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網際網路廣泛流傳一篇文章，題為 <失去華為後，台積電被蘋果割了韭菜>，作者一面正兒八經羅列科技和市場資料，固然是真确的，一面腦補加戲，将全球科技三巨頭編入宮廷劇組，它們的恩恩怨怨，愛恨情仇，半遮半掩拽到幕前，供廣大網友圍觀意淫一番，好生過瘾，譏笑台積電不識擡舉，有此一遭也是剛剛好。
不過，文章雖好，有些地方需要補充一下。譬如，文中提到台積電失去華為的訂單，無比後悔，失去的不僅僅是一份重要收入，還引緻台積電失去議價權。此言不差，但台積電何止失去議價權，連保命權都堪稱危矣。
何以見得？我們不妨看看最近發生了什麼事。
美國晶片法案的蝴蝶效應
八月上旬，美國總統拜登簽署一項總計2,800億美元的兩黨法案，會為在美國制造晶片的公司提供527億美元的補貼和稅收抵免，另以2000億美元用于新的制造計劃和科學研究，特别是在人工智能、機器人技術、量子計算和其他科技領域。
此風一開，刮到日本，歐洲各國，都推出高額補貼，支援業者在當地生産。
時隔兩個月，十月初，美國商務部公布法規，将全面阻絕中國取得任何高階晶片、尖端半導體制造裝置、設計軟體及人才。這是迄今為止最猛烈的半導體技術銷售禁令，意在掐中國半導體産業脖子，聲稱要将中國AI産業打回石器時代。
全球半導體産業鍊上中下，左或右，聞風而動，有主動，有被動。
蘋果其中一個供應商是中國國企長江存儲，因爲同等規格，它的DRAM比其他供應商便宜大概20%，現在禁令一出，長江存儲拿不到美國裝置，自然制作不出DRAM，蘋果就要另找供應商。
另據美國網絡媒體The Information 10月18日引述知情人士報導，由于需求不振，蘋果在iPhone 14 Plus亮相不到兩星期後便要減産，并且正重新評估新機型的市場需求。報導指出，蘋果目前至少已通知一間中國制造商，立即停止生産iPhone 14 Plus零元件，也告知另外兩間下遊供應商，預計砍掉70% 和90% 訂單産量。
但蘋果總裁庫克(Tim Cook) 早前在七月表示，該公司尚未在内部資料中看到宏觀經濟不利因素正影響其iPhone銷售額。
蘋果公司（Apple）季報，截至9月24日的會計年度第4季營收901億美元，年增8.14%，重新整理會計年度第4季最高營收紀錄；上季iPhone事業進帳426億美元，年增逾9.6%，但不如市場預期的432億美元。
另一邊廂，彭博（Bloomberg）也引述内情人士說，台積電（TSMC）已暫停為中國新創公司「壁仞智能」（Biren Technology）生産先進晶片，以符合美國晶片法令。壁仞被譽為中國最有前途的半導體設計公司，該知情人士透露，這項決定與坊間所傳壁仞産品的表現優于輝達（Nvidia Corp）的A100晶片有關。輝達此款晶片目前已不再供應中國市場。
這幾年，美國在遏制中國科技崛起的不歸路上愈走愈遠，逐漸加辣，川普時期的手法最初是高關稅，雙邊還能高高低低，讨價還價，但拜登政府則是一刀切，從貿易戰一路更新至科技戰，經濟戰，且經國會兩黨支援成為法案，結果是，不止企圖令中國産業受到重創，還連帶橫掃世界衆多品牌，直接迫使拿不到特許豁免的科技公司不得不放棄中國市場，礙于美國淫威而重塑全球産業鍊，而且必須做，馬上做，不折不扣的做，即使代價慘重。
這種情勢之下，中國積極應對，毫不畏縮。據南華早報報導，美國實施新一輪禁令後，除了中央訂立發展方針與規範，地方政府還扮演金主角色，例如發展科技業最努力的南方科技中心深圳，傳統是電子和軟體業，也在追趕上海，加強半導體供應鍊角色。深圳曾承諾，每年提供高達 1,000 萬元人民币支付本地晶片設計公司購買必要 IP 費用，以推動半導體研究與發展。還發放高達 3,000 萬元人民币現金獎勵，以吸引頂尖半導體企業落腳。
晶圓代工龍頭台積電的尴尬處境
全球供應鍊正面臨新冠肺炎大流行、通貨膨脹、消費市場衰退、地緣政治風險等挑戰，華府想掌控半導體大權，試圖一邊切斷中國的關鍵先進半導體供應源，一邊擺脫依賴台灣晶片供應。這個趨勢不會停止，隻會加劇，素有「護島神山」之稱的台積電，即使在人工智能、高速運算和物聯網等領域先進制程技術遙遙領先全世界，在産業鍊中舉足輕重，但這樣夾在中間，也勢必影響其晶片制造霸主地位。
這并非捕風捉影，十月底，台積電ADR走勢疲弱，至少是受傳媒和業界看淡所緻。英國金融時報（FT）報導，由于晶片新制程遇到瓶頸，加上各國政府大舉補貼以強化在地生産有利對手，如英特爾和三星電子，台積電恐怕難以持續保持技術上領先的優勢。
美國高盛證券認為，台積電股價已處在十年交易的曆史低端，本益比接近金融海嘯時期，但仍可能面臨諸多風險，投資人或觀望，或離場。
