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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欣《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

作者:齊魯青未了

伍湖生是一個不急的人。

他上了火車,火車就開了;他上了飛機,飛機就起飛了;如果他來晚了,火車和飛機就因為各種原因晚點,跟他們家的專機、專列似的。這對那些提前一小時或者兩小時就開始候機候車的人真是不公平,人家時間觀念那麼強,自己對自己都肅然起敬了,可是伍湖生最後來,最晚出現,交通工具就像聽他指揮一樣,出發了,别人還在調整座位和情緒,再兼顧一下窗外的景色,伍湖生頭一歪一歪的,已經開始打瞌睡了。

熟人見了他都替他着急,伍湖生原來是做證券生意的,曾經有過千萬上億的身家,老婆孩子開奔馳跑車去飲茶,他自己更是肥馬輕裘,走遍頂級的飲食娛樂場所,又有誰不知道伍湖生的手面是如何闊綽呢!

可惜金融風暴如一夜春夢,把他所有的财産席卷而去,他多少年的打拼化作了一縷青煙,轉眼就進入了負資産大軍。

他搬出了豪宅,揮淚辭退了保姆、花匠、司機和廚師,目前他住在兩室一廳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樓,總面積不及他豪宅的一個洗手間,這還是他妹夫看他可憐借給他的。老婆孩子當然都走掉了,家人為此憤憤不平,伍湖生卻覺得沒有什麼,誰用短暫的一生陪你挨苦呢!幸虧老婆還有幾分姿色,又在名牌世界裡“血拼”過,很見得世面拿得出手,如果她帶領着兒子投奔了一個好人家,那他們娘兒倆也是有大把前程的,總比全家守在一塊等死強。

酒家食府和一擲千金的夜總會裡再也見不到伍湖生的身影,他排列整齊的金卡已經全部廢棄,真成撲克牌了;銀行、保險業的精英們再也不用惦記着他的生日,給他送禮什麼的,更不會請他吃什麼海鮮大餐;飯店領班和媽媽桑的臉均是風雲聚積之地,轉眼間便可以冷若冰霜。想當初,伍湖生在甯苑吃鮑宴的時候,要了一瓶三萬多元的百年茅台,一個不懂事的服務員說,如果伍老闆喝八十年的茅台,剩下的錢就夠我們全體員工發獎金了。伍湖生那天高興,他說,80年和100年的茅台我是喝不出來有什麼差別的,但是發獎金好像是皆大歡喜的事,那就這麼辦吧。

想想看,就算現在甯苑的樓面經理還是肯對他笑,是不是會比哭還難看?

類似的臉就不要去看了吧。

不過伍湖生現在總算是知道什麼是心如止水了,他才沒有那些旁觀者急呢,沒有經過大富大貴,大災大難的人,根本就不配談心如止水,是以他們急啊。他急什麼?如果還剩了點錢有鹹魚翻身的機會,如果老婆退出“波”場,就是比誰的奶子大,誰的時裝手飾名貴的進階社交場所,洗盡鉛華地守在他身邊勵志,那他就真的睡不着覺了。可是他輸得這麼徹底,所有的生路斷得幹幹淨淨,以至于他現在倒頭就睡,餓了到藍白餐廳喝2元錢任喝的番薯白米粥,你說他急什麼!

這次去澳門是坐船,伍湖生睡過了時間,竟然遲到了15分鐘,在洲頭嘴碼頭,伍湖生的同伴叉燒為了等他急得滿頭大汗,幸好一個從業人員在解釋飛翔船遲開的原因,好像是發動機出了什麼問題,正在搶修,乘客們口吐怨言,面露不快之色。叉燒一邊擦汗一邊說,你怎麼才來呀?話音未落,就有人用電喇叭通知上船了。叉燒歎道,真沒錯,你一來就開船了,什麼發動機出問題,簡直就是等你。

上了船,兩個人并肩而坐,叉燒總算靜下心來,因為剛才急過,臉上尚有紅撲撲的餘韻。叉燒黑瘦個兒小,是以得綽号叉燒,他靠撈偏門很發了一點小财,至于什麼偏門不提也罷,有人說他是倒狗起家的,交配二字總挂在嘴上;也有人說他是發明水奶罩的,就是充填物不用海棉用水膠袋,摸起來不是波浪起伏的嘛……叉燒自稱曾經是一毒枭,伍湖生壓根沒信過,因為他既無才智也無膽識,世界上有這樣的毒枭嗎?那不僅毒販活不了,專門演黑道人物的影視明星也會乏善可陳。

叉燒平生隻有一個好賭的毛病,可是他一副店小二的模樣,好一點的場所總是拒之門外,百般盤問,是以他拉伍湖生陪賭。伍湖生有派,一文不名了還那麼有派,這就了不起,過關的時候,伍湖生提着空密碼箱,十有八九人家要查他,因為他太有氣勢了,渙散的懶洋洋的眼神也像賭王。叉燒跟在他身後,褲腿、衣袖裡都塞着錢,一副草根階層的樣子,被輕而易舉地放過。

無論輸赢,叉燒都要付給伍湖生一些費用。

葡京酒店最有特色的并不是賭場而是妓女,她們的裝扮基本上就是自己的說明書,煞白的臉配黑紅的嘴唇表示深谙夜生活之道,低胸半透明的緊身上衣絕對真空裝置,無襯托的乳房不僅前挺而且有形有款,下面是超短裙和包腿皮靴,均為黑色,讓人想到堕落的神秘和快感。

她們圍着偌大的一個玻璃門窗的酒吧繞着圈子走着,不斷地向遊客搭讪。外國女孩通常是一個人,很敬業的表情,像走在寫字樓裡一樣;大陸妹都出奇地年輕,喜歡三五成群,說說笑笑;另外單飛的不知來自何處的女人,自覺冷豔,對各種類型的目光早已熟視無睹,根本沒有任何回應。走累了,她們就在酒吧裡抽煙喝東西,等待是每個人都熟悉的一件事,運氣不都是等來的嗎?

年輕漂亮的女人,你多看她兩眼,她便陶然一笑:去不去呀?誰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去就是講好價錢到樓上開房,不去,不去你使勁看人家幹什麼?

叉燒對一個高挑、細白的女孩說:“去去去去,滾一邊去。”

女孩走了,伍湖生道:“當初你抱着京吧走門串戶問人家配不配?配不配?也給人罵過吧?”

叉燒道:“我不是不尊重性工作者,隻是進賭場前怎麼能沾女人?!那肯定輸定了,晦氣得很。”湖生白他一眼道:“不沾就不沾,你罵人家幹啥?”叉燒笑道:“我知道你是婦女愛好者,不如揀一件,到樓上慢慢歎。”

“一盅兩件,你當這是飲早茶啊?”

“難道不是飲夜茶嗎?揀啦,我買單。”叉燒往成群結隊的女人那邊呶呶嘴。湖生伸了個懶腰:“省省吧,我沒興趣。”

“怕什麼?你老婆不是都走路了嗎?”

“我怕艾滋不行嗎?”

“人家有健康檢驗證明的。”

“你信嗎?反正我不信,保證是假的。”那還說什麼?趕緊去賭場貴賓房吧。“我想進酒吧喝點東西,你先去賭大小試試手氣。”

“好吧,手機聯系。”叉燒說完,揚揚手中的行動電話,乖乖地,同時又是急吼吼地進了賭場。

酒吧間裡煙霧彌漫,光線朦胧,似有似無的黑人搖滾低徊,不禁讓人體會到狼煙四起大難臨頭的末日感。伍湖生喜歡這裡頹廢兼糜爛的氣息,也很配合他日前的心境。

一個女人的側影吸引了他的視線,黑絲絨旗袍高高的領子作襯,上面搖晃着一隻黑瑪瑙鑲鑽石的“眼淚滴”形狀的耳環,這個女人獨坐一隅,正在吸煙,姿勢毫不做作卻相當優美,目光是恰到好處地虛無缥渺。

伍湖生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能請你喝一杯嗎?”

女人擡起眼簾,客觀地說她有些年紀了,昏暗的光線和厚厚的粉底都沒法遮住她眼角的魚尾紋,這是她閱曆的記錄,也記錄着她的閱曆;不過她的雙手還保持得水蔥一般完好,手指經過精心的修剪,她的薄如錦緞的真皮煙盒,細長的唇膏狀打火機,處處顯示麗人風範。伍湖生是一個會被細節打動的人。

并沒有得到明确的應允,女人好像還不确定伍湖生的确是在同她說話,湖生已将一模一樣的兩杯酒遞上去一杯,随即不請自坐。

女人沒有馬上喝酒,卻看着酒杯道:“請問怎麼稱呼?”

“伍湖生。”

“任逍遙。”

“藝名吧?”

“難道我會告訴你真名嗎?”她淺笑的樣子虛假得可愛。

伍湖生笑笑,做了個請的手勢。

任小姐微微抿了點酒,不動聲色道:“先生看來是見過些世面的人。”

“何以見得呢?”湖生不緊不慢地說道,反正他有的是時間。

“馬天尼酒加冰加橄榄,少有人知道這麼有品位的搭配。”

湖生歎道:“古曲自愛而已。”

輪到任小姐笑笑,無奈加一點點自嘲。

湖生溫和道:“最近生意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任小姐往窗外飛了一眼,皮膚緊繃的北姑北妹,傲視群雄地四下裡張望,沒辦法,年輕真的是本錢,更不要說這一行。

“不至于摸白闆吧?”

“可能枯坐苦等的就是先生你吧?”她在他耳邊說,聲音軟軟的,又有着幽蘭般的淡淡香氣,簡直把人的魂兒都勾了去。

伍湖生的心癢癢的,他并非沒有欲望,何況任小姐對于他來說是可遇不可求的。

應該說明的一點是,伍湖生從來都不是一個好色之徒,沒破産之前,他身邊可謂美女如雲,但錢這個東西有時候是錢,有時候就不是錢而是魔障,可以把人搞得疑神疑鬼,就算其中不乏飽含真情之人,又讓他如何分辨和相信呢?

是以伍湖生從來不屑于幹那種把秘書搬上床或者包外室之類的事。

再說那些為錢而來的女孩,根本還沒有練好殺人的本事就匆匆上陣,以為隆胸、放電就萬事大吉,笑話,那是鄉鎮企業家們的女人超市,隻怕是給伍湖生陪酒也沒有資格。

當然也有出類拔萃之輩,伍湖生就碰到一個讓他驚為天人的貴州妹,男人骨子裡都有一點救風塵的遺傳基因,何況伍湖生當時腰大氣粗,他想都沒想就讓貴州妹第二天到他的公司上班,他說你别幹這個了,我給你開工資。貴州妹說,可我什麼都不會啊。伍湖生說,慢慢學嘛,端茶倒水打字,很難學嗎?月工資五千。貴州妹老大不願意的答應試試,結果堅持不了一星期就辭職了。伍湖生百思不得其解,本市頂級的寫字樓,洗手間都配專職清潔工,能累着誰呢?

貴州妹說,不能每天見到現金,她不習慣,而且是一個水龍頭出水,多慢呀,悶一個月還買不了一個路易威登的手提包。她頭都不回地走了。

是以伍湖生從來不玩雞,不是錢的問題,想到自己是若幹水龍頭中的一個,而且還嘩嘩地放水,那需要什麼智商?笨而已,他不喜歡男人笨。

可是眼前的這個任小姐卻很吸引他,令他從逍遙想到銷魂,他一直喜歡懂得調情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才是酒,不是解渴的白開水。如果回到從前,他肯定會被她迷得失常,就因為她的不急、慵懶、纖指、淺笑、煙視霧行的眼神、吸煙的姿勢、唇、适時的耳語、幽香……總之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想要的那一種。至于他不曾失身,看來也不是不笨,什麼水龍頭不水龍頭,無非不合他的胃口而已。

他正在猶豫告不告訴她自己是個窮鬼,手中的電話就響了。對面傳來叉燒興奮的聲音,今天的運氣别提多好了,押大即大,押小即小,現在他身後已經一大堆阿叔阿嬸,隻等他下注就跟,真是閉着眼睛吃叉燒。

董裁雲剛從警校畢業的時候,那真叫意氣風發。深色的,偏男性化的制服穿在她身上别有一番韻味,也更顯得她白淨,秀氣。不知道的人都以為她是綜藝節目的主持人,哪像什麼警察呀。

誰年輕的時候不是雄心壯志沖雲天?裁雲也覺得自己一定會與衆不同,成為警界的铿锵玫瑰。可是同學若幹人,有的當女刑警,有的負責内勤,還有的在指揮部……隻有她,被分到第三看守所,三看在荒郊野外,恨不得是亂墳崗一類的地方。裁雲去報到時,坐的是拉菜的車,還坐在車鬥裡,說是其他的車執行任務去了。

裁雲一路颠簸,眼看着景緻漸漸成了亂石土坡,一人高的茅草猙獰地瘋長,仿佛見到什麼就想吞沒什麼似的,她心裡越來越涼,被拐賣的婦女被送到前途未蔔的目的地,大概也就是這種心情吧。

一晃七年過去了,董裁雲固然是磨煉成了一個成熟稱職的警員,然而她的個人問題卻是順理成章地拖延下來,原因很簡單,能接觸到的人太有限了。

市局的人都知道,一看,二看都是模範看守所,來人參觀、交流經驗、拍影視劇都往那邊帶,由于資金有限,三看就成了沒奶吃的孩子,監舍爛,警員的集體宿舍也爛,條件設施就不用談了,全部因陋就簡。

三看的所長毛愛民,屬于南人北相,是以夠精明,也夠憨厚,大夥叫他主席,主席也希望三看能建設得像飯店花園一樣,有電腦監控室,逢門便是手模指紋式自動開關,身上一串鑰匙都不帶。可是上面不撥經費,他在下面又不能收受犯人的錢财,錢這個東西,橫豎是變不出來的。主席去市局開會,着急的時候也拍了桌子,可是回來面對三看的警員,他總顯得滿不在乎,我告訴你們不要計較這個,他說,如果犯人進了監獄比在外面還舒服,那怎麼展現我們公安系統的威懾力量?大夥說,問題是我們在這裡工作像坐監,這一輩子不是很虧!很蝕本!

主席說,等一下來經費,我自然是先蓋警員宿舍的,然後改建食堂,以後每天吃自助餐,還給你們修活動室。大夥說,這個藍圖聽你說多少遍了,現在隔壁的化肥廠都開了工,很快我們這兒唯一的新鮮空氣都要被污染了,聽說以後水泥廠、化工廠這些污染大戶都要從城區搬到我們這兒來……可你那兒什麼動靜也沒有。主席一着急說漏了嘴:前兩天有個大款犯事,本來是要關在我們這兒的,結果一看先聞到點味兒,把人給半道截過去了。

董裁雲心想,世道都變成什麼樣子了,犯人也是富的受歡迎。

富有,總讓人有無窮的聯想,甭管他是個什麼人。

下午下了班以後,裁雲挑了一擔水去澆菜地,雖然三看的條件差,但是大夥還是種了些粗生粗養的花草,開了菜園子,種點時令的青菜,還有兩棵木瓜樹,每年結出黃澄澄的木瓜,還像那麼回事。

主席蹲在地頭,一會兒看看地裡的卷心菜,一會兒看看沉着臉的裁雲。他了解裁雲,一生氣就幹活兒,幹活兒的時候一句話都不說。

看着滿臉是汗的裁雲,主席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大概一個月前就風傳裁雲要調到市局110警隊當代指導員,主席覺得這樣也好,不僅僅是提拔,她也換個環境,可以把個人問題解決一下。一個女孩子,天天在貓都不拉屎的地方看着一堆犯人,不漂亮也就算了,稍微伶俐一點的,總讓人心生憐惜。

可是今天早上,例會傳達上面的一些精神,最後是宣讀人事安排的公文,110警隊有人去當指導員了,反正不是裁雲的名字,這時大夥齊齊地看着裁雲,好像是她出了問題似的,裁雲覺得自己的頭都快低到褲裆裡去了。

裁雲并不是一個小氣的人,她也不是非調離三看不可,她就是心裡不痛快。

自從分到三看以後,裁雲一直很努力地工作,加班是家常便飯,環境艱苦也是家常便飯,除了自己去适應它,沒有任何辦法。有人說,裁雲你這麼漂亮,随便在哪個上司面前撒撒嬌,早就跳出苦海了。裁雲最不愛聽這種話,我堂堂正正一個公安幹警,又不是三陪小妞,我撒什麼嬌啊,既然要靠臉蛋吃飯,我上什麼警校啊?

