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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麗霞︱何為靠譜譯本?——評王湧《瞧,這個人》中譯本

作者:澎湃新聞
劉麗霞︱何為靠譜譯本?——評王湧《瞧,這個人》中譯本

《瞧,這個人》,[德]弗裡德裡希·尼采著,王湧譯,果麥文化·上海文化出版社2020年8月出版,144頁,35.00元

我喜讀尼采,最喜對照德文讀各種譯本。王湧教授的《瞧,這個人》譯本偶然進入我的眼簾,激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心。“譯序”裡有這麼一句話:“不敢說目前這個譯本會是該書最好的漢譯,但至少糾正現有譯本的不少偏誤,為靠譜譯本的出現做出一份貢獻。”言下之意,譯者認為自己的譯本相較于之前的譯本是更靠譜的。那麼,不妨對照德文,來分辨一下譯者是否所言非虛。

若按“信、達、雅”這譯界三标準來衡量,“靠譜”二字指的是“信”這個翻譯的第一原則和要求。這意味着,本文所談暫不涉及文體風格,亦即在譯文可信的基礎上,不同譯者在用詞選擇、句式表達上所展現的不同個人偏好。對尼采同一著作的重新翻譯,會使譯者在意義幾乎不會出現争議、譯者也不會誤譯的地方能自由組織語言,最終展現出一定的美學風格。但總體上,國内的尼采翻譯目前依然處于可信與否的階段。就這個譯本而言,對照德文原文,可以發現它在翻譯上存在這樣三類較為明顯和突出的問題:不精準翻譯、誤譯和漏譯。

一、不精準翻譯

對尼采譯本來說,不精準翻譯就是不基于上下文語境嚴格按照語詞意義、貼着語詞來譯,這樣做有時結果會讨巧,落個無傷大雅的意譯;有時運氣沒那麼好,就會偏離、摸不着尼采用詞的習慣和對語詞的細膩區分,導緻偏離尼采的意思,最壞的結果就離誤譯不遠了。目前這個中譯本中,對同一個德文詞有兩到三種意義相差極大的譯法,對雖然含有同一詞根但實則意義不同的兩個詞,在翻譯時也不加區分,但是譯者又無法展示和證明這種做法的根據何在,以至于翻譯用詞顯得極為随意、武斷,對讀者了解尼采造成許多人為的混亂和障礙。尼采著述用詞極為講究,有着詩人的敏感與細膩,如果他确實要表達差異如此之大的意義,決不會用同一個表述。如果譯者像尼采說的那樣用自己感覺和語詞的粗篩子來譯尼采極為細膩的表達,就會漏掉、錯失甚至歪曲、颠倒尼采的原意。這裡選取幾個重要的例子,它們或是對尼采思想的了解有偏誤,或是能夠了解尼采思想最基本的區分卻在翻譯時不加區分,或是對同一個詞毫無根據地随意翻譯。

Der “historische Sinn”這個詞組,在《瞧,這個人》中一共出現了兩次。尼采為這個詞組加了引号,表示它來自《不合時宜的考察》第二篇“曆史學對于生活的利與弊”。對此,譯者在這兩處給出了完全不同的譯法:“曆史性事件”(65頁:“本世紀引以為驕傲的‘曆史性事件’首次被看成病态”)與“曆史感”(100頁:“對陌生趣味卑躬屈膝和對細枝末節點頭哈腰的‘曆史感’以及‘科學性’”)。然而,如若回到上下文,我們就可以判斷,譯者的第一種譯法是毫無根據的随意亂譯。在“曆史學對于生活的利與弊”前言第三段裡,尼采寫道:eine hypertrophische Tugend—wie sie mirder historische Sinnunserer Zeit zu sein scheint—so gut zum Verderben eines Volkes werden kann wie ein hypertrophisches Laster,大意是:“一種過分的美德就像一種過分的惡習一樣,會變成一個民族的堕落;在我看來,我們時代的曆史感,也是這樣一種過分的美德。”顯然,如果把“曆史性事件”這個譯法代入尼采原文,意義幾乎無法了解。

譯者對Seiend與Dasein的譯法的區分是相當混亂的。如92頁:“査拉圖斯特拉……在走向對立物中感受到了所有此在的最高存在方式。”93頁:“盡管如此,他由此看到的并不是對此在的抵制,根本不是對此在之永恒輪回的抗拒,而是看到了對一切事物進行永恒肯定的理由。”這裡的兩處“此在”,尼采原文用的不是一個詞,而是兩個有所關聯但卻完全不同的詞:前一處是alles Seienden(一切存在者),後一處是Dasein(此在)。譯者不加區分地都譯為“此在”,不知究竟出于何種考慮。

