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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路危機四伏,女性要出發嗎?

“這是你自己的事情——完全是、隻是你的事情”。

文 | 申寬

編輯 | 羅山

可能每個女孩小時候都會聽到這樣的建議:“以後當個老師或者護士就挺好的”。建議并非出自對這些職業的了解,而是出于對“安穩”的想象——但這,與女性真實的人生無關。

在收到這樣的建議多年以後,藍盈瑩選擇成為演員,宋坤正在成為無動力大帆船船長,張春現在是心理咨詢師和作家,色阿從事性教育科普與傳播工作。

她們的人生選擇各不相同,但相似有一點:在始終會面對意外與不确定的世界裡,“女人要安穩”,并沒有成為她們人生的第一準則。她們主動探索,但也為每一次出發提前做好準備——這是富有勇氣和智慧的。

2023年婦女節,南方周末攜手媽富隆,走進四位女性的人生,與她們展開對話。

以下,是她們與自己、與女性身份、與風險和成長的故事。

1

出發,向風險與風景并存的旅途

如果不是出發去航海,你永遠不會知道7月的大西洋有多冷。

同緯度的陸地上,人們已經打起遮陽傘、吃起冷飲,而船員宋坤頭戴雷鋒帽,手戴滑雪手套,衣服一層套一層。值夜班的時候,海風帶來的寒氣會驅走睡意,就算是燒一杯熱茶都會讓人心生感激。

宋坤說,隻要眼睛适應黑暗,大海的魅力就會顯露出來。“我擡起頭,一輪明月安靜地守候在夜空,星星在黑暗的幕布上明明滅滅,好似在低語。我們仿佛在無邊的銀色草原上起伏馳騁,我情不自禁地拉下面罩,讓自由的風肆意吹入發間,我感到每一個細胞都呼吸到了這種自由。”

這是宋坤一次又一次升起船帆的理由。她回憶起自己第一次登船的航行,“笑容從嘴巴咧到耳根,每學一點東西,我都會覺得,自己有一天就能開走一條大船”。

如前路危機四伏,女性要出發嗎?

航海人 宋坤

但在完成環球航行的十年之後,仍然在海上的宋坤,深知大海的危險——遇上風浪,帆船馬上就成了一片葉子。宋坤能一口氣數出過去幾年裡的意外:兩個人不小心落水,一個人被桅杆打到頭。他們的航程與人生是以戛然而止,“這種時候就會發現,人是個多脆弱的物件”。

做演員十年之後,藍盈瑩也提及表演會帶來的情緒波折。進入角色和陷入角色隻有一線之隔。她曾飾演過一個尋找夫妻的女孩,甚至殺青之後,角色的命運和憂愁仍糾纏着她,旁人哪怕隻是提及角色的名字,都會讓她忍不住哽咽。

在性教育傳播者色阿的講座上,意外和風險,是她會使用的高頻詞彙。女性總是面對不同的風險,色阿提醒,生理上的,心理上的,有時又是社會輿論上的——比如對于男性和女性來說,社會對其性自由的容忍度并不相同。

在連續幾年的時間裡,宋坤的媽媽一直在問,“就不能去找份正經工作嗎?”媽媽說的正經工作,是指坐在辦公室裡,吹空調,打電腦,說話溫柔,皮膚白皙,見到人會文質彬彬地說話——沒有風浪和危險的。

這樣的人生也不錯,隻不過不是宋坤想要的。她一次次笑着感謝親友們的建議,但到了航行的日子,依然換上裝備向大海出發。

冒險不意味着貿然犯險。

對宋坤來說,航海的自由與快樂,是建立在無數條安全流程準則裡的。在過去10年的航行裡,提防意外成了宋坤的肌肉記憶。安全帶連着船體,能防止落水,于是隻要風大、天黑就一定要挂上,挂完低頭,看看鎖扣有沒有卡好;拉繩子和絞盤的時候要拇指朝向自己,而不是朝外——這樣才能避免拇指被繩子割斷,失去手部的重要功能;掌舵時要注意安全角度,出海時要佩戴自動定位裝置。于是,她也就可以在值班的深夜有一刻暫時忘記颠簸的小船,擡頭看看遼闊星空。

藍盈瑩也會為自己的心理安全設個界線。那些在表演時萦繞在心的郁結,她會用給角色寫一封信或是隻言片語來排解,“在一起的時候好好擁抱,離開的時候就好好告别”,于是說再見也就沒有那麼難。

如前路危機四伏,女性要出發嗎?