裁雲心想,我一定要用行動讓他們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每次長途押解女犯人,裁雲都是任勞任怨,以前火車沒提速,去新疆要一個禮拜,吃不好睡不好,身上跟犯人一樣臭,她從不發牢騷。這些活兒不像刑警隊,有苦有累有生死壓力,但也有立竿見影的效果,在看守所工作,就好像累死都沒人知道似的,對人真是一種磨煉。

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裁雲栽了。

那是她到三看的第二年,由于她的年輕,沒有經驗,也由于三看的監舍陳舊,昏暗,總之,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她值班,一個男犯人自盡身亡,他在自己的床上完成的這件事,用床單代替的繩索挂在他床頭的鐵窗上。

問題是這個人事後被證明是一件要案的主謀,案情是公安部親自督辦的,同時該犯隐瞞了真實身份。他其實是一個香港人,這樣在與港方的協調中,也出現了諸多問題。當時香港還沒有回歸,右派勢力堅稱這是大陸方面做了手腳,為某種政治原因,必須讓此人永遠閉上嘴巴,這是慣常的黑箱操作。大陸方面無論怎樣解釋,人死了畢竟是事實,而且死得那麼蹊跷,剛一驗明正身準備重審,人就死了,不免蒙上人為色彩。

事态在不斷更新,簡單的事故釀成了政治事件。

媒體是最唯恐天下不亂的,經他們插手,政治事件引起軒然大波。

或許還有真正的原因是董裁雲不知道的,在這個世界上,有的人不能死,有的人不能活,不該死的人死了,這種事可以沒事,也可以是天大的的事。反正當時的情況是後者,被傳得沸沸揚揚,三看的“評先”是徹底沒戲了,主席頂着雷到處作檢讨。其實三看一直警力不夠,碰上女警員懷孕更是雪上加霜,否則也不會讓董裁雲一個人頂班,但是說這些有什麼用呢?董裁雲給上級上司的印象就是漂亮、輕浮、沒有責任心。

以後的五年,董裁雲埋頭苦幹,洗心革面,為的是用汗水和心血照亮别人的眼睛,同時也洗刷掉身上深刻,但又是看不見的印記,讓人們真正認識自己。可惜效果并不明顯,她的同學,她身邊工作的人總是升遷、調離、調整,生活得有聲有色,如果不是沒有人肯到三看來接替所長的位置,估計主席也已經離開了。隻有她一個人按兵不動,有關部門似乎對她完全失憶,幸運之神更是每每擦肩而過。

人們記住的是政治事件,和那個受處分的女孩。

其實,裁雲并不是一定要離開三看,或者到什麼風光露臉的地方去,她隻是痛恨頭頂上那些對她不公正的評判。

裁雲推門進屋的時候,正看見居委會的芳姨坐在母親身邊,兩個人說着貼己話,看見她便齊齊地不說話了。董裁雲心想,準是母親又在推銷自己,歎息自己如何如何嫁不出去,這從芳姨看她的眼神裡就能看出來,同情的,憐憫的,又有點恨鐵不成鋼,就像看失足青年一個樣。

“你今天怎麼回來了?”母親問道。

“難道我不能回來嗎?”裁雲垮着臉,眼皮都沒擡。

“我是說今天又不是雙休什麼的。”

“我補休。”裁雲說完,進了自己房間。

很快,又聽見兩個老女人的長籲短歎,裁雲心裡的那個無名火,蹭地一下就蹿了出來。母親是一個教育工作者,大夥都尊稱她孫老師,可是裁雲覺得她一輩子都沒活明白,街坊四鄰,誰都是她的親人,家裡什麼事都跟人家說。然而對裁雲的父親,她自己真正的親人,兩個人見面就吵,早不早的以離婚收場。這樣她就含辛茹苦啊,她就顯得格外的不容易啊,把裁雲拉扯大更是恩重如山了。

裁雲沒想到這輩子會跟母親糾纏不清,她們彼此深愛,有着難以割舍的血緣之親。但同時,她們也最不能相融,似乎總也想不到一塊去,仿佛來自兩個星球。

芳姨走了以後,孫老師埋怨女兒:“進門就垮個臉,外人看了像什麼樣子。”

裁雲沒好氣道:“我又不是僞劣産品,唱得通街都知道我嫁不出去,誰見了我都唉聲歎氣的,你能不能放過我,不提這件事?!”

“好好好,我不跟你吵,我也知道你心情不好。”

“我心情好那才怪了呢!”裁雲恨恨地說。

“裁雲,你不要不講道理,這個世界上還是好心人多,我現在退下來了,認識不到幾個人,求遠親近鄰的幫幫忙有什麼不對?你們警察辦案子還講究群策群力呢。”

“那你就把我當案子辦了算了!”

“裁雲,咱們倆就不能好好說話,溝通溝通嗎?不是我愛着急瞎操心,你說你除了認識一堆犯人哪還認識幾個正經人?你說我不求人行嗎?!”

“我願意,我就願意在三看呆着,上司調我好幾次了,我就是不走。”

“你有病啊?”

“我要紮根基層,做一顆閃閃發光的螺絲釘。”

看着母親馬上要背過氣去的樣子,裁雲心裡掠過一絲快感,她再一次回到自己房間,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她知道吵也沒什麼結果,如果吵能解決問題,那她們吵得還少嗎?父親的離去,也沒讓母親想一想自己有什麼問題,母親就是一個自說自話的人,一個好為人師的人。裁雲記得很清楚,小時候到茶餐廳吃飯,她和父親各要了一個炒粉,母親說,炒粉有什麼好吃?然後對服務員說,一個鍋仔飯,一個炒面。父親說,到底是我們吃還是你一個人吃?母親說,你這個人怎麼不聽勸呢?我點的是他們店裡的招牌菜,又好吃價錢又公道,炒粉有什麼好吃的?放一點豆芽和韭黃,你有慢性胃炎,怎麼能吃韭黃呢?

想想看,這樣的事情都不能協調,生活中還有什麼事能和平共處呢?

裁雲小小的年紀,便在父母的一次争吵中,語出驚人:你們還是離婚算了,你們在一起永遠不會快樂的。

父母親定定地看着她,可能他們沒想過要分開吧。

我是認真的,裁雲說,不過等我國中畢業以後再離,我怕我心裡難過,學習成績下降。你們看這樣行嗎?

隻有這一件事他們沒有吵,都同意。

上一次,不是居委會的芳姨,而是樓上的朱婆婆,母親不僅一吐衷腸,還把她陳年的積壓物品拿出來給朱婆婆看,以示她用心良苦,為女兒操碎了心。鴛鴦戲水龍鳳吉祥的蘇繡被面紅彤彤地鋪展了一床,搞得朱婆婆春心蕩漾,不僅重溫了一遍舊時的良宵,還說這都是些好東西,她的挫刀一般的手在古老的綢緞上摸過來摸過去,被面都快跳絲了。

朱婆婆說,裁雲你結了婚以後可要對你母親好,别像我們家肥仔似的,娶了媳婦就忘了娘。

裁雲說,我不結婚也會對我母親好,您老就放心吧。

朱婆婆說,那可不一定,我看你現在跟你媽說話都像對犯人似的。

裁雲無言以對。

朱婆婆還答應幫裁雲批八字,她說裁雲你們年輕人眼界高,我幫不了你什麼大忙,但我知道你跟什麼人和,跟什麼人不和,比如說雞和猴,那就是不到頭。裁雲說,我屬虎。朱婆婆說,那你大龍小龍都不能找,龍虎鬥啊。裁雲說,我媽就是屬龍的。孫老師不快道,你什麼意思嘛,有這麼聯系的嗎?

那一天裁雲的心情沒有這麼壞,朱婆婆走後,她對母親說,女人越是嫁不出去越是不能急,你懂不懂?母親說,你當然不急,是我急,要不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呢。裁雲說急也不是這個急法,把這麼老土的東西拿出來給人家看,不是讓人笑話嗎?母親說,我為女兒操心,有什麼可笑的?再說朱婆婆也說這些東西好。裁雲說,就是朱婆婆覺得好那才是喜劇效果呢,現在的床上用品都是幾件套,幾件套,你看誰紅襖綠褲子繡花鞋的。

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母親還是母親,裁雲還是裁雲,什麼都沒有改變。

裁雲倒在床上,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想自己的另一半到底在哪兒呢?怎麼遲遲地不出現?或許她如常人那樣結了婚,生了孩子,就算沒有轟轟烈烈過,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這麼在意别人對自己的看法了吧?可是她的好朋友馮鐵男說,每個女人這輩子都會生生死死地愛一次,不管跟誰。

鐵男這個名字,一聽就知道是個女的,男的叫這個名字,不是太沒意思了嗎?

外屋的電話響了起來,母親接聽了好一會兒才叫裁雲。

裁雲走出了自己的房間,不快道:“你又審人家了吧?”

“我就問了問,是鐵男。”

裁雲拿起電話,母親又說:“她說你們同學聚會,我說你能去。”

裁雲喂了一聲,便聽見鐵男的聲音,不知為什麼她有些心酸。她說她不去周末的同學聚會了,鐵男特别善解人意地說沒關系,過兩天我們見個面。裁雲說好。放下電話以後,她想,要是鐵男是個男的就好了,她就跟鐵男生生死死地愛一回。

母親焦急地說道:“你每天在家悶着,男朋友會從天上掉下來嗎?”

裁雲看着母親,半天沒說話。

有許多時候,她不知道該怎麼跟母親說話,好像和和氣氣地就沒法交流一樣。如果她不想吵架,那就隻有不說話。

她隻有一條最喜歡的連衣裙,兔灰色的底上開着幾朵零零星星的小紫花,樣式簡約合體,穿在身上典雅而不張揚,是鐵男歐洲遊的時候在米蘭給她買的,為什麼女人會這麼了解女人?這條裙子隻能幹洗,裁雲跟母親說了多少遍了,别動她的東西,不管多亂,别動她的東西。可是有一個周末她回到家,便看見自己的裙子濕淋淋的挂在陽台上,完全脫了相。

她沒有埋怨母親,轉身回了自己房間,一口氣哭了兩個多小時。

無所事事的時候,伍湖生會到街市上去轉一轉。

街市上很亂,他現在住的這個區是典型的不高尚住宅區,外來工小市民雲集之地,見縫插針般地開着雜貨店、小食店等,其間充斥着廉價商品和可疑的食物,定睛一看頭都大;然後是多得數不清的洗頭店,洗腳店,人們像傻瓜一樣坐在那裡滿頭或者滿腳肥皂泡,鄉下妹無甚表情地為這些人服務,仿佛在搓地瓜洋芋。

偶爾飄過去一輛機車,上面坐着4個人貼夾在一塊,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如果他們一塊展開手臂,跟舞台上的雜技英豪有什麼不同嗎?

可這裡就是給人一種氣血兩旺的感覺。

這個區沒人拿自己當外人,好多人穿着睡衣或睡袍滿街跑,女人頭上帶着頭發卷子買菜或者逛超市,男人挖鼻孔,端着大茶缸漱嘴,就像在家裡一樣。伍湖生過去很少注意芸芸衆生都是怎麼過的,如今看什麼都覺得新鮮,而且他覺得這一切挺有意思的。

以前他當社會精英,每天泡在證券公司,工作至少12到14個小時,眼前除了一個永遠也抓不着的金蘋果,其他都是虛無和恍惚的。

那時候他隻知道有錢人都是這麼過的,并不清楚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更令他新奇的事。現在,他就像一個剛剛恢複記憶的夜遊症患者,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的差別,唯一确定的是他還能自己找回家。

伍湖生走到一家比較大的音像制品公司,從裡面傳出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巨大海報上的鬼精靈一樣的男生女生,唇紅齒白地招攬自己的擁戴者,沒有一個是伍湖生熟悉的。伍湖生穿過一排一排的貨架,想不到有這麼多的人掙紮在垂死的歌壇,音像帶和不同版本的碟盤暴屍街頭任人翻揀,許多穿校服的學生在店裡東遊西蕩。

身後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我能幫到你嗎?你喜歡誰的歌曲?”

伍湖生轉過頭來,見是一個年輕的服務生,頭發剪得短短的,喜眉喜眼,單薄的身材,白襯衣背後背着一頂黑色的巴拿馬帽,不知是什麼意思。

伍湖生說:“我喜歡一個人的歌,可是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服務生笑道:“怎麼可能呢?”

“真的,我是在收音機裡無意中聽到的,電台報了他的名字,可是我不記得了……是個台灣的過了氣的老歌手,歌聲裡有一種無比無奈和蒼涼的味道,我很喜歡。”

“我知道了,是青山的歌吧。”

“比青山老,電台介紹說他比青山還老,他的名字是三個字的。”

女孩子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實在沒能力也不可能想出這麼過氣的人來,便揚聲問一個有些年紀的營業員,那個人不作聲的翻找了一陣,也不得不放棄,叫道:“藐金,比青山還老的歌星應該都老死了吧,怎麼可能還唱歌呢?”

女孩子笑笑,對伍湖生兩手一攤又撇撇嘴,表示愛莫能助。

伍湖生覺得她很好玩,再說他本來就不志在買歌碟,便道:“你叫渺金啊?哪個渺?”

“藐視的藐。”

“你藐視金錢啊?”

“當然不是啦。”

“那你叫這個名字?”

“我爸媽老土呗。”

“你的眼皮為什麼一直閃,一直閃?”

“是閃光眼影,電着你了吧?”

“不覺得。”

“那你也是老土,做女人一定要閃。”

“真的嗎?”伍湖生笑起來。

藐金覺得沒什麼好笑,她仔細想了想才說:“你聽那麼老的歌帶,連閃光眼影都沒見過……你有沒有參加過長征?”

伍湖生簡直要爆笑出來,但他隻能忍住,他覺得藐金實在是好玩。

“現在誰的碟最好賣?”他說。

“容祖兒和謝霆鋒。”

“那你就給我拿兩張他們的碟。”

藐金高興地飛奔而去。

伍湖生付了款,店裡的從業人員對他都十分客氣,藐金也一個勁地說歡迎再來之類的話。伍湖生心想,我當然會再來的,要不我買這兩張無聊的音樂碟幹嗎?

天還早,伍湖生決定再轉轉,其實這一帶他已經很熟悉了,他洗過頭,按過腳,似乎到處都有故事,現在又認識了藐金,一個那麼簡單又那麼容易滿足的女孩,他被這種簡單和知足搞得有一點點感動。

這時他看見一間心理診所,裡面坐着一個穿白大褂的男大夫。伍湖生覺得自己受了那麼大的金融劫難,也還是需要心理輔導的,于是他走進診所。

男大夫頭都不擡地說:“撕過人民币嗎?”

伍湖生驚道:“我撕人民币幹嗎?”

“了解一下你病情的程度,沒有當然更好。”

“我沒錢,哪還敢撕錢?”

“我當然知道你沒錢,要不你就找保镖了,不會來看心理醫生。”

“對極了。”

“心裡有什麼過不去的事嗎?”

“沒有。”

男大夫這時才擡起頭來,有些疑惑地看着伍湖生,他有着一張女人都難有的粉雕玉砌的臉,一根胡須也沒有,潘安一般的眉眼。

伍湖生不覺脫口而出:“你眼裡怎麼都是血絲啊?”

男大夫不快道:“我昨晚一夜沒睡。”

“為什麼呀?”

“我的一個大學同學,團支部書記,見了女人臉就跟紅布似的,總之是一個一貫操正步的家夥,現在居然包了情婦。”

“他包情婦,你有什麼睡不着的?”

“是啊,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喜歡照鏡子嗎?”

“為什麼問這個?”

“你這兒裝修得跟發廊似的,我看你不自覺地就要把頭偏一偏。”

“這兩件事之間有關系嗎?”

“當然有關系,因為你自戀,瘋狂地并且是病态地愛上了自己。”

男大夫有些驚愕地看着伍湖生。

伍湖生道:“多數人會以為你沒有情婦,是以你不平衡,你覺得你白活了,但實際上你什麼也不缺,社會上無論發生什麼事,你的個人體驗都會敏感而強烈。因為你無比地在乎你自己。”

男大夫不自主的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若有所思。

趁着這個空檔,伍湖生重新回到大街上,他覺得還沒練好手藝就敢大張旗鼓跑出來騙飯吃的人怎麼這麼多?

