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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殘酷的直播江湖,多少主播賭上尊嚴

最殘酷的直播江湖,多少主播賭上尊嚴

《舞迪斯科特》劇照

在高度内卷化的直播領域,PK直播與其說是一個風口,不如說是一場更加内卷的豪賭,賭注是他們的尊嚴。

“今年的戶外PK直播,現在相當炸裂。”

最近,一條視訊讓戶外PK這種直播火上了熱搜。視訊中,一條街上擠滿了對着手機直播的男男女女,尖叫聲、嘶吼聲、拍打聲此起彼伏。在直播現場,主播們上演着打罵、捆綁、淩辱等戲碼,而觀看直播的“大哥”們瘋狂地刷出禮物,坐等輸的一方出醜、受罰。

3月中旬,新周刊記者抵達長沙尋找傳說中的“狠活一條街”,主播們已經轉移到了一公裡外的另一個地方,數個圓環狀白色直播燈劃出了一小塊明亮空間,10多位主播正對着手機聲嘶力竭。

直播現場。/@流浪的東子

一位大哥正在訓斥一位年輕的女主播,食指在空氣裡上下揮動:“你什麼身份就敢來這個地盤,我這個地方都是大主播才能來的,懂嗎?”不遠處,一位全副武裝的頭盔男開着機車沖到了另一位女主播的面前,揚言要收了她的裝置。

生活中真會有如此密集發生的、“劍拔弩張”的沖突嗎?實際上,它們隻是PK直播中最常見的預熱環節,俗稱“炒劇本”。

炒劇本是PK直播中安排下的第一個流量密碼,核心在于制造沖突,其情節包括但不限于黑幫教訓小妹、婆婆斥責兒媳……一旦有人“拉開架勢”,就會有人想要到直播間看個究竟。

直播間外,“低俗”“網絡乞丐”的批評聲不絕于耳。此類批評,主播們每天都會聽到、看到,但他們很少辯駁。對主播們來說,這種“不要面子”的生活承諾了未來人生的“體面”。

炒劇本是PK直播中安排的第一個流量密碼,核心在于制造沖突。/@二次元倉鼠

來錢最快的直播

2021年,來自南方小城的00後女生小文文,決定去長沙試水直播行業。

那一年,正是戶外直播野蠻生長的時期。在主播們眼中,長沙生猛、包容,對出身寒門、學曆不高的小鎮青年格外友好。這座城市對草根是包容的,哪怕你貧困、落魄,也不會感到“被苛責”“被排擠”。

小文文第一次出圈,是在“峰哥”拍攝的系列視訊裡。從她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狠活主播”的典型樣本——來自農村、中考失利,家庭的經濟壓力讓她比同齡人更早地習得了生存的技巧。

在各大直播細分中,戶外PK是公認的“來錢快”“門檻低”的領域——不卡學曆、不卡技能,應聘主播時,師傅通常隻會提出一個要求“情商高”。

小文文在“峰哥”拍攝的視訊裡。/@峰哥亡命天涯

PK時的緊張激烈、PK後的大尺度懲罰,比其他“靜态型直播”更能直擊使用者痛點,進而讓後者充錢、打投。“戶外”則加劇了PK的可看性——線下,主播們常常以挑釁的姿态挑中一個PK對象,上前質問“敢不敢跟我打PK”?懲罰也更為直接。

一場PK通常分為三個環節:預熱環節,通常以“炒劇本”或者才藝展示開場;PK環節,主要負責拉票,刺激直播間的觀衆刷禮物;懲罰環節,按照雙方約定的規則對禮物較少的一方進行懲罰。

PK直播界流傳着這樣一句話,“PK是檢測一個大哥是否真的喜歡你的最佳方式, 它能讓口嗨型的大哥無處遁形”。換言之,真正心疼你的大哥,絕對舍不得看你“挨打”。(注:“大哥”代指直播間裡的觀衆)

一場PK通常為5到10分鐘,在此期間,主播要一刻不停地喊話。

一場PK通常為5到10分鐘,在此期間,主播要一刻不停地喊話。/直播截圖

前一秒腼腆斯文的長發美女,後一秒音量就趕超商場門前的喇叭——“家人們,咱打的就是直播間的凝聚力”“咱們大哥很有實力啊”“跟着我順風順水”“人心齊,泰山移,1314一起打”!

