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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下馬蘭花——李炳甲回憶舍身救八路軍的村姑

作者:江右郎君

太行山區,有一種花。不!說它是花,真倒不如說它是草,因為當地人都管它叫馬蘭草。每當春天到來的時候,大路邊,小道旁,房前,屋後,甚至就連那光秃秃的青石闆的縫隙裡,也會伸出它那細嫩的腰枝。清明前後,它開出一種淺藍色的小花朵,不細心的人甚至看不到它。确實是,它太不起眼了。

我在太行山參加抗日戰争時,見到過這種花,同時,也見到過和這種花有着同樣形象的一位永遠值得懷念的普通婦女。

那是一九三七年的秋天,我所在的七七一團為完成掩護劉伯承等上司同志轉移的任務,與日軍遭遇了。這是一次激烈的戰鬥。在這次戰鬥中,我負了重傷,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蘇醒過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把壓在我身上的那具鬼子屍體推開,坐了起來。

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突然,在距我不遠的對面山坡上,鬼子那“叽裡咕噜”的講話聲傳了過來。

我立即意識到必須馬上離開這裡。我朝四周摸了摸,摸到一支被砸成兩截的三八大蓋槍托,想拄着槍托站起來,可沒有等我站穩,大腿上一陣鑽心的疼痛,我又摔在了地上。我隻得從衣服上撕下一條布來,把大腿上還流着血的傷口緊緊地裹住,開始了艱難地爬行。

當我越過一具具屍體,爬到不遠一個大土坎旁邊時,渾身上下早已被汗水濕透了,我疲憊不堪地靠在了土坎上,閉上了眼睛。

“連長!……”這聲音好像是從地底下發出來的一樣。我吓了一跳,忙順着土坎卧倒在地上。

“連長,是我呀!”一排長周大頭好像是從地裡鑽出來一樣,出現在我的身旁。

我又驚又喜地撲過去:“大頭!……”

“怎麼?連長你挂彩啦!”

“嗯,打在腿上……連裡的同志們呢?”我急切地問。

“不知道。我被鬼子推下了山溝,摔蒙了,等醒後才爬上來。”我點了點頭。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大頭看了看對面山頭上的鬼子,對我說。

“不管怎樣,我們先離開這裡,離得越遠越好!”

我剛說完,大頭就伸過手來,把我拉到了他的背上,沿着陡峭的山坡,走到山溝裡。

天放亮後,我們倆在山溝裡找了個放羊人避雨的洞子躲了起來。

躲了一天,到天黑以後,周大頭又背起我爬上了對面的山梁。一個白天都沒有吃一點東西的周大頭,漸漸支援不住了,剛上了山坡,他就癱倒在地上。

被摔在地上的我這時頭好像要炸開似的,一陣陣惡心泛上了喉頭,我一個勁兒地往下咽着唾沫,嗓子幹得直發麻。

“連長,這樣下去不行,”大頭擡起了頭,“沒有水,也沒有糧,你腿上還挂了彩,今天過去了,明天怎麼辦?還有後天,部隊不曉得轉移到什麼地方去了……”

突然,他停住了話,沉思了一下對我說:“對啦!連長,我們部隊原來在這一帶駐過,我認識附近村子裡一個地主家的兒媳婦,你看能不能去找一下,興許有啥子辦法,至少也能弄點吃的。”

我呆呆地望着他,不知該怎麼回答他。過了一會兒,我又考慮了一下,慎重地問:“大頭,你有把握嗎?……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至少你能保證她不會把我們出賣給日本人吧!”

大頭說:“我們在她家住過,别看她是地主家的兒媳婦,也是個窮人出身,估計沒什麼問題。”

“那好,你去!不過,千萬要小心,不要驚動了她家的人,實在不行,要立即回來,我們再想别的辦法!”

