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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什麼才叫學習寫作?

作者:南豫謙
畢飛宇:什麼才叫學習寫作?

談學習寫作

1、有人說,寫小說就要天然,不要用太多的心思,否則就有人為的痕迹了。

我從來都不相信這樣的鬼話。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你寫的時候用心了,小說是天然的,你寫的時候浮皮潦草,小說反而會失去它的自然性。

2、我們都喜歡文學作品的思想性,我想說的是,思想性這個東西時常靠不住。

思想性的傳遞需要作家的思想,其實更需要作家的藝術才能。沒有藝術才能,一切都是空話。

3、小說是公器。閱讀小說和研究小說從來就不是為了印證作者,相反,好作品的價值在激勵想象,在激勵認知。僅僅從這個意義上說,傑出的文本是大于作家的。

4、小說鋪墊的要害是什麼?簡潔。作者一定要用最少的文字讓每一個奇葩各自确立,

要不然,鋪墊的部分将會成為小說内部巨大的惡性良性腫瘤,小說将會疼死。簡潔是短篇小說的靈魂,也是短篇小說的秘密。

5、什麼叫學習寫作?說到底,就是學習閱讀。你明白了,你自然就寫出來了。閱讀的能力越強,寫作的能力就越強。

6、小說的計量機關是章節,你讀小說想讀出意思來,起碼要一章,否則你都不知道小說寫的是什麼。

散文的計量機關是句子,我們所讀到的格言或者金句,大多來自散文。詩歌的計量機關則極其苛刻,是字。

作為一個寫作的人,我常說,要想真正了解語言,最好的辦法是去讀詩,它可以幫助你激活每一個字。

7、一個人所謂的精神曆練,一定和難度閱讀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一個沒有經曆過難度閱讀的人,很難得到“别的”快樂。

我甚至願意這樣說,回避難度閱讀的人,你很難指望,雖然難度閱讀實在也不能給我們什麼。

談作家作品

1、《紅樓夢》的恢宏、壯闊與深邃幾乎抵達了小說的極緻,就小說的容量而言,它真的沒法再大了。

它是從大荒山無稽崖開始寫起的,它的小說邏輯是空——色——空。依照這樣的邏輯,《紅樓夢》描寫“色”,也就是“世相”的真正開篇應當從第六回算起。

2、《水浒傳》裡林沖和李逵是兩個極端,李逵展現的是自然性,林沖展現的則是社會性,這兩個人物是最難寫的。

寫李逵考驗的是一個作家的單純、天真、曠放和力比多,它考驗的是放;寫林沖考驗的則是一個作家的積累、社會認知、内心的深度和複雜性,它考驗的是收。

施耐庵能在一部小說中同時完成兩個人物,哪怕算不上偉大,最起碼也是一流。

3、在我看來,描寫派對最好的作家也許要算托爾斯泰,他是寫派對的聖手。

在《戰争與和平》裡,在《安娜·卡列尼娜》裡,如果我們把那些派對都删除了,我們很快就會發現,小說的魅力會收到削減。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想說,派對其實很不好寫,場面越大的派對越不好寫,這裡的頭緒多、關系多、很容易流于散漫,很容易支離破碎。

但是,如果你寫好了,小說内部的空間一下子就被拓展了,并使小說趨于飽滿。

4、好的短篇集一定要像《呐喊》這樣的,千姿百态,但是,在單篇與單篇之間,又有它内在的、近乎死心眼一般的邏輯。

5、正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基礎體溫一樣,每一個作家也都有他自己的基礎體溫。在中國現代文學裡,基礎體溫最高的作家是巴金。

這個作家是滾燙的,有赤子的心,有赤子的情。

基礎體溫最低的是誰?當然是張愛玲,她太聰明了,太明白了,冰雪聰明,是以她就和冰雪一樣冷。她的冷是骨子裡的。另一個最冷的作家就是魯迅。

6、魯迅和卡夫卡很像,但兩人又很不同,最大的不同就在這裡:卡夫卡在意的是人類性,魯迅在意的則是民族性。

這裡頭沒有高下之分。考量一個小說家,要從它的有效性和完成度來考量,不能看命題的大小。

7、私底下,我一直把魯迅的哲學命名為“小腿的哲學”——你到底是跪着的還是站着的。魯迅的一生其實就是為“小腿”的站立而努力的一生。

8、中國現代文學整體上是幼稚的,這個幼稚展現在一個文學邏輯上:隻要你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你的所作所為就擁有了天然的正義性和真理性。

這是隐藏在中國現代文學内部的巨大惡性良性腫瘤,非常遺憾,這個巨大的惡性良性腫瘤到了中國的當代文學依然沒有被切除。

9、阿Q的有效行為微乎其微,少得不能再少了。作為一個小說人物,阿Q的一切都始于心機,一切又都止于心機,他就是一個黑洞,是空的。

簡言之,他這一輩子其實就是白活了,和沒活并沒有什麼兩樣。是以啊,阿Q在臨死之前是必須要畫那個圈的。

這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枯井,更是一個巨大的隐喻。

10、海明威的小說有一個特點,喜歡對話,還有另外一個特點,簡潔,能省則省。

這是海明威的伎倆,讀他的短篇小說你是不能一目十行的,他想拖住你。你要是讀得太快,你就搞不清哪句話是哪個人說的了。

11、汪曾祺的語言特有一種包漿,這個包漿就是士大夫氣,就是文人氣。它悠遠,淡定,優雅,暧昧。汪曾祺是文人,深得中國文化的精髓。

這樣的文人和嚴格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是有差別的,他講究的是腔調和趣味,而不是彼岸、革命與真理。

12、我給大家來解開《受戒》的美學之謎吧。

當汪曾祺描寫“釋”,也就是佛家弟子的時候,他是往下拉的,他是按照世俗來寫的,七葷八素;

可是,當汪曾祺果真去描繪世俗生活的時候,他又往上提了,他讓世俗生活充滿了仙氣,飄飄欲仙的,他的精神與趣味在“道”。

13、《夜雨寄北》這首詩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壓縮了時間。

不管曹雪芹喜不喜歡李商隐,我都要說,李商隐是曹雪芹的前生,曹雪芹是李商隐的後世。一個憑詩歌行雲,一個借小說布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