說:‘世界美如斯’,世界美就美在/它的停頓。”詩人想說的是,盡管今天的鄉村正面臨數千年未有之變局,但是無論我們看到怎樣的變化,最終一切都将是回複如初:“千百年後,我依然一邊趕路一邊喝酒”。

你的頭上,一隻風筝靜止,天空不知飛去了哪裡……

天空在整首詩裡出現過很多次,它不斷地出現讓我們滿腹狐疑。一個意象重複出現,它可能是象征。當然,如果一個意象隻出現一次,而力度夠大,也可以是象征。而這個天空處心積慮在詩中不斷出現,我們就不由不多想一想。姑且認定這裡的天空代表理想吧,而這個理想坍塌了,“天空不知飛去了哪裡”,第二節也提到,連天都沒有了,“更高”也就再也沒有了。到了第三節,“沒有天空,因為天空已蜷成一團”。理想不在了,我們索性更往下一點。

這是一首世故的詩,曆練的詩:“我早已活得如此疲賴和塌實,連擡頭的動作都省去了。”擡頭即所謂仰望星空吧?然而天空都沒了,還擡頭幹什麼?“此間和此際,除了我自己,就是你渾身上下的泥”,過去新批評論者講求一首詩得精心設定一些相反的傾向,一些異質的沖動。這一分析法對複雜的詩來說永遠有效。這首《還鄉記》,天空與泥,一個向上,一個向下,更高和更低,始終形成一種貫穿的張力。但是,它們表現得比一般的詩更隐蔽,更糾結,因為世故和曆練使詩人已經棄絕了一般意義上的崇高。

第二節一開頭呼應第一節:“我已經說過了,鄉村,我們從此用不着拿一場災難來互相吸引”。什麼意思呢?詩人不會落魄到讓鄉村用溫暖的胸懷來予以接納,鄉村也不必貧窮衰敗到讓詩人看到而為之垂淚。雙方隻以一種平和的姿态,素心素面相對,因為“富裕即是多餘”。“上帝也沒有用第二次在水上散步來吓唬我”,出自《馬太福音》第十四章:“船在海中,因風不順,被浪搖撼。夜裡四更天,耶稣在海面上走,往門徒那裡去。門徒看到他在海面上走,就驚慌了,說:‘是個鬼怪。’便害怕,喊叫起來。”類似的說法第三節也有:“因為連盤古也沒有用再造天地這類的地震或泥石流來吓唬過你”。詩人和鄉村不需要這些誇張。那需要什麼呢?隻需要——

和你一起,坐在田埂上,與魚腥草的濃香一道

讓周圍的空氣過敏,難道不是要勝過伐木造紙?

整首《還鄉記》對工業化給鄉村造成損害的批判隻用了兩個意象點到即止,一個伐木造紙,一個做罐頭。“既然路已經越來越好走,罐頭已經越做越多,我們倆想要變孬都已經很難”,有點反諷,但絕不會那麼痛心疾首,因為如果用千百年的時間量度,這些都是些癬疥之疾而已。

“發呆可以成為我們下半生的事業”。真正的姿态是沒有姿态,非常平實,甚至疲賴,塌實:

我喝酒,我始終要喝酒,

山色映入眼簾的時候,酒正好過了我的頭。

酒在我的頭頂,滿眼的山色仰望着我頭頂的小酒,

什麼也看不清楚,但你知道這已經夠明白的了。

我們可以發覺這裡有多少戲拟:什麼“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啊,什麼“我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啊。現在卻隻是“滿眼的山色仰望着我頭頂的小酒”。

還要什麼來打擾我們的興頭,還有什麼能高過我們的興頭?

既然連天都沒有了,“更高”也就再也沒有了。

隻是在以前,雨曾經一直下進我的身體裡,把血液弄稀,

讓我在比“曾經”更早的一些年裡顯得清白而淺。

這裡用“更高”、“曾經”兩個抽象詞來做名詞主語,很貼切,也很自然。與清白而淺相對的,是重濁而深。從詩人的人生曆程來看,也是成熟的上岸。是泥土讓他複活了。《還鄉記》寫鄉村的再造之恩于焉凸現:

我白活了多少年?

如今所有的泥掩埋了我的腳跟,我再次重了起來,

或者說,我終于活轉了過來,用我的泥腿子

在田埂間跋涉,甚至跌了一個筋鬥:一下子看見了你。

鄉村啊,我總是在最低的地方與你相遇,并且

無計相回避——因為你不隻在最低處,還在最角落裡。

宋炜的詩,一個意念,一個主題,經常反複書寫。《土主紀事》一詩就有與此相關的互文:“田地間到處都藏滿了驚奇。随便跌一跤/我順口啃到嘴裡的泥都這麼幹淨、好吃。”還有《小泉紀事》:“一個失足,就踏進了他的地盤,/進了他的模子,全都變成了泥。”其實對鄉村的贊美也無過于這樣的句子了。而關于“低”與“高”,他也有一段非常好的說法在《上墳》一詩裡:

這正如我的寫作,

源于生活,并且低于生活。我知道你死後的生活

也與此相同:不可能等于、更不可能高于生活。

這樣的寫作信條,當然拒絕各種各樣的渲染和誇張。對于一些把我們的寫作從卑微上升到偉大而崇高的理論,都要有所警惕,因為可能虛浮不實。整個《還鄉記》就是低、更低。這就是詩人的哲學,疲賴而塌實。詩往往是刹那的感覺,是生命突然的醒來,但我們不要被所謂的詩意蒙蔽。不要把詩意挂在嘴上,一挂在嘴上就成為談資,成為口實。是以存在主義哲學的“詩意的栖居”已經被弄壞了。“泥土”最卑微也最重要,我們不能拿它作為清淡的對象。英國玄學派詩人約翰·鄧恩(John Donne)有一段話,簡直可以作為《還鄉記》的題詞:

人不過是泥土;是的;但泥土卻是中心。那些居于斯土、谙于斯土的人,是安息在他真正的中心(Man is but earth; ‘tis true; but earth is the centre. That man who dwells upon himself, who is always conversant in himself, rests in his true center)。

是以,鄉村是在最低處、最角落裡,因為我和你乃是一體。

于是轉入最後一節:

你都看到了,我的算術比結繩者的還要簡陋:

幾匹山,幾條河,幾條路,幾個人,沒有天空。

“結繩”雲雲,是回到“人之初”、回到“天地之始”的意思。第三節忽然出現大量稚拙的意象,“排排坐,吃果果”,“國小生的格式”,等等,都是抟泥制模再造新人的一以貫穿。

因為天空已蜷成一團,要等到某一天有了一本好書時

才被幾個看書的人在一些分散的頁面上展開。

第一遭,我們四個,排排坐,吃果果,來翻開這本書。

天空将展開在一本好書分散的頁面上,自然是一種重拾的理想、重建的信仰的隐喻。是以我們說詩中的天空是一個象征,絕不等于自然的天空。“黑暗之中,你像一個領座員用手電讓我們對号入座”,“黑暗”也是一個時代的概括,而你,鄉村,重新認領了我們,指引我們到達指定的位置。

啊,這麼多的雞埘,這麼多的雞不吭一聲,一齊忍住了禽流感;

這麼多的敞豬兒,這麼多的甩菜,這麼多的脆臊面!

不能用“雞窩”,得用“雞埘”,從《詩經》裡的“雞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來”裡出來的,才是亘古如斯的鄉村。

“敞豬兒”就是“遊豬”,是王小波寫的一頭特立獨行的豬。陳福桐《梧山文稿》裡有一則趣事,說是抗戰時期,黃侃的弟子朱穆伯在西遷到遵義的浙江大學做圖書館館長,有位下江來的教授見到永興鎮上農家放敞豬兒,嗤笑這是原始社會人畜同居的落後方式。朱穆伯便說:乾隆皇帝下江南有禦制詩雲“夕陽芳草見遊豬”,這“遊豬”我們貴州叫“放敞豬兒”,隻是這頭豬不曉得怎麼會遊到貴州鄉下來了。引得大家一陣哄笑。乾隆這句禦制詩相當有名,胡适有一回說古來豬不入詩,梁啟超就說出來這句詩,使胡适大窘。

“甩菜”是以沐川“羊角菜”為主要原料,采用民間特有的工藝腌制而成的,鮮,香,脆,嫩,風味獨特。

“脆臊面”的脆臊類似油渣,是用五花肉,将肉末入鍋炒散,再加點料酒和紅糖,小火慢炒到焦而不糊,黃而且香,吃起來又酥又脆。

都是農村的吃食,毫不起眼,卻是鄉村的小豐收。詩人很喜歡羅列家鄉的物事,如《土主紀事》,寫集市上兜售的清明草,魚腥草,地丁葉,酸漿草;寫細鱗纖肌的白鲢,豬口中搶來的苕尖,以及可以打成草鞋的牛皮菜……“就是一些最卑微的東西。”愛羅列家鄉物事的,頭一個要數汪曾祺。他的小說一開頭就喜歡介紹一家家的小店鋪:這家賣燒餅的,那家賣香油的,再往南點是賣絲線絨花的。又喜歡列數菜蔬果品,什麼菱藕,芡實,茭白,佛手。那有滋有味的口氣,用汪曾祺《我的家鄉》裡引老師沈從文常愛說的話說,“這一切真是一個聖境。”用宋炜《土主紀事》一詩裡的話說,“這是連神仙也看不盡的人間。”宋炜的意象與口吻,像極了汪曾祺。

過了涼橋,從一個制香的作坊往北,一百多級石階上

終于看見了光。

…(未完)

江弱水推薦書目

江弱水|第五屆“袁可嘉詩歌獎·詩學獎”

目錄

2022-2《十月》

中篇小說

他人的房間/005 鐘求是

小豆包的江湖/027 古 宇

鳳舞/067 程 青

狩獵/128 孟小書

金雪花的塵世浮生/145 蘇蘭朵

短篇小說

婚 禮/059 李 晁

周年忌日/163 陶麗群

小說新幹線

去海口(短篇)/196 丁小甯

月光(短篇)/206 丁小甯

臉與自我(創作談)/213 丁小甯

出道便是希望(評介)/215 孟繁華

散 文

自呂梁而下/108 李敬澤

贅物記/173 葉淺韻

話語與長河/187 張羊羊

大地之事

荒漠生命的内斂之美(外三篇)/113 半 夏

荒野啟示錄/121 劉東黎

讀與被讀

《神曲》:神聖的喜劇/051 劉文飛

器官列傳

那丢不盡的臉啦/092 敬文東

詩 歌

野生動物園/217 江 離

晨鳥與葵花/220 田 禾

昆侖及其他/223 郭建強

人間十影/226 周慶榮

春天,現在輪到你來表達/230 張洪波

桉樹與河流/232 百定安

新時代·鼋頭渚小輯/234 宗仁發 龐餘亮 張洪波 育邦 哨兵 成秀虎 盧文麗 中海 張曉雪 龔璇 任白 王明法 王學芯

藝 術

封 面 燃燒 邱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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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設計趙平宇

篇名題字崔曼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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