周大頭站起來,把他身上那件灰布上衣脫下扔給我,轉身走了。

我仰面躺在山坡的墳頭上,望着天上的星星,估計着大頭可能出現的情況。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突然有了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

我後悔不該讓大頭一個人去冒這個險……山下村子裡到底駐有日本人沒有?那個地主家的女人可靠嗎?地主家的人都可靠嗎?想到這裡,我再也躺不住了,掙紮着站立起來,朝山下望去。

我正在看時,忽聽不遠處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我迅速從腰裡拔出手榴彈:“誰?站住!”

“我!是大頭,連長!”是周大頭的聲音,我把手榴彈重新插回了腰裡。

“連長,她也來啦!”大頭上來扶住了我。我這才發現,在距我不遠處的地方站着個年輕的婦女。

滿天星光下,她像我見過的許許多多的北方婦女一樣,頭上裹着條小藍花的毛巾。她怯生生走過來,在我面前跪下一條腿,把手裡小白布包袱打開,裡面是幾個散發着蔥花香的面餅子。

她沒有看我,低垂着眼簾:“大哥,吃點吧。”

“趁熱,吃點吧。”大頭也催促我。這時,她擡起頭看了看大頭,輕聲地說:“你也吃點吧!”

等我們吃完了餅子,大頭對我說:“連長,部隊恐怕是轉移到敵人後方去了,你腿上傷很重,怕是一時走不成了。剛才我聽她說,離這不遠處有個很隐蔽的洞子,我們是不是可以先到那個洞裡住一段時間,你養養傷,我們再去找部隊。”

我看了看大頭,沒有講話,思索起來。

大概她也看出我在猶豫,就擡起頭勸說我。她講話聲音很輕,也很細,加上帶有濃重的太行山的鄉土音,讓人感到溫和親切。

“大哥,你就放心吧!那地方僻靜,沒人知道。俺一天給你們送上一次飯,盡力不讓你們受委屈。現在村裡村外到處是日本人,你們也走不了,還是先留下來。大哥,有俺在就有你們在。”講到這裡,她有些激動了。

我被她那真摯的話語打動了,可我不知道該稱呼她什麼好,隻是朝她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了。

當天夜裡,我和周大頭在她的帶領下,來到了她所說的那個山洞。那地方确實和她說的一樣,很隐蔽,洞子在一條人不常來的山溝裡,洞口附近長着一大片茂密的小樹林。林子外面是一條被野草掩蓋着的小路。從小路上過的人根本無法看到洞口,就是進到林子裡的人也不一定會注意到有一個被荒草、樹叢蓋得嚴嚴實實的洞口。

第二天晚上,她弄來了些谷草鋪在洞裡,還用高粱稈把洞口堵了一下。這個洞經她一整理,又點上了小油燈,還真不錯。

日子長了,我慢慢地知道了她的一些情況:這位婦女原先也是窮苦人家出身,因為家裡欠下了這家地主一些糧食沒辦法還,隻得賣身給這家地主的一個癱兒子當媳婦。可也巧,剛定親,還沒過門,那癱子死啦!老地主見她心靈手巧,就硬是名正言順地把她娶進了家,叫她侍候一家人。

日子過得真快,轉眼間,深秋到了。由于大頭和這位婦女的護理,我腿上的傷口漸漸愈合了。

我和周大頭商量,趁冬天到來之前找到部隊,不然,我們會陷入更加困難的境地。但是沒想到在我們即将要走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記得那是個傍晚,這位婦女仍像往常一樣給我們送來了飯。在我們準備吃飯的時候,突然洞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狗叫聲。

我們三人急忙跑到洞口,朝林子外的小路望去,隻見六七個日本兵正沿着小路朝我們這個方向走來,為首的一個手裡還牽着一條吐着血紅血紅舌頭的東洋狗。

狗不停地朝我們隐蔽的林子叫,在臨近林子的時候,它叫得更厲害了。這個情況引起了幾個日本兵的注意,他們一邊朝林子裡張望,一邊互相商量着什麼。

我把手收回來,從腰裡拔出手榴彈。在我旁邊喘着粗氣的大頭也和我一樣拔出了手榴彈。突然,牽着狼狗的日本兵放開了手裡的皮帶,狼狗飛快地朝我們直奔而來。

就在這時,我隻覺得猛地被人推了一把,等我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時,這位婦女已從我們的身後沖到了洞外。她跑出洞口,稍稍猶豫了一下,轉身就朝山坡的另一個方向跑去,那隻本來直朝洞口奔來的狼狗轉頭朝着她跑的方向追去。