台積電競争對手英特爾（Intel）CEO基辛格則講得更直接，他在華爾街日報舉行的線上科技論壇上表示：「台灣在科技供應鍊扮演如此關鍵的角色，但正岌岌可危。世界需要地緣平衡、有韌性的供應鍊。」
外間一片譏笑與憂慮，就連台積人，也掩藏不住緊張。九十高齡的台積電創辦人張忠謀，接受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節目《60分鐘》（60 Minutes）通路時稱，如果發生極端情況，台積電會遭摧毀，所有一切都難逃摧毀。
這就是我一開始所講，台積電的保命權，在風雲變幻中，半點不由己。
成也半導體，敗也半導體
講到這裡，不知大家是不是覺得資訊量巨大，聽到的不是純粹商業或科技故事，而更象是春秋戰國時期，各方在逐鹿中原，互相厮殺。
事實正是如此，我們不妨參考日本經濟新聞編輯委員太田泰彥（Ota Yasuhiko）的做法，來梳理全球半導體産業鍊的脈絡。
太田報導半導體産業超過35年，去年底發表著作《半導體地緣政治學》，書中從地緣政治角度切入，以半導體産業為核心剖析國際政經結構，分析美國、中國（包括台灣）、歐盟、英國、新加坡、日本等半導體要角在這場未來競争中的攻守态勢。
請先在腦海中勾勒一張世界地圖，在上面标示出全球重要數位産業公司的分布位置。
首先，美國西岸加州的矽谷，Google、蘋果、臉書、英特爾等在此設定總公司，許多無廠半導體企業也彙集于此。同樣在西海岸北部的華頓盛州，則有亞馬遜及微軟的總部。
亞洲方面，中國的華為、騰訊等數位企業聚集在廣東深圳。從深圳沿着海岸稍微北上，是浙江杭州的阿裡巴巴集團總公司。與半導體相關的中國企業，多半把據點設在廣東、福建、浙江等東南沿海省分。
至于台灣地區，以台積電為首的晶圓代工廠，以及後段制程的廠商、裝置制造廠、材料廠等，則集中在西部的新竹。
南韓有僅次于英特爾的全球第二半導體大廠三星電子，和全球第三的SK海力士半導體。日本雖然在1980到1990年間勢力衰退，但在存儲器的制造上仍占有一席之地。
把這些公司的位置連結成線，作為貿易項目的半導體供應鍊輪廓就大緻浮現。每一處據點都環繞着太平洋沿岸，跨太平洋地區正是全球半導體産業的舞台。
太田泰彥在書中提醒，在環太平洋商品貿易的供應鍊背後，全球的技術霸權之争已然開打。我們不僅要注意實際上的地緣位置，還要關注國家和企業在虛拟網絡空間的戰略。半導體不僅是可交易的商品，同時也是技術、專業知識和智慧财産權的無形結晶，更是左右國家安全保障的戰略物資，堪稱21世紀的石油，不管是先進F35戰機、軍用無人機、極音速飛彈，乃至未來搭載AI晶片的機器人軍械，都需要高階半導體晶片。
多年來，半導體行業一直是全球供應鍊一體化的典範，高昂的研發成本和密集的資本支出，促使不同國家地區專精于晶片制造過程的不同步驟，沒有一個國家地區能獨力完成，大家彼此嚴重依賴。
這就是現今全球半導體供應鍊的現狀
華爾街日報和金融時報曾做成圖表，凸顯各地區在晶片供應鍊的勢力比重。
在半導體産業上遊部分，光在晶片設計軟體方面，美企在全球的市占就高達74%，中國大陸僅占3%。至于IC設計部分，美企市占達67%，大陸僅占5%；在這塊領域，美國的輝達（Nvidia）、超微（AMD）、英特爾、高通都是翹楚，大陸的IC設計龍頭則是華為旗下的海思半導體，以及上海韋爾半導體。
在半導體産業中遊，也就是晶圓制造，單是台積電的産值在全球晶圓代工市占率超過五成，獨占鳌頭，而台灣地區16nm以下先進制程産能占全球比重更達61%。
至于半導體産業下遊，晶片封裝與測試，美國和中國大陸在全球的占比都較小，台灣地區則是連年NO.1。
此處不能不提艾司摩爾（ASML），對，就是荷蘭那間鼎鼎有名的光刻機廠商。它是當今全球惟一有能力生産極紫外光（EUV）光刻機的公司，在邏輯IC、存儲器等先進制程中，都是不可或缺的裝置。為了保證供應，英特爾，台積電和三星這些大企業，都曾先後買入過艾司摩爾的股份，既是顧客也是股東，取貨更有保證。
艾司摩爾太特殊了，位處歐洲，大股東卻是美國資本，萬一有什麼三長兩短，全球先進半導體生産就會停擺，那将是每個人的噩夢。
正如太田泰彥在《半導體地緣政治學》中所指出，美國現時仰賴台灣地區、南韓晶圓代工廠，正排隊等着采購艾司摩爾的裝置，英特爾及格羅方德等美國企業若正式參戰加入微制程的競争，也得加入等待艾司摩爾裝置供貨的行列。隻要艾司摩爾仍屬于荷蘭企業，歐洲就仍握有全球半導體制造産業的支配權。是以，即使同為「西方陣營」，歐洲并不需要對美國言聽計從。
由此可見，全球半導體産業鍊以往那種在商言商，赢家通吃的局面，要麼不調整，一調整，就很可能天翻地覆。
晶片博弈，甚至比晶片本身更複雜