至于Dasein,譯者時而譯為“此在”,時而譯為“生活”“在場”“實際生活”。如34頁:“迄今為止對人實際生活最大的非難是什麼?就是上帝啊……”(was war der grösste Einwand gegen dasDaseinbisher?Gott……)46頁:“隻要我在場就會激怒那些體内流淌着肮髒血液的壞人……”(ich empöre durch mein blossesDaseinAlles……)61頁:“它甚至肯定痛苦、過失以及我們生活中所有成問題的、怪異的東西。”(ein Jasagen……zu allem Fragwürdigen und Fremdendes Daseins selbst)以及:“基督教和其他虛無主義所拒斥的那些生活方面在價值等級序列中,其序位不知道要比頹廢本能贊賞或可能贊賞的東西高出多少……”(dievon den Christen und andern Nihilisten abgelehnten Seitendes Daseins……)譯者依據什麼來判斷,何時把Dasein譯為“生活”、何時譯為“此在”,我們不得而知。循着這個方向需要進一步追問的是:為什麼上帝是對人的實際生活的最大非難?什麼又是人的實際生活?基督教又拒斥我們生活的哪些方面?……譯者引出的這一系列新穎的問題,也許隻能期待他自己進一步研究并作答了。

Selbstzucht這個詞的翻譯也相當混亂,譯者先後譯為“滋養自我”(42頁:“這樣的行為是為沉溺自我、滋養自我服務的”)、“關注自我”(65頁:“而第三篇文章和第四篇文章則與此相反,樹立了兩個極度沉溺自我、關注自我的形象”)、“孕育自我”(69頁:“研讨一個前所未有的教育問題,一種對孕育自我、呵護自我的全新了解”)、“自我培育”(76頁:“《人性的、太人性的》是嚴格進行自我培育方面的一座豐碑,有了這樣的自我培育”)。若進行細微而嚴格的區分,那麼“滋養自我”“關注自我”和“孕育自我”這幾個詞對應的德文都不是Selbstzucht;相對而言,“自我培育”在緊貼語詞字面意義的同時也更為接近尼采思想。但是,哪怕譯文中出現“自我培育”這種譯法時,讀者可能也要小心,它對應的德文詞也許還不是Selbstzucht,譯者有時會看錯,把它與另一個非常相近的詞Selbstsucht(自私自利)混淆起來。123頁:“從生命成長最基本的必然性中,也就是從嚴格的自我培育中建構出惡的原則。”原文是:dass man in der tiefsten Nothwendigkeit zum Gedeihen, in der strengenSelbstsucht……das böse Principsucht.——既然引了這句,就順便再說一下,此句中,尼采用動詞sucht(尋找),是巧妙地與前文Selbstsucht中的sucht構成文字和語義上的關聯,屬于尼采愛玩的一種文字遊戲,譯者将sucht譯為“建構”,明顯沒有注意到尼采的精心構造。

同頁的下一句也譯錯了:“‘博愛’(培育他人)”,尼采德文是:“‘Nächstenliebe’(—Nächstensucht)!”很明顯,作者這裡又把Nächstensucht中的sucht看成了zucht,是以才會譯為“培育他人”。其實,Nächstensucht這個詞是尼采玩的又一個文字遊戲。他根據Selbstsucht仿造了Nächstensucht,字面意義為“尋找鄰人”,真正的意義是“愛鄰人、博愛”。而他這樣做的目的,則在于嘲諷基督教道德,因為基督教道德視“自私自利”(Selbstsucht)為惡,倡導“愛鄰人、博愛”(Nächstenliebe)。即便對Selbstsucht,譯者有時也會不知出于何種原因“運作”出簡直讓人意想不到的譯法:如“運作自我”(42頁:“由此就要觸及自我儲存——運作自我的絕妙技藝了”)、“追逐自我”(44頁:“這些小事——營養、居住地、氣候、休養以及整個有關追逐自我的論辯”)、“沉溺自我”(42頁:“這樣的行為是為沉溺自我、滋養自我服務的”;65頁:“樹立了兩個極度沉溺自我、關注自我的形象”)。