然而,就是不合邏輯才成為世界啊,叉燒在他面前這麼乖,這麼溫順聽話,卻是他的老闆。叉燒天生一副馬仔的尊容,在賭場貴賓室裡他總是滿頭大汗,臉色潮紅,握兩隻空心拳頭像沒頭蒼蠅似地喳喳跳。别人見他是伍湖生伍老闆的手下,對他客氣三分,背過身去照樣蹙眉頭撇嘴。

伍湖生是曾經見過大錢的人,他手下押出去的籌碼動辄便是一套進階住宅,或者一輛寶馬車。他的神情淡定自若,說他是一級演員那是亵渎了他,其實他身上一點表演的痕迹也沒有。在賭場上,除了手氣之外,有時氣勢也能幫你掙錢。

那天當然是有輸有赢,驚心動魄。

叉燒赢了錢,會對伍湖生說一大篇發自肺腑的肉麻的贊美詞,可是辛苦費他是一分錢都不多給的。伍湖生心想,就當是聽多一首歌吧。

之後他還是去了玻璃房酒吧,不過任逍遙已經不在那裡了,分手時說得好好的,旦旦信誓音猶在耳,轉眼間風過雲散。

伍湖生自嘲地笑笑,婊子的話怎麼能相信呢?

正想着,有人拍了他一下,隻見任小姐似笑非笑,模樣甚是可人:“想什麼呢?”她柔聲問道。

伍湖生渾身上下頓時軟成一攤,聲音都變了調:“我想你啊。”

“想我就跟我上去吧。”她總是那麼淡淡的,卻是分外抓他的心。

見湖生面露難色,任小姐又道:“錢嘛,下次來了一起給。”

這分明是給他搭台階,可是這種錢是不能欠的,否則一晚上的柔情蜜意就變成了一個騙局,一個男人就變得不是男人了。這是普天下最刹風景的事。再說,伍湖生是一個注重享受過程的人,愛慕之情,眼風,說半句留半句,彼此因落寞而導緻的互相欣賞,你的橄榄酒,我的玉墜兒搖……罷了罷了,最終成了寬衣解帶,鋪床疊被,洗洗睡吧,還沒有錢付給人家,這像伍湖生能做出來的事嗎?

片刻,逍遙上前撫了撫伍湖生皺起的前襟,軟言勸道:“我們是有情有義又無緣無分,不如散了吧。”說完不戀歡場,轉身離去,黑絲絨包裹的細腰身搖曳生姿,搖走了伍湖生所有的魂魄。

伍湖生站在那裡呆想,為什麼男人隻有千金散盡才能碰上自己喜歡的女人呢?就像有的人剛一結婚,開門就碰上了自己的真愛,生活真是和戲文一模一樣啊。

第二次見到藐金,她捂着嘴嗤嗤地笑。

“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像豬太郎?”她說。

“豬太郎是誰?”伍湖生越是茫然,藐金越是覺得好笑。

“日本卡通片裡的人物啊。”

“我怎麼會看那種東西,那是你們小孩子看的。”

“我都21啦。”

“真的?我以為你19呢。”

“你是誇我年輕,還是說我傻乎乎的?”

“你說呢?”

“我怎麼知道?”藐金笑笑的,一點不設防的樣子。

她的純真,總是會感染伍湖生,其實快樂很簡單,如果你看不起畫展、芭蕾舞、《茶館》《圖蘭朵》,也沒有條件去雲遊四方,遍訪名山大川,體會大自然美的感召,那麼你完全可以和生活中點點滴滴的純真如嬰兒般的情緒在一起,同樣可以達到身心淨化的目的,是以伍湖生又買了兩盤藐金推薦給他的音樂碟。

誰心裡沒有内傷呢?盡管你可以掩飾,可以做出不在乎的樣子,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所有的問題都放在那裡,不會因為你的豁達就有所減少。最重要的是,伍湖生知道自己沒有今後,也沒有将來,這是任何一個活着的人都害怕面對的現實,因為這跟死去幾乎沒有差別。有一次他路過二手車市場,無數幾乎是全新的高檔車如奔馳寶馬之類被低價出售,那種情景暗示着每個晚上将默默消失多少個百萬富翁,金融風暴是無情的,生活本身也是無情的,至今伍湖生都不大相信這一切曾經真實地發生過。

其實他也不是什麼豁達,無非灰到底了的一種漠然。于是,藐金成為他灰暗生活中的唯一亮點。

僅此而已。

他們就這樣熟悉了,伍湖生隔三差五就會到音像店來找藐金,說一會兒話,像買時令蔬果那樣買兩張流行得比較緊要的碟,他成了這裡的熟客,店裡的人都認識他,都對他笑臉迎送。

有一天,伍湖生來到店裡,隻見一個長相俏麗的女子在跟藐金惡眼地說話,一看就是在指責她,聲音小小的,不知在說什麼,但每個字都像—粒一粒的子彈,噼裡啪啦地往外迸,藐金低着頭一言不發,女子說完似乎也不想聽到什麼回話,旋風一般地離去了,留下陣陣性感芳菲的香水味,遲遲沒有散去。

伍湖生走過去,望望門外遠去的背影:“她是誰啊?”

藐金不語,那個說比青山老的歌星已經老死的營業員代她答道:“是她表姐。”

藐金賭氣道:“才不是呢。”

營業員不理她,隻對伍湖生,千真萬确的口氣:“真的是她表姐,在咆哮吧坐台。”

咆哮吧是這一帶有名的夜總會,門口的咨客一律短打扮,黑色釘釘片的燈籠衣褲,全身上下封得密密實實,随時跟人打架的模樣。當今的客人講口味,露肩露背的甜姐不吃香了,有受虐傾向的地方門庭若市,咆哮吧的客源就很好。

藐金—個人走到角落去了,伍湖生跟着她。

過了一會兒,藐金突然撲哧一聲哭了起來,無比傷心的樣子。

伍湖生道:“她幹嗎罵你?”

藐金道:“她罵我大嘴巴,告訴我爸媽她在做什麼,我爸媽就跑去跟她借錢要裝修房子,她說要錢就自己出來掙,裝什麼金枝玉葉。”

“你真的會去坐台嗎?”

“我當然不會去,我又不喜歡什麼名牌,也不稀罕有人開着小汽車來接我。”藐金一臉的不屑,很為自己的清白自豪。

伍湖生心想,可能你穿過名牌,坐過小汽車就不會這麼想了,于是他歎了一口氣。

藐金揚起尖尖的下巴:“你不相信嗎?我說的是真的……我都不願意認她這個表姐,多沒面子。”說完她翻了翻眼睛。

伍湖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他見過的世面自然不是貌金可以比拟甚至想像的,可是他又有什麼資格指導藐金的生活呢?他經過大風大浪,現在雖生猶死,而藐金隻不過才有一隻腳剛剛跨入人生的門檻,然而這又能說明什麼呢?人的命運太不可思議了,在一個大動蕩的年代,一個突然有了所謂極大自由的年代。康德有關頭上的星空和内心道德律的語錄,我們越是集中和嚴肅地思考,不僅生出驚異和敬畏,更有一份對這個世界的不可知,以及疑惑和不解。

如果,一個吃不飽飯的下崗女工告訴一個妓女應該怎樣對待生活不是很滑稽嗎?同樣,他跟一個無知少女又怎麼共同探讨人生呢?他說這個世界是玫瑰色的或者漆黑一團都不合适。如果藐金問他,你是幹嗎的?你又沒參加過長征。上帝,我才36歲。那麼你現在在哪工作?有什麼成就嗎?有什麼讓我敬佩的業績嗎?那麼他應該怎麼回答呢?是不是他自己先就不自信了呢?!

是以伍湖生什麼都沒說,他掏出紙巾遞給藐金讓她擦擦眼淚,他現在用的是很差的紙巾,一擦滿臉紙屑,他不自覺地幫藐金撥掉這些紙屑。藐金一點妝也沒化,細緻緊繃的皮膚上面還有一層淺淡的絨毛,像鮮桃兒一樣誘人。

“别哭了,下班以後我請你去吃田螺啤酒鴨。”他說。

“真的嗎?”藐金馬上就笑了,“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田螺啤酒鴨?”

“上次我來,聽見你們幾個人打賭,你吵吵地要吃田螺啤酒鴨。”

藐金看了看店裡挂的貓頭鷹大挂鐘:“好吧,那你等等我,還有不到半個小時就下班,我現在招呼客人去。”說完心滿意足地走了。

一個街邊大排檔的菜就能搞掂的女孩,湖生不知道該為此高興還是擔心,看着她又是喜眉喜眼地去招呼那些學生哥了,伍湖生覺得藐金對自己的信任有點太輕而易舉了,他問告訴他藐金的表姐坐台的那個營業員,豬太郎長得什麼樣子?那人也是茫然,有這個歌手嗎?她問。

那個店很小,小得隻能放下4張桌子,是桂林風味的。

店主是一個年輕男人,原子筆别在耳朵後面,裡裡外外地張羅,有一個女孩幫他打下手,一聲不吭,隻知道幹活。

田螺啤酒鴨端出來是一個架在火上的大鍋,裡面起碼有半鍋的作料,但的确是香氣撲鼻,吃得差不多了,在裡面加湯,下青菜和桂林米粉,便是衆人皆知的酸辣粉。伍湖生和藐金兩個人相對而坐,鮮辣的鍋氣映得兩個人滿臉泛紅,不一會兒便吃得聲淚俱下。

伍湖生原來并沒有吃過啤酒鴨,甚至沒聽過這個名字,這種大排檔中的大排檔哪裡進入過他的視野?現在吃起來,果然是别有一番風味,甚是香辣逼人。本來,伍湖生也不大能吃辣的,可是藐金是天下第一号辣妹,早已是兩眼噴火,受她的感染,伍湖生也不斷地打破自己的有限記錄,直吃到張口哈氣,冰涼的啤酒一個勁兒地往肚裡灌,但仍斷定自己的喉嚨食管已經三級燒傷。

從小店裡出來,兩個人已是無形的火球,他們并肩迎着冷風闊步前行,幸好隻是二月天氣,寒潮還沒有走幹淨,由于溫差的緣故,晚上還有點冷飕飕的,這種冷熱交融讓人覺得好生過瘾。如果是南方的七八月間,這種吃法簡直就是自焚。他們高興而滿足,一邊走,一邊不時地互望一眼,不經意的笑笑,像是走上刑場的革命黨人。

酒在緩解辣時喝得有點多了,伍湖生不時地會搖晃一下,在擁擠的大馬路上,不小心與人相撞,他趕忙地說好幾個對不起,藐金就不,仍背着她的那頂巴拿馬帽,眉眼飛起來道:“撞回他就是了,哪用什麼對不起!”一身的佐羅氣概。

是啊,有什麼可對不起的?人生就該是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大俗大雅大富大貴大窮大傻……總之就是要像藐金這樣,該純真的時候純真,該過瘾的時候過瘾,任何時候都不說對不起!想到這裡,伍湖生的手不覺搭在藐金的肩頭,他覺得藐金真是自己人生的一劑良藥,令他忘卻了許多痛苦。而藐金也毫不避閃這種認同,她不覺得這隻手有什麼可怕,甚至不覺得有這隻手的存在。

“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他問道。

“反正不是你這樣的。”藐金趾高氣揚地回答。

“為什麼?”

“你不夠壞,要壞壞的男人才讨人喜歡。”

“有錢不容易,難道壞還不容易嗎?”

“當然不容易啦,你這個人永遠都不會壞。”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壞?難道我像‘基佬’嗎?”借着酒勁兒,伍湖生摟住藐金,在她的臉上狠狠地親了一下。

藐金尖聲地笑起來,掙脫伍湖生的懷抱,跑掉了。

上級撥下來一筆款子,對于毛所長來說隻能是杯水車薪,因為錢實在是太少了,而要辦的事太多太多,毛所長已經不記得自己許下過多少宏願了。

大夥說,主席,我們也不指望你翻修警員宿舍了,夥食費有限,也沒什麼可自助的,其他的好事想都是白想,但是這筆錢隻是粉刷一下所有監倉的外壁就太沒有意義了,不如全部用來堅固9監倉。

這其實也是毛所長的意思,9監倉是三看最老的一間監倉,早就該報廢了,隻是由于有時嚴打期間進來的人較多,而嚴打基本上是一個高潮接着一個高潮,因而9監倉總也報廢不了,不斷地發揮它的作用。它看上去孤零零的,獨立地倚着一個小山沖,灰頭土臉,殘舊不堪,難以辨認原色的外牆上,依稀可見當年的毛主席語錄,是強勁有力的鬥方:世界觀的轉變是根本的轉變。由此可見它的年度有多麼久遠。

可是上級機關明确表示,這筆款子是為了配合市裡的“穿衣戴帽工程”下撥的,就是在沒有錢徹底改變某些面貌的同時,做一點表面文章,簡而言之就是給叫花子穿上新衣戴上新帽,這也算不上弄虛作假,誰能一個晚上變出一個國際大都市來?總有一些家醜要遮遮,總有一些國家級的重要活動必須申請到本市來,總有一些上司人要來剪彩,到處都是破破爛爛的市政府不答應,市民也不答應,是以這麼做沒有什麼可批判的。

隻是9監倉的翻修問題總也得不到解決,這已經成了毛所長的一塊心病。報告他可沒有少打,然而上面也一樣,要花錢的地方太多,不燒着眉毛的事那就不叫事,也不會有真金白銀撥下來。

當然,一般的情況下9監倉是不會出什麼事的,可是萬一發生什麼情況,至于發生什麼情況毛所長也說不出來,但這畢竟是隐患啊。别看這些犯人一個一個看上去馴良得很,規矩老實,一口一個管、教、好!放出去全部都是惡狼!兇狠殘暴。一個多年工作在勞教戰線上的公安幹部,怎麼能想像殺人犯、強奸犯、搶劫犯滿街亂跑,就是跑掉一個也是對全市人民的不負責任啊!

現在好不容易來了一筆錢,正好可以翻修9監倉。可是穿衣戴帽的事怎麼辦呢?現在的基層幹部都知道,給點陽光就要燦爛,給點洪水就要泛濫,加強了9監倉,三看看上去就是毫無改變,你不燦爛,不泛濫,還讓上司什麼也看不見,你讓負責這事的人怎麼想?沒準以為三看的警員窮瘋了把錢都分了呢。

說到底,毛所長也不是一個抗上的幹部,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聽上司的話,堅決地穿衣戴帽,不過他開會的時候反複地強調,一定要加強對9監倉的管理和夜巡,杜絕一切事故隐患。

為了最大限度地省錢,毛所長決定不請一個農民工,由他親自帶領三看的全體警員粉刷監倉外牆,個别改造好的犯人也在其中,這是一種榮譽,參加粉刷的犯人幹得可歡了。

毛所長對董裁雲說,小董,你就别參加刷牆了,頂替司務長去城裡買菜,給大夥兒改善改善夥食。董裁雲知道毛所長仍然在安撫她的情緒,盡管買菜的事也不輕松,騎個破三輪車來回數十裡地,但能每天到城裡去,也算是散心了。

董裁雲給馮鐵男打了電話,兩個人在一家快餐店見了面。

鐵男笑道:“我說你是怎麼混的?混成一個買菜的。”

裁雲懶得解釋,一隻手攪動着奶茶,不死不活的樣子。

鐵男在一家大公司做白領職員,上班穿一身米色的套裙,肉色的長筒絲襪,淺口的高跟鞋。口紅和眼影都是淡淡的玫瑰紫,看上去恬靜妩媚。

跟她比起來,裁雲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個女人,長途跋涉地押解犯人,通宵達旦地值夜班,訓練,打靶,在菜市場跟賣魚賣肉的讨價還價……然而她的無私奉獻又有什麼意義呢?她這麼活真的有價值嗎?

“我有個提議你願意聽嗎?”鐵男邊說,也邊機械地攪動着奶茶,好像她們今天都不是來喝茶的。

“洗耳恭聽。”

“何必一棵樹上吊死?不如我幫你找份工,離開那裡算了……先不說那裡好不好,關鍵是你不快樂。”

這話真讓裁雲心酸,還是鐵男了解她。

裁雲深深歎了口氣,茫然道:“難道我以前的選擇真的錯了嗎?”

鐵男歎道:“不是錯,是你把生活想得太浪漫了,其實生活本身不是這樣的……不是背靠背地開槍,驚心動魄地跟歹徒較量;不是千裡押解,在大漠孤煙中盡顯英雄本色;更不會是跟大毒枭之間産生曠世戀情,然後慧劍斬情絲……總之電視劇裡的一切都是不會發生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那你說生活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說了你别不高興……得不到提升,找不着對象,沒有一個人了解你,整天守着牢獄跟坐牢又有多大的差别?該發生的事情都沒有發生,不該發生的事情全發生了。這就是生活。”

“可我覺得我一點也不浪漫。”

“你以為浪漫是什麼?對酒當歌,吟詩作畫,半夜起來數星星?太可笑了。你執著你明白嗎?執著本身就是一種浪漫,一種理想主義。”

“可你以前從來沒有提醒過我轉行啊。”

“那時候你又是校花又是警花,還是什麼所花,會聽我的嗎?”