演員藍盈瑩

在關于“自己”和“他人”期待的平衡上,色阿始終相信自我感覺的能動性和力量。性教育是生命教育,“我們并不隻要教女性怎麼做,更多的其實是補足資訊,讓她知道自己正在面臨什麼,并不是‘要怎麼做’,而是‘你可以怎麼做’”。

宋坤喜歡揚帆時世界半徑變大了的感覺,途經的城市和海域都在眼前清晰起來。藍盈瑩也無法舍棄表演。她喜歡與角色合二為一時,忘記時間、觀衆和第四堵牆時的心流。色阿則堅定認為,風險與自由選擇絕不是非此即彼,“所有一切自由選擇的前提都是你知道所有的風險,并且知道如何應對。但罔顧欲求、一味地規避風險,會反倒限制女性的生存和自由空間”。

遵循自己的身體和内心、傾聽自己的建議,“這是你自己的事情——完全是、隻是你的事情”。

即便是擔心女兒,宋坤的媽媽後來也接受了女兒的工作,也是媽媽的支援,宋坤最終完成了她的環球航行。

不出海的時候,她們會一起去海邊的俱樂部。媽媽也花了很長一段時間适應,海灘上曬得臉黑黑、每天在船上爬上爬下、練出強壯的肌肉的女兒。有的時候,母女倆一起挖海虹。有的時候,她們等帆鼓起來,就打開小船的發動機,搖搖晃晃地再一次迎風開進海裡。

2

直視禁區

可是,如果通向大海的碼頭,被拉上了一道警戒線呢?

比如規訓。關于“做什麼”和“不做什麼”的規訓,像一道又一道的警戒線,讓女性難以邁步出發。

作家、心理咨詢師張春在人生中第一堂泰拳課就撞上了這條警戒線。

先是熱身,再是教練舉靶,她一拳一拳地擊打,流暢、有力,讓她積蓄起一些信心。接着到了真人對練,對着面前這個将近兩米高、200斤的絡腮胡大漢,别說出拳,她連正視對方的眼睛都很難做到。

兩分鐘以後,張春放棄了,躺在地上開始哭。

打出這一拳以前,我在怕什麼?張春想。這可能是一種最顯而易見的幻想,害怕自己受傷,但也是另一種幻想——害怕自己隻是練了兩小時的拳,就一下把教練打傷了。當然,這兩點都不可能,教練不會下此狠手,而她的拳頭,或許壓根沒機會落在教練身上。盡管她理智上知道這兩點,但捏緊的拳頭就是沒辦法揮出去。

“這樣的擔憂在女性的成長中如影随形,你時而覺得自己好脆弱,時而覺得自己有毀天滅地的可能性,于是就會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敢做。”有時畏懼自己被傷害,有時畏懼别人被傷害,于是自己的感受就這麼被藏了起來。在無數個人生瞬間、無數個家庭和無數段兩性關系裡,類似的橋段不斷重複。

她給這個處境起了個名字,“雙重束縛”:第一重束縛是“你有一個糟糕的處境”,第二重束縛是“但你不許感覺不好”。

如前路危機四伏,女性要出發嗎?

作家、心理咨詢師張春

“不舒服”三個字有多難講出口,作為傳播者,也是女性,色阿最清楚。“覺得不舒服你可以提出來”這個概念,在許多女性的生活裡是缺失的,“我們不擅長拒絕”。

而另一方面,“舒服”,也不是能被輕易提及的字眼。“女性從小開始就會被要求不談論跟性和身體相關的任何事情。在經曆胸部發育、月經等自然現象的時候會‘獲得’羞恥感。”這樣的羞恥感時常伴随女性,閉口不談成為常态。