更為混亂的是譯者對Wahrheit、wahrhaft、Wahrhaftigkeit的翻譯。Wahrheit有時被譯為“真理”,有時被譯為“事實”。有基本哲學素養的讀者都應該清楚,對哲學來說,“真理”與“事實”這兩個概念之間的區分有多麼大,又有多麼重要,翻譯時應該多麼謹慎。在此,我們無從得知,譯者是根據什麼來判斷的。wahrhaft,譯者時而根據字面意思挖掘它的含義,譯為“尊重真理的”,時而譯為“誠實的”。而Wahrhaftigkeit呢,譯者有時譯為“尊重真理”,有時幹脆譯為“真理”。61頁上:“對生命的這個肯定是最熱情洋溢、最令人歡欣的,……而且已經獲得了科學和事實的嚴格證明和有力支撐。”(die vonWahrheitund Wissenschaft am strengsten bestätigte)121頁上:“如果欺騙行為不惜一切代價做到了用‘真理’一詞來裝點門面,那麼,真正誠實的人就必然會獲得最為糟糕的名聲。”(Wenn die Verlogenheit um jeden Preis das Wort „Wahrheit“ für ……so muss der eigentlicheWahrhaftige……)。118頁上:“他要教人的東西就是将尊重真理視為最高德性。”(Seine Lehre uns sie allein hat dieWahrhaftigkeitals oberste Tugend)“道德依循真理進行自我克服。”(Die Selbstüberwindung der Moral ausWahrhaftigkeit)

譯文中此類極為随意的譯法和解釋随處可見。如26頁:fragwürdig(可疑的、成問題的,名聲不好的)譯為“太會質疑”;30頁:Specialist(專家)譯為“固執”;53頁:tapferst(最勇敢的)譯為“最有力的”;64頁:verhängnissvoll(災難性的)譯為“毀滅性的”,這個詞在103頁譯為“充滿震撼的”,124頁又譯為“可怕的”;66頁:Wunderthier(怪人、怪物)譯為“傑出人物”;74頁、100頁:willkürlich(任意、肆意、專斷)譯為“刻意”;92頁:Übermuth(縱情歡樂、狂妄、傲慢)譯為“超級勇氣”;97頁:Unform(怪物、畸形物)譯為“未定型之物”; 108頁:Verbrechen(罪行)譯為“阻遏”,122頁又譯為“罪行”“罪孽”;111頁:gemein(平庸的)譯為“心狠”;117頁:Verhängniss(災難)譯為“劇變”;122頁:Hoehlen(洞穴)譯為“深淵”……

譯者或許還能以意譯為上述“靈活翻譯”自辯,因為某種程度上尼采的文句在意義表達上似乎更加流暢了,這也迎合了部分讀者的心理:尼采變得更容易了解、接受了。然而,這其實是一個危險的開端:對待尼采用詞的不嚴謹甚至粗陋、随意的翻譯,會滑向下一步——即為了使尼采變得可以了解而随意修飾甚至篡改尼采的表達。這就來到了另一個層面,亦即誤譯的問題了。譯者在“譯序”裡曾如此批評之前的譯本歪曲甚至颠倒尼采原意,不過不無遺憾的是,他自己的譯本也适用于這樣的批評。

例如,對Weltverleumder這個詞,譯者給出了兩種譯法:“滿世界造謠诽謗”(80頁:“這些聖徒滿世界造謠诽謗”),以及“世界的诽謗者”(120頁:“不管世界的诽謗者會造成什麼樣的傷害”)。可以說,前一種譯法嚴重曲解了尼采的思想,沒有傳達出整個詞所濃縮的尼采對基督教道德的批判之要義,而第二種譯法卻切中了要害。122頁,譯者對Weltverleumdung的翻譯讓人略感意外地到位和精彩:“在我之前,有誰曾深入到散發着理想(此乃對世界的诋毀呵!)……”(der Weltverleumdung!)對這個可展現譯者對尼采思想的把握與了解之深度的詞,出現了這種水準差異極大、極為不穩定的譯法,不免惹人遐想。而關于der Begriff des Dionysos(“狄奧尼索斯的概念”)這個詞組的翻譯就比較可笑了。93頁:“而這裡指的就是狄奧尼索斯本人……這裡指的又是狄奧尼索斯了。”這兩處尼采用了大緻相同的表述:der Begriff des Dionysos selbst和der Begriff des Dionysos。不知譯者對“狄奧尼索斯的概念”這一表述有何意見,非要省掉der Begriff不可,這姑且不論,“狄奧尼索斯本人”這個譯文就有點離譜了——狄奧尼索斯這位酒神何時成了人類?