拉票的話術很容易上手,秘訣是讓直播間成為“命運共同體”——主播得道,大哥升天,而萍水相逢的人在直播間瞬間成了血濃于水的親人。這樣一來,大哥就能心甘情願地“上票”(刷禮物)。

PK環節講究氣勢,最忌諱主播輕言細語。“直播間就你一個帶頭人,你還畏畏縮縮?”小文文說。

剛剛入行時,她“一直輸”。但是,不管一起PK的主播提出的懲罰多大尺度,她都得接,“不然就沒人跟你玩了”。

有一次,小文文連輸兩局,按規定,需要一口氣喝完三瓶礦泉水,第三瓶,小文文感到水無法再按照大腦的意志從食道吞咽進胃裡,嘔吐的感覺湧上心頭,感覺膀胱立馬就要炸開。

玩到第三局的時候,直播間的一位“路人大哥”不忍看到她再受罰,于是給她刷了一個“嘉年華”,一座虛拟的“粉紅色舞台”華麗地落入直播間。這是所有主播都夢寐以求的禮物,也是直播間裡最貴的禮物——折算下來約為人民币4800元。

價值4800元的嘉年華。/直播截圖

很多主播都會把自己在直播間首次收到“嘉年華”的時刻錄屏、儲存,視它為職業生涯的第一個高光時刻——它标志着一個主播從初出茅廬成長為了一個有一定影響力的成熟主播。

這一夜,是小文文第一次收到“嘉年華”,距離她入行隻有兩個月的時間。

眼淚是可恥的

“連喝3瓶礦泉水”的經驗告訴小文文——玩得越狠,就越有機會刷出“重磅禮物”。

在戶外PK圈,每一種懲罰都有一個對應的“黑話”:

開花——打屁股,握手——打手,雞翅——打手臂,雞腿——打小腿,冷靜——礦泉水澆頭,8+1——喝酒,四合一——醬油、醋、辣椒醬、洗腳水洗頭。

這些黑話乍一聽并不可怕,是以常常會讓新人低估了懲罰的疼痛。

一位女主播向我掀起了她的褲腿,細細的小腿上布滿深淺不一的紫色淤青。這是做懲罰留下的身體印記,提醒着她PK失敗的後果。

這是做懲罰留下的身體印記,提醒着她PK失敗的後果。/短視訊截圖

“疼痛”在PK直播界不值一提。随便詢問一個戶外PK主播,撸起袖子、褲腿,十有八九都有淤青。“這個行業就是這樣,玩不起你别來”,她用雲淡風輕的口氣說道。

小文文印象中玩過最狼狽的懲罰是“面粉糊頭”。那天晚上,她用了兩個小時才洗淨頭發上結出的面疙瘩。

冬天更加難熬。12月,氣溫會在淩晨降至零度以下,在室外站一會兒,濕冷的空氣穿透骨髓、人的身體會不自覺地縮成一團。但即便如此,還是會有主播提出“打冷靜”。

礦泉水澆在身上,幾分鐘後就會結成冰溜子——“特别凍,凍死,瑟瑟發抖,水澆下去根本幹不了”。如果開局就被“冷靜”,一晚上的直播也就到此為止了。

戶外PK主播李百萬來自湖南甯鄉,入行以後,感冒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最多的時候一個月感冒了3次。

小文文印象中玩過最狼狽的懲罰是“面粉糊頭”。/直播截圖

除此之外,一口氣吃一蓋鹽、一口氣喝半瓶陳醋、30秒吃一枚雞蛋的日常,也讓她時不時陷入舌頭發麻、牙齒發酸、胃酸返流、嘔吐胃痛的折磨。

不是所有的“受虐”都能保證回報。李百萬說:“有時候被打得很慘,PK還打不出票。真的,特别想哭。”

小文文回憶,最久的一次直播有6小時,天亮之後才結束。一整夜下來,腳都麻了,不會走路了,也沒賺到多少錢。

行業裡,PK男主播的處境和女主播十分不同。

由于大部分觀衆是男性,他們更想要看女主播,這就導緻給男主播打投和給女主播打投的邏輯大相徑庭。

多數情況下,PK男主播擔任了“賞金打手”角色,通過上演奇觀式的暴力,滿足觀衆潛意識裡的原始快感。

多數情況下,PK男主播擔任了“賞金打手”角色。/@峰哥亡命天涯

小文文透露:“有些男的,一下手就把女孩子打哭。他不玩這些狠的,直播間就沒人看他。”但很少主播會提出抗議,行走江湖的基本規矩是“玩得起”:接受既定規則,不抵抗、不反駁。