“讨厭。”

“反正你想想吧,想好了就告訴我一聲。”

經過一番徹底的粉刷,三看真的是搖身一變,精神多了,遠看像樓堂館所,近看由于顔色的鮮亮跟舞台上的布景似的,主席說,以後要拿着金飯碗去要飯了,真不知道這樣搞一下是幫我還是害我。

大夥說,當然是幫你啦,你看你現在都成了飯店的總經理了。

玩笑歸玩笑,其實,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這大家心裡都明白。

董裁雲雙手捧着下巴颏,坐在值班室裡發呆。她才懶得參與這些無聊的讨論和玩笑,經過幾天的思想鬥争,她覺得離開三看、離開警員這個職業可能是自己現在唯一的生路了,鐵男說得對,樹挪死,人挪活,既然自己在這兒幹得不開心,又何必強求呢?不是說大舍才能大取嗎?就算以前的選擇不是自己的最佳位置,現在重新開始還不行嗎?

很奇怪,一旦決定離開,這裡的一切都變得無足輕重了。大至三看的現狀與前景,小至木瓜今年結不結果,這些跟我又有什麼關系呢?

這一天是星期天,總共送來4個犯罪嫌疑人,一個縱火,一個強奸,兩個搶劫。裁雲和管教老邱一起,例行公事地為他們辦理了手續。

一切都很順利,是重複過無數次的正常工作,疑犯也都比較配合,再沒有道德觀念限制的人,一旦到了這種地方,見到荷槍實彈的警衛,沉重、陰森的大鐵門,也就面色青灰,深感一種無處不在的威懾力。

拍側面照時,有一個疑犯突然情緒失控,大喊冤枉并大罵公安幹警是酒囊飯袋,錯抓好人!不過很快被老邱和小董制服。這個疑犯的名字叫伍湖生,強奸罪。

伍湖生被送進單号,但他始終喋喋不休。

接下來的幾天,他絕食,連水都不喝。

誰說都沒用,裁雲心想,這種人餓死算了,勸他都多餘。

後來,毛所長跟他單獨談了差不多5個多小時,伍湖生總算是開始吃飯了。

毛所長對董裁雲說,你還是去查一查伍湖生的卷宗,看看他的案情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樣我們也好對症下藥,做他的說服。

裁雲心想,這是脫褲子放屁,普天下哪來那麼多冤案?又不是文革時期,尤其是強奸犯,比殺人犯還招人恨,招人惡心,就算其中的事實有些出入,有點冤情,也不可能是冤案,再說這家夥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細長的單眼皮,鼻梁出奇的高,市局為破案服務的畫像員都說,這就是色相,男人長成這樣,基本上就是西門慶。

再說了,進來就喊冤叫屈的豈隻是他一個人?犯罪嫌疑人有非常狡猾的一面,瞪着眼睛說瞎話是他們慣用的伎倆之一,這些人根本沒有道德底線,不知誠實和良知為何物,可以說相信了他們就是對人民的背叛。

盡管裁雲心裡頗不以為然,但她還是會堅決執行毛所長派給她的任務,這點警員素質她還是有的,那就是隻要在三看呆一天,她都會無條件地完成好各項工作。

董裁雲到有關部門跑了一圈,最終向毛所長作了如下的彙報:

受害人程藐金,女,21歲,情天恨海音像公司門市部營業員。7個月以前,受害人的父母發現她情緒低落,行為反常,并沒有引起特别注意。不久,程藐金從高處跌落緻傷被送進醫院,父母親方知她已有3個月的身孕,可以推斷從高處跳下是為了胎兒自行流産。

程藐金做完人工流産之後,身心受到極大的傷害,經常發呆,默默流淚。這時父母親又發現,放在家中借來的準備裝修的3萬塊錢不翼而飛,在父母親的嚴厲責問下,程藐金承認被騙财騙色,但絕對不是她情願的,不過她拒絕說出這個人的名字。經過父母親、街道以及派出所反複做工作,程藐金才說出是伍湖生所為。

伍湖生,男,36歲,無業,有賭博行為記錄。案發之後,他堅稱跟程藐金是普通朋友關系,沒有任何不軌行為。但據音像公司門市部的從業人員反映,他隔三差五就會到店裡來找受害人,兩人關系十分熟絡,經查,伍湖生在門市部買的數十盤歌碟沒有一盤開封,這說明他并非音樂發燒友,主動接近受害人顯然是另有所圖,而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要這麼做。同時,桂林佬餐館的小老闆也證明,伍湖生與程藐金二人經常光顧小店,關系如同情侶,肯定不是什麼普通朋友。

再則,程藐金手術期間,伍湖生突然神秘消失,後來自認為風頭已過,才重新出現。

伍湖生提出要做親子鑒定,但程藐金手術之後院方沒有留下任何類似标本之類的東西,隻是按正常全部清理幹淨,已無線索可尋。伍湖生又提出要與程藐金當面對質,程藐金得知這一情況,情緒嚴重失控,邊哭邊沖進廚房用菜刀猛砍左手腕,造成自傷,經搶救現在仍在康複之中,家屬強烈要求杜絕一切外界刺激,并要對犯罪嫌疑人繩之以法。

在一系列的證據鍊形成之後,便是零口供,伍湖生也難逃法網。

聽了情況彙報,毛所長也沒說什麼,他經手過的人、事,千奇百怪,這實在也算不上傳奇。由于最近的工作較多,他叫裁雲直接跟伍湖生談一次,有什麼情況再說,但總之不能再搞絕食那一套,變相對抗政府。

董裁雲和伍湖生在交心室談話,這裡的布置十分簡單,但不像審訓室那麼嚴肅和對立,這是毛所長攻心為上理論派生出來的一個具體做法。毛所長過去當過兵,他說“四個第一”我不管是誰說的,就是有道理,人的因素、政治工作、說服、活的思想這四個第一,說來說去就是要做好人的工作,而人的思想是千變萬化的,簡單化的對待和處理就會出問題。

然而,伍湖生好像并不想跟董裁雲說什麼,好長一段時間他都一言不發,也不看董裁雲一眼,曾經激動、失控的表現已經不複存在。

他看上去冷漠而平靜,與剛來時判若兩人。

還是不願意解釋細節,他說:“你們有什麼證據證明我做過那些事?”

“受害人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要跟受害人對質。”

“你以為這是小孩過家家啊?”

“反正我是清白的。”

“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你是清白的呢?”

“清白就是清白,不需要任何證據。請問你怎麼證明你的清白?!”

放肆!董裁雲心想,你是什麼東西?把我和你放在一塊比?真是不要臉!頓時,裁雲像吃了一個蒼蠅似的,再不想多說一句話。何況,她去意已定,與這裡的人渣周旋就顯得格外沒有意義。

“伍湖生,我告訴你,就你這種态度,誰也幫不了你!”這是董裁雲對伍湖生說的最後一句話。

伍湖生搬進九監倉之後,就一直在寫申訴材料。

同倉的一個A錢犯說:“你寫書啊?你是作家嗎?”

伍湖生心想,作家是個屁呀,要不是沒錢請好律師,我會在這裡一直寫一直寫嗎?不過轉念又想,要是自己真是作家就好了,說不定還真能把事情說明白,洗掉身上的冤屈。

A錢犯得知他在寫申訴材料,像看個傻瓜似地看着他說:“沒用的,就算你比窦娥還冤,寫這玩意兒也是沒用的。”

“為什麼呢?”伍湖生有點急了,他不見得真的在這裡蹲個十年八年吧。想到這一層,無論如何是潇灑不起來的。

“沒有什麼為什麼,不好彩,進都進來了,誰還聽你說那麼多。”

“那我真的是什麼也沒幹啊!”

“不相信你就寫吧,以前有個人也像你一樣每天寫每天寫,合起來差不多有一擔了,可以挑着走,還不是……”A錢犯右手在脖子前面一橫,做了一個挨刀的手勢。

伍湖生頓時寒氣四起,從頭涼到腳。

清夜靜思,伍湖生百思不得其解,藐金為什麼要陷害他呢?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一個晴朗的上午,他混在一堆老頭老太太裡喝完最便宜的早茶,茶葉都有些黴味了,他吃了一個肉粽,總共是3塊5毛。當時他對自己失望極了,尤其想不到自己不僅财力就連口味也提前進入了老年隊伍。

這才是破産帶給他的最真實的隐痛,它們如暗礁一般,深藏他的心海。

沒有人與衆不同,他也一樣。好像是平靜地接受了一切,但其實,随便一個早上,一件小事都會讓他痛感這樣活着是多麼的沒有意思。

藐金在店裡上班,遠遠地見到他就笑,在這個世界上恐怕隻有她一個人對他笑了吧,而且笑得那麼由衷,自然。就算是這裡面也有商業成分———她希望他買她的碟,可是這點要求并不過分啊,而且她總是給他留最好聽的碟。

果然,藐金表情誇張地說,我給你留了濱崎步的碟,很搶手的。

什麼,兵器部?那航天局也出碟嗎?

跟航天局有什麼關系?她遞給他一張日本小個子歌星的碟,這個女人染着黃頭發,長得很亞洲很精緻。沒有了,昨天一到貨,兩個小時就賣完了。

謝謝你。

謝什麼?你還請我吃啤酒鴨呢。她很哥們兒地說。

是的,那些碟他一張都沒聽過,可是這很重要嗎?成為他的罪證之一簡直荒唐!

那天他們還聊了一些閑話,他記不大清了。當天晚上,叉燒突然打電話通知他,第二天到洲頭嘴趕第一班船去澳門。

叉燒有個習慣,手風很順的時候就不舍得離開賭場,開盤就輸,他不會一路猛追,造成越追越輸的下場,是以他至今還不至于跳樓謝世。可是赢起來,他堅信千載難逢的運氣來了,必定安營紮寨,開進階套房,白天睡覺,晚上吃一碗魚翅撈飯便沖進賭場,還沒開始已是滿頭大汗,兩眼悠悠地冒出野獸般的綠光。

閑來無事的時候,伍湖生想起任小姐,很想跟她再喝上一杯。可是他兩次去玻璃酒吧,都沒有見到任小姐,任小姐常坐的那張吧台坐着一個黑嘴唇的女人,一點也不合伍湖生的口味。

凡是自認為好的,值得回味的東西都是不能重複的吧?再來一遍,好像就不那麼好了。伍湖生這樣安慰自己。

這樣他就變得更加無聊,于是在他把玩着叉燒的全球通手機時,他試着給藐金的門市部打了一個電話,等了好一會兒,藐金才跑來聽電話,他想,藐金一定會說出令他發笑的話來,那他就不至于悶死在澳門了……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聽到他的聲音,藐金竟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泣不成聲地埋怨他,你跑到哪裡去了?我到處找你……

伍湖生忙說,你怎麼了?藐金你怎麼了?

藐金哭得說不出話來,伍湖生心想,你知道這全球通手機每秒鐘是多大的花費嗎?我的小姐!

自然,伍湖生不能像學生哥那樣讓女孩子由着性子哭,再說像藐金這樣的女孩子又能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呢?剪壞了一個發型,沒買到電影票,裙擺被人踩了一腳她們都能哭半天。于是他說,是不是你表姐又罵你了?藐金,你不要哭,過幾天我回去給你擺平。你聽見沒有?你說話呀?!

叉燒是一個摳小錢的人,伍湖生很不情願地收了線。

但他并沒有意識到厄運已經開始向他一步一步逼近,他覺得他已經夠倒黴的了,一個人還能怎麼倒黴呢?至于藐金的傷心,他也沒有特别地放在心上。

過了幾天,伍湖生以為要打道回府了,可是這回叉燒犯了賭瘾,他自說自話買了兩張發财團的旅遊票,直奔馬來西亞雲頂賭場大展拳腳。伍湖生有點不想去,但是盡管叉燒對他很客氣,他卻不想開罪他,世界上是沒有人開罪米飯班主的。

等到伍湖生回來,已經是半個月以後了。

簡單休整了一下,他便到音像門市部去找藐金。然而,多時不見,面目全非,不僅藐金已經不在那裡做了,而且店裡的人看他的目光都是怪怪的,不肯多說半句話,以往的和顔悅色更是不複存在。

不久,派出所就來人收審了他。

有些細節不是不能解釋,而是沒法解釋。一個男人因為失敗之後的無奈和變态,你還要逼他自己說出來,放在光天化日之下展覽。何況這種事呈堂作供就沒人相信,還白白失了自己的臉面。錢這個東西有什麼用?就是讓人懂得了體面,哪怕你最終一無所有,可面子成了你的累贅,得扛一輩子。

伍湖生覺得他的前妻一點都沒變,她也算是落魄了,潦倒了,身上穿着已經洗舊了的名牌,但仍能保持一個蠻字寫在臉上,這有多不容易!“你能不能不給我找麻煩?”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還狠狠瞪了伍湖生一眼,就那麼一瞥,也不知道她看清楚他沒有,反正她這樣說,兩隻胳膊在胸前擰成一個大麻花。

一時,伍湖生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收到我的信了?”他知道這是一句廢話,不是收到他的信,人家能找到這種地方來嗎?

“收到了……你是什麼都沒幹嗎?”

“你還不了解我嗎?我什麼時候起過這麼下作的心?”

“……現在的人還真不好說呢……而且社會昌明,法律又那麼健全,沒事誰還能把你搞到這裡來……”

“你到底什麼意思啊你?!”

“什麼意思隻有你自己心裡明白,總不見得你進了這種地方還想聽順耳的話……你說這個世界上就我一個親人了,張口就讓我給你父母送錢去,再給你請一個好律師,你以為我是人肉提款機啊……好像還給了我天大的榮譽似的……這榮譽你還是給别人吧……”

“你不是說你男朋友挺有錢的嗎?”

那還是前段時間,伍湖生在明珠樓的飯局上遇到了他前妻,兩間包房挨着,伍湖生出來上洗手間,碰上他前妻從洗手間補妝出來,見了面,兩個人都一愣。伍湖生說,看樣子都搞掂了,那家夥在裡面嗎?前妻得意道,我屬貓,有9條命。伍湖生說,别扯那些不着邊際的,他到底有錢沒錢?前妻笃定道,他是搞藥材生意的,你說他有錢沒錢?現如今蟲草多少錢一斤?燕窩又多少錢一斤?再說了,全國人民幹什麼事能萬衆一心又不離心離德?伍湖生說,什麼事?前妻說,保命。說完就扭着屁股走了。

“我那是騙你的,你還不知道我虛榮嗎?我早跟他算了……誰知道怎麼回事,以前我跟着你過,他不但不吃醋,還姑奶奶一樣地捧着我;我們一散,他倒不把我當成一回事了……你知道我這個人,吃糠吃菜不吃氣……”

“你現在早不能吃糠吃菜了……”

“跟你說正經的呢!!”

“你說,你接着說。”

“……說完了,就這麼回事。”

“真的還是假的啊?怎麼一讓你幫忙就變成另一個故事了?”

“這會兒我還有心思騙你嗎?……我現在跟一個朋友合夥開了一個網吧,掙不了大錢,吃飯和孩子上學差不多夠了……另外我也不租房,帶着孩子跟着我爸媽一起住,還算有個照應的……但是你說花大錢打官司……說難聽點,就算我肯舍下臉來坐台,也沒人來捧場啊……”

“行了行了,你怎麼說話也跟勞動婦女似的?”

“本來就是勞動婦女嘛,沒錢,怎麼優雅?我要是守着金山銀山的世襲貴族,也能保證上斷頭台的時候從容不迫。……你看看你,還不也是一變成草根階層就……”

“就怎麼了就怎麼了?我告訴你我什麼都沒幹!你幫不了我總還可以相信我吧?你相信我就算是在道義上支援我你知不知道?”

“我相信你有什麼用?行行行,我相信你,你就玩命的寫申訴材料,我就玩命地給你影印給你寄,你看行不行?”