二、誤譯

誤譯,有時是由于譯者看錯了單詞,有時則屬于譯者為了句意看似合邏輯而篡改了語詞、文法。在讀不懂尼采的哲學表述時,把它改成常人易于接受、了解的,貼近日常生活的表述,會讓譯文表面讀來曉暢易懂,但也容易把尼采哲學的思想内涵庸俗化,這其實是尼采翻譯中一種非常惡劣的傾向。無論對尼采還是讀者來說,都是難以原諒的行為。下面分别舉幾個例子。

首先,粗心看錯詞導緻的誤譯。

66頁:“這個民族赢得的勝利并不是文化之結果。”(dass ihr Sieg nicht ein Cultur-Ereignisssei)。譯者把Ereigniss(事件)看成了Ergebnis(結果),正确譯法是“不是一個文化事件”。

74頁:“從那時起,我實際上所做的事隻在心理學、醫學和自然科學方面。”(von da an habe ich in der That nichts mehr getrieben alsPhysiologie,Medizin und Naturwissenschaften)譯者把Physiologie(生理學)看成了Psychologie(心理學)。

109頁:“迄今為止,他們對我一直在妥協。”(Sie haben sich bis jetzt an mircompromittirt)顯然,譯者把compromittirt(使我出醜、蒙羞)看成了compromiss(妥協)。

81頁:“一路變得愈加明快、愈加純淨。”(Heller stets und stetsgesunder),正确譯法是“愈加健康”。

78頁:“用這釣鈎我又能從深淵裡釣上某種令人驚顫不已的東西。”(……Zipfel, an dem ich irgend etwasUnvergleichlicheswieder aus der Tiefe ziehe)劃線部分意為“某種無與倫比的東西”。

還有文法了解錯誤導緻的誤譯。如38頁:“他借此使自己從《名歌手》和《指環》時期的創作中得以恢複。”(ererholte sich von ihm mitden Meistersingern und dem Ring)按照正确文法來了解,尼采的意思應該是:“瓦格納靠《工匠歌手》和《指環》得以從《特裡斯坦》這部作品中恢複過來。”

其次,為了句意和邏輯通暢而篡改尼采用詞所導緻的誤譯。

如29頁:“我開始喜歡喝水……尤其喜歡直接喝湧動的泉水。凡是可以直接喝泉水的地方我都喜歡,比如尼斯、都靈、西爾斯,我會像狗一樣去追尋一小杯水。”(Ich ziehe Orte vor,wo man überall Gelegenheit hat,aus fliessenden Brunnen zu schöpfen[Nizza,Turin,Sils]ein kleines Glas läuft mir nach wie ein Hund)且不說“我開始喜歡喝水……尤其喜歡直接喝湧動的泉水”在德文原文中完全沒有着落,是作者自己增添的,就“我會像狗一樣去追尋一小杯水”這句譯文來說,也與原文的文法不符。尼采的德文直譯大概是:“一小杯水像一條狗一樣一路随我。”無論如何意譯,也不能将主語和三格人稱代詞位置交換——畢竟,“我會像狗一樣”與“一小杯水像一條狗一樣”的意思是截然不同的。

86頁:“有了這樣的展望之後,懷揣如此這般的認知饑渴和不安心,我們何以還會滿足于人的目前生活呢?”劃分部分對應的德文是noch am gegenwärtigen Menschen,gegenwärtigen Menschen意為“目前的人”。我們知道,尼采把人比作植物,用生命力的健康旺盛與否來對人分類,也一直用“超人”“末人”這樣的詞來表達對人的價值評估,這就意味着不能把尼采的“目前的人”改為“人的目前生活”。

103頁:“不僅那些永恒的偶像,還有那些最新因而最幼小的偶像……”(auch die allerjüngsten,foglichalterschwächsten)更為精準的翻譯是:“還有那些最年輕因而最年老體衰的偶像。”我們可以看到,忠實于原文的翻譯,讓尼采的這個表達讀來似乎有點自相沖突,按常識似乎不可了解。但是,如果為了讓尼采變得容易了解,就擅自改動尼采的意思,這已經違背了翻譯的初衷。

三、漏譯

漏譯也有兩種不同的情況:有時是譯者确實看漏了,如并列的幾個名詞或詞組漏掉一個,也許每位譯者或多或少都會發生這樣的情況;但有些漏譯,是因為德語的形式表達極其複雜,尼采構造了非常長且複雜的句子,這時譯者如果漏了哪個成分或短語,也有可能是受限于對語言的駕馭能力。下面也分别舉幾個例子。

首先,無心之漏譯。

106頁:“這個民族在精神方面已經變得越來越懶散,精神本能也變得越來越貧瘠,這個民族帶着一個足以令人羨慕的好胃口在前行。”(die in geistigen Dingen immer träger und instinktärmer,immer ehrlicherwerdene deutsche Nation,die mit einem beneidenswerthen Appetit fortfährt)此處漏了一個比較級:immer ehrlicher。完整譯文應該是:“這個民族在精神方面已經變得越來越懶散、越來越老實,精神本能也變得越來越貧瘠,這個民族帶着一個足以令人羨慕的好胃口在前行。”