表面上看,所有的主播都是“自願入場”,遵循着“願賭服輸”的契約精神。但實際情況卻并非這般“自由”。

“你不玩這些,就沒人跟你玩了。”小文文很無奈地說。那些出格的虐待行為,都藏在了看似輕松的“玩”字之下。

不談戀愛,是行業對女主播的基本要求

每個主播都有自己的粉絲群,“遠近親疏”往往按照大哥打賞禮物價值的高低而進行劃分。

直播平台上,一位“40級”的使用者至少要刷人民币8.9萬元的禮物,如果能遇到“50級”大哥,那就是“巨富”無疑——如果不是事先串通的人,一個人得刷130萬元才能達到這個等級。

時不時地送上“慰問”與“祝福”,會讓主播更有“人情味”,也能讓大哥願意源源不斷地掏錢、打賞。

時不時地送上“慰問”與“祝福”,會讓主播更有“人情味”。/圖蟲創意

刷禮物的大哥通常會被分為“情懷大哥”和“愛情大哥”,前者别無所求,打賞全靠情懷;後者貪圖愛情,控制欲強,想要跟主播有實質性的關系發展。

小文文直言:“戶外的都是一些情懷大哥,室内的才是愛情大哥。”但在戶外PK女主播們的留言區裡,大哥們是金主,也是老闆——主播們要能“接住”來自大哥們的所有評論,其中也包括層出不窮的黃腔。

女主播面對一些騷擾意味明顯的評論,隻能說服自己那是“玩笑而已”。畢竟,直播間是一個不允許“不快樂”的地方。不怼人,是主播們入行的第一課。

“情商要高,要照顧直播間裡每一個人的情緒,”小文文說,“就像你上級跟你說話,你能怼回去嗎?都是一個道理。”

但後來,小文文也發現自己的情緒狀态越來越差。曾有一些大哥對小文文示愛,都被她果斷拒絕了。她調侃道:“大哥年紀都那麼大,60多歲,又結了婚的,誰要?”

如今,像小文文這樣年輕一代的女主播,都會堅定地把“經濟獨立”與“個人發展”放在第一位,普遍對“嫁個有錢人”不抱任何幻想。女主播們經常吐槽:“男人都是騙人的。”

不談戀愛,是行業對女主播的基本要求,背後的邏輯和“飯圈偶像”如出一轍。一位直播工作室的招聘人員說:“談戀愛?如果你跟了大哥,以後誰還看你?以後還播不播了?”

“臉皮薄,就不要做主播了”

在一家直播工會裡,新周刊記者曾看到教育訓練大哥教育着新來的主播:“何為尊嚴?沒有錢就是最大的沒尊嚴。”

直播間裡,“面子”是主播們的高頻詞彙——“兄弟們,今晚咱們打的就是一個面子!”一位赢了的女主播對另一位輸掉的女主播大叫:“懲罰的3分鐘,你的臉、身體都得交給我,我會讓你度秒如年。”

這些極有可能是主播雙方安排好的“套路”,但也透露出PK懲罰的核心——輸掉的主播,就要交出自己的尊嚴。

小文文坦言:“(臉皮薄)你就不要做主播了,主播就是掙這個錢,就是個臉皮厚。”

入行前,小文文的父親騎機車出了車禍。接到消息時,小文文手裡隻有一部二手手機,是哥哥換下來給她的。因為沒錢治病,她和哥哥隻能在微信上發起水滴籌,乞求朋友圈的好人們幫父親渡過難關。

“窮”是小文文對童年最大的記憶。

小文文來自農村,家裡屋頂漏雨,隻能用塑膠布糊住,平時買豬肉也要賒賬。她國小四年級時,村裡才修了第一條水泥路。國中起,她每周要走8公裡去上學,包括翻過一座“陰森森”的大山。