伍湖生的前妻臨走之前,拿出兒子的幾張照片來給伍湖生看,兒子已經8歲了,比以前明顯高出一截,但神情無論如何有一點點不為人察的憂郁,這令他甚是心酸。前妻還說,給他父母送錢去了,也沒提這些事,他父母還挺高興的,身體也還不錯。伍湖生沒再說什麼話,隻是該點頭的時候點點頭。

這天晚上,伍湖生真的是絕望了,他也是第一次從心裡憎恨程藐金,這個世界是越來越讓人摸不透了,你要警惕你很有可能無辜受害,這也許就是人人都變得自私冷酷的原因之一吧?整個事件看上去沒有人懷疑是伍湖生騙奸無知少女,但隻有伍湖生一個人明白,他很輕易的就被—個丫頭片子給涮了。

一旦需要證明自己清白的時候,你會發現,世界上是沒有一個人相信你的。

讓人心煩意亂的雨季如期而至。

稠密的雨絲連綿不斷地下着,沒有盡頭似的。所有的人都感到身心潮濕,心情莫名地受到影響,隻有董裁雲沒有太大的感覺,因為這種天氣實在很配合她一貫的情緒,那些風和日麗的豔陽天對于她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

上午,董裁雲穿着一件深色的風衣出現在國際大廈麥當勞的門口,她跟馮鐵男約好了在這裡見面,然後一塊去見工。

鐵男費了好大的勁兒,給她找了一家房地産公司下屬物業管理公司的工作,據鐵男介紹,本來她并不覺得找工作是一件多麼不得了的事,一旦付之行動,不僅發現哪兒都不需要人,而且即便是要人,條件也苛刻得離譜。可是她答應了裁雲,無論如何不能敗下陣來,最終找了她的老朋友———鵬程房地産公司的老總,幾乎是逼着人家接受裁雲。

老總說,好吧好吧,她來可以,一定要像管理犯人一樣地管理那些欠交管理費的住客,這些人你不知道有多麻煩!還有,試用期3個月,不勝任就走人,我這兒可不是什麼收容站。不過後面這些話鐵男并沒有對裁雲一一表述。

鐵男見到裁雲,劈頭就說:“你怎麼穿得這麼老氣?”

裁雲道:“不是見工嗎?又不是相親。”

“見工比相親重要你懂不懂?相親算什麼,沒有男人會死嗎?找不到事做吃什麼!”鐵男一邊說,一邊脫掉自己身上淺綠色的日式的條紋夾衣,讓裁雲換上。又用小梳子梳梳裁雲的額發。

裁雲換上鐵男的外衣,一下清麗了不少,就跟天晴了似的。

鐵男露出粉紅色的毛衣,同時也露出了曲線玲珑有緻的身段,她把裁雲的風雨衣搭在手臂上,囑咐裁雲道:“見工的時候别像人家欠你錢似的,适當的微笑是女人戰無不勝的法寶。”

裁雲道:“我這是職業習慣,想笑跟誰笑去?”

鐵男想想也是,但仍堅持自己的立場:“求你了,啊。”

裁雲還沒見過鐵男如此如臨大敵,深感她對自己的盡心,盡管找工作這件事她始終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怪了,決定走的時候挺如釋重負的,可具體落實了鵬程公司,不知為什麼她又有些失落,失落什麼呢?她的工作可以說是無人羨慕的差事,也給她自己帶來過煩惱,可是真的拔腿就走,心裡挺不是味的。不過,她還是一個勁地告誡自己,現實一點,現實一點總沒什麼錯。“你放心吧。”她對鐵男說道。

想不到見工出奇的順利。

老總拉着裁雲的手不放:你現在就去人事部門填表,什麼時候上班都行,工資方面也保證讓你滿意。說完就叫自己的秘書帶裁雲去人事部。

裁雲走後,老總對鐵男說,早知道她是一個冰山美人,真用不着你使這麼大的勁,你就說人很漂亮,不全結了嗎?鐵男不快道,我又不是拉皮條的,光說人家長相算怎麼回事?再說人家也不是靠臉蛋吃飯的,不但工作能力強,又是個認真負責的人。再說了,你也沒說你的公司隻需要花瓶啊。

老總說,這還用說嗎?每個男人的内心需要其實都是花瓶,其次才是其他。再說了,你要是不漂亮,我能那麼聽你的嗎?誰不知道你就是我的人事部?

讨厭。

鐵男知道,老總就是這麼一個大張旗鼓喜歡女人的人,充其量也不過是眼球吃吃冰淇淋而已,現如今這樣的男人就算是好男人了。

跟鐵男分手以後,裁雲的心裡還是挺高興的,被人肯定總會讓人有點沾沾自喜的感覺,别管這個人是誰,也别管他是不是秃頂。裁雲覺得自己現在就像一個長期缺氧的病人需要新鮮空氣一樣,太需要被贊揚,被肯定了。

她少有地以一種舒暢的心情在街上走着。什麼失落不失落的,今後她就能像鐵男一樣,活得像個真正的女人了。從前,她覺得自己完全是中性的,什麼白領、女人這類詞彙離她要多遠有多遠,她所追崇的理想,情操現在想起來真的是太浪漫主義了,然而現實生活教育了她。

她走進商店,毫不猶豫地給自己買了兩套時裝,另外給母親買了一個治療關節痛的頻譜儀。

盡管她們老吵,有時幾乎水火不相容,但仍是世界上最關心對方的那個人。記得有一次她得急性腸胃炎,又吐又拉,本想熬一晚上再上醫院,但是到了半夜,她臉色蒼白,嘴唇發烏,爬起來上廁所的勁兒都沒有了,母親看她這樣,下決心背她去看急診,她泥一樣地攤在母親的肩頭,以往所有的怨氣都變得微不足道。

她是特别嚴重的細菌性痢疾,晚來一步可緻休克,後果不堪設想。

她們就是這樣,彼此難以調和,卻又不能分離。血緣關系其實是非常神奇的,夫妻之間可以形同陌路,然而,裁雲就從未想過離母親而去。

裁雲回到家時,天色已經晚了,母親正在做飯。

“你發獎金了嗎?”母親拿着鍋鏟,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沒有啊。”

“怎麼會買這麼多東西?這是什麼?”

“頻譜儀,給你治關節痛的。”

“多少錢?”

“四百多吧。”

“你瘋了?!”母親驚呼起來,“這些東西都是騙人的。”

裁雲不快道:“你沒用過,你怎麼知道是騙人的?”

“這還需要用嗎?用燈照一照能治病,那還要醫院幹什麼?!”

“上回你到樓上去借紅外線燈,你怎麼說有用啊,自己買的東西,倒變得沒用了,這個頻譜儀的原理隻比紅外線燈強。”

母親一時無話可說,但還是念念叨叨地埋怨她上當受騙,亂花錢,而且一再強調頻譜儀是不治病的。

在路上,裁雲就作好了心理準備,無論母親說什麼,也無論自己對她的話多麼聽不進去,一定要保持沉默,決不跟她發生争執,她相信包容一定能感動母親。愛,就是包容。她喜歡這句話。

這時母親已放下鍋鏟,熄了廚房的火,專心翻着裝頻譜儀的袋子。

“你找什麼?”裁雲問道。

“找發票啊,我明天拿去退。”母親的口氣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裁雲終于火了,忍不住頂撞母親:“就算是我買錯一樣東西,你總該了解我的一片好意吧?”

“你看,你終于承認自己買錯了東西,錯了就是錯了,還要叫别人了解,這是什麼邏輯?而且你這麼任性,哪個男人敢娶你?!”

這更是一句點導火線的話,裁雲難得的好心情頓時煙消雲散,她想,為什麼一腳踢到她心窩的人總是她的母親呢?這真令她黯然神傷,她什麼也沒說,一聲不響地回到自己房間,本來她想告訴母親她找工作的事,以及自己今後的打算,但現在她什麼都不想說,什麼都不想做,隻想一個人發呆。

伍湖生躺在離廁所最近的大通鋪上,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雨,不覺想到,這雨怎麼也跟股市一樣呢?跌停闆也好,大跳水也好,總說見底了,可以起底進倉了,還可以無止境地跌下去,讓人既莫名其妙又目瞪口呆。這雨也是一樣,下了這麼久,想着也該停了,想不到它不僅不停,反倒成了瓢潑大雨。

雨聲很單調,這讓伍湖生眼皮發沉,他素來有個習性,就是喜歡雨天時,隻要自己是在一個幹燥的地方,甭管是什麼地方,便想像出被雨澆得亂竄的人群,要多狼狽有多狼狽的樣子,心中便有無比的快意。幸災樂禍絕對是人性的一種具體表現。

進了三看,伍湖生一直失眠,數山羊數到300多隻也還是睡不着,又倒過來接着數。雨天,也的确是睡覺的大好時機,不一會兒他就睡着了。

伴着嘩嘩的雨聲,他睡得很沉,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被五花大綁押送鬼門關,身後插着強奸犯的木牌,被兩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半拎着。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并不是特别害怕,還問其中一個壯一點的警察英超聯賽的戰況,但人家并不回答,隻是虎視眈眈地瞪着他……後來的事就記不大清楚了,隻知道天很黑,黑得沒有一點指望,他們三個人使勁走,使勁走,深一腳淺一腳地……

突然,他的頭部被人狠狠地砸了一下……接着是一腳踩空,他知道是出事了,拼命地想醒過來,可是他就是醒不過來,極度的瞌睡像山一樣地壓着他……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猛醒,确切地說是在瞬間驚醒的,醒得腦子清清亮亮。可是,第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是他看見了滿天的星鬥。

房頂呢?屋子呢?他這是在哪裡?他已經被槍斃了嗎?他死了怎麼還能看到星星呢?

周圍一片漆黑,伍湖生一下子坐了起來,想着自己不是在夜遊吧?他本能地跳到地上,發現A錢犯已經穿戴整齊:“還不快跑?”他對他說。

“發生了什麼事?”他急切地拉住欲走的A錢犯。

“什麼怎麼回事?”A錢犯不耐煩道,“下雨的時候這屋子沒塌,雨一停突然就塌了,除了壓在下面的,該跑的都跑了。”

“那應該很亂,怎麼這麼安靜?”

“你睡得太死了,亂勁兒早就過去了,就幾秒鐘的工夫……我的腿給砸傷了,要不也不會耽誤到現在。”

伍湖生果然看見A錢犯的腿部包着破布條,但因為天黑,不知是否還在滲血。這時他的眼睛已經适應了黑暗,隻見到處都是斷壁殘牆,九監倉已經成了一片廢墟,他的衣服早已不知去向,幸虧他睡覺時沒脫褲子。

正不知道該怎麼辦,A錢犯用指令的口氣說:“你架着我點,我們趕緊走。”

伍湖生聽話地架着A錢犯,心裡的确隻有一個念頭,跑,趕緊跑,跑得越遠越好。他又沒犯罪,他憑什麼被關在這裡?!如果他跑出去,他就能像所有為自己洗刷罪名的傳奇故事那樣,找到程藐金,搞清事情的原委,還自己一個清白。

這時,他覺得額頭涼涼的,一摸,是血,他這才知道自己也受傷了。

但是,顧不了那麼多了,不倒下就得跑。

這時,《亡命天涯》的畫面,《追捕》的畫面在伍湖生的眼前紛至沓來,看來藝術的确是從現實生活中提煉而來,多麼離奇古怪的事情,它就是發生了,而且實實在在發生在他伍湖生身上。難道他還不冤枉嗎?窦娥是六月天下雪,他是坐牢坐得屋倒房塌,那就他命不該絕,該他為自己伸張正義。

想到這時,伍湖生精神抖擻地攙着A錢犯摸索着往前走。

當然,路很不好走,嚴格地說根本就沒有路,滿地都是瓦礫,又連下了太長時間的雨,到處都是一片泥濘,真如夢裡面的深一腳淺一腳地亂踩,A錢犯的腿傷得不輕,他使不上勁仆倒了,伍湖生也就跟着仆倒了。

發現了道路的難走,A錢犯的一隻手便死死地攬着伍湖生的腰,生怕他跑掉似的,他語無倫次地悄聲許願,他說他外面有錢,一定會分給伍湖生一些,男人隻要有了錢,還用強奸誰呀?年輕女孩呼呼地往上撲,推都推不掉。伍湖生說,我沒強奸過人。A錢犯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嘴硬,我又不會看不起你。伍湖生說,沒有就是沒有,還生氣地甩掉A錢犯,A錢犯冷不丁又仆倒了,伍湖生沒站穩,也滑倒了。

爬起來才知道是被什麼東西絆住了,正想理也不理地走掉,卻聽見細弱的呻吟聲,伍湖生忍不住回頭重新俯下身子,發現被殘牆倒壓在地上的是董管教,不覺下意識地用雙手刨她身上身下的磚土。

A錢犯壓低嗓音罵道:“你瘋了嗎?!把她刨出來,我們還怎麼跑?”

“那也不能看着她死啊!”伍湖生邊說邊不停地刨着。

“埋在下面的人還多呢,你一個一個刨吧。”A錢犯說完,一拐一拐地往前走,不解恨,又回過頭來,“八成你憋得急了,也想把她怎麼着吧!”

伍湖生不知哪來的勁,搬起手邊的一段殘牆向A錢犯砸去,A錢犯悶悶地哼了一聲,極不情願地倒下了。

他真的有點不想救董管教了,A錢犯說得對,把她刨出來他還跑得了嗎?而他身陷囹圄就有可能永遠戴着強奸犯的帽子,這種感覺太不好了,讓人覺得像畜生一樣太不好了……可是這時董管教又呻吟了一下,伍湖生想,名譽和生命相比,好像生命還是更重要一些吧。他如果不是真正的罪犯,就不應該棄生命而不顧吧。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伍湖生直刨得十指出血,總算把董裁雲刨了出來,董裁雲醒後的第一個舉動是用手铐拷住伍湖生,然後鳴槍報警。

董裁雲終于像英雄一樣躺在病床上,身旁堆滿了鮮花。

她的3根肋骨斷了,左手手臂骨折,雙腿多處受傷,遠看幾乎整個人都打在石膏裡。她也是在病床上得知,她的戰友在毛所長的指揮下,及時救助了壓在殘牆瓦礫下的所有犯人,跑掉的7個人已發出通輯令。

由于連日降雨,又由于三看旁邊建立的化肥廠在挖地基蓋大樓,地貌的變化使九監倉倚傍的小山沖突然大面積山體滑坡,像推土機一樣幾乎是無聲地推垮了九監倉。沒錯,當時正好是董裁雲值班,當然值班的不是她一個人,在暴雨傾盆而下的時候,他們反複檢視過九監倉,它都好好地屹立在風雨中,什麼事也沒有。雨停了,董裁雲完全是例行公事地來巡視一圈,說老實話,當時她走神了,她在想她自己的事,也可以說是憧憬今後的生活……就在那一瞬間,九監倉轟然倒塌,沒等她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她已經像梅菜扣肉一樣被扣在了廢墟下面。

許多情況是毛所長跟她說的,毛所長還說,為她整理的請功報告已經寫出來了,很快會報上去,至于她決定離開警隊的事就先别提了,省得節外生枝。等立了功再走也不遲。董裁雲沒說話,很感激地看着毛所長。毛所長說,你好好休息吧,重新修建三看的錢已經快撥下來了。

鐵男聞訊而來,見到裁雲大驚失色道:“兩條腿不會不一般長吧?腿上不會落疤吧?……你還笑,以後不能穿裙子了怎麼辦?”這就是鐵男,别人認為重要的事,她全不放在心上,别人認為是芝麻綠豆不值一提的事,在她眼裡跟天一樣大。

幸福太簡單了,不是嗎?看重小事的人很幸福,因為沒有什麼大事煩擾她,不是嗎?

鐵男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俯下身子好聲勸道:“裁雲,對你媽态度好一點行不行?她打電話向我投訴你呢。”

裁雲道:“她一大早就逼我喝烏雞湯,又煮大蹄膀給我吃,我得能吃得下才行,再說我也不是坐月子。”

鐵男笑道:“父母親是沒法選擇的,不管你承認不承認,她始終是這個世界上最關心你的那個人。”

裁雲歎了一口氣,道:“你是不知道,當愛變成了負擔,人有多麼累。”

“我怎麼會不知道?”鐵男同聲歎道,“我老公總喜歡搞一些情調兮兮的東西,又蹩腳得很。”

裁雲脫口道:“别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鐵男大笑:“裁雲,我還真是疼你呢!”