一直在林外小路上站着的日本兵看到是個婦女,馬上跟随狼狗朝她追去。我起身就要往外爬,可被大頭攔腰抱住了。

“你出去又有什麼用……能救得了她嗎?”他的聲音有些發顫。

狼狗的狂叫和婦女高聲的尖叫混雜在一起,像一隻隻利爪抓在我的心上。

這時的周大頭也緊緊抓住我的手,越來越用勁,一直攥得我骨頭生疼。

那些聲音漸漸遠去了,一切又重新恢複了平靜。大頭這才松開了我的手,站了起來,回到洞裡。

我看得出,此時他非常難受,半天沒和我說一句話。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打開了這位婦女送來的黑瓦罐子,發現裡面是一隻煮熟了的雞,立刻,我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

那還是在昨天,她來送飯的時候,大頭對她說:“你家有沒有雞呀!連長流的血不少,身體太虛弱了……”她很為難地說:“有倒是有,可俺……俺實在是不敢動刀子。”

為了防備敵人的搜捕,我和周大頭決定離開這個藏了四十多天的洞子。

在我一再說服下,周大頭終于同意和我一起到村子裡打聽一下這位婦女的下落。我們踏着一條鋪滿寒霜的小路,進了村子裡。随後,大頭領着我拐進了一條小巷,到了一座高大的牌樓前,我們站住了。

大頭用手指了指牌樓,低聲對我說:“就這家!”說完,他又領我順着圍牆,繞到了後面一個小門前。大頭輕輕地用手一推,門開了,我們走進了院子。

這是一座四合大院,高房深宅。四周房裡黑洞洞的,唯有靠西廂房旁邊的一間小屋還亮着燈。我和大頭來到小屋窗戶下,透過剪有一對小鳥的窗花朝裡望去,隻有她一個人躺在炕上。

我朝四下聽了聽,沒有任何動靜,就拉着大頭進了小屋。昏暗的燈光下,她的臉白得跟張紙似的,沒有一絲血色。細細的眉毛下那雙眼睛安詳地閉合着,長長的睫毛上閃動着幾顆晶瑩的淚珠。她一動不動,像匠人們雕刻而成的石像一樣平靜地躺在那裡。我慢慢地走了過去。

她輕輕地動了下嘴唇,慢慢睜開了雙眼。一見是我們,她想坐起來,但沒能起來,用顫抖的聲音說:“你們……你們來啦!真來啦!叫俺真高興,俺還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你們啦!隻要你們能活下來打鬼子……”聽到這裡,我感到鼻子一陣發酸,急忙轉身走出了小屋。

不久,我們告别了這位善良的婦女,離開了村子。經過一番周折,我們終于在山西的遼縣十裡店找到了部隊。

第二年春天,我帶部隊行軍又路過那個村子。一進村,我就找人打聽她的下落,但萬萬沒想到,這位婦女已經永遠離開了我們!

我還聽人們講:她在臨死前,要求一定要把她埋在後溝的松林坡上,也就是我們藏身的山洞旁邊。

趁部隊休息時,我飛快地跑到我們曾經度過四十多個日日夜夜的山溝。

在離洞口不遠的地方,我發現周大頭站立在一個不大的墳丘前。我慢慢地走到周大頭身邊,脫下軍帽,低下頭,和他并排站在了一起。

許久許久,我才擡起頭,突然,我發現在墳頭上正開着一朵怯生生的馬蘭花,在明媚的陽光下,随風搖擺,顯得分外美麗。

李炳甲同志簡介:紅軍四方面軍,八路軍一二九師七七一團連長,一九三七年的秋天,所在七七一團在太行山區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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