封閉和緘默,也似乎是代代相傳的基因。她時而也會收到阿姨和姐姐們的私信,“有些人會分享自己在親密關系中的不适和抗拒,她們會覺得這是肮髒的事情;而另一些人會覺得事情發生多年,已經看淡了”。

可後者更讓色阿感到擔憂,“如果母親已經覺得沒什麼了,她會不會要求孩子也不要告訴别人?時間會治愈傷害,但它的影響可能一直都在。”

在談到女性在個人探索和親密關系中的自主性獲得時,色阿認為:“我們希望大聲告訴全社會,女人也有追求快樂跟愉悅的權利”,但以往社會對于女性的警戒一直是“不想受到傷害就不要出門”。

如前路危機四伏,女性要出發嗎?

這是傲慢的。色阿說。對女性做出簡單粗暴的規訓,卻沒人提及她本該有怎樣的權利,也沒人告訴她們相關的知識和事實。

隻有看見這些警戒線,才有沖破它們、繼續前行的可能性。

3

讓女性的聲音多起來

女性能不能走出碼頭享受人生,也受到外部環境的影響——這個話題大到教育和發展的機會,但也可以小如一張沙發。

張春說,過去的這些年,她從沒坐過一張令她滿意的沙發,它們的寬度總是遠超過她大腿的長度,于是她沒法舒服地窩進去。化妝間的凳子、号稱是人體工學的椅子、遊戲搖桿甚至手機,和沙發一樣,都沒有适合“她”的:“過去的30多年,我都會想是不是我不該不舒服,但是現在我知道了是沙發錯了,不是我錯了。不是我長錯了,我長的就是天經地義,我就長成這樣了。”

40歲之後,張春終于開始這麼想。

不隻是沙發的設計需要改變,這個世界需要更多女性的聲音。這樣,更多的女性才能知道自己擁有選擇,才能勇敢說出自己想要的選擇。

就像孩子們需要性教育,性騷擾的受害者需要一句“你沒有錯”,兩性關系裡的女性需要一句“你要傾聽自己的身體”,這個世界對性的描述需要除了“神聖”和“危險”之外的中間地帶。這是色阿和同僚們想補上的拼圖。

“在這個社會中,很多标準、資訊都缺乏女性的視角——因為‘她們’都缺失了,是以我們才需要說出來,”色阿說,“這不是為了教導,而是建議,或者說是共同努力的邀請。”

這個邀請或許不能一蹴而就地改變現實,“結構性問題不好改變,但每一小步都在消除無力感。”色阿說。

如前路危機四伏,女性要出發嗎?

性教育傳播者色阿

關于“她”的變化,藍盈瑩對此亦是感受頗深。

從入行開始,她扮演過很多不同類型的角色。她看到,影像中,女性角色的“樣子”正在變得更加豐富,而她自己,也在過去近10年的變化中,獲得了更多力量,“愛情不再是唯一标準,‘她’可以追求愛情,但幸福和成功的概念對每個角色來說都不一樣了”。

藍盈瑩提起電視劇《芳心蕩漾》裡的角色——一個熱愛工作的保險推銷員。這是一位心甘情願讓工作和生活融為一體的女性。開拍的時候,藍盈瑩往脖子上挂了一支手機,那是自用的手機,也存着客戶的電話,準備随時接起——這是藍盈瑩塑造角色的“小心思”。

另一面,站在情感逐漸消失的選擇岔口時,她也會毅然選擇揮手說再見。“她及時止損,及時地知道我自己想要的人生是怎麼樣的,無懼外界的評價,去做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劇本裡女性們,正在更加主動、勇敢地直面自我的需求。

藍盈瑩的現實生活也與自己扮演的角色相呼應,她直率、真實、目标明确——無論是演一個角色、完成一次唱跳還是參加一場比賽,她永遠會做到自己的100%。“我想深呼吸,我向往美景,我要多看兩眼,它其實是一種生命力,渴望、珍惜生命的力量。”藍盈瑩說。

在宋坤的帆船上,你也能開始看到更多這樣生機勃勃的年輕女孩——這是宋坤開始接觸帆船時不曾有過的景象。她們和當年的她一樣,嘴咧到耳朵根,對風、浪和帆充滿好奇,第一次上船反而像是到了熟悉的地方,永遠對下一次航行充滿期待。