裁雲知道,鐵男在一個暴發戶和一個博士後之間選擇了前者,博士後為此遠走英倫。鐵男說她不後悔,因為嫁給有錢人并不可恥,并且她相信有許多人隻是沒碰到有錢人而已。博士後除了窮以外脾氣還臭,鐵男自知不是他身後的那個偉大女人。但是她會經常想起博士後,經常跟裁雲談起博士後,博士後成了她們倆之間的一道佳肴,好的戀情可以風幹了下酒,又何必柴米油鹽地把它毀了。

“橫豎我媽她是一個活不明白的人。”

“既然知道,又何必較勁兒呢?”

“我爸可以走掉,我怎麼可能那麼有修養地守着她?”

鐵男道:“你們兩個人啊,是典型的陰陽失調,等你以後結了婚,就不會這樣對待你媽媽了。”

這話讓裁雲的心裡好生悲哀,我跟誰結婚啊?我又不差,至今怎麼就碰不上一個合适我的人呢?說出來誰都不相信,以她這樣的人品會沒有情感方面的糾纏?獻殷勤的人當然有,可那有什麼用呢?她至今的确是白紙一張。裁雲心裡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麼有的女人左一個三角關系,右一個三角關系,權衡來權衡去的,而有的女人卻是閱盡千帆皆不是呢?

這樣一想,又覺得兩條腿是不是一般長太不是小事情了,腿上有沒有疤也不是小事情。如果她好的時候都沒有豔遇,真要是殘了,豈不是真成了困難戶?

裁雲忙問道:“鐵男,剛才你去找醫生,醫生怎麼說?”

“說什麼?”

“說我的腿啊。”

“現在知道着急了?”鐵男道,“剛才還笑話我總是丢了西瓜撿了芝麻呢!還說撿了條命坐輪椅也行,這麼一會兒就沉不住氣了!”

“到底怎麼說嘛?”

“說你的腿好了以後可以跳芭蕾舞。”

“去你的,準是你瞎編的。”但是裁雲還是笑了。

鐵男嗔怪道:“好的時候又不見你笑,現在挂在這裡,倒還開心了,真搞不懂你……好了,我明天再來。”

滴滴哒哒的高跟鞋漸漸遠去,裁雲内心的寂寞便像煙霧一樣慢慢彌散開來。也許人生病的時候,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是處于極度弱勢的,生病,會改變人的世界觀,你會發現人的軟弱和渺小。裁雲始知,她并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堅強,她是多麼希望能有一個異性走進她的心靈啊。

黃昏降臨了。

伍湖生坐在粗砺寬大的水泥窗台上,望着荒涼的窗外,除了遠處的山巒、菜地,以及近處的電線杆和廢棄的鐵軌,其他什麼東西也沒有,就像憂郁派畫家手下的一張未完成的油畫草圖。

這裡是軍方某部的一個閑置的倉庫,九監倉不必在醫院留醫的人暫時關押在這裡。

伍湖生的手指還纏着紗布,十多天過去了,依然還有些隐隐作痛。A錢犯仍然跟他關在一起,他的腿也僅僅是外傷,鮮血淋漓卻沒有傷到筋骨,而被伍湖生砸的那一下,也不過是輕微的腦震蕩,如今已無大礙。他便一直靠牆坐着,然後漫不經心地拔着胡子,他的下巴早已是光溜溜的,但他總能找到胡茬兒。

實在是太悶了,A錢犯碰碰伍湖生:“喂,你在那裡已經坐了兩個多鐘頭了。”

伍湖生不理他,頭偏着,像雕塑一樣。

“後悔了吧?”A錢犯說。

“後悔什麼?”

“咱們倆可以一起跑掉的……而且我外面有錢。”

“放你媽的屁!跑了7個有5個都給抓回來了。”

“你看看你的臉,都氣成屁股了,不後悔你氣什麼?”

伍湖生也感覺到自己的失态,他不吭聲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氣什麼,窗外并沒有東西可看,漸漸地這幅油畫也快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鑒于他的表現,這有十指可以證明,還有毛所長說,董管教的确承認是在他的呼喚中蘇醒過來的。所有的這一切可以被視作重大立功表現,毛所長說,無論是取保候審還有保釋這一類的處理,首要的一條就是認罪态度好,這樣結合你的立功表現才能起作用。可是伍湖生就是認罪态度不好,從頭到尾不承認自己是強奸犯,罵公安是飯桶。毛所長勸伍湖生别鑽牛角尖,人先出去再說,可是伍湖生不肯,他抵死認為隻要自己現在認了是強奸犯,今後改口一定難于上青天,他要求再查他的事。毛所長說你的案子又不複雜,已經複查過一次了,又沒有什麼新發現,叫你請律師你又不請,你叫我們怎麼辦?

伍湖生說,毛所長你相信不相信我是強奸犯?毛所長說你當然是強奸犯了,否則怎麼會送到這裡來?隻是強奸犯也是可以改造好的,人有一念之差,就看差在什麼地方,差在男女問題上就可能是強奸犯,差在危機時刻,你會有動人閃光的一面。我絕不會因為你這次表現好,就懷疑你曾經犯下的罪行,也不會因為你曾經有罪,就否定你這次的重大立功表現,總之,人在一時一地怎麼想怎麼做是很難說的,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當時的伍湖生真想一拳頭砸在毛所長臉上去,毛所長的臉胖胖的,完全沒有性格特征的那種,隻會讓人深刻地感覺到國人之沒有希望。他覺得毛所長這麼一大把年齡,至少應該相信一個在關鍵時刻有所作為的人,可是他卻說出一大堆橋歸橋、路歸路的話,這使他失望得不想再說什麼了。

但是毛所長仍不失為一個好人,他覺得伍湖生這樣犟下去對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而且他也覺得如果不是伍湖生及時救出董裁雲,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于是他打電話給伍湖生的前妻,希望她能說通這個怪人。

前妻說,伍湖生,我覺得你是糊塗,你這是較的什麼勁兒?是這兒的飯好吃?還是你睡在廁所旁邊的味兒好聞?你不先離開這兒難道你傻了嗎?你好不容易碰上一個屋倒房塌搶救管教的好機會,現在人家毛所長變着法兒地要幫你,你卻不上道,說一大堆沒用的廢話,你是不是腦袋被門擠了?

伍湖生說,我沒有幹的事我為什麼要認?前妻說,你認了又怎麼樣?不認就出不去,剛才不是說了嗎,現在最要緊的是先離開這個鬼地方!天氣馬上就熱了,你知道咱們南方熱起來是什麼滋味……是不是強奸犯你自己心裡明白不就得了嗎?

你什麼意思?說這種話表示你也不相信我不是強奸犯,咱倆過了那麼久,孩子都那麼大了,就連你都不信我,别人會怎麼看我?我不叫這些公安佬還我清白我找誰去?伍湖生非常氣憤地說。

前妻說,伍湖生,咱倆心平氣和地說,你跟人家公安佬讨清白讨得着嗎?人家也沒有叫你跟小姑娘打得火熱,鬧出這種說不清道不白的事,請律師咱們是請不起的,上回你讓我務必找到一個叫程藐金的女孩,我去了你說的那個音像制品商店,她早不在那裡了,問她去哪兒了,人家就是不肯說,我買了莫紮特、海頓兩套正版碟,最貴的黑色碟片那種,人家還是說真的不知道她跑到哪裡去了。這下好了,你自己能出去了,那你自己就可以找到她,跟她算賬!

伍湖生說,你以為我不想找她算賬?我每晚做夢都是在陰曹地府裡追人!可我怎麼能保證一定能找到她,她幹了這種事,就知道自己活不安生,可以嫁人出國啊,退一萬步說,就算是找到了她,但她抵死不肯翻案,我現在自己又認下了賬,我還到哪兒說理去?

前妻說,那你想怎麼辦?

伍湖生說,我就不相信你一點錢都沒有。

沒有就是沒有,錢是能變戲法變出來的嗎?

你這個新提包多少錢?你當我是傻子嗎?!

伍湖生,你怎麼就不明白呢?如果你是生病要開刀,我什麼家底都能拿出來,兒子我也不送到外頭去讀書了!問題是你現在能出去你不出去,非要呆在看守所裡胡攪蠻纏,還要逼我把血汗錢拿出來陪你玩,我告訴你,你想都不要想!前妻說完這些話,挂着一張長臉扭頭走了。

窗外終于什麼都看不見了。

“喂,說點什麼吧……怪悶的。”不知什麼時候,A錢犯走到他的身邊,他說,“你老是被叫出去,一談就談半天,他們跟你講什麼?講耶稣啊?”

伍湖生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心想關你屁事。

“他們跟你講耶稣,你就講《窦娥冤》啊……”A錢犯莫名其妙地笑起來,有那種幸災樂禍的意味,“你看我這個人多大度,照理說你把我砸成腦震蕩,我應該不理你才對……畢竟有兩個漏網的呀,你怎麼就知道我跑不掉?我告訴你吧,我外面有錢,有錢什麼搞不掂?可你看看我,并不跟你計較,潇灑得很……”

伍湖生又看了A錢犯一眼,吐出一個字:“滾。”

傷筋動骨一百天,等到董裁雲能下床的時候,南方的天氣已經非常濕熱了,大朵大朵的雲像厚被子一樣地壓在頭頂,一大清早人就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每天,人們都可以看到裁雲和她的母親一塊去康複室,她們總是彼此埋怨,為了各種各樣的小事,當然她們也是密不可分的一體,互相支撐着。裁雲對自己的康複訓練是法西斯式的,她聽見自己體内的新骨頭在磨擦時咔咔作響,豆大的汗珠從她的額頭滴落下來,母親心痛地看着她,眼中充滿淚光。

“你不用急着去上班。”母親對她說。

這跟上班有什麼關系?裁雲心想,我不能兩條腿不一樣長,也不能肌肉痿縮穿不了裙子,我必須恢複成原來的樣子,我還要嫁人呢。有些話,你能跟全世界的人說,就是不能跟母親說,真是太奇怪了。

“你的三等功批下來了嗎?”

“還沒有吧。”

“如果你不友善,我去找毛所長談……你看你為了工作傷成這個樣子……”

“媽,我求求你别摻和我的事。”

“我不摻和,還有人出來說句公道話嗎?”

“公道自在人心。”

“現在誰的心裡會裝着别人的事?”母親冷笑道,“燈不點還不亮呢。”

裁雲正待發作,但見母親自自己生病以來,日陪夜陪,還要在家裡煮好湯水送來,幾個月的功夫,一下子憔悴和蒼老了許多,有一绺頭發掉在額前,竟有些過分灰白了,這讓她陡然有點心酸,不禁歎道:“媽,咱們在醫院裡就别吵了,行不行?”

母親一時有些木然,她是一個不會徒然傷感的人,如果會,或許早已活出了另外一片天地。裁雲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母親是一個活在混沌之中卻覺得自己無比精明的人;一個把事情搞得一團糟自己卻渾然不覺的人。

裁雲回到三看時,這裡已經舊貌換新顔,變成了嘈雜的工地,原來九監倉所在的位置,此時正在蓋新的監舍,其他的舊房子也要翻新,據說年輕的管教們紛紛提議,應該向北京的女子監獄學習,在全面整修中把水泥磚牆變成金屬鐵藝,監房牆壁也可以塗上鎮定人的情緒的淺藍色,另外犯人可以有自己的酒吧,同時也是三看的一個副業。

毛所長說,我這兒又不是夜總會,少跟我說那些沒用的。搞得那麼吸引人,是不是要鼓勵别人上我們這兒來?還酒吧呢,每人一個席夢思好不好?多少人下崗沒飯吃,殺人越貨還有理了?想這麼幹你們等我退了以後再說。

所有的牆壁依舊是陰森的灰色,格局也是十分傳統的,毛所長說,這樣他覺得踏實。

上班的第一天,毛所長就跟裁雲談了伍湖生的問題。毛所長說,伍湖生現在在小号裡。裁雲說,為什麼呀?毛所長說,他跟人打架,鬧得太不像話。裁雲沒有說話,她想像不出伍湖生那個樣子會打架。毛所長又把伍湖生的情況簡單介紹了一下。

伍湖生也的确是跟A錢犯打了一架,起因是閑聊的時候,有人說,在外人的眼裡,進來的人最受尊重的是思想犯,猶如渣滓洞裡的政治犯,不過現在沒有了;電腦黑客當然最牛逼了,屬于高科技;其次是經濟犯,有智商啊;殺人犯也行,有膽量;強奸犯和搶劫犯最等而下之。A錢犯自诩智商高,得意洋洋地看了伍湖生一眼,還沒反應過來怎麼一回事,伍湖生已經響箭一般地射了過去。

裁雲也有些奇怪伍湖生不願意接受取保候審這一事實,這多少有些反常,加之伍湖生畢竟救過她這一因素,在毛所長同意的情況下,她又來到有關部門,把這個案子的卷宗重新看了一遍。

房間的門打開了,一股淡淡的黴味撲面而來,房間裡沒有什麼特殊,可以界定為單身男人的居所,一切從簡。唯有桌上一把巴掌大的金牌,上面刻着王者之風四個字,其凝重及色澤隐隐顯現男主人曾經有過的輝煌。董裁雲掂量了一下,是足金所制。

房東說,他這個人倒是不欠房租的,這一次不知去了哪裡,以往也是神龍不見首尾,有時很久不見,有時又足不出戶,好像很呆得住那樣。

有沒有見過他帶不同的女孩子上來過夜?

那倒沒有。

家具上有一層薄灰,的确有數目可觀的音樂碟沒有撤封地棄之一旁。有成人雜志,房東又說,哪個男人不色?沒看見不等于沒發生過什麼吧。

他犯什麼事了?房東問。

現在還沒有搞清楚。董裁雲說完這句話就不再吭聲了,又重新細細地審視了一下一覽無餘的居所,她承認沒有任何收獲。

傍晚的時候,董裁雲去了程藐金的家,這在派出所是很容易查到的。程藐金的父母倒是并不敬畏她的那一身警服,不像伍湖生的房東,多少有些配合的神色。程藐金的母親隻開了木門,隔着鐵門跟裁雲說話,也沒有讓她進去的意思,屋裡有個老男人邊吃東西邊看電視,對萬事沒有好奇心的表情。

程藐金的母親顯得很不耐煩:“……她從來不回家,算是離家出走了吧……那件事以後她總是埋怨我們,一會兒說我們不應該報案,一會兒又說我們害死她了……我們沒了一個女兒又沒了3萬塊錢,這種事怎麼可能生吞下去?跟她講也講不清……總之以後你們不要來找了,我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我想……我們還是可以好好談一談……”

“有什麼好談的,幾句話就可以說清楚的事……她真的不會回來的,你等也等不到她。”程藐金的母親邊說邊關木門。

不等裁雲說出什麼,木門已經砰的關上了。

裁雲在路邊的大排檔吃了一個煲仔飯,等到暮色四合,略有些許晚間的涼意,便起身去了咆哮夜總會,這是伍湖生提供的唯一線索,說是程藐金有一個表姐在咆哮當坐台小姐,藝名叫作晶晶。

當天晚上,晶晶沒有來上班。此後的3天,她都沒有露面。

世界上有許多事其實并不複雜,但需要人有足夠的耐心,而現在幾乎所有的人都缺乏耐心。

裁雲坐在家裡發呆的時候就會這麼想,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母親像幽靈一樣地出現了,她說:“我知道你在查誰的案子。”

“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是那個強奸犯吧?毛所長跟我說過是他從廢墟裡把你刨出來的,我就知道你會重新調查他的案子。”

“是又怎麼樣?”

“這種事是不可能的……你不覺得你的小說看得太多了嗎?”母親的臉色分外嚴峻,如臨大敵。

裁雲不屑道:“你想哪去了?真正是你看電視劇看得太多了。”

裁雲聯想到這兩天母親的一些反常舉動,比如格外注意她的行為,包括她有時打電話,一定會有餘光掃到母親,她在擦桌子,但你分明可以感覺到她豎着一隻耳朵,而且裁雲房間的桌面,總有被翻過的痕迹。裁雲搞不明白,她到底是在跟犯罪分子作鬥争還是在跟母親作鬥争?

然而,她是太了解母親了,是以也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此後的一天晚上,裁雲終于在夜總會見到了晶晶,晶晶說她根本不知道藐金在什麼地方。但是第六感告訴裁雲晶晶沒有說實話,而且藐金不在音像門市部,又不在家住,她還有什麼地方可去呢?如果晶晶不罩住她還有誰能罩住她呢?