視訊《大山裡走出來的女主播,湖南偏遠農村紀實》截圖

初一的暑假,小文文第一次進廠,在流水線上做蠟燭。年齡不夠,她就找中介辦了一張假身份證。忙了一個暑假,老闆給了她500塊錢,理由是“資金周轉不過來”。

中考,小文文落榜,她報名了一所職高,專業是形象設計。一年學費1萬多塊,父親隻能在村子裡四處借錢。迫于經濟壓力,小文文第二年就辍學了。

後來,小文文進入南方的一家電子廠打工。一天工作10小時,從早到晚坐在一個位置上測試電子産品、貼标簽,屁股挪不開半步,同一個動作在一天内要重複上萬遍。有一次,她遲到了幾分鐘,主管扣了她三天的工資。

她也想過學一點别的才藝。從職高辍學後,小文文曾花1萬多元報名了一個舞蹈班,不料,舞蹈室卷錢跑路。

以上種種,都是她經曆過的“尊嚴被剝奪”的時刻。對于大部分入行戶外PK的年輕人來說,“被尊重”是一種奢侈的感受。

對于大部分入行戶外PK的窮孩子來說,“被尊重”都是一種奢侈的感受。/《矮婆》劇照

“沒有傘的孩子,要努力奔跑”,在戶外PK江湖,許多主播都視這句話為座右銘。而網絡上對他們譏以“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的嘲諷,則顯得太過輕飄了。

作家傑姆·瓦裡斯(Jim Wallis)曾指出,在生存線上掙紮的人,是無法反抗侮辱和歧視的,因為他沒有選擇。換個角度來看,“戶外PK直播”提供了一種謀生方法——通過“抵押自己的尊嚴”,進而賺錢“買回尊嚴”。

有人轉型,有人繼續賭一把

是以,戶外PK直播一度“收留”了許多窮途末路的人。

身高隻有1米的“武大郎”,在這個行業意外找到了自信;一位工廠倒閉的長工小哥,在PK直播中擔任“炒劇本”的專業配角,報價10分鐘60塊錢。

身高隻有1米的“武大郎”,在這個行業意外找到了自信。/@二次元小文文

一位因疫情而破産的餐飲業老闆,淩晨3點直播結束後,這個大塊頭男人坐在馬路邊的石墩上,突然流露悲傷:“我14歲就出來(社會)了,我起起伏伏,一共4次(創業)……其實最早的時候,我也是一個成功的人。”

李百萬曾經是一名幼教,月薪3000元。為了生計,她去重慶做過騎手,夏天40攝氏度的高溫,幾度熱暈過去。最後,憑借英氣的長相,她決定做主播撞撞運氣。

對主播們來說,長沙依然有很多機會,這裡畢竟是“娛樂之都”,文娛産業、網紅經濟在全國範圍内都獨樹一幟。站在五一廣場上,絢爛的霓虹燈照耀在每一個人的臉上,讓人覺得來到這裡的人都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但随着視訊直播野蠻生長時代的結束,主播們也感到PK直播越來越難做,有時候甚至等不到PK拉票,“一炒劇本,咔嚓,号就沒了”。直播平台可以通過地理定位對主播進行精準監控,熱門直播景區都是封号的“高危區域”。是以,很多主播都開始轉移到别的城市,或者從戶外回到室内。

在電影《保你平安》中,視訊直播的确給了很多普通人成名和獲得關注的機會。

從今年起,小文文把直播從戶外轉到了室内,唱歌、跳舞、陪人聊天。直播室的熱度已經大不如前,觀看人數從曾經最多的1萬多人掉到了100多人。如今,她隻想努力培養“鐵粉”。

還有很多入行不久、剛剛起步的主播,陷入了彷徨無措的狀态:“和工作室簽了3年,不能就這樣白幹了。”在PK直播“崩盤”之前,他們還是想再試試。

但在高度内卷化的直播領域,PK直播與其說是一個風口,不如說是一場更加内卷的豪賭。它的内在邏輯是“打投競賽”,禮物價值少的一方自動出局,平台始終鼓勵主播們窮盡方法與彼此競争。每個主播收到的禮物,有一半會被平台抽成,剩下的5-15個百分點,被直播工會拿走。

在這套以金錢為标準、以金錢為目标的流量遊戲裡,主播們注定不會成為最大赢家。

作者 | 戈多

編輯 | 劉車仔 晏非

校對 | 向陽

排版 | 鹿子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