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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 Web3 式的創業:一個計算機老師和一群盲人極客的故事

作者 | 陳晨

編輯 | 林修

「争渡讀屏」是一款螢幕朗讀軟體,用于協助視力障礙人士操作電腦。目前,「争渡」累計下載下傳量超過百萬,使用者也覆寫到了美國、俄羅斯、加拿大等國家。但從一家「公司」的名額衡量,「争渡」仍然十分小衆,沒有可觀的盈利,沒有值得一說的榮耀。還有,在十來個人的團隊裡,除了争渡本人是全職創業者,其他人都是兼職。

以及,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盲人。

身為視障人士意味着什麼?能想象的是:黑暗,不便利,難以擺脫的同情與長伴一生的微妙标簽。其實,在更深處,它還意味着放棄。我們都知道這個關于理想的暗喻:黃色的樹林裡分出兩條路,一條是現實,一條是理想。但對盲人來說,當他們大部分人抵達某個年齡,需要直面未來之際,擺在他們面前的真的隻有兩條路:一個是按摩,一個是音樂。

在采訪中,和我們聊過的很多盲人程式員、創業者,都曾面臨這樣的選擇,并為此痛苦。他們的共同點或許隻是:對技術敏感,有一顆極客的心。它像茫茫人海中的一滴熱血,讓這些人聞到彼此的氣味,走到一起,并且做成了一個可以稱之為事業的東西。

我們的感覺是,「争渡」并不完全是一個有關創業的故事,比如,一個有價值的的點子如何提出,一個 bug 叢生的軟體如何生長完善,推廣普及,這一切并非依照标準的商業邏輯而講述,你也很難在這個邏輯下評判它的成功和失敗。它擁有更豐富的評價次元,比如信念,友誼,和人的勇氣。這個故事裡最珍貴的部分,并不是技術,也不是模式,而是這些人。

他們是誰?

01楊永全

「其實我是一個沒有故事的人。」楊永全在跟我聊天時說,他也迷惑記者總是希望在他身上找到故事。

他沒有故事,但他有傳說。

從 2012 年開始,知乎上就懸挂着一個問題:「楊永全是誰?」當時,知乎也剛剛成立。再之前半年多,它還在測試階段,沒有向公衆開放,使用者需要使用邀請碼才能加入這個精英和僞精英組成的社群。那時,标簽為「盲人」的楊永全就很活躍。文字清晰流暢,回答網友對盲人的種種好奇。

提出問題的網友說,「我很好奇他是如何使用知乎,如何刷微網誌的?」。

楊永全看到了這個問題,隔天早上他回帖:「使用電腦,依靠讀屏軟體的幫助。」

知乎上關于「楊永全是誰」的提問

讀屏軟體的工作原理,簡單說,就是将普通人可見的資訊轉化成語音,通過揚聲器播報出來。對盲人而言,讀屏軟體加上喇叭,就組成了一個用聲音來展示資訊的顯示器。它的技術邏輯很簡單:如何将可見的資訊轉化成語音播報出來?

它不高端,也不複雜。用楊永全自己的描述解釋,可以稱之為困難的地方,更多在于繁冗的适配環節。「windows 有專門的可通路性接口,提供給在 windows 平台下開發應用程式所用的無障礙接口。ios 系統也有專門的可通路性接口,adobe 也有專門的接口,w3c 也有專門的 web 可通路性規範。是以,隻要開發者在做産品研發的時候,遵循這些已有的規範,就完全可以提供給盲人很好的使用體驗,給盲人無障礙的操作體驗。」

「但是,大部分開發者覺得這是無所謂的東西。」楊永全說,在漫長的時間裡,盲人隻能暗自感歎,無能為力。

他沒有故事,他隻有經曆。楊永全患有先天青光眼,14 歲時徹底失明。他之後的生活,和我們對一個盲人在這個世界上應該怎麼活的猜測,并無偏差。他度過了可以想象的适應和迷茫,然後,進入長春大學特殊教育學院,能選擇的專業是音樂和推拿,他選擇了後者。大學畢業後,他回到老家山東煙台,以 6000 一年的房租盤下一家鋪面,開了自己的按摩店。大部分視障人士能走的路就到這裡了。