晶晶說話的時候一直不看着裁雲,有時眼神會在恍惚中一跳,很明顯,她心裡并不是很踏實。這就讓裁雲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找不到藐金本身就讓她感到這個一目了然的案子蒙上了神秘的色彩。

淩晨2點鐘,晶晶一身疲憊地從夜總會裡走了出來,她上了一輛計程車,一直等在外面的裁雲也上了一輛計程車。

深夜的這座城市依舊是半夢半醒的,街道上并不寂寞,車來車往的密度依舊很高,車速也因夜幕的掩護很是誇張。那些白天不能進城的大貨車報仇一般地狂奔,充斥着各條主要街道。晶晶的計程車雖說是七拐八彎,但也是由城西直奔城東的方向,沒有人會在自己的家門口做不體面的生意。

越來越多的人喜歡黑夜,尤其是晶晶住的淘金路,已經形成了城中村。所謂城中村,也就是南下大軍聚集的地方,特點是雜亂擁擠,白天還算正常,到了晚上滿是不夜的痕迹,無論是店鋪還是居住在這裡的人們,都是越夜越美麗,處處燈火通明如同白晝,召引着八方來客,洗腳妹店小二之類在街道上川流不息神采奕奕。

晶晶進了一棟淺綠色馬賽克牆面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樓,她按了防盜門外的對講器,随着一聲清脆的門響,晶晶閃身進了樓内,防盜門重新關上了,信号燈在熄滅之前,裁雲看到了302室的字樣。

第二天白天,裁雲直接去了大樓管理處,很快查明與晶晶同住的一個女孩名叫沈露,在香泉三溫暖浴室做按摩女,裁雲拿出了程藐金的戶籍照片,被證明就是此人。

白上衣,白短褲,除了淡淡的煙熏眼有點勾魂以外,可以說程藐金不大會給人留下多麼深刻的印象。

“中式還是泰式?”她邊問邊轉過身去鋪浴巾。

這是香泉三溫暖浴室的一間按摩房,有兩張床,有玫瑰油香熏,讓人感到一種舒服的眩暈,房間布置得幹淨整潔隻是燈光略顯暧昧。董裁雲穿着一件和式的白色浴衣坐在其中的一張床上。

沒有得到回答,藐金還是照樣不緊不慢地鋪浴巾,她的短褲檔很低,背後看露出一小截股溝,甚是性感,她沒戴胸罩,明顯的真空包裝,一切挑逗盡在不言之中。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董裁雲想。

“我想跟你談談,還是按照小時算錢。”裁雲的聲音平和低沉。

藐金沒有反應過來,有些迷茫地看着裁雲。

裁雲想了想又道:“你千萬别誤會,我隻是想跟你談談。”

“談什麼?”藐金還是不得要領。

“關于伍湖生的案子……”

裁雲的話音未落,隻見藐金臉色大變,本能地要往外走,訓練有素的裁雲已搶先一步擋在門口。

“你是什麼人?你要幹什麼?”藐金的聲音有一點點顫抖。

裁雲直視着藐金的眼睛,亮了一下手中的證件。

程藐金顯得非常的不冷靜:“該說的我都說過了!為什麼還要我一遍一遍地重複噩夢?”

“你能不能冷靜一點?你這種情緒我們根本沒有辦法談問題。”

“我不可能冷靜!我也不想談我過去的事情!”

“程藐金,你可能是個受害者,但是你必須配合我們把事情搞清楚。”

藐金沉默了片刻,轉身走到一張按摩床前,坐下,側臉沖着牆壁,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神情。

裁雲并不理會她的态度,坐到藐金對面看着她說:“……事情到底發生在什麼地方?是你們一塊去飯店開房,還是在嫌疑人的家裡?”

藐金一言不發,當裁雲透明。

在重新閱讀伍湖生強奸案的卷宗時,裁雲發現程藐金的原始筆錄有一些自相沖突的地方,其中包括與犯罪嫌疑人之間案發的時間、地點也有出入,辦案人員解釋是她在受刺激後神志不清晰所緻,總的來說事件還是可信的。現在過去了這麼長時間,她的神志應該恢複正常了吧。

“我在問你呢。”裁雲固執地提醒藐金。

藐金仍不說話,隔了一會兒,用極小的聲音道:“變态。”

“你說什麼?”

藐金冷不丁地沖裁雲喊道:“我說你變态!你為什麼對細節這麼感興趣?你可以去買三級雜志啊!我沒什麼可說的。”

程藐金到底年輕,她越是沖動,就越是讓裁雲相信這件事背後另有隐情。

“不管你怎麼想,請你回答我的問題。”董裁雲的聲調仍很平和。

“我失憶,行不行?”

“你在筆錄上說,你們一塊去過祥福飯店,有這回事吧?”

“有又怎麼樣?反正我是被迫的。”

“有還是沒有?”

“有。你滿意了吧?”

“那麼一塊到他家去又是怎麼回事?”

“是他把我灌醉拖去的。”

“酒醒以後發現他們家有什麼特别嗎?”

“沒什麼特别。”

“他真的很喜歡聽音樂嗎?”

“當然,他喜歡把音響放得很大聲,連桌子上的茶杯都嗡嗡地響。”

裁雲突然噤聲,程藐金忍不住轉過臉來看着她。

裁雲正色道:“你根本沒有去過他家對不對?他家沒有音響,他也從來不聽音樂。”

藐金甚是不解,滿臉狐疑。

裁雲又道:“前些天我到祥福飯店調查驗證,你是跟一個男人去過祥福飯店,用假名開的房,但這個男人不是伍湖生,而是另外一個年輕人。也就是說整個事件中還有一個從未露過面的年輕男人,包括你在筆錄中所描述的你倒在地上摸到一隻皮鞋猛砸對方,你說那是一個臭氣薰天讓人窒息的地方……都不是伍湖生家中發生的,而是在另外一個男人的另外一個房間裡……是不是這麼回事你心裡最清楚。”

此時的藐金微低着頭,面色蒼白。

“無論你有多少難言之隐,都不應該讓一個無辜的人為你坐牢,而且你誣告本身就是犯罪,你就真的沒想過這件事的後果嗎?”裁雲已經感覺到藐金巨大的心理壓力,她知道這是突破她的唯一機會,是以她和緩道,“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盡一切能力幫助你……當然你也可以什麼都不說,玩失憶,但是我告訴你,就是人間蒸發也沒用,我們不僅能夠找到你,而且一定會查出事情的真相。”

藐金突然撲到按摩床上哭了起來,哭夠了,才說:“……我就知道這樣不行,可是我表姐說,這年頭自己死不如别人死,就這麼簡單……”

第二天上班,局機關戶籍處的李大姐搭辦公事的車來找董裁雲,由于三看也沒有合适的地方可去,兩人就坐在面包車上說話。

扯了一圈閑篇兒,裁雲心裡直打鼓,她想李大姐突然大老遠地跑來找她,總不見得沒正經事吧。

正想着,李大姐道:“小董啊,有件事大姐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講,你講。”

“就是咱們機關秘書處的張處長……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

裁雲跟張處長不熟,但隐約還記得住他的樣子,中等身材,一天到晚笑容可掬,和氣中略顯風雅,是局機關的一杆筆。不知為什麼,裁雲就不喜歡愛笑的男人,但這是兩回事。是以她未加思索道:“挺好的呀。”

李大姐笑道:“你看你看,他也是這麼說你……我跟你說小董,張處長的夫妻生病去世,他一年都沒找,現在好多人給他介紹對象,他一個都不見,就是我跟他提起你來,他什麼都沒說,這不就是願意嘛……我覺得他條件不錯,就一個女兒放外婆家……”

裁雲無言,她真不知說什麼好,就算自己心比天高,在别人眼裡續弦也并不委屈你,她怎麼就變成了今天的行情了呢?

見裁雲似有不快,李大姐忙道:“小董啊,要不你再想想……要是實在想不過,就當你大姐我什麼都沒說。”

裁雲道:“李大姐,多謝你還這麼有心。”裁雲說得勉強,笑得就更勉強了。

星期六的晚上,裁雲回家,母親做了幾個她喜歡吃的菜,本來是可以相安無事的。然而在飯桌上,母親總是欲言又止,她那麼一個指手畫腳的人突然變成了小媳婦,怎麼說也讓人覺得不舒服,裁雲不耐煩道:“有什麼話你就說嘛。”

“裁雲我真的不想跟你吵架……”

“說事。”裁雲挾了一塊豆腐。

母親遲疑道:“……我看了張處長的照片,覺得他還行……”

裁雲氣道:“我猜就是你去托了李大姐,要不她也不會突然跑到我們機關來。”

“她從你那裡回去就給我打了電話,說你好像不太願意。”

“不是不太願意,是根本不願意。”

“為什麼呀?”

“不為什麼。”裁雲心想,她總不能說她不喜歡胖胖的,愛笑的男人吧?

母親突然放下筷子,正色道:“裁雲,你怎麼就不明白呢?我這是在挽救你。”

裁雲莫名其妙道:“你挽救我什麼?”

“你不要有幻想!”

“我有什麼幻想?”

“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

“我絕對不會允許你跟那樣的人好。”

“我跟誰好了?你怎麼自說自話呢?”

“沒有就好。裁雲,你等到今天,總不是為了要等這樣的人吧。”

沒有的事也怕一次次地重複,這天晚上,裁雲遲遲沒有入睡,她想起伍湖生的樣子,這個男人并沒有什麼特别,隻是一雙眼睛有些憂郁而已。

他有一種讓裁雲久違的打磨掉光華之後的漠然。

伍湖生的案子,因為當事人到二審法院撤訴,也因為證據不足,他總算是被無罪釋放。夏天,便是在這漫長的等待中度過的。

出來後打出的第一個電話是給叉燒的。任何時候,生存第一,已經成為每一個現代人的座右銘。叉燒在電話裡哇哇直叫,你跑到哪裡去了?害得我到處找你!伍湖生剛想說兩句發洩的話,叉燒一副沒心聽的樣子,好了,我不聽你說那麼多,賽馬的季節馬上就要到了,你準備準備跟我去香港。

伍湖生說,賭馬哪裡那麼簡單?你又是什麼時候迷上賭馬的?叉燒道,你知我這個人啦,逢賭必賭,砍手砍腳也是戒不掉的,反正人生在世每個人的錢都有個去處,你把它扔在證券公司和我扔在賭場又有什麼差別?如今我認識一個高人,是個港燦,早上用望遠鏡看每匹馬的狀态,還跑到馬房去研究馬糞,這樣做功課的人,不赢都難。我跟在屁股後面買,資金又比他大,不赢也難。伍湖生心想,香港人也是可憐,以前開間涼茶店也發财,而且發得有門有路,現在世道不景,靠什麼維持生活的都有,不僅再沒有大陸人景仰他們,還被燦來燦去的胡叫。

叉燒在電話裡很是興奮,他說你知不知道這次的頭籌是1400萬港元,仿佛他已經聞到銅臭。伍湖生想說頭馬是受人控制的,做功課又有什麼用?輸大赢小人家才開馬場,你以為是公平競争啊?傻瓜,根本就是廣燦。

不過他什麼也沒說,很簡單的道理,叉燒不賭,他又如何寄生呢?好在叉燒一再強調他是他的富星,這段時間沒有出現在他左右,他就是手氣不好,總是輸。

約好了出發時間,放下電話。伍湖生發了一會兒愣,心想自己已是專業賭伴,不覺有些讨厭自己。但是人生會怎樣,你估得到嗎?是以聯絡到叉燒,他慶幸當中還有點如釋重負的感覺,不是嗎?

不知什麼時候下起雨來,下午4點鐘的天空黯淡如黃昏,伍湖生憑窗望去,街道上仍是車來車往,兩邊的人行道上便是一張張撐開并移動的花傘。自由真是可貴呀,以前千百次地看過這條街,什麼感覺也沒有,甚至覺得又吵又亂,幾時才能遠離并且心靜也未可知。現在卻完全不同了,所見的一切都是那麼親切和溫情。

他突然很想見到藐金,沒有什麼理由。

事情的原委他已經完全知道了:藐金在一家網吧裡認識了一個鄰桌的男青年,他瘦高的身材,有着一張面無血色的臉,人斯斯文文的仿佛三級風就能把他刮倒。他說他叫孤獨劍,這當然是網名了,可這又有什麼關系呢,他不愛說話,為人腼腆,正是藐金心儀的那種男孩兒。相熟以後,藐金便把自己的來龍去脈竹筒倒豆子一樣地告訴了他,孤獨劍隻說自己在一家研究納米技術的研究所當技術員,其他什麼也沒說,藐金對此深信不疑。

不長的時間,藐金便一頭紮進這場水深火熱的初戀之中,如同我們尋常見到的騙子一樣,孤獨劍一會兒說他的信用卡莫名其妙地出了問題,也的确拿出花花綠綠的卡來給藐金看,可就是提不出錢來;一會兒又說他研究的納米技術正在攻關階段,然而這隻是黎明前的黑暗,一旦攻克,按照合同他可以分到六位數字的錢。

他帶藐金去了他住的地方,是為了不妨礙家人隻好在家的附近單租的,房子有12平米大小,沒有窗,不僅淩亂,而且有難聞的氣味。孤獨劍解釋說,由于他大多數時間在機關,有空又要去網吧,這個地方幾乎不住,也就是偶爾休息一下的地方。

有一次兩個人坐車,孤獨劍指着一處紅磚樓房告訴藐金那裡就是他的機關,因為他們的科研項目是保密的,是以對外不挂牌,于是藐金對這一幢紅磚樓房肅然起敬,包括一晃而過的門前的兩隻白色的小玉獅子。

為了支援孤獨劍搞科研,以便跟他肝膽相照共同苦盡甘來,藐金不僅花完了自己不多的存款,還把父母準備裝修的錢偷出來給孤獨劍用。自然,在孤獨劍的住所,藐金連财帶色如數奉上,于是那個腼腆的男孩子也就照單全收。直到真的榨不出什麼油水來了,一天,孤獨劍打電話給藐金,約她下班後在他的住所等,藐金有那兒的鑰匙,也就如約而至,但是孤獨劍始終沒有來,藐金便在他的床上睡着了。

将近半夜12點鐘的時候,藐金覺得有人輕輕地抱她,解她的衣服,她以為是孤獨劍回來了,便在半夢半醒中很是馴服,等她脫光了衣服,才發現來人喘息的聲音有些不對,因為清瘦的孤獨劍不可能氣喘如牛,于是她睜開眼,頓時吓得在一秒鐘之内睡意全無,原來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個黑黑壯壯的男人。

藐金尖叫着跳下床來,慌亂中将床單裹在身上瑟瑟發抖,她說你是誰?我告訴你我的男朋友馬上就要回來了。陌生男人冷笑道,你說的是孤獨劍吧,他早就走了,把你和這間房子續租給我,我叫阿黑哥,你以後就管我叫阿黑吧。

藐金怎麼可能相信阿黑哥的話?一連數天,她瘋狂地尋找孤獨劍的下落,但是他們共同去過的任何地方都沒有孤獨劍的蹤迹,網吧裡當然就更不會有了,這個人就像沒出現過那樣消失得寂寂無聲。這時,那座門口有一對小玉獅子的紅磚樓房陡然跳進藐金的腦海裡,她便憑借清晰的記憶找到了那座樓房。地點肯定是對的,而當她見到這幢樓房時,藐金已沒有發自内心的狂喜,有的隻是害怕它會像神話傳說裡出現的情節那樣化作一縷青煙。

她走進紅樓,如同走進童話世界,她腳底發虛,所有的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直到這時,她還幻想着孤獨劍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從試驗室裡翩翩而出,他們四目相望,不禁百感交集,良久,孤獨劍向她解釋他的科研項目又一次失敗了,她為他付出了那麼多,他實在不忍心再拖累她,于是她走過去,倒在他的懷裡雙淚長流。

紅磚樓房其實是某大型國企的一個老幹部活動中心,這裡除了醉心書畫的老人之外,還有下棋、麻将、交誼舞、園林講座等項目在一片安逸之中展開,同時還有沖洗照片的暗室和雕塑室,門口的小玉獅子便是出自這些老幹部之手。

一陣天旋地轉之後,藐金倒在了紅磚樓房的走廊裡。

然而,這一切隻是噩夢的開始,藐金很快就發現自己懷孕了,同時父母親因為丢了錢也急得火上房。

她該怎麼向父母親交代呢?如果她說出以上的情形,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吧。也就是在這時,她曾經在音像門市部的班上接到伍湖生的一個電話,當時她多麼希望這根救命的稻草就在手邊,至少可以幫她出個主意。然而伍湖生在電話裡也是閃爍其詞,又不肯說他在哪兒,又不肯說他什麼時候回來。

萬般無奈的藐金隻好硬着頭皮去找她的表姐,表姐說,你看看你認識的這些人!你怎麼就這麼信他們?跑了一隻狼你還叫另一隻老虎出主意,你說的這個伍先生,對他你又知道多少?還不是一問三不知,你怎麼就不懷疑他會是第二個孤獨劍?