科技背後從來都是經濟，半導體産業背後從來都是地緣政治。一般商業角鬥場上，無所謂永遠的友軍，無所謂永遠的敵手，祇有利益，是以能僅以技術、價格為合作基礎。但當經濟背後的無形力量上下其手時，強如蘋果，台積電，華為，艾司摩爾，也隻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執着于在商言商，會顯得天真爛漫，做決策時，不得不愈來愈痛苦與複雜，已超越原本的商業本質。
回到開頭所講的那篇網絡文章，是不是數年前台積電選邊站時，選擇華為，放棄蘋果，會比今時今日好過呢？——這是一齣世界級混合劇，主角配角跑龍套，在台前疲于奔命，精彩戲碼一場接一場，到頭來，可能不過是幕後玩家的棋子而已。
這場遊戲，甚至比2nm晶片的結構還要複雜百倍。
有時還真分不清是人弄晶片，還是晶片弄人，頗有莊子齊物論中，不知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的意趣。
縱使将人類社會視為一大座機器，插有最尖端的AI晶片，能超高速運算，也不能算出人類确切的未來，常言道，人算不如機算，機算不如天算，很多時很多事，真的半點不由人。
參考資料：
【1】失去華為後，台積電被蘋果割了韭菜， 科技每日推送，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jM5NzAwNzMyMA==&mid=2660064273&idx=1&sn=712f0deed9c9f1bfa334c9515fa83e40&chksm=bd9966a68aeeefb0c0a72f8d65858350e71157a87bd1d6eed2d0ebe0a99a00297141f495e72d&token=335831211&lang=zh_CN#rd
【2】拜登簽署2,800億美元晶片和科研法案，華爾街日報中文網，
https://cn.wsj.com/articles/%E6%8B%9C%E7%99%BB%E7%B0%BD%E7%BD%B22-800%E5%84%84%E7%BE%8E%E5%85%83%E6%99%B6%E7%89%87%E8%88%87%E7%A7%91%E7%A0%94%E6%B3%95%E6%A1%88-121660091107
【3】TSMC Suspends Work for Chinese Chip Startup Amid US Curbs，彭博，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2-10-22/tsmc-said-to-suspend-work-for-chinese-chip-startup-amid-us-curbs?leadSource=uverify%20wall
【4】蘋果公司（Apple）2022.10季報，
https://www.apple.com/newsroom/2022/10/apple-reports-fourth-quarter-results/
【5】Apple Cuts iPhone 14 Plus Production Less Than Two Weeks After Debut，The Information，
https://www.theinformation.com/articles/apple-cuts-iphone-14-plus-production-less-than-two-weeks-after-debut
【6】Tech war: Chinese local governments ramp up chip industry support as US piles on export restrictions，南華早報，
https://www.scmp.com/tech/tech-war/article/3196406/tech-war-local-governments-china-ramp-support-chip-industry-development-us-piles-export-restrictions
【7】TSMC: the Taiwanese chipmaker caught up in the tech cold war，金融時報，，
https://www.ft.com/content/bae9756a-3bce-4595-b6c9-8082fd735aa0
【8】《半導體地緣政治學》中文版，2022/08/31，太田泰彥 着，卓惠娟 譯，野人文化 出版
編輯：廢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