02争渡

楊永全遇見「争渡」是個偶然。當時,「争渡」隻是一個人的網名,一位大學計算機老師。

楊永全喜歡計算機。他承認自己是個「網瘾少年」。大學期間省下飯錢去機房上網,蹭計算機專業的 C 語言課,學到了一些零散的程式設計知識。畢業不久,剛有時間有條件上網之後,他就穿梭在各種 QQ 群和論壇之間,還愛把「天空軟體站」清單裡的軟體一個個下載下傳下來,什麼類型的都想試試。

「推拿的話,比如說我一天幹七八個小時的活,睡覺可能也就八個小時,那剩下五六個小時我就可以上網了,多的時候每天七八個小時應該也沒問題。」楊永全說。

2008 年 5 月,QQ 重度使用者楊永全希望能找到一個自動朗讀 QQ 消息的軟體,在 CSDN(當時流行的 IT 技術交流平台)裡搜尋時,他搜到了争渡釋出的「聊天伴侶」,「安裝它之後,給别人發了消息,你把 QQ 視窗調出來,它就能給你讀消息了。」

但那個軟體不怎麼好用。楊永全給作者發郵件,說(這個軟體)我們盲人用起來不太友善,能不能幫我們改進一下。

軟體的作者是争渡。争渡的視力正常,他做這個軟體,隻是為了解決自己在宿舍裡洗衣服看不見消息的事兒。

争渡看到了楊永全的私信,兩個人加了彼此 QQ,開始交談。那時,争渡才知道盲人借助讀屏工具就可以正常上網,以及,有盲人在使用他随手釋出的小軟體。

當時國内隻有陽光和永德兩款讀屏軟體,楊永全日常使用的,是 1999 年推出的永德。楊永全告訴争渡,讀屏軟體普遍存在反應慢,抓取不到有效資訊等問題。争渡很快就想到,「那不如我們自己做一款讀屏軟體。」

楊永全接受媒體采訪 | 圖檔來源:閃電視訊

一次次讨論後,兩個人都覺得這個想法可行。他們于是召集了網上認識的七八個盲人,組建了最初的讀屏開發團隊,天南海北的人展開了一場 web3 式的合作。争渡是負責人,主要負責軟體程式設計,其他人負責産品的設計、測評宣傳等工作。

在技術上,「讀屏」兩個字可以拆解為:裝載在電腦或手機系統上的讀屏軟體,擷取同樣裝載在電腦或手機系統上的某個應用界面上的資訊,經過一系列技術處理,把它們發聲朗讀出來,讓人聽到。這個過程中的參與者有三方:讀屏軟體、電腦或手機系統、以及應用 app。其中應用是資訊的提供方,作業系統是中轉站,而讀屏軟體負責資訊的輸出。三方環環相扣,任何一點不相容都會滋生各種 bug。

團隊成員大部分是盲人,從自身需求出發,他們認為新的軟體要對按鍵反應迅速,支援的軟體多、範圍廣。但也沒那麼容易。幾個月的努力後,他們才讓軟體發出了聲音。

而對于如何抓取不同軟體内的資訊,除了一個個調整,其實也沒有更好的方法,隻能一步步來。調試從桌面、開始菜單,再到浏覽器,QQ 等軟體,好幾個月的時間裡,團隊成員的時間被軟體測評占滿。楊永全說,「當時大家從沒在十二點前睡過覺」。

2009 年 5 月,團隊在網上開了一場釋出會,宣布一款新的讀屏軟體即将推出,名字叫「争渡讀屏」。

9 月,争渡讀屏推出第一個正式版本,定價 650 元。那時,市場上讀屏軟體的價格大都在 1000 元左右。

03禹涵

「争渡」開發早期,禹涵就關注到了這個團隊。「那個時候一個新的讀屏軟體出現,各大盲人論壇和盲人聚集的 QQ 群裡都會有很大反應。因為本來讀屏軟體就沒幾個。」

但他沒有立刻變成「争渡」的使用者,價格不高,但那畢竟是一筆錢。何況,對盲人而言,改變熟悉的使用工具,也需要學習成本。

「争渡」推出後一個月,windows7 釋出,正處于創業熱情峰值期的團隊立刻更新版本。當時其他讀屏軟體都與更新的系統不完全相容,在快和慢的間隙中,争渡收獲了不少新使用者,也樹立了一些口碑。