123頁:“基督教帶來的危害就是,造就了欺騙意志的最惡毒形式,使人蛻化變質。”(Die christliche Moral——die bösartigste Form des Willens zur Lüge,die eigentliche Circe der Menschheit:Das,was sie verdorben hat.)劃線部分被漏譯了。完整而更貼合德文的翻譯應該是:“基督教道德——欺騙意志的最惡毒形式,人類真正的喀耳刻:使人蛻化變質。”

123頁:“看清這一點後令我憤怒不已的,不是錯誤被确定為錯誤了,不是數千年來精神生活中缺乏‘善良意志’、自律、守正和勇氣,而是缺乏自然。”(Es ist nichtder Irrthum als Irrthum, was mich bei diesem Anblick entsetzt,nichtder jahrtausendelange Mangel an „gutem Willen“, an Zucht, an Anstand, an Tapferkeit im Geistigen,der sich in seinem Sieg verräth:——es ist der Mangel an der Natur,……)劃線部分被漏譯了。完整譯文應該是:“看清這一點後令我憤怒不已的,不是錯誤被确定為錯誤了,不是數千年來于自己的勝利中顯露出來的精神缺乏‘善良意志’、自律、守正和勇氣,而是缺乏自然。”

其次,由于對語言的駕馭能力不足,導緻譯文無法完整無缺地展現尼采原文的所有成分。

71頁:“如此看來,為了紀念伏爾泰逝世一百周年,這本書趕在1878年出版,不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伏爾泰與他之後的作家相反,他首先是一位精神大貴族……”(In diesem Zusammenhang hat es Sinn,dass es eigentlich die hundertjährige Todesfreier Voltaire’sist,womitsichdie Herausgabe des Buchs schonfürdas Jahr 1878gleichsam entschuldigt.……)這裡漏譯了sich……für……glaichsam entschuldigen。完整譯文應該是:“如此看來,為了紀念伏爾泰逝世一百周年,這本書趕在1878年出版,似乎應該略有歉意,但也不是沒有意義,因為伏爾泰與他之後的作家相反,他首先是一位精神大貴族……”

74頁:“也正是那個時候,我首次揣摩到選擇違背本性的工作,即所謂人最後不得不去做的一份‘職業’與那種用麻醉術(比如瓦格納藝術)來麻痹空虛感和饑餓感的做法之間,存在着關聯。”(Damals errieth ich auch zuerst den Zusammenhang zwischen einer instinktwidrig gewählten Thätigkeit,einem sogenannten „Beruf“, zu dem man am letztenberufen ist — undjenem Bedürfniss nacheinerBetäubung des Öde- und Hungergefühls durch eine narkotische Kunst, — zum Beispiel durch die Wagnerische Kunst.)尼采這句話的德語原文相當複雜,作者也作出了努力嘗試,但是這樣譯,就把jenem Bedürfniss nacheiner Betäubung這個詞組中的jenem Bedürfniss nach漏了。完整譯文應該是:“也正是那個時候,我首次揣摩到選擇違背本性的工作,即所謂人最後不得不去做的一份“職業”與那種需要通過麻醉術(比如瓦格納藝術)來麻痹一種空虛感和饑餓感的需求之間,存在着關聯。”

結語

在這個《瞧,這個人》譯本所存在的三類問題中,如果說精準翻譯與意譯之間的二進制糾纏讓某些地方的譯法還有回旋和辯駁的餘地,那麼誤譯和漏譯則對任何一個譯本來說都是不可接受的。譯者用心研究之前的譯本,在某些地方做出了改進和完善,也努力嘗試意譯以帶來更加流暢的文風,這些都是本書的可取之處,但整體來看,這個譯本的可靠性隻能說是令人遺憾。

如今,國内的尼采翻譯似乎将要迎來井噴期。想出尼采的出版社多了,想策劃尼采的編輯多了,想譯尼采的學者也多了。尼采同一著作的譯本增多,後來譯本改進之前譯本的某些失誤,解決之前譯本未能解決的一些了解上的疑難,在文體上增添更為多樣的美學風格,這是必然之事,于學界、于讀者本來也是一件難得的幸事。但是,如果一個新的譯本在改進之前譯本失誤的同時,卻犯下了比之前譯本數量更大、種類更多的錯誤,就不能說是對尼采譯介的推進,隻會增添讀者的迷惑。尼采的德文,無論就思想還是文采而言,都是德國文學中的極品,翻譯尼采自有其獨特的難度與吸引力。是以,想推進尼采譯介、提供更靠譜的譯本,并非容易之事,無論出版社、編輯還是譯者,都應慎之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