女孩們不少是聽說了宋坤的故事,被她吸引而來。如果是個男船長,大家多少會有點不好意思,但現在她們可以放輕松了。“我的目的不是希望讓更多女性加入航海,而是如果我的存在能夠讓她們發現‘原來我還能有這麼喜歡的事情可以做’,我就覺得特别有價值。”

聲音多起來,榜樣多起來,才能有更多的女性敢于升起風帆,見識自我的可能性,向人生之海航行去。

4

一小步的改變

看清女性的處境之後,如果想要邁出一小步,該怎麼做?

一位在公開場合常常選擇沉默的女人來找到張春。她決定嘗試發一次言。

張春的建議是,一小步就好——不用一步登月,而是一小步。“我們總是講要勇于嘗試,要走出舒适區,但這樣說,好像就有這麼一道規則要你‘不能退縮,否則就是出爾反爾’,就好像一旦決定就不能傳回、不可更改。”

每個人都可以輕松點,張春這麼認為。不用想自己要做個女強人或成為女性領袖,隻用往前走一小步就好。如果想要嘗試,可以隻舉手一秒鐘,趁别人看見以前就放下來都好;或者深呼吸一下,哪怕隻有一下。“你要覺得不舒服就馬上回到舒适區,哪怕沖了兩步,再退一百步都是可以的。”

但無論進退,每一步都有它的意義,“如果一個人會有習得性無助,那她也可以有習得性勇敢。”張春說。

想通這一點,人生或許會容易一些。在一個行業的會議裡,一位同行在分析時,認為被家暴的女士是自己有問題,張春非常婉轉地打斷了他,“過後這個老師指着我的鼻子說,你不要作秀”。

“我就不做聲了,我說老師對不起,我錯了。但是在當事人面前我是打斷了那個對話的。”張春坦然,“大部分時候我就是認慫了,但是有的時候我想來想去,覺得現在我可以冒一點險,我有的時候也會打斷一下。”

就是這樣的嘗試,讓宋坤從帆船俱樂部的志願者一步步成為船長——這個兔子洞裡至今依然有數不清的奇遇。

在完成全球航行、熟悉了海浪與船帆之後,宋坤開始進修天文導航、學習機械原理。如果要成為一位船長,她需要在船隻事故或電子導航失靈之後維修故障、辨識方向。

她依舊留着長發,“我就是要讓他們老遠地看着就知道對面是一個女船長,女船長也可以這麼帥。”

對藍盈瑩來說,做演員依然是漫長的修行,但她能從一次又一次表演的探索裡體會到人生的豐富況味。她想要的不隻是鏡頭中的“精确”,而是更要了解角色在鏡頭外的人生。這或許意味着她還要在複雜的情緒中不停起伏,但表演依舊是她樂此不疲的事情。

如前路危機四伏,女性要出發嗎?

色阿也一樣。從高一開始接觸性教育到現在全職在這個行業,跌跌撞撞有,開心驕傲也有。“在每一次結束講座的時候,都會有人非常真情實感地走過來問能不能抱抱我”,那些女孩們未曾談及、無從傾訴、不敢正視的心事,很多說給了她聽。“最近兩三年能聽到非常多的妹妹們,過來說某種程度上想成為我這樣的人”,這讓色阿非常自豪。

不斷糾正關于身體的偏見,不斷強調關于意外的保護,或者安慰一個又一個雷同的創傷。但每一個擁抱、每一封背景私信發來的感激甚至簡短的對話,都是她走出下一步的理由。

這一小步之後的人生,令人期待。

宋坤憧憬着下一次出海,藍盈瑩盼望着下一次挑戰,色阿在等待不一樣的聽衆和讀者,而張春會偶爾思考自己人生的下一步嘗試是什麼樣,她可能過段時間,就不再做作家或心理咨詢師了——沒人知道風暴和礁石何時來臨,但她們已有準備,她們已有突圍和前行的底氣。

張春說,這就是女性的人生:“是千辛萬苦、千難萬險,也是不可限量、火樹銀花”。

(專題)

如前路危機四伏,女性要出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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