但機會視窗不是随時都有。之後兩年時間,初創團隊經驗缺乏的問題也展露出來:軟體功能整體跟不上。這也導緻争渡讀屏一直沒有獲得多少付費使用者。「沒幾個人用,那你的軟體就發揮不出價值。」

2011 年,這個狀況也沒有多少改善。團隊做了一個幹脆的決定:直接推出免費版,先把使用者基數提上去。楊永全回憶,當時都覺得,「還是得讓大家先用上,用上以後才能給我們回報,然後我們才能把它做得更好。」

或多或少,這也和某種理想主義關聯,「讀屏軟體對盲人來說像空氣和水一樣重要,應該有一個免費版本的存在」,楊永全說。

在争渡推出免費版之前,國内并沒有免費的讀屏軟體,而争渡一做免費版就做了十幾年。即使到現在,争渡讀屏仍是 Windows 系統下,國内唯一一款提供免費版本的讀屏軟體。

禹涵正是在這個時候開始轉用争渡讀屏。

禹涵是先天的視覺障礙,07 年上國中,他在新開的計算機課上第一次接觸到電腦。剛開課的那幾周他現在還印象深刻。「當時弄了個計算機教室,弄了一些斷了線或者淘汰下來的壞鍵盤,讓我們天天戳,記鍵位。」

特殊學校裡學習電腦的視障者同學 | 圖檔來源:争渡官網

國中計算機老師的要求并不高,禹涵卻還是戳得很認真,他告訴我說很感謝那時候的自己,「潛意識裡可能意識到,你想要學得更好的話,必須認識每個鍵」。

一個人對一件事情的熱愛,就像種子一定會發芽一樣,它其實隻需要被丢在泥土裡。戳鍵盤的時候,禹涵就感覺到,他對這種手感和快感非常敏感。但不止于此,國中計算機課有配套的教學CD光牒,裡面的内容遠比學校教的豐富得多,禹涵把CD光牒裡的内容拷進了自己的 MP3,開始了走哪聽哪兒的自學。他還在學校電腦存放的電子圖書中找那些程式設計的書看。

「那個時候看這個東西很吃力,越到後面越看不懂。」禹涵回憶說,現在他還在自學程式設計,學生時代的知識很多早已模糊。他記得,當時身邊的同學中也不乏對程式設計感興趣的人,不過大部分人的興趣并沒有持續太久。「現在想想其實多數是新鮮」、「時間會把持續有熱情的人篩選出來」。

2012 年,禹涵中專畢業,如果繼續升學,他也隻有推拿和音樂兩種專業可選。「但是都不是想要的。」他說,當時就決定先在家裡「緩一緩」。呆在家裡的幾年中,禹涵成了一個貼吧吧主,管理一個盲人使用手機相關的貼吧,也在各種平台和群聊中做一些讀屏軟體的技術分享。

那時候,争渡團隊做了一個聊天室,定位為「盲人的網上家園」。聊天室裡會舉辦一些争渡大舞台、争渡大講堂等娛樂科普活動,不少使用者在裡面問問題和閑聊,禹涵是其中的活躍者。

