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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頂的牛,風裡的雞

作者:文彙網
屋頂的牛,風裡的雞

别發誓,千萬别輕易發誓,尤其是逢年過節各路神明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你完全沒有把握誓言會由何方神聖接收,資訊又将受到如何的處理。一九二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十四歲的Maurice Sachs寫了一行日記:“快到新年了。我下決心要記好日記,天天寫日記。”莫裡斯重新打開日記本的時候已經是八年後的六月二十八日了:“我說過什麼,天天寫日記?八年我沒有打開過日記本,八年空前絕後的瘋狂歲月,八年不得喘息的日子。我做了些什麼?玩樂。玩什麼?什麼都玩。怎麼玩?各種玩法。我都不知道怎麼講。太瘋狂了!”

真是一個瘋狂的年代,戰争誘發思潮,和平提供空間。法國作為戰勝國應有的虛榮在戰後短暫的窘迫時光結束後迅速膨脹。藝術是瘋狂的,一九二〇年六千法郎一幅莫迪裡阿尼的油畫到一九二六年竟然賣了三十萬法郎!投資也好,投機也罷,一夜間大批畫廊開張。娛樂是瘋狂的,巴黎有三十二家劇院,兩百多個各式舞台,六百四十四個公共舞廳,兩千家以上的餐廳,整個城市就是一場無眠的笙歌。時尚行業是瘋狂的,一位講究的巴黎女士據說每年要花費五萬法郎置裝才能保持體面,像夏奈爾這樣的時裝設計師一年能有上千萬法郎的收入。科技發展也是瘋狂的,飛機飛上了一萬一千米的高空,法國到阿根廷的航線開通。歌劇院大街上隻有汽車,看不見一輛馬車。埃菲爾鐵塔上用燈光打出了汽車制造商雪鐵龍的名字。雪鐵龍先生善于經營,狂妄,好賭,賭桌上今天輸上五百萬,明天又赢下七百萬,最後輸盡家财,潦倒而亡。

屋頂的牛,風裡的雞

莫裡斯這本日記的中文版收在三聯書店的“文化生活譯叢”裡,譯作《充滿幻覺的輕浮年代》(上圖),書裡記錄了從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二九年十年間巴黎的風流、堂皇、荒誕、糜爛。書的法語原名是Au Temps du Bœuf sur le Toit,可以直譯為“牛上了屋頂的年代”,或者也可譯為“‘屋頂之牛’的年代”。“屋頂之牛”是瘋狂年代裡在巴黎開張的衆多酒吧之一,更是莫裡斯和谷克多、畢加索、魯賓斯們夜夜沉醉的安樂窩。據說酒吧之是以叫“屋頂之牛”是因為酒吧裡常常演奏一首同名的巴西民歌,其實有沒有那首歌并無大礙,當繁華和虛華彼此升華,泡沫和泡影期待泡滅,這樣的年代裡,屋頂上有什麼都不算稀奇。

法國人最喜歡的動物不是牛,是高盧雄雞,那是法蘭西共和國的象征。在牛都能跑上屋頂的國度裡,雞飛進風裡當然就算不上新聞,“Vol au Vent”是一道誕生于十八世紀的法國傳統名菜,字面的意思是“在風中飛翔”。黃油和面壓成面皮,層層相疊,中間挖空後烤出酥皮圓盒,煮熟的雞胸、雞腿去骨切成小塊,再和菌菇一起用奶油白酒汁炖到香醇,裝入酥皮圓盒後上桌,酥皮松軟,輕柔如風,多汁的雞肉,在風中舞動。這種傳統的法國菜用料不算金貴,工序卻是繁複,餐廳嫌它賣不上價錢很少放上菜牌。淮海路上古銅西餐廳的主廚酥皮做得最好,層次豐滿,表皮金黃,用羊肚菌代替普通白蘑菇,多一層變化也多一分身價,隻可惜醬汁太重,序曲驚豔,尾聲艱難。松蔭裡樓下的Franck近來也把這道菜放上了秋季的菜單,醬汁比古銅用的輕盈,隻是酥皮的火候略欠。五原路上的酒吧Senator Salon把這道菜稍稍改良,瓷碗裡裝上白汁雞肉蘑菇,蓋上一層黃油酥皮再送進烤箱,酥皮烤到蓬松金黃,雞肉和蘑菇也焗到滾燙,Senator Salon的廚房離吧台很近,菜端上來時能看到熱氣漲得酥皮高低起伏,輕潮微浪,稍稍切開表面,瓷碗裡掙脫出一股濃香。

屋頂的牛,風裡的雞

飛翔在風裡的雞不僅于人無礙,還是美味的享受,上了屋頂的牛倒可能是一場災難。莫裡斯在日記裡摘錄了一段《上比利牛斯山區播種報》上的新聞,看似和巴黎的生活無關,卻又仿佛暗示了那個時代巴黎的未來:“卡斯泰爾諾-都桑。上星期六,本地區一個牧民,聖梅紮爾先生趕着他的牛群到牧場去,途中有一頭牛突然受驚,沖上一個很大的幹草垛。草垛的形狀像山頭,這頭牛爬到垛頂,恰好與旁邊一座民居的房頂齊高。牛于是又走上房頂。瓦片被它壓成碎片,房梁開始搖搖欲墜,牛走到了屋脊。”那是一九二〇年七月十一日的日記,“屋頂之牛”酒吧要到第二年的十二月才開張。

莫裡斯的日記寫到一九二九年的十月結束,那年九月的日記隻有幾行,裡面有一句是“牛已經從屋頂上下來了。”我很想知道那句譯文的法語原文,住在巴黎的白小姐找了本原著拍了那一頁的照片給我:“Le bœuf,Lassé de faire le pitre, est descend du toit.” 我向周克希先生請教,他說牛從屋頂上下來之前,先要“厭倦了裝瘋賣傻”。

厭倦了裝瘋賣傻的牛從屋頂上下來的時候樣子不會好看。十月三十日,莫裡斯最後一條日記裡說華爾街股市暴跌,掌握着莫裡斯和他母親大部分财産的舅舅在紐約自殺身亡。莫裡斯說他唯一應該做的事情是給自己找一份工作,從此肯定再也不會有寫日記的時間了。這段話難免讓我想起毛姆在《刀鋒》描述過的情節:紐約股市崩盤,投資人老馬圖林先生突發心髒病過世,兒子格雷破産……其實我們都見過牛跑上屋頂的年代,有些已經結束,有些正在進行,隻是在牛還沒有厭倦裝瘋賣傻之前,我們很少會想到是牛跑上了屋頂,還以為,那是隻像牛一樣的氣球而已。

二〇二三年九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