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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此青綠 何以撩動年輕的心

隻此青綠 何以撩動年輕的心
隻此青綠 何以撩動年輕的心
隻此青綠 何以撩動年輕的心

◎安瑩

2021年8月,舞劇《隻此青綠》(以下簡稱《青綠》)在國家大劇院首演,一俟演出即引發業界好評。此後,該劇被央視選中,截取最具沖擊力的6分鐘片段展現于2022年春晚舞台。此後,“青綠腰”等關鍵詞刷爆社交網絡,在演出排期朝不保夕的疫情時代,該劇巡演場次被訂購一空,不到一年演出已超百場,實作了當年盈利的好成績。

正是由于觀衆空前的觀看需求,《青綠》不久前加檔在北京保利劇院演出18場。演出精彩值回票價,但滿懷期待之下仍有些許不滿足,因為全劇最好看的還是那“春晚6分鐘”。

審美不俗但有圖解之嫌

《青綠》的編導有兩位,周莉亞和韓真此前聯合創作的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以下簡稱《電波》),已成為當代中國新舞劇的标杆之作。《電波》改編自同名經典電影,故事更嚴整,更具有國民認知度,而《青綠》的故事性不足正是初看之下我個人的最大遺憾。

《青綠》的創作靈感來自北宋少年畫師希孟的設色山水畫《千裡江山圖》。“在看到《千裡江山圖》時,突然感覺豁然開朗,特别想去做大寫意的東西。”周莉亞曾在接受訪談時這樣說道。韓真也說,“王希孟在長卷中鋪排的青綠節奏感,就像舞蹈一樣充滿韻律。它和西方油畫太不同了,包含了很多文化底蘊和可以挖掘的東西。”兩位編舞均對初看畫作的視覺震撼和其中的東方韻味激賞備至,她們将畫中山水意象凝練成女子的形象,配合作曲呂亮的主題音樂編排舞蹈動作及舞台排程,遂成如今我們看到的“春晚6分鐘”。而全劇青綠舞段并不多,僅作為下半場“入畫”篇的高潮段落才姗姗來遲。

整本舞劇以當代“展卷人”探究名畫秘密為引,想象希孟與展卷人這兩位主人公的隔空對話,這為“入畫”找到了合理的由頭,卻并不吸引人,因為謎底就在謎面上。《青綠》的叙事策劃簡單直白,既無懸念、也無沖突,希孟與展卷人都不能稱其為人物,而成了介紹畫作的導遊。這樣的主人公,命運與行動難以吸引觀衆的興趣,盡管兩位演員舞藝精湛,編導也為他們設計了頗多舞段、場景,但觀演過程中每逢他們出場的主線情節,我是很想“快進”的,單等“青綠”。

外國一項研究對觀衆觀看《睡美人》過程中的皮質興奮性和動作觀察反應進行監測,表明我們雖然驚歎于舞台奇觀和精湛的舞台動作,但奇觀與動作卻很難叫人注意力長期處于興奮狀态,能夠令觀衆長時間沉浸的唯有叙事。

《青綠》有别于傳統舞劇,叙事更像一篇論文。實際上論文式的叙事在當代演劇中并不鮮見,源起自德國進而影響世界的文獻劇就是以論文報告的思路展開舞台。但強調資訊性、資料力的文獻劇與舞劇的舞蹈性、情緒性多有沖突,反而遮蔽了舞劇的優勢,揚短避長。

《青綠》展現當代文物研究者從題章、紙質、顔料、墨迹等物質痕迹探究古畫,令篆刻人、織絹人、磨石人、制筆人與制墨人分章登場,通過他們與希孟的合作彰顯這些無名英雄的勞動,應當說立意是好的,但未免流于圖解說教。

贊的是人民卻失了人民性,這也算部分當代主旋律創作的通病了,所誤者不隻《青綠》,應當說《青綠》是這個問題顯現得不很刺眼的一部,因為審美不俗。

視覺突破的新可能

如果說戲劇性不足是《青綠》叙事的短闆,那麼加強戲劇性是解決問題的出路嗎?

人為編織一個展卷人與希孟的穿越故事或許不難,難的是這一純系編造的原創故事如何令各方接受與滿意,落入俗套與衆口難調是此類原創在未提筆之前便面臨的走鋼絲絕境。那麼,假如不去原創,還是到史籍資料中搜尋可供改編生發的素材呢?回歸傳統構劇法或也是一條出路,這時《千裡江山圖》的史料人物的争議性便被擺到了台前。

十八歲做出此圖的希孟史無可考,且作圖後便消失在了曆史長河之中。将他的名姓記錄下來的是“污點人物”蔡京,我們今天關于希孟作畫的确定不移全賴蔡京在畫作上的題跋,“政和三年閏四月八日賜。希孟年十八歲,昔在畫學為生徒,召入禁中文書庫,數以畫獻,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誨谕之,親授其法,不逾半歲,乃以此圖進。上嘉之,因以賜臣京,謂天下士在作之而已。”而如題跋中所記,對畫作多有指導并将此畫賜予蔡京的,是北宋亡國之君宋徽宗。與此畫關系最為密切的兩位人物——一個亡國之君和一個曲意逢迎的權奸,關于他們的素材固然豐富,隻是難于利用,這是《青綠》故事構思回歸傳統改編路徑的又一重困難。