争渡家園論壇

2014 年,禹涵加入「争渡」,成為「争渡家園」聊天室的管理者。也是在這一年,争渡讀屏作為一家公司——陽泉市之多電子科技有限公司,以 10 萬注冊資金成立。

04姚老師

姚大明在十多年前遇到争渡讀屏,楊永全稱呼他為「姚老師」。

姚老師不是先天失明,他的失明來的漫長又猝不及防。初二下學期,他發現自己的眼睛非常容易疲勞。檢查後,醫生得出了未來可能失明的結論。

20 歲畢業後,姚大明成為一個音樂老師,每天泡錄音帶、玩音響 、開汽車、看雜志。一些隐憂藏在心裡。直到 28 歲,他的視力真的開始迅速下降。

每個月還是會有十幾本雜志送到他手上,「《音樂愛好者》、《汽車之友》、《海外文摘》、《航空知識》……這些都是定了超過五年以上的,然後《芒種》、《海外星月》,這些定了三四年。」以前,雜志到了他就迫不及待要看;後來,他用放大鏡也看不清了;再後來,這一次的「後來」有清晰的時間标注:2008 年,他的眼睛終于隻剩光感。

眼睛看不見後,音樂和有聲小說,陪姚大明度過了最難熬的日子。

成為「盲人」之後,姚大明也很快感覺到障礙。即使聽小說這一件簡單的事情,也充滿難題,比如,關掉彈窗廣告對他來說就很困難。「拽着滑鼠摸,運氣好十次能有一次半次點對了繼續聽,一旦點錯了,要麼是沒反應,要麼就是給點沒聲兒了,隻能把音響一關自己待着。」

在姚大明的失明摸索期,一個前同僚曾送給他一張CD光牒,說昨兒去了一次盲人按摩,看到盲人「居然」能用電腦,再問,對方說這個東西叫讀屏軟體,同僚就給他弄來一份。

但姚大明裝不上,他的電腦系統和這款讀屏軟體不相容,重裝了一次也不行。他曾嘗試聯系那個公司,問怎麼辦,對方說的含糊不清,也有些不耐煩,他也就算了。

2012 年底,他偶然在《中國之聲》的殘障人士之友節目中,聽說了争渡讀屏,他想再試一試,一下載下傳發現真的能用,還免費。之後,姚大明托節目主持人要到了楊永全的電話,時不時滴他一下,問他應該怎麼操作。

那是姚大明完全失明的第五年,從那時起,他才開始做失明前每天都可以做的事情:上網。

相識一個月之後,楊永全邀請姚大明加入争渡家園,主持 YY 頻道的談話類節目。多次聊天,他了解姚大明的聲音條件和對文字、藝術的感覺。

當時姚大明已經停職在家。他回憶說,在争渡的新經曆,給了他非常大的資訊,去重建自己的生活。而這些盲人夥伴,也是「争渡」盲人無障礙上網的願景之路上,珍貴的同行者。

但事實是,「争渡」的力量有限,大部分盲人面對的,仍然是一個并不友好、障礙重重的真實世界。

現在,「姚老師」和楊永全是非常好的朋友,他也會和楊永全談起一些感受。比如,YY 更新後,公屏留言和送花的快捷鍵失效了,姚大明上課需要使用這些功能時,隻能用 Tab 鍵一個個切。

還有,美團外賣也是姚大明常用的軟體。外賣小哥會在送東西後,有時會說「麻煩給個好評」,點個好評對很多人來說,就是動個手指的事兒。可是,三年前軟體更新後,姚大明就找不到評價頁面的「送出」按鈕了。「我隻把手機拿過去,關掉旁白讓他自己操作。很多小哥實在太趕沒時間,那我就隻能說抱歉了。」

楊永全有些無奈地說,為所有人鋪設「盲道」應當是社會進步的展現。那麼,作為軟體開發者的角色,資訊無障礙不應該被視為「情懷」功能,展示高尚卻又可有可無,而應該被看作軟體開發的基礎功能。這其實已經是一個公認的理念,但現實依然道阻且長。

現在,楊永全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扒各大應用的無障礙腳本,輔助他們優化無障礙設計,讓應用的資訊能夠被讀屏軟體準确識别,這項工作他以一個技術愛好者的身份,堅持至今。

楊永全的網名叫「晴天」,他以 qt06 為域名建立的部落格和「盲人安卓愛好者」論壇,都成了他在網際網路資訊無障礙領域持續推進的陣地。除了争渡讀屏軟體,他還促成了阿裡旺旺讀屏版、騰訊 QQ、新浪微網誌、YY 語音等的無障礙改造。