一聽這話,藐金不覺打了個冷戰。

商量來商量去,表姐說,不如就把這件事賴在這個暫時還說得清道得明的人頭上,你跟警察局說什麼孤獨劍,其他什麼線索也沒有,你叫人家去抓誰?别提那個出租屋,保證現在也是人去樓空了……這樣的事不僅破不了案,傳出去你還怎麼做人?現在我們就寄希望于……萬一那個伍先生他不回來了呢?也是自己的一個台階,息事甯人也就算了。

臨走的時候,表姐拿出自己的錢,叫藐金手術以後多買點補品。這次補不好,一輩子都完了。她說。這讓藐金深感血濃于水。

然而藐金的父母并不這樣想問題,人财兩空的事還要按下不表,那不是要他們活活氣死嗎?是以說什麼也要豁出去報官,藐金拗不過他們,隻會哭。表姐來幫着說情,自然是碰一鼻子灰,藐金的媽媽說,我們藐金不是雞,憑什麼要咽下這口氣去?表姐一句話沒說,擡腳就走了。

後面的事情鬧得如火如荼,也是誰都沒有料到的。

一切都已經真相大白,伍湖生不知道自己還要見程藐金幹什麼。

也動過找她算賬的念頭,可是火氣已經沒有初到三看時那麼大了,人生是妥協的過程,是一個徹底消解憤恨和暴怒的過程。何況藐金也夠可憐了,被一個虛拟的家夥騙得一無所有,畢竟也是一件叫人心痛的事。

可是事情就這麼算了嗎?伍湖生心想,如果不是天災人禍以及諸多變故,他豈不是要和A錢犯一起把牢底坐穿?一想到他的牢獄之災,想到他背負在身的紅字,還有一切鄙視的不信任的目光,他不僅後怕,而且也打心眼裡痛恨藐金。他覺得如果不見她一面,不看到她如何面對自己,這件事就不能算作了結。

雨越下越大,沒有要停的意思。

天色越發地陰沉,伍湖生撐着一把黑傘,他站在淘金路上淺綠色馬賽克牆面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樓的前面,有點猶豫上去還是不上去?事情真的就有那麼巧,防盜門被人推開了,藐金從裡面出來,撐起一把花傘,也就是在同時,她看見了伍湖生,于是人愣在那裡,撐開的雨傘也沒遮上頭頂,她的頭發和上衣很快就淋濕了。

顯然,她領會了伍湖生的來者不善,在充滿敵意的目光下她有些不知所措。她的眼神無助極了,不知該不該凝眸地注視着他,又不敢躲閃似地痛苦而又無奈地迎上來。

她比從前瘦多了,臉上不再有無名的喜悅和光澤,那不是成熟,而是枯萎。

她還會相信什麼呢?她還會有夢想嗎?還會對好惡是非發牢騷嗎?原先的藐金分明已經故去,眼前的這個人,他們應該是互不相識的吧。

短短的一瞬間,伍湖生覺得這世界既荒謬又冰冷。

他轉身離去了。

他沒有搭車,一個人在雨地裡走着。與來時的心情不同,他已經不想再說什麼,因為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不知不覺他走亮了一街的燈火,霓虹燈像充滿欲望的女人那樣勁閃。雨停了,伍湖生獨自去了桂林佬小食店,要了一盆田螺啤酒鴨和一小瓶二鍋頭,店小二以為自己聽錯了,忙說是不是要凍可樂?還解釋說啤酒鴨很辣,伍湖生說就是要刺激,要辣上加辣。

不一會兒,伍湖生就吃得大汗淋漓,曾經有過的快樂仿佛重又回來。這時他才真正地感覺到心痛,為自己,也為藐金,為一切失意落魄的人們。

很晚,他才回到住處。房東交給他一封信,說是一個老女人在這裡等他等了很久,實在等不到他才走的。伍湖生接過信,剛一開口便是酒氣熏天,房東不想跟他多說,有些厭惡地扇着鼻子走開了。

伍湖生回到房間,不勝酒力之中他還是有些奇怪,他怎麼可能有信呢?他不是早就被人遺忘了嗎?

信是董管教的母親寫給他的,她說她很感謝伍湖生救了她女兒,原來是封感謝信,伍湖生把信揉成一團,投籃一樣地一丢,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後面的話他根本沒有看,其大意是叫他不要對自己的女兒有非分之想,這是不可能的,她也是絕對不會答應的,甚至會以死抗争。當然後面的這些話也倒在字紙簍裡昏然睡去。

董裁雲的立功報告批下來了,是三等功。

三看也同時立了集體三等功,對毛所長來說這是意外的驚喜,因為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場事故,所幸沒死人,但有人重傷,還跑了7個,總之他覺得自己有推卸不了的責任。如果下大雨時,全體三看的警員把九監舍團團圍住,情況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是以你說不受處分還立功是不是驚喜。

年輕的警員卻不這麼看,他們說現在都是這種做法,把事故寫成先進模範材料,這不是皆大歡喜的事嗎?如果是追查事故,那就有得追查了,許多人難逃幹系,分管這一攤的上司也有責任,報上去大家臉上難看。

這樣多好,以表彰的形式,誇三看是過得硬的警隊,不僅壞事變好事,還把三看推上了一個新台階。

毛所長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或許在三看呆得太久,沒有與時俱進。

毛所長問董裁雲,如果你執意要走,我就在年底前把你的名單報上去了。裁雲想了想說,再等等吧。

等什麼呢?她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她是以找到了成就感要紮根三看,更不是由于自己立了功便企圖有所提拔。說起董裁雲的心病,她真是痛恨自己,可能是母親的暗示作用過于強悍的緣故,她也隐隐地覺得她跟伍湖生之間應該發生點什麼,可是什麼都沒發生啊。伍湖生離開三看的時候,大夥都覺得他應該感激涕零才對,裁雲也覺得他至少應該深深地意味深長地看自己一眼才對。可他依舊是來時的神态,一臉的不以為然,一副整個世界都虧欠他的神情,之後便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這個人走後,沒有緣由的,裁雲會經常想起他來,她總是覺得她能夠解讀他憂郁的眼神,她可以感覺到他是一個相當孤獨的人。

不知這一點是不是暗合了裁雲心底的一種情緒,總之她覺得他們之間相距遙遠卻又是心境最相近的那一個。于是,就像患流行性感冒一樣,裁雲患上了非典型性單相思,那不是轟轟烈烈的大愛,不是茶飯不思的遐想,而是一種看誰能讀準對方心靈密語的夢尋,美麗而又艱難。

臨窗的咖啡座前,鐵男伸出纖纖細指在裁雲眼前晃動,可是裁雲托着腮凝神,一點反應也沒有。後來還是鐵男的笑聲驚醒了裁雲,鐵男說:“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還能想什麼,恨嫁。”

“突然找我就為這事?”

“張處長提着東西去看我媽,你說我能在家呆嗎?”

“人家是沖你去的……你也太過分了吧。”

“煩。”

鐵男不再多說,要了一杯飲料:“人家物業公司可催着你去上班呢。”

裁雲低聲道:“可能我都去不了了……”

“為什麼呀?”

裁雲望着窗外枯燥的街景,眯起眼睛,歎道:“……總覺得會有人來找我,走了,就找不到了。”

“就知道你是為了他。”

“誰呀?”

“你說誰呀?”

裁雲無言,她就是不願意相信自己的歸宿竟是如此慘淡,她等了這麼久,不就是希望遭遇一場不一般的情感,哪怕翻山越嶺,哪怕心力交瘁,也要嘗到一點愛情的況味,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雄心壯志,那種茶飯不思舍身忘我非你不嫁不娶的至高境界,那種充滿懸念的曲折迷離,難道這一生就與她失之交臂了嗎?難道她錯了嗎?難道所謂真愛真的就僅僅是紙上鉛華嗎?

鐵男的眼睛,就像X光機一樣敏銳,她笑道:“又是一個内心狂野的故事。”

“怎麼講?”

“裁雲,你真的是在看守所呆得太久了,你以為你與衆不同,其實是我們每一個女人都經曆過的,那就是現實與夢想的交戰。但實際上,我們都不會去做不規範的事。”

“為什麼?”

“因為我們是好女孩,我們有太多太多的顧忌,而我們的心底又格外看重這個。”

見裁雲微低着頭不作聲,鐵男又道:“你都什麼年紀了,還相信有愛飲水飽?”

裁雲沒智商道:“什麼意思?”

“明擺着的,他現在一無所有,他的存在變得毫無價值,這個底是你自己查清楚的。……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男人,你說如果他真是你喜歡的那種人,他會來找你嗎?”

裁雲喜歡鐵男,幾乎是她生活中的指路明燈,就因為鐵男從來不像有些人口羅裡口羅嗦,卻什麼話都講不到點子上。她無論說什麼,總是點石成金一針見血。

兩個人默默地喝了一會兒飲料。

裁雲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道:“鐵男,我一直想問你,為什麼當時你沒有選擇博士後呢?我覺得其實你挺留戀他的……”

“他太聰明了,有學問。”

“是以呀……難道是你不聰明嗎?”

鐵男笑了:“怎麼突然說起我來了?”

裁雲固執道:“我想知道。”

鐵男遙想當年,平心靜氣道:“……那時候我們在北京,熱戀得一塌糊塗……有一次擠公共汽車,他突然說你上去以後幫我搶個座兒,你說可笑不可笑?而且他隻請我吃過一頓飯,是雪菜肉絲面。”

“就為這?”

“你覺得這是小事嗎?”

“可能他真的是沒有錢……”

“沒錯,不是他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突然覺得,如果一個人一無所有,他追你和不追你有什麼差別嗎?”

裁雲又一次噤聲。

鐵男輕歎一聲道:“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

冬去春來。

裁雲還是離開了留下她青春理想和傳奇故事的第三看守所,不過她并沒有脫下警服去地産商的物業管理公司工作,而是進了一所師範大學進修犯罪心理學,将來專門研究監獄系統的心理咨詢問題,進而在中國監獄針對罪犯的個體特點實施心理矯治,以改造為目的,引導、幫助罪犯群體提高整體的心理素質。

對于全脫産的學習,她一直是很向往的。

裁雲就住在研究所學生宿舍,一切都是井井有條的,同學之間友好而客氣,尤其到了傍晚,圖書室前面的草坪上有人看書,有人聊天,還有人彈着吉他唱校園歌曲。在這樣的環境裡,裁雲的臉上終于浮現出由衷的笑容,與在三看時當差判若兩人。

開學三個月以後,裁雲完全适應了校園生活,而且對這門課程産生了濃厚的興趣。每當她抱着一摞書走進教室的時候,心情疏朗極了。

這時李大姐給她打了一個電話,李大姐告訴裁雲,她的這個學習名額是張處長上下做工作幫她争取來的,因為太多人想出來學習了,而且可以學以緻用前景可觀,将來坐在研究所裡多讓人羨慕!最可貴的是,張處長堅持不讓李大姐把這件事告訴裁雲,怕她心裡有壓力,他說其實這跟他們之間的事是兩回事,千萬不要混為一談。

話都說成這樣,裁雲也覺得自己再執拗下去就沒什麼意思了。

逢到周末,裁雲便跟張處長交往了幾回,張處長是那種你一旦跟他交往起來便覺得他很舒服的人,他不溫不火,總能在你需要的時候出現在你身邊,又能在你略有倦意時悄然身退。一個在大機關工作過的人,其修養是不容忽視的。

寒假來臨之前,裁雲決定在假期裡和張處長完婚,事情一下子變得千頭萬緒起來,張處長的房子是現成的,但是準備家具全換,在與母親的僵持中,裁雲堅決不同意大辦,不同意包若幹桌酒席,隻是兩家人吃頓飯而已,她的母親也就沒有再堅持下去了。其實很長一段時間,裁雲的母親都很享受她力挽狂瀾搶救女兒的成果。

不過這樣一來,就有一件事是不能省略的,那就是要送喜餅給親朋好友,做法是在一家餅屋訂做各色不同品種的點心,然後發大紅色的餅券給所有的朋友,他們會去店裡自行選擇糕點,同時也得知了你們結婚的資訊,進而不失禮數。

有人給裁雲推薦喜餅第一家,說是這個店門臉不大,蝸居在鬧市口,但是做出的點心入口就化,煞是好吃,尤其要多訂綠茶蛋糕,所有吃過的人都難以忘懷。

裁雲當然就去了喜餅第一家,客人還真不少,她仔細在密密層層的餅架上觀察不同的糕點,扮相十分誘人。她去了收銀處準備交涉有關事宜,收銀員擡起頭來,四目相望,兩個人全都愣住了,收銀員竟然是藐金。

兩個人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相處,太熱情或者太矜持好像都不對。

後來還是藐金先開的口,畢竟現在開門做生意了,腦子要靈光些,她把收銀的事交代給另一個女店員,起身說道:“董姐要買喜餅嗎?”

裁雲忙說:“是啊是啊……”

藐金笑道:“那我就先恭喜你了。”

裁雲道:“……我要的還挺多呢。”

藐金道:“當然是越多越好啦。”

裁雲忍不住好奇:“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藐金思索片刻,詭谲地一笑,道:“說起來,還真要感謝你呢……”

裁雲奇道:“感謝我什麼?”

藐金又想了一會兒:“長話短說吧,……伍湖生現在是我老公,你說我要不要感謝你?”

裁雲隻覺得一身的血都涼了,說不上是一種什麼心情,又覺得特别的不可思議,腦子裡反反複複就是一句話:怎麼可能呢?

藐金仍在絮絮說道:“……老伍有個朋友叫叉燒,整天死賭爛賭的,最後還不是輸得血本無歸,打回原形……沒辦法,我們隻好借錢盤下這個小店,好在叉燒的爸過去是泮溪酒家的點心師,密傳給他幾手絕活,我們才算有飯吃……”

正說着,門外傳來汽車喇叭聲,是送糕點的小貨車。

也就是在這時,裁雲看到了伍湖生。

伍湖生還是伍湖生,他一來,訂做生日蛋糕的客人就來取貨了,按照約定的時間,他其實晚了20多分鐘,可是說來就真的有那麼巧,顧客們也就因為各種原因耽擱了那麼長時間,現在齊齊的來取訂做的蛋糕,從3歲到80歲不等,卻好像是伍湖生吹哨子集合讓他們來的。

“董管教。”伍湖生見到裁雲時,一點也不驚奇,仿佛昨天剛見過。

不等裁雲作出任何反應,藐金已搶先道:“董姐要買喜餅了,而且要得很多。”

伍湖生笑道:“那好啊,全部六折。”

裁雲忙道:“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伍湖生道:“這當然是我的意思了,你幫過我這麼大忙,我還沒謝你呢。”

裁雲有些強打精神道:“你不是說公安都是酒囊飯袋嗎?”

伍湖生道:“誰沒有失去理智的時候?”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裁雲訂完喜餅,就離開了。

伍湖生和藐金始終都沒有說他們是怎麼從仇敵變成夫妻的,無論重要與否,這恐怕是另一個篇幅的另一個故事了。

這個下午,裁雲比較失落,其實她心裡也明白鐵男說得對,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他天生跟你就不是一回事,你們永遠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不可能共同生活,不可能守候歲月慢慢變老……何況經過一段時間的打磨,伍湖生身上已經沒有了裁雲想像中的光環,他其實再普通不過了,但即便是這樣,裁雲的心裡仍不好受,仍有遺珠失璧之感。

該發生的什麼都沒有發生,不該發生的全都發生了,該有故事的人沒有故事,不該有故事的人演繹着精彩。

裁雲在街上走着,她的神情一直暗淡下去。

她望着午後的陽光,望着陽光下的幢幢緊逼的樓房,望着樓房櫥窗裡的人造繁華,望着公共汽車上運載的巨幅廣告:清嘴,親嘴的滋味……一切的一切都沒有變,不變的,還有自己即将舉行的婚禮。

她想,所謂錯失,不見得是你或者别人犯了什麼錯,而是在某一事件的時空交錯中,它沒有,也不會按照你想像的軌迹運作而已。

張欣《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
張欣,江蘇人,生于北京。1969年應征入伍,曾任衛生員、護士、文工團創作員,1984年轉業。1990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作家班。現任廣州市文藝創作研究院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廣州市作家協會主席。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深喉》《不在梅邊在柳邊》《狐步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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