原創不易,循古更難。但《青綠》的最終選擇在我看來還可以再冒險一些,隻不過冒險的方向不是戲劇性,而是更為極緻的視覺化。

1980年代以來,随着後現代現實的深化,圖像文化逐漸僭越了語言文字的主導地位,引發了文化的“視覺轉向”,從東歐導演帕拉傑諾夫摒棄傳統故事型叙事的電影《石榴的顔色》《吟遊詩人》,到為漫威英雄們再造的神話主題公園,再到被抖音、快手等流媒體短視訊平台提供的更趨多元化、碎片化的視像世界……視覺文化正在占據着越來越核心的位置,甚至颠覆着傳統的認知習慣。

以視覺轉向的視角觀之,《青綠》雖然在叙事層面比《電波》略遜一籌,但在視覺性層面走得更遠。《電波》的旗袍舞、蒲扇舞還有着弄堂人家的生活即景再現,《青綠》的核心舞段則是将靜态的山水畫面更新為動态的交響節奏,實作了空間符号的時間化,在我看來這才是《青綠》的精華所在。沿着這一突破再行拓展的話,全圖的六部構圖,或許就能生發出以畫境為核心的分章結構,這與移步換景散點透視的中國畫美學精神也是高度契合的。這樣的《千裡江山圖》可以作為文化符号橫向拓展,而非用一個似是而非的故事包裹住精華。

台灣舞蹈大家林懷民帶領雲門舞集積數十年之功,将漢字之美轉化為舞台之形的探索開路在前,舞蹈詩《行草》是集大成的展現,也算摒棄叙事的成功先例。在視覺文化符号開發的路徑上,河南電視台也是引領先鋒的一面旗手。2021年,《唐宮夜宴》(鄭州歌舞劇院創排,陳琳、袁時編導)在河南春晚上大火之後,馬上調動原班人馬搶排《元宵奇妙夜》《清明時節奇妙遊》《洛神水賦》《龍門金剛》等系列作品,一樣的配方一樣的味道,短時間内集聚了大量年輕擁趸,攜流媒體傳播之利矩陣式營銷,令河南電視台這樣一個地方衛視中的“弱小藩鎮”,一躍成為文化大台。《唐宮夜宴》與《青綠》都從陶俑、名畫等視覺符号入手的不謀而合,展現出當代年輕創作者對前沿理念的敏感觸覺和文化體悟的相向而行。

徹底抛開叙事性的束縛,視覺文化符号集的形制樣式未必不是《青綠》的可能性,楊麗萍的《雲南映象》就是成功先例。從一幅山水畫生發而來的《青綠》恰恰順應了讀圖時代的新樣态,與這一波視覺文化轉向的潮流同步,假如能在這條路徑上繼續深耕,或許能走出一條更前沿的新舞劇之路來,主旋律未必不能與AI技術、元宇宙探索理念相通。

不應忽視青春氣象

值得一提的是,《青綠》與《電波》出自同一組編導之手,出品方和班底卻是不同的院團:演出《電波》的上海歌舞團系近年來中國舞劇的領軍院團,該團另一部舞劇《朱鹮》也是業界交口的壓台之作;而東方歌舞團在推出《青綠》之前蟄伏數載,說一出劇盤活一個團也不為過。《青綠》的成功有踩中“文博熱”“古風潮”的時代之利,更是一衆青年創作者的人和之功。

編導周莉亞、韓真延續《電波》的默契,編劇徐珺蕊有舞劇《杜甫》的經驗,領舞孟慶旸衆多獎項在身……這群相對年輕的創作者選擇的《千裡江山圖》亦出自一名十八歲的少年生徒之手,實際上《千裡江山圖》在中國的書畫曆史中原本地位不顯,評家将它與宋徽宗的《雪江歸棹圖》相比較,自可見出“師徒”間的成熟與青蔥之别,以至于徽宗起初甚至并沒有給這卷畫題名,便當作一件還算有趣的小玩意賜贈給了蔡京。然而千年之後,鮮明的青綠色彩卻撩動了年輕的心,各種文創産品以此為元素,出現頻率遠超其他傳世名畫。品味個中緣由,色彩鮮明的青春氣息是一關鍵元素。

舞劇《青綠》也像這一幅丹青山水般,并不完美但青春逼人。與核心創作者呈現年輕化的趨向相應的,該劇消費者的面孔也較之傳統舞劇更顯青春。除了“春晚6分鐘”,另有一8分鐘剪輯版在B站晚會播放,在這個當代年輕群體聚集的社群内獲得了比春晚版高出十倍的點選。

從原畫到再造至傳播,青春氣象氤氲其中,是舞劇《隻此青綠》攜帶的又一現象。它突破了國有歌舞團的體制沉疴橫空出世,彰顯的正是當代年輕人的青春共鳴。不隻《青綠》,《電波》《大飯店》《紅樓夢》等舞劇新作從創作者到閱聽人的年輕化傾向,是當下中國新舞劇創作觀演不容忽視的現象。

還望此類創作無論在哪個院團、哪種項目内,能夠多得些自由,在創作初期少受些指手畫腳,創作中期多些疏危解困,創作後期多些總結提升,那麼,此類佳作不會隻是一匹黑馬爆款偶得,創作萬象也不會滿足于隻此“青綠”。攝影/王徐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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