目标之下,多年的研發過程中,「争渡」也有過不少無障礙探索的創新之舉,比如,2015 年争渡率先使用線上 OCR 識别技術,并進一步完成了與識别内容的操作與互動,優化了字幕朗讀功能的使用體驗。

05共同的事業

創業至今,「争渡」團隊的人數一直保持在七八個,最多的時候也隻有十來個。但其中,除了争渡本人因為承擔大量的程式設計工作不得不全職以外,其他人都是兼職。

「讀屏的使用者市場小」,楊永全也分析了為什麼團隊隻有不到十人,「我們基本生活能保障就差不多了,養不了那麼多人。」

「這份工作能保障你的生活嗎?」我不禁對這個問題感到好奇。楊永全和禹涵都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争渡」之餘,楊永全與妻子也繼續經營他們的按摩店,給自己定下朝九晚六的工作節奏;禹涵兜兜轉轉,2015 年也開始做按摩,2018 年,他重回校園,報考了吉林一所大學殘障人士招生的按摩專業。兩份不穩定的工作支撐起他們相對穩定的生活。

「(争渡)算是一個共同的目标,或者說共同的一個事。」禹涵這樣說。

禹涵加入争渡團隊已有八年,他是團隊内最晚加入的那個。現在,他也開始接觸開發相關的工作,跟團隊裡的其他人一樣,進入有活兒就做的狀态,比如編輯幫助文檔,比如參與功能設計,又比如測試維護。而一旦有了發現,大家就會湊在一起讨論和研發。

迄今,距離國内第一款商業讀屏軟體永德的問世,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期間網際網路行業高速發展,各類應用層出不窮,但盲人能好好使用的讀屏軟體仍然不多。

「争渡」仍然是最主流的一個。2014 年至今,這個軟體能統計到的下載下傳量已經上百萬,付費版更是走到了美國、俄羅斯、加拿大等國家,但是,這一切并沒有讓它成為一個盈利的好生意。實際上,也沒有太多對手和它競争,它就在那裡倔強地疊代完善,供人使用。很難評價這樣開闊自由的生長空間是一種幸運,還是一種無奈。

目前,「争渡讀屏」的專業付費款分為商業版、青春版多個檔位,售價一般在 800 左右。銷售所得的資金主要用于産品和團隊的發展,剩餘的按照團隊成員貢獻進行配置設定。

技術在變革,軟體日新月異,使用讀屏軟體的使用者也在更疊。楊永全相信總會有新的需求、新的任務等着他們,他們現階段願意給出的保證是:争渡軟體會持續更新,除非 Windows 系統沒了。

老牌讀屏軟體永德在 Windows10 之前停止了更新,而争渡在 Win10、Win11 更新不久就完成了适配。

争渡讀屏釋出會期間,優惠金額五元、十元

這個十來個人的團隊,打着兩份工,走過了十三年,支援了上百萬次下載下傳。令人敬佩的數字組合背後,也意味着這麼多人的需求源于一群人的一腔熱血。這是一個商業世界中,極其罕見的,真正充滿理想主義的故事。

當然有迷茫。創始人「争渡」曾在官網寫下這樣的文字:「争渡讀屏在商業上并不算成功,遠比不上那些跑市場有資源的。」是的,從商業的角度審視,我在争渡身上其實看不到「長期持續」的可能。就算有這麼一群堅定的人凝聚在一起,他們又能否跑赢殘酷時間?

如果這個問題有答案,我想,這個答案是友誼和了解。在采訪中,我聽到這些成員相知相識的故事,很多相識的開端隻是争渡社群裡的聊天,由于共同的境遇,以及相似的願景,他們走到一起(楊永全也是在争渡認識了他的夫妻),沒有人比他們更明白,這件事情的意義和價值是什麼。

06點亮的人

我們都知道一句格言,知識是光,而無知是黑暗。讀屏軟體對盲人的意義,诠釋于此。

很多借助「争渡」在網上自由閱讀資訊的盲人,向我們述說這款軟體對他們的幫助。一直以來,「争渡」沒什麼錢做推廣,但認真,溫情的産品就像風,會不知不覺吹到很多地方。循着關鍵詞搜尋,很容易發現在衆多讀屏軟體的推薦貼裡,「争渡」都位居前列;在「争渡」官網置頂的公告裡,公布了很多使用者和支援者的捐款。

在采訪中,争渡團隊反複提到一個樸素的觀念:「服務好自己的使用者」。無論是解決煩人小彈窗的 OCR 識别,還是看外文電影可以用到的字幕朗讀,或是讀股票、做 PPT 等功能,每一個新功能的上線,都是在解決一項真切的使用者需求。而那些來自使用者的回報資訊,每天流動于争渡的各種社群裡,經過讨論和研發,最終呈現在産品上。

雲曦也是争渡讀屏的使用者,今年正在讀高一。争渡讀屏是他使用的第一款也是一直在使用的一款讀屏軟體,至于為什麼選擇它,雲曦給出了一個十分現實的理由:剛接觸的時候,最好有一個免費的版本。「用争渡上網查資料、寫個簡單的文檔都沒問題。」

雲曦的朋友圈

最近,雲曦開始使用「争渡」的付費版。他在自學程式設計,他的理想也是當一個極客,而「争渡」的付費版本可以支援一些程式設計類的工具。

雲曦和很多盲人,都把普通人稱為「明眼人」,他說,其實很多盲人都喜歡上網,因為盲人的世界實在太狹窄了。「明眼人」放假之後可以去逛街,做很多活動,但是盲人隻能被動宅,隻能在家上網。而喜歡上網和學習程式設計之間,隻是隔着一個橋梁,「争渡」成員們的故事,讓很多盲人看到了這座橋。

還有拐杖。盲人如果想做一個程式員,就要學會使用生産工具。然而,在市場上,能夠很好地為程式設計工具提供支援的讀屏軟體很少。楊永全自己也承認,「這部分使用者現在很少。」但對公司,這是一點利潤,對使用者,它是一絲希望。

這份希望珍貴,卻又沉重。年輕的雲曦在青島一座盲校讀書,聯考也近在眼前。當我和他談起對未來打算的時候,雲曦說,身為盲人,他其實也做不了什麼打算。

從 2014 年開始,普通聯考才面向盲人開放,但這扇剛打開的門也隻能容納寥寥無幾的機會:真正報考的盲人非常少,全國各省份加起來,一年也隻有十幾個。雲曦說,這條路隻有尖子生會嘗試一下,但在他的高中,即使是「很優秀的學長」,能考上普通高校,有機會讀喜歡的專業,畢業之後也很難就業,沒有幾個公司願意接收盲人。

「隻要你選了普通聯考,你就隻是一個獨行者了,沒有人給你探路了。」雲曦說。

雲曦和他絕大部分同學能走的路,就是單考單招,即高校為盲人提供的特定名額,專業隻有音樂和康複按摩。出來之後,找一個相關工作,學校和前輩,以及社會的保護網,總能在這個領域托住你。

也就是說,這個社會對盲人有扶持,但目的僅僅是,讓他們能自食其力,能夠活下去。

但生存之外,總有一些人願意再多想一點點,明亮的世界中,是否可以有他們理想安放的一點小空間?

至少現在,盲人還隻能靠自己。

楊永全在煙台的按摩店,最開始的名字叫「盲人推拿」,後來他去掉了「盲人」兩個字。他說,「我覺得沒有必要去突出盲人,我們追求的是要在環境能夠支援的情況下,自己獨立完成一些事情。」

在文章的最後,我想轉載楊永全在知乎上的一句呼喊,它源自一位長期關注産品可通路性的 Web 工程師的話:

「讓資訊無障礙,讓每個網站都可以很友善的被所有人通路,每個軟體都可以很友善被所有人使用,讓每個資訊都可以讓所有人很友善的獲得,不歧視任何一個特定的人群,是每個 IT 公司和 IT 工程師共同的社會責任,也是一個